十一-3(1 / 1)

我是貓 夏目漱石 2927 字 2天前

“後來呢?”“到此結束!”“沒拉小提琴嗎?”“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慘叫一聲嗎?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講得不太過癮。”“隨便你怎麼‘覺得’,事實如此呀!怎麼樣?各位!”寒月巡視全場,神氣十足。“哈哈哈,你真有兩下子!把故事編到這麼個程度,大概已經煞費苦心了吧?我還以為是男桑德拉·貝羅尼在東方的君子國出場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誠地洗耳恭聽哪!”迷亭料想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意外,彆人什麼也沒有問,便不得不自做講解了。“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起豎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調的歌曲。這和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遺憾的是,人家震驚了月裡嫦娥,老兄卻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緊要處,出現了崇高與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遺憾的嘍。”桑德拉·貝羅尼:英國家喬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中的女主人公。寒月卻意外地冷靜:“倒也並不怎麼遺憾。”接著,主人嚴肅地評說道:“本來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這太洋氣啦,因此才嚇唬你哪!”獨仙歎息道:“好人竟在魔窟裡鬼混!可惜呀!”獨仙說過的一切話語,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無從分曉吧!隔了一會兒,迷亭將話鋒一轉,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到學校去隻顧磨玻璃球嗎?”“不,前此我因歸鄉省親,暫時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經有點厭倦。老實說,我正在想是否算了。”“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說。寒月自己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嘛,嘿嘿……當不成也無妨嘍。”“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要煩惱的吧?”“結婚?誰?”“你呀。”“我和誰結婚?”“和金田小姐呀!”“咦?”“咦什麼?不是約定了嗎?”“約定個毬!至於把這件事到處宣揚,那是對方的自由。”主人說:“這就太胡鬨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就不隻是你我知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總有人糾纏不休地找我來問:幾時才能光榮地在《萬朝報》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標題刊載男女雙方的照片呀?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做好了長篇大作——《鴛鴦歌》。隻因寒月還沒有當上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才非常擔心會不會黃金變成糞土。喂,東風君,是吧?”東風說:“總還不到擔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著滿腹情思的作品公之於世的。”迷亭說:“瞧!你到底能不能當上博士,這影響已經波及了四麵八方,你就加把勁兒,去磨玻璃球吧!”寒月說:“嘿嘿。多蒙掛心了,對不起。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的。”“為什麼?”“為什麼?我已經有個名媒正娶的老婆。”迷亭說:“呀,這一招厲害!你是什麼工夫秘密結婚的呀?這種年月可含糊不得喲!苦沙彌兄,你已經聽見,寒月君說他已經有老婆了。”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那就成問題了。”主人活像個預審的法官,問道:“到底是何時、何地結婚的呀?”“何時?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著我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木鬆魚,就是婚禮上親友們送給的。”迷亭說:“隻送三條魚乾賀喜?夠吝嗇的!”寒月說:“哪裡!在一大堆裡隻拿了這三條。”“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是臉色漆黑吧?”“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那麼,對於金田家,你打算怎麼辦?”“沒想怎麼辦?”“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是吧?迷亭兄!”“沒什麼。嫁給彆人還不是一樣。反正所謂夫妻,不過是摸黑撞頭罷了。一句話,本來用不著撞頭,卻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管他誰和誰相撞,都無所謂。隻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可憐哪!”“唉,鴛鴦歌麼,看情況,轉讓給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做一首。”“不愧為詩人,多麼落落大方。”主人還是掛牽著金田小姐:“對金田家謝絕了嗎?”“沒有。沒有謝絕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聲就蠻好……真的,默不作聲就蠻好。即使現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著,會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全給告密的。”主人一聽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麵孔宣布:“哼!那就住口!”主人似乎餘意未儘,便又針對密探,煞有介事地大發議論:“乘人不備,探囊取物者小綹也。乘人不備,巧竊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覺,撬門開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盜賊也。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心境者密探也;將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錢財者強盜也;羅織恐嚇言詞強奸他人意誌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本是一家,畢竟頂風臭出四十裡。若是聽他們的,就慣壞了他們。決不能服軟。”寒月說:“唉,即使有一個兩千名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迷亭說:“聽啊,聽啊!實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學士,真個是神采奕奕!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一夥,那麼,雇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麼人一夥呢!”主人說:“不外乎熊阪長範之流吧!”“比作熊阪,太妙了。戲詞不是說麼:‘隻見一個長範,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像對麵胡同的那個‘長範’,靠著放閻王債起家,貪得無厭,物欲橫流,活一千年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家夥抓住可是報應嘍!一輩子要倒黴的。寒月,可要當心喲!”戲詞: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派’的腔調氣焰萬丈地說:寶生派:日本能樂唱腔五派之一。“怎麼?好吧!戲詞中還說‘唉呀呀,你這凶惡的強盜!老子刀法,諒你早已知曉。如此還不知趣,膽敢破門而入,管叫你大禍臨頭嘍!’”獨仙畢竟與眾不同,他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比較超脫的問題:“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似乎大多數有成為密探的趨勢。這是什麼緣故?”寒月回答說:“是由於物價上漲吧?”東風回答說:“是由於不懂藝術情趣吧?”迷亭回答說:“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癲癲的。”輪到主人發言了。他裝腔作勢地開始發起如下的議論:“這一點,我曾煞費思索。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化傾向,全怪個人自覺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覺意識,絕不是獨仙君所說的什麼‘修煉成佛’、‘與天地渾然一體’等等悟道之類……”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虛了。苦沙彌兄,既然連你都鼓簧弄舌地講那套大理論,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來將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堂堂正正地議論上一番嘍!”主人說:“請便。你有什麼可說的!”“有。多得很。你們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至於我嘛,從打沒出娘胎,直到現在,始終一貫,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學說。”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學說,這便是不發展的鐵證。《論語》中說:‘下愚不可移’指的就是你。”下愚不可移:《論語》《陽貨篇》:“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好厲害!密探如果這樣正麵進攻,倒也還有可愛之處。”“我是密探?”“正因為你不是密探,我才說你坦率得招人喜歡。彆吵,彆吵!喂,且聽你那番宏論的下文吧!”“所謂現代人的自覺意識,指的是對於人際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了解得過細。並且,這種自覺意識伴隨著文明進步,一天天變得更加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了。西方有個人叫亨利,他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懸掛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這樣一個刹那間也不肯忘記自我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今日世界的趨勢。睡時不忘我,醒時不忘我,我字無處不纏身,弄得舉止言行,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使人間充滿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對相對看時的那種忐忑心情捱過晨昏。什麼‘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字樣,變得徒有其名,毫無意義了。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乾的是掩人耳目、隻顧個人行樂的營生,勢必加強個人意識。而盜賊,他們念念不忘是否會被捕或被發現,勢必個人意識強。因為現代人不論是醒來還是夢中,都在不斷地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一樣加強個人意識。他們整天賊目鼠眼,膽戰心驚,直到進入墳墓,片刻不得安寧,這便是現代人,這便是文明發出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國詩人,批評家。一條腿。史蒂文生的小試《金銀島》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殘誌堅為模特的。獨仙開口了:“解釋得十分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肯自甘落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爾今,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我,完全翻了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全被我字占據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片刻太平,永遠是水深火熱的地獄。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麼?再也沒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有欠自然。連英國自吹的‘紳士’行為,也意外地強化個人意識。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以至拿出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裡去抓馬鈴薯吃。後來他們滿臉漲紅,羞愧難當。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裡抓馬鈴薯吃……”三更月下入無我:中國禪僧偃溪廣聞的詩句:三更月下入無何。無何,即烏有鄉,意為無心心境。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情趣嗎?”“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英國,有一個大兵營,團部士官曾多人宴請一名下士。餐畢,端來了玻璃瓶裝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對宴會生疏,竟嘴對嘴地喝乾了瓶中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裡的水一飲而儘。據說同桌的士官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指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還有這樣的笑話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這位先生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物,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噗嗵一聲在椅子上落坐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待從和宮女都嗤嗤地笑起來。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對身後的人們嘀咕了幾句,眾多待從和宮女轉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萊爾才沒有丟麵子。竟有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作家、曆史家、哲學家。寒月簡評曰:“既然是卡萊爾,即使眾人都垂手而立,說不定他也滿不在乎呢。”“關懷人者的個人意識倒是可敬。”獨仙進一步說:“不過,正因為是個人意識,想關懷彆人也很吃力呢。可憐!常人說:隨著文明進步,殺機就會消失,個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斯文,這就大錯而特錯了。自我意識這麼強,怎麼會平安無事呢?不錯,冷眼看來,很像甚是平安無事的樣子,然而,相互之間卻極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雙方扭成一團,一動不動的樣子吧?從旁看來,多麼平平安安,但是,雙方的內心裡豈不怦怦在跳嗎?”講話輪到迷亭的頭上了。“就說打架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進行壓迫,反而不犯罪;邇來變得非常巧妙,這更是由於個人意識增強了的緣故。培根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爭鬥,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產物,這可有點奇怪,恰如柔道一樣:想的是利用敵人的力量消滅敵人……”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國哲學家,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還和水力發電一樣。順著水力,發揮巨大的作用……”寒月一開口,獨仙立刻接下來說:“所以呀,‘貧為鎖,富為鏈,憂為網,喜為絆。’才子死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的人,隻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會竄出去,中了敵人的奸計……”“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說:“不過,人們不會那麼如願以償吧?”全場人聽了,一同大笑起來。迷亭問:“不過,像金田老板那種人,會因何而亡呢?”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斃命,老板因罪孽而喪生,下人因充當密探而消亡。”“小姐呢?”“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過,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撐死,或是喝死之類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弄不好,說不定會像坐過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樣死於路旁哩。”“那可太慘了。”東風因為獻上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獨仙仿佛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不住口地說:“所以,‘處處不失善良心’這句話很了不起。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喲!”迷亭說:“你彆那麼神氣!像你這號人,說不定在電光影裡兩腳朝天而喪命呢。”主人說:“總之,在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膩了。”迷亭立刻一語道破:“死吧!不必客氣。”主人混犟犟的說:“死,更不情願。”寒月說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來時,無人深思熟慮而後生;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這時節,惟有迷亭才能應答如流:“這就像借債時漫不經心地把錢借到手,到了還錢的時候卻心疼起錢來。”獨仙卻以飄飄欲仙的姿態說:“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同樣,視死如歸的人也是幸福的。”迷亭說:“照此說來,乾脆,厚顏無恥便是悟了道?”獨仙道:“是呀!這就是禪語中所說:‘鐵牛麵者鐵牛心;牛鐵麵者牛鐵心。’”迷亭問:“那麼,你就是這號人的標本?”“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發明了‘神經衰弱’以後的事。”“的確。像你吧,怎麼看怎麼像出現神經衰弱症以前的天民。”迷亭和獨仙言來語去,不斷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頻頻抨擊文明。“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這是個問題!”“不成問題。借錢非還不可。”“喂,討論嘛,彆吭聲,聽著。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發明煉金術,正是為了這個,一切煉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清楚了。”“遠在發明煉金術以前,這一點就清楚了。”“喂喂,討論嘛,彆吭聲,你聽著。懂嗎?當明確了無論如何也非死不可時,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咦?”“反正得死,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是命運注定將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的確。”“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卻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從而,為死而受苦。並非怕死才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才最好。隻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聽天由命的過程中慘遭社會的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社會上那種零刀碎割式的殘殺,必然要對於死亡方式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妙計。因此,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自殺者無不依照獨家發明的方式辭彆人間。”“那可夠熱鬨的了。”“會的。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寫的劇本裡,就有一個一貫主張自殺的哲學家……”亨利·阿瑟·瓊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國戲劇家。作品有《馬爾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說謊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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