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殺了嗎?”“遺憾得很,他並沒有自殺。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一定會全都采取自殺方式的。萬年以後,提到死,人們就會想到,除了自殺,是不存在死亡的。”“那還了得!”“會的,一定會的。這樣一來,對於自殺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為一門科學。諸如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講授自殺學,作為一門正課代替倫理學。”“妙極了。我幾乎想去旁聽哪!迷亭先生,苦沙彌先生的高論,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到了那時,落雲館的倫理學教師會這樣說吧:‘諸君,不許墨守所謂公德這種野蠻作風。作為世界青年,諸君首先要重視的義務是自殺。這等於說:己為所欲,施之於人。因此,為了擴大自殺效益,還可以進行他殺。尤其眼前那個窮酸臭的珍野苦沙彌先生,隻見他活得十分痛苦,要爭取早一天殺了他,這便是諸君的義務。誠然,與往昔不同,爾今乃是開明時期,因此,不能再乾那種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等卑鄙手段,隻能憑著高尚的諷刺技巧開開玩笑而置人於死地,這既對本人修好積德,也是諸君的榮譽。’……”“講演實在太動人了。”“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哩。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但是,將來到了那一天,巡警就會掄起打狗的棍棒,到處打殺天下公民……”“為什麼?”“為什麼?如令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靠警察來保護;到了那時,因為國民活得痛苦,警察以慈悲為懷,才予以格殺的。當然,心眼快當些的人大多都已經自殺;要警察動手殺死的家夥們隻有優柔寡斷的人、缺乏自殺能力的白癡,或是殘廢。並且那些自願被殺頭的人都在門99lib?口貼上一張紙條。唉,隻要寫清:‘有男(或女)自願被殺’,貼在門口,警察在適當的時候巡邏到此,就會立刻應約處理的。屍體嗎?照例由巡警拉車去拾掇。還有更有趣的事哪……”東風非常激動地說:“先生的笑談,說起來就沒個完嘍!”獨仙又撚著他那縷山羊胡慢條斯理地分辯道:“若說笑談,也算是笑談;不過,若說是預言,也許就是預言。不徹底掌握真理的人,總是被眼前的表麵現象所束縛,愛把泡沫般的夢幻認定是永恒的真實;而稍微說得超脫些,便立刻被認為是笑談。”寒月肅然起敬道:“就是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吧?”獨仙的神色仿佛在說:“正是如此。”又接著說:“從前西班牙有個地方叫作柯爾道巴……”“今天還存在嗎?”“也許存在。暫且不管它的今昔吧!按那裡的風俗,寺院一敲響晚鐘,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出去跳進河裡遊泳……”見法國作家梅裡美的《卡爾門》第二章開頭。“冬天也遊泳嗎?”“這一點了解得不大確切。總之,沒有老少尊卑之彆,都要跳進河裡。但是,男人一個也不參加,隻是遠遠地眺望。但見暮色蒼茫的浪波上,白花花的肌體在朦朧中躍動……”東風隻要聽說有裸體出現,就往前挪動身子。“多麼富於詩意呀!可以寫成一首新詩呢!那是個什麼地方?”“柯爾道巴呀!那裡當地的小夥子們不能和女人一同遊泳,可又不許遠遠看清女人們的身姿。小夥子們覺得很遺憾,便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迷亭一聽開了個玩笑,非常高興,說:“咦?耍的什麼花樣?”“他們對寺院裡的敲鐘人行賄,將日落敲鐘的規矩提前了一個小時。女人們都很淺薄:‘喲,鐘響了’。紛紛聚集在岸邊,隻穿著小背心、短褲衩,劈哩噗嗵跳進水裡。水裡倒是跳了進去,但是,和往常不同,天還沒黑。”“又是‘秋日烈焰火辣辣’?”“她們往橋上一看,許多男人正站在那裡瞧看。雖然害羞,也莫可奈何。據說臊得臉通紅呢。”“這……”“這嘛,說明人隻被眼前習俗所迷惑,忘卻了根本原理。不當心些可不行喲!”迷亭說:“深蒙教益,三生有幸。關於被眼前習俗所迷惑的故事,我也講一個吧?最近某某刊物,有一篇寫了這樣一個騙子手。假定我在這兒開了個書畫古董店。門市裡陳列著大家的書畫、名人的遺物。當然沒有贗品,全是地道的真貨,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要賣高價。一個好奇的顧客走來,問道:‘元信的這幅畫多少錢?’我說:‘標價六百元,那就六百元吧!’顧客說:‘買倒是想買,隻是手頭沒帶那麼多錢,很遺憾,隻好作罷。’”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室町時代的大畫家,在水墨畫的基礎上注入了濃彩技法,巢新風之大成。主人照例不擅於逢場作戲,問道:“能肯定他是這麼說的嗎?”迷亭佯作不知。“是啊!這是,我這麼說,你就這麼聽。當時我說:‘唉,錢算得了什麼。如果您中意,就請拿去吧!’顧客說:‘這怎麼行?’他有些猶豫。我十分慷慨地說:‘那就按月付款吧!這樣可以細水長流,反正今後您是我們的主顧……唉,您一點兒不用客氣。每月付十圓怎麼樣?如果不便,每月付五圓也行。’後來我和顧客經三兩個回合的磋商,結局以六百元的價格將法眼狩野元信那一幅畫賣給他,但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圓。”法眼:僧侶的級彆之一。寒月說:“簡直像讀《泰晤士百科全書》呢。”迷亭說:“《泰晤士百科全書》很精確,而我說的可太不確切了。以下慢慢兒就開始進行巧妙的欺騙了。你好好聽著!六百圓,每月十元,你算算,要多少年才能還清?寒月!”“當然是五年吧?”“當然是五年。不過,獨仙君,你認為五年歲月,是長?還是短?”“一夢千年,千年一夢。又短,又長啊。”“說些什麼?是道歌嗎?真是缺乏常識的道歌。且說五年當中每月付十元,當然,對方要付款六十次才行。然而,這裡有個可怕的習慣勢力問題。假如同一件事情月月進行,重複六十次,那麼,第六十一次也還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還想付款十圓。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重複的次數越多,到期就非付款十圓不可。人,似乎聰明。但是有個很大的弱點,就是泥於舊習,忘卻了根本。利用這種弱點,我將無數次月月撿到十圓錢的便宜。”“哈哈哈,是麼!總不至於那麼健忘吧?”寒月一笑,主人有點嚴肅地說:“唉,那種事真的就有。我就曾月月不算帳,寄款償還大學時期欠下的債,以至最後對方謝絕再收。”他是把自己的丟人事當成千萬人共有的醜聞來宣布。“瞧,這種人就在場,可見是千真萬確的呀!所以,對我剛才說過的‘未來文明記’,笑它是開玩笑的人,正是認為六十次可以還清的分月付款要畢生都付才對的家夥們。尤其是寒月、東風這樣缺乏經驗的諸位青年,必須牢記我的話,不要上當受騙!”寒月說:“記下了。分月付款一定限於六十次。”“噢,寒月君,這番話好像是開玩笑,實際上足以發人深省喲!”獨仙衝著寒月說:“比如現在苦沙彌兄或是迷亭兄忠告你說:‘你擅自和彆人結婚,這有欠穩妥,快到金田家去請罪!’不知尊意如何?有心去請罪嗎?”寒月說:“請罪一事休提!如果是對方向我賠禮,那就另當彆論。至於我嘛,沒有這個意思。”獨仙又問:“假如警察要你去請罪,怎麼辦?”寒月說:“更是對不起!”“如果是大臣、貴族的命令,如何?”“那就愈發地礙難從命了。”獨仙說:“瞧啊!過去的人和現代人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過去是單憑官衙權勢便可以恣意妄為的時代;繼之而來的卻是個縱然皇家也不能為所欲為的時代了。今日世界,管他是多麼非凡的殿下或將軍,想超限度地淩辱人格是辦不到的。說得嚴重些,如今,壓迫者的權勢越大,被壓迫者就越感到煩惱,要進行反抗。因此今非昔比,竟然出現了這樣的新氣象:正因為是權勢顯赫的官府,才落得莫可奈何。如今,若依古人看來,幾乎不敢相信的事情竟然無可非議地通行。世態人情真是變幻莫測!迷亭君的《未來記》若說是笑談,倒也算是笑談;但是,假如說它有所啟示,豈不確也韻味雋永嗎?”迷亭說:“既然有了這麼好的知音,我就非把《未來記》的續篇講下去不可了。如同獨仙所說,在今日世界,如果還有人靠著官衙權勢耀武揚威,仗著二三百條竹槍橫行霸道,這猶如坐上轎子卻急忙要和火車賽跑,是一些時代落伍者中的頑固家夥。不,是最大的糊塗蟲!是放閻王債的長範先生!對這幫家夥,隻要靜觀其變也就是了……”“不過,我的《未來記》卻並非權宜之計的小事一樁,而是與人類命運攸關的社會現象。不妨仔細透視目前的文明傾向。預卜未來的發展趨勢,便可知結婚將成為不可能。不要驚慌!我說‘結婚將成為不可能’,理由如下:如上所述,爾今是以個性為中心的世界。從前是家長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領主代表一國。那時,代表以外的人們幾乎毫無人格。縱使有,也不被承認,如今則大變。人人都強調起個性來,個個都表現得心裡有句潛台詞:‘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二人路上相遇,會各自在內心吵嚷道:‘你小子是人,我也是個人!’在對罵中擦肩而過。個性已經強化到了這種程度。”“因為個性普遍地增強,所以實質上等於個性普遍地減弱。彆人已經不那麼容易貽害於我,從這一點來看,個人的確是強大了。然而,對彆人不得任意乾預,從這一點來看,個人的力量又明顯地比以前弱了。強大起來都高興;軟弱下來人人掃興。於是,一邊固守強處:‘不許他人動我一根毫毛!’一邊卻又硬要擴大弱點:‘哪怕動他人半根毫毛也好。’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就失卻了空間,活得窘迫了,人們都儘可能地自我膨脹;直到脹得破裂,隻得在痛苦中生存。劇痛之餘,想出的第一個方案便是老少分居製。在日本,請您到山溝裡去瞧瞧。一戶一個門口,全家人都擠在一所房子裡。他們沒有值得強調的個性;即使有個性,也並不強調,如此也就一順百順了。但是,對於文明人來說,即使親子之間,如不任其自我擴張,都覺得吃虧。因此,為了保證雙方的安生,勢必分居。歐洲由於文明發達,比起日本更早地實行了這一製度。即使百裡挑一,有的人家二世同堂,兒子跟老子借錢也要納利,像陌生人一樣付給房租。正因為老子承認和尊重兒子的個性,才出現了如此良好風氣。這種良好風氣早晚也一定要傳到日本的。”“親戚早已分手,老少今日彆居,一直被壓抑的個性得到發展,以至隨著個性發展而受到的尊敬將無限地擴展下去。因此,再不分居,就不會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沒有什麼人需要分手,於是,最後的方案是夫妻分居。按現代人的觀點,男女同居便是夫妻,但這是極大的判斷失誤,要想同居,必須在足夠的程度上性情相投才行。假如是從前,那倒毋須贅言。當時講什麼‘異體同心’,看起來好像是夫妻二人,實質上不過是一人罷了。因此才宣稱什麼‘偕老同穴’,就是說,死了也變成一穴之狐。夠野蠻的了。”“今天這一套就行不通。因為丈夫永遠是丈夫,不管怎麼說,妻子也還是妻子。為人妻者,都是在學校裡穿著沒有襠的和服裙褲,練就了堅強的個性,梳著西式發型嫁進門來的,畢竟不能對丈夫百依百順。而且,如果是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偶了。越是賢慧夫人,個性就越是發展得楞角更大;楞角越大就越是和丈夫合不來;合不來,自然要和丈夫發生衝突。因此,既然名之曰賢慧夫人,一定要從早到晚和丈夫彆扭。這誠然是無可厚非的事;但越是娶了個賢慧夫人,雙方的苦處就越是增多。夫妻之間就像水和油,格格不入,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假如不出大事,那牆壁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線上還要好些。但是,因為這水和油是雙相發動的,家庭裡就會像大地震一般顛得七上八下。於是,夫妻同床異夢,對於雙方都不利這個道理,才逐漸地被人們所認識……”寒月說:“如此說來,夫妻都要分手?真令人擔心啊!”迷亭說:“要分手。一定要分手。天下夫妻都要分手。從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今後,世人會把那些同床共枕的人看成沒有做夫妻的資格。”寒月在關鍵時刻暴露了自己的情腸:“照此說來,我這號人就該打進沒有資格的一夥嘍!”迷亭說:“生在明治時代是幸運的喲!像我呀,就因為寫《未來記》,頭腦比當前形勢先邁了一兩步,所以,現在就乾脆過起獨身生活了。有些人七言八語他說我這是失戀的結果等等,然而,近視眼的目光真是淺薄得可憐!這且不提,還是接下來談《未來記》吧!”“那時,一位哲學家從天而降,宣傳破天荒第一次發現的真理。其說曰:人是具有個性的動物。消滅個性,其結果便是消滅人類。為了實現人生真正的意義,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保持並發展自己的個性。那種囿於陋習、並非兩廂情願的婚姻,實在是違背自然法則的野蠻風習。姑且不談個性不發達的蒙昧時期,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卻依然沉淪於如此陋習,恬然不以為恥,這未免荒謬絕倫了。”“在文明開化已經登峰造極的今日世界,兩種個性不會有任何理由以不尋常的親密感情聯結在一起。儘管原因十分顯而易見,而一些沒有受過教育的男女青年都在一時卑劣感情的驅使下,擅自舉行新婚合巹之禮,其行徑,實屬悖德犯倫之極。吾等為了人道,為了文明,為了保護那些青年的個性,不能不全力抵製這種野蠻之風……”“迷亭先生,這種學說我徹底反對!”東風君這時啪地一聲用手心拍著膝蓋,以破釜沉舟的語調說,“依我看,世界上什麼最珍貴?再也沒有比得上愛與美了。多虧這二者,才使我們有了慰藉,生活美好,得到了幸福。多虧這二者,才使我們情操優美,品格聖潔,同情心純淨。因此,我們不論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不能忘記這二者。二者一旦降臨人間,愛就化身為夫妻關係,美就分身為詩歌與音樂。因此我想,隻要人類還生存在地球上,夫妻與藝術便決不會消亡。”“如果不至於消亡那當然很好;然而,現在按哲學家所說,都要徹底消亡的,又有什麼辦法?隻好絕望啦。什麼藝術?藝術也將落得和夫妻命運相同了。所謂個性發展,就是個性自由的意思吧?至於藝術嘛,豈不沒有存在的可能了嗎?所謂繁榮藝術,是因為藝術家和欣賞者之間個性上有些共同點吧?不管你是多麼了不起的新詩詩人,不管你怎樣咬牙堅持,假如讀你的詩沒有一個人覺得津津有味,儘管令人同情,但是你的新體詩畢竟除了你自己,再也不會有人欣賞了吧?任憑你作了多少篇《鴛鴦歌》也無濟於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時期,才普天之下都愛讀你的詩吧?不過……”“哪裡,差得遠哩!”“假如現在就差得遠,那麼,到了文明的未來,就是說到了一位大哲學家出世,提倡‘非婚論’時,可就沒人看了。不,並非因為是你寫的才沒人看,而是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對彆人的詩文壓根兒不感興趣。眼下在英國等等,這種傾向,已經表現得十足。你讀讀梅瑞狄斯的!讀讀詹姆斯的!他們在今日英國家中最善於把人物性格鮮明地反映在作品當中。然而,讀者不是少得可憐嗎?難怪要少的。那種作品,如果不是那種富有個性的人讀,是不會感興趣的,有什麼辦法。這種傾向日漸發展,到了認為結婚不道德的時候,藝術也就徹底消亡了。是吧?你寫的詩文我不懂,我寫的詩文你不懂。到了那一天,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藝術可言呢!”詹姆斯:(一八四三——一九一六)原是美國家,後居倫敦,晚年入英國籍,是心理主義文學的先驅。多寫上層社會,追求形式,著有《一個婦女的畫像》、《鴿翼》、《大使們》等。東風說:“說得倒是有理。不過,憑我的直感,總是不以為然。”迷亭說:“你是憑著直感不以為然;而我是憑著曲感頗以為然。”“迷亭君也許用的是曲感。”現在獨仙開口了。“總而言之,越是放寬個性自由,人與人之間就越是緊迫,這是肯定的。尼采之所以拋出超人哲學,就是因為這種緊迫感無處排遣,不得已才化身於哲學的。乍一聽來,這仿佛是尼采的理想,但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喘息在個性得到發展的十九世紀,連對鄰居都輕易不敢放心大膽地睡個好覺,因此,那位老兄才豁了出去,胡說八道起來。讀那部著作,與其說痛快,莫如說可憐。那不是奮勇前進的呼喊,總覺得是深惡痛絕的聲音。這也難怪。從前是‘聖人出,天下翕然彙於旗下。’真痛快!既有如此快事成為現實,又有什麼必要像尼采那樣靠著紙筆的力量寫在書本上呢?所以,不論是荷馬,還是契維·柴斯②,同樣是寫超人性格,但給人的印象卻截然不同,寫得很明朗,很快活。這是因為有快活的事。把這些快活的事寫在紙上、也就沒有苦澀味。到了尼采的時代,可就做不到這一點了。沒有一個英雄問世。即使有,也沒有人推崇他是英雄。從前隻有一個孔子,因此孔子也很有權威;爾今卻有多少個孔子,說不定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儘管你神氣十足地說:‘我是孔子!’但也威名難振。於是,牢騷滿腹。有牢騷才一味地在書本上賣弄超人哲學。”荷馬:(約公元前九至八世紀),古希臘詩人,行吟的盲歌者,相傳著史詩《伊麗亞特》和《奧德賽》。②契維·柴斯:以英格蘭與蘇格蘭邊境丘陵為背景的英國古民謠。“我等盼望自由,也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的結果,卻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煩惱。因此,西方文明似乎好些,但歸根結底還是靠不住的。與此相反,東方自古講求精神修養,還是這樣正確。試看個性發展的結果,全都害了神經衰弱症,弄得不可收拾。這時,才能發現‘王者之民蕩蕩焉’這句話的真正價值,才能醒悟到‘無為而治’這句話不可輕侮。但是,到了那時,縱然醒悟,已經毫無辦法,宛如酒精中毒以後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多好!’”寒月說:“各位說的,大部分似乎是厭世哲學。但是我這個人真怪,裝了滿耳朵,卻沒有半點反應。這是怎麼回事?”迷亭立刻對他說明:“那是因為你娶了老婆嘛。”這時,主人突然說起這麼一番話:“娶了老婆,就認為女人真好,這是天大的錯誤。為了供你們參考,我念幾句有趣的文字給你們聽。都好好聽著!”說著,他拿起早已從書房帶來的一本古書,說:“這是一本古書,但是從那個年月起,就對女人的惡德了若指掌。”寒月一聽,說:“啊,驚人!那是什麼時候的書?”“作者名叫托馬斯·納西,是十六世紀的著作。”“越說越驚人了。那時候就已經有人咒罵我的老婆啦?”“咒罵了各種女人,其中也一定包括你的妻子。所以,你就聽下去吧!”“我聽!太幸運了。”“書中說:首先,應該介紹一下自古以來賢人哲士們的女性觀。注意!都在聽嗎?”東風說:“都在聽哪!連我這個光棍也在聽哪!”主人讀道:“亞裡士多德說:‘既然女子為尤物,則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尤物總比大尤物為患少也……’”迷亭問:“寒月君的妻子是大女?還是小女?”“屬於大尤物之類喲!”迷亭笑起來:“哈哈哈,這本書有意思。喂,往下念!”“有人問:‘何為最大奇跡?’賢者答曰:‘貞婦……’”“所謂賢者是準?”“沒有署名。”“反正一定是個被女人甩了的賢者。”“其次,出來個戴歐格涅斯有人問:‘應何時娶妻?’他回答說:‘青年還早,老年則遲。’”戴歐格涅斯:古希臘大儒學派哲學家,生於錫諾帕(今屬土耳其)。布衣粗食,放浪形骸,傳說住在一個大酒桶裡。“這位先生是在酒桶裡思索的吧?”“畢達哥拉斯說:‘天下可畏者三,曰火,曰水,曰女人。’”畢達哥拉斯:古希臘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首先提出勾股弦定理。他迷信靈魂轉世,提出“肉體是(靈魂的)墳墓”之說。“希臘的哲學家們竟然出乎意料他說了些豁達的話呢。依我說:天下一切都不足懼。入火而不焚,落水而不溺……”獨仙隻說到這裡便詞窮了。迷亭充當援兵,給他補充說:“見色而不迷。”主人迅速接著談下去:“蘇格拉底說:‘駕禦女人,人間最大之難事也。’德莫斯塞尼斯說:‘欲困其敵,其上策莫過於贈之以女,可使其日以繼夜,疲於家庭糾紛,一蹶不振。’寒涅卡②將婦女與無知看成全世界的二大災難;馬卡斯·奧萊裡阿斯③說:‘女子之難以駕禦處,恰似船舶。’貝羅塔④說:‘女人愛穿綾羅綢緞,以飾其天賦之醜,實為下策。’巴萊拉斯⑤曾贈書於某友,囑咐說:‘天下一切事,無不偷偷地乾得出。但願皇天垂憐,勿使君墮入女人圈套。’又說:‘女子者何也?豈非友愛之敵乎?無計避免之苦痛乎?必然之災害乎?自然之誘惑乎?似蜜實毒乎?假如擯棄女人為非德,則不能不說不擯棄女人尤為可譴。’……”德莫斯塞尼斯:古希臘詭辯派哲學家。②寒涅卡:古羅馬斯多噶學派哲學家,皇帝之師。因被疑謀反,自殺。遺著有悲劇九篇。③馬卡斯·奧萊裡阿斯:(一二一——一八○)羅馬皇帝,斯多噶派哲學家。④貝羅塔:羅馬喜劇詩人。⑤巴萊拉斯:一世紀末羅馬通俗史家。寒月說:“夠了!先生。恭聽這麼多咒罵我老婆的話,已經很不過意了。”主人說:“還有四五頁,接著聽下去,如何?”迷亭開玩笑說:“大致念念算啦,已經是夫人快回來的時辰了。”這時,忽聽夫人在飯廳裡呼喊女仆:“阿清!阿清!”迷亭說:“這下子壞了!喂,夫人在家哪!”“嘿嘿嘿……”主人笑著說,“管她呢!”“嫂夫人!嫂夫人!什麼工夫回來的?”飯廳裡悄然無聲,沒人答話。“夫人,剛才念的文章你聽見了嗎?嗯?”依然沒人答話。“剛才念的不是你那口子的想法,是十六世紀納西的學說,你放心好了。”“不懂啊!”夫人遠遠地回答,冷冰冰的。寒月格格地笑著。迷亭也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我也不懂。對不起嘍!啊,哈哈哈……”這時,房門嘩啦一聲拉開,有人既不知會一聲,也不客氣,就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把客廳的紙門粗暴地一開,原來是多多良三平的一張臉在門口出現。三平君今日不同往常,身穿潔白的襯衫、嶄新的禮服,這已經令人有幾分另眼相待,何況他右手還沉甸甸地拎著用繩綁的四瓶啤酒,往木鬆魚旁一放,並不打招呼,噗通一聲坐下,而且兩腿伸開,簡直一副非凡的武士風度。“先生近來胃病好些嗎?這樣總是悶在家裡,行嗎?”三平說。“看不出是好是壞。”主人說。“我雖然沒說,可是麵色不佳呀!老師的臉色發黃哪。近來正好釣魚。從品川租一條小船呐……上個星期天我曾去過。”“釣了些什麼?”“什麼也沒釣上來。”“釣不上來也還有意思嗎?”三平毫不客氣地指著在場所有的人說:“告訴你吧,養吾浩然之氣呀!怎麼樣?你去釣過魚嗎?釣魚可太有意思嘍。在廣闊的海麵上,駕一葉扁舟,四處飄蕩……”迷亭搭話說:“而我,很想在小小的海麵上駕起一條大船自由漂蕩呢。”寒月說:“既然垂釣,不釣上些鯨魚或是人魚,那就沒意思了。”三平說:“能釣上哪些東西嗎?文學家!缺乏常識喲!”“我可不是文學家。”“是嗎?那,你是乾什麼的?像我這樣的實業家,最重要的是常識。老師,近來我的常識極大地豐富起來了。還得說在那個地方,‘近朱者赤’,自然而然地就被熏陶成這樣。”“成了什麼樣?”“就拿抽煙來說吧!抽‘朝日牌’‘敷島牌’香煙,哪就掉價了。”說著,他抽出一支金紙煙嘴的埃及香煙,美美地吸了起來。主人問:“你有那麼多錢胡花嗎?”三平說:“錢倒是沒有,不過,立刻就會有的。一抽上這種煙,信譽可就大大提高了。”“比起寒月君磨破玻璃球來,信譽來得更舒服,更便當,不費多大勁兒,堪稱‘輕便信譽’嘍!”迷亭對寒月說罷,寒月一時無言以對。這當兒,三平說:“您就是寒月先生嗎?到底沒有當上博士嗎?因為您沒有當上博士,所以,我就要了。”“指的是博士?”“不,是金田家的小姐。說真的,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不是,對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終於這才下決心要她。不過,我覺得對不起寒月先生,正心裡不安呢。”“請不必介意!”寒月說。主人的回答很曖昧:“你想娶,就娶她好了。”迷亭照例又說得十分起勁兒:“這可是大喜事!所以說,不論養了個什麼樣的姑娘,也不必發愁。誰要?剛才我就說過不必發愁,這不是有了一位英俊的紳士要做佳婿了嗎?東風君,有了新體詩的素材了,趕快寫呀!”三平說:“您就是東風君嗎?我結婚時,你不給寫點什麼嗎?我很快就去鉛印,向八方散發,但願也能投到《太陽》雜誌社去。”“好,那就寫點什麼吧!您幾時用?”“幾時都行。從現成的詩裡選一篇也行。有報酬,舉行婚禮的時候請你去喝喜酒。請你喝香檳。你喝過香擯嗎?香檳很甜喲……苦沙彌先生,舉行婚禮時您打算請樂隊來嗎?將東風君的詩作譜成曲演奏如何?”“隨你的便!”“老師,您不能給譜出曲來嗎?”“胡說!”“列位當中有人會譜曲嗎?”迷亭說:“落榜的快婿候選人寒月君可是個小提琴高手喲!好好求求他!不過,隻是香擯,恐怕他不會答應的。”“雖說都是香擯,四五圓錢一瓶的不好喝。我請人喝的可不是那種便宜貨。您就給我譜一曲行嗎?”寒月說:“好的,譜吧!即使給我喝兩角錢一瓶的,我也譜。如果不便,白譜也行!”“不能白白地求你,會報答你的。如果不喜歡香擯,這玩藝兒行嗎?”三平說著,從上衣暗兜裡掏出七八張照片,紛紛扔在床席上。有的是半身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穿著和服裙褲,有的穿著長袖和服,有的挽著高島田式發髻;全是些妙齡女郎。迷亭說:“先生,有這麼多候選人!喂,為了表達謝意,不久我可以給寒月和東風君各介紹一名。這樣如何?”說著扔給寒月一張照片。寒月說:“多美呀!求您一定費心周旋。”“這個也美吧?”三平又扔過去一張。“這個也美,請一定代為周旋。”“哪一個?”“哪一個都行。”“你可真多情,先生!這位是博士的侄女呀!”“是嗎?”三平自言自語:“這一位性格特彆溫柔。年齡也好,現在才十六八歲……如果娶她,有上千元的陪嫁金哪……這一位是縣長的小姐。”寒月說:“我都娶到家,不行嗎?”三平說:“都要?這可太貪了。你是一夫多妻主義嗎?”“那倒不是。可我是個肉食論者。”主人大聲申斥道:“愛什麼主義就什麼主義!把你那一套趕快收起來不好嗎?”三平說:“那麼,一個也不要?”他邊催問,邊將照片一張張地裝進衣袋裡。主人問:“那啤酒是怎麼回事?”三平說:“是我帶來的禮品!為了提前祝賀,我在路口的酒館買來的。請乾一杯吧?”主人拍拍手,叫來了女仆,啟了瓶塞。主人、迷亭、獨仙、寒月、東風,這五位畢恭畢敬地捧起酒杯,祝賀三平君的豔福。三平似乎非常高興地說:“我邀請今天在場的各位都參加我的婚禮。都肯賞光嗎?我想,會賞光的吧?”主人立刻回答說:“我免啦。”“為什麼?這可是我一生當中隻有一次的大禮呀!你不去嗎?有點不通人情喲!”“不是不通人情,可我不去!”“沒有衣服嗎?短褂、裙褲總還是有的吧?先生,偶爾見見世麵還是好的呀!給你介紹些名家。”“礙難從命!”“那會治好胃病的呀!”“胃病不好也沒關係。”“既然如此頑固,也就不能勉強。您怎麼樣?肯賞光嗎?”迷亭說:“我呀,一定去。如果可能,還巴不得當個媒人呢。‘香擯九巡鬨春宵’……怎麼?媒人是鈴木藤?不錯,我心想也會是他的。這太遺憾了,但也沒有辦法。若有兩個媒人,太多了吧?就算是個小人物,也要出席的嘛。”“您意下如何?”獨仙說:“我呀,‘一竿風月閒生計,人釣白蘋紅蓼間。’”套用陸遊詩:一竿風月老南湖。“說些什麼?是唐詩選裡的嗎?”“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不知道?難纏!寒月君會賞光的吧?老交情嘛!”“一定出席。如果錯過良機聽不到樂隊演奏我作的曲子。那太遺憾了。”“就是嘛!東風君,你呢?”“我呀,很想出席,在你夫妻麵前朗誦我的新詩。”“那太高興了。先生,我有生以來也沒有這麼高興過。所以,再喝一杯啤酒。”於是他把自己買來的啤酒咕嘟嘟喝了起來。喝得滿臉通紅。秋日短,轉眼天黑了。看一眼橫七豎八亂扔些煙蒂的火爐,才發現爐火早已熄滅。就連逍遙自在的諸公也似乎有些興儘。獨仙首先說:“太晚了,該走啦!”接連著也都說:“我也回去!”於是,客廳裡像雜耍散場似的,變得冷冷清清。主人晚餐後進了書房。夫人覺得冷颼颼的,緊了緊襯衫的領子,在縫補一件洗褪了色的便服。孩子們並枕而眠。女仆沐浴去了。人們似乎悠閒,但叩其內心深處,總是發出悲涼的聲音。獨仙好像已經得道,但是兩腳依然沒有離開大地;迷亭也許自在逍遙,但是人間並非畫中美景;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終於從家鄉領來了太太。這是正常的。然而,正常生活過得太久,也會感到無聊的吧!東風再過十年,也會懊悔今日胡亂獻詩的勾當吧!至於三平,就難說他將鑽進山,還是混進水。他隻要平生能夠請人喝幾盅三鞭酒,牛哄哄的,也就滿足了。而鈴木藤先生會闖江湖的,闖來闖去,就沾了汙泥。儘管沾了汙泥,也比不去闖蕩的人神氣!咱家托生為貓而來到人間,轉眼已經兩年多了。自以為比得上咱家這麼見多識廣的人還不曾有過。然而前此,有個叫卡提·莫爾的素不相識的同胞,突然高談闊論起來,咱家有點吃驚。仔細一打聽,據說它原來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亡,由於一時的好奇心,特意變成幽靈。為了嚇唬咱家才從遙遠的冥土趕來。還聽說這隻貓曾經叼著一條魚,作為母子相逢時的見麵禮。可是它半路上終於饞得受不住,竟自己享用了。這麼個不孝的貓!可是另一麵,它又才華橫溢,不亞於人類,有時還曾作詩,使主人驚詫不已。既然如此豪傑早已出現在一個世紀之前,像咱家這樣的廢物,莫如速速辭彆人間,回到虛無之鄉去,倒也好些呢。卡提·莫爾:德國家霍夫曼的《女貓莫爾的人生觀》裡的主人公名。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身亡。金田老板已經因貪得無厭而喪命了。秋葉幾乎全已凋零。死亡是萬物的歸宿,活著也沒有什麼大用,說不定隻好儘早瞑目才算聰明。照幾位先生的說法,人的命運,可以歸結為自殺。如不提防些,咱家也非投胎到束縛太多的人世上去不可。可怕呀!心裡總有些悶悶不樂,還是喝點三平先生的啤酒,提提神吧!我轉到廚房。秋風敲打著屋門,隻見從縫隙處鑽了進去。不知什麼時候油燈滅了。大約是個月明之夜,從窗子灑進了清輝。茶盤上並排放著三個玻璃杯,兩隻杯裡還殘留著半杯茶色的水。放在玻璃杯裡的,即使是開水,也令人覺得冰冷,更何況那液體在寒宵冷月下,靜悄悄地挨著一個滅火罐,不等沾唇,已經覺得發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平喝了那種水,滿臉通紅,呼吸熱呼呼的。貓若是喝了它,也不會不快活的吧!反正這條命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死的。萬事都要趁著有這口氣體驗一下。不要等死了以後躺在墳墓下懊悔:“啊,遺憾!”但是,追悔莫及,那也是枉然。咱家橫下一條心,喝點嘗嘗!便鼓起勁來,伸進舌頭去,吧嗒吧嗒舔了幾下,不禁大吃一驚,舌尖像針紮似的,麻酥酥的。真不知人們由於何等怪癖要喝這種臭烘烘的玩藝兒。貓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的。再怎麼說,貓與啤酒沒有緣分。這可受不了!咱家曾一度將舌頭縮了回來。但是,又一想,人們常說:“良藥苦口”。每當害了風寒,便皺著眉頭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水。至今還納悶兒:到底是喝了它才好病?還是為了好病才喝它?真幸運,就用啤酒來解這個謎吧!假如喝下以後五臟六腑都發苦,也就罷了;假如像三平那樣快活得忘乎所以,那便是空前的一大收獲,可以對鄰近的貓們傳授一番了。唉,管它去呢!一命交天,決心乾了,便又伸出舌頭。睜著眼睛喝不舒服,便死死地閉上眼睛,又吧嗒吧嗒地舔起來。咱家最大限度地耐著性子,終於喝乾了一瓶啤酒。這時,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最初舌頭麻酥酥的,嘴裡像從外部受到了壓力,好苦!不過,喝著喝著,逐漸舒服起來。當喝光頭一杯酒時,已經不怎麼難受。沒事兒!於是,第二杯又輕而易舉地乾了。順便又把灑在盤子裡的啤酒也舔進肚裡,盤子像擦洗過一般。後來,片刻之間,我為了視察自身變化,紋絲不動地蹲著。逐漸的身子發熱,眼圈發紅,耳朵發燒,很想唱歌。“咱家是貓,咱家是貓”。很想跳舞。想大罵一聲主人、迷亭和獨仙:“胡扯雞巴蛋!”想撓金田老頭,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咱家什麼都乾得出。最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站起來又想搖搖晃晃地走。這太有意思了。我想出門!出得門來,想招呼一聲:“月亮大姐,晚上好!”太高興了。我心想:所謂“怡然自得”,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我漫無目標,到處亂走,像似散步,又不大像,就懷著這樣的心情胡亂地移動著軟綿綿的雙腿。怎麼搞的!總是打瞌睡。簡直搞不清我是在睡覺,還是在走路。我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重得很。這下子算完蛋了。管它高山大海,什麼都不怕,隻管邁著軟顫顫的前爪。突然撲嗵一聲。猛然一驚,糟了!究竟怎麼糟了。連思索的工夫都沒有。隻是剛剛意識到糟糕,後事便一片模糊了。清醒時,咱家已經漂在水上。太難受,用爪亂撓一氣;但是撓到的隻有水。咱家一撓,立刻就鑽進水裡。沒辦法,又用後爪往上竄,用前爪撓。這時,微微聽到咕嘟一聲,好歹露出頭來。咱家想了解一下這是個什麼地方。四周一看,原來掉進一個大缸裡。這口大缸,直到夏末,密麻麻地長著一種水草,叫作“蓴菜”。後來,不祥的烏鴉飛來,啄光了蓴菜,就用這口缸洗澡。烏鴉洗澡,水就淺了,水淺,烏鴉就不再來。不久前咱家還在想:“水太淺,烏鴉不見了。”萬萬想不到,如今咱家代替烏鴉在這裡洗起澡來。水麵距缸沿大約四寸多。咱家伸出爪也夠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滿不在乎吧,隻有沉底。掙紮吧,隻有腳爪撓缸壁的聲音格吱吱地響。撓到缸壁時,身子好像浮起了些,但是爪一滑,立刻又紮了個猛子。紮猛子太難受,便又咯吱吱地撓。不久,身子就累了。儘管焦急,腳卻又不怎麼受使。終於,自己也弄不清是為了下沉而撓缸,還是由於撓缸而下沉。這時,咱家邊痛苦邊想:遭到如此厄運,全怪我一心盼著從水缸裡逃出命去。若能逃命,那是一萬個求之不得。但是逃不出去,這是明擺著的。咱家腿不盈三寸。好吧!就算浮上水麵,可是從浮出水麵處儘最大努力伸出腿去,也無法搭在還有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無法將爪搭上缸沿,管你怎麼亂撓啊,焦急啊,花上一百年粉身碎骨啊,也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卻還幻想逃出去,這未免太勉強。勉強硬乾,因此才痛苦。無聊!自尋煩惱,自找折磨,真糊塗!算啦!聽之任之好了,再也不撓得咯吱吱響,去它的吧!於是,不論前腳、後腳還是頭、尾,全都隨其自然,不再抵抗了。逐漸地變得舒服。說不清這是痛苦,還是歡快,也弄不清是在水中,還是在客室。愛在哪裡就在哪裡,都無妨了。隻覺得舒服。不,就連是否舒服也失去了知覺。日月隕落、天地粉齏!咱家進入了不可思議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後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