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1 / 1)

我是貓 夏目漱石 4208 字 2天前

“夏威夷?太離奇了。”迷亭說。“我在南鄉街的大路上走了二百來米,從鷹台街進入市內,再跨過古城街,拐過仙石街,越過喰代街,依次穿過長街的一段、二段、三段,然後穿過尾張街,名古屋街、鯨鉾街、蒲鉾街……”“何必走那麼多的街?關鍵是到底買到小提琴沒有?”主人不耐煩地問。“賣樂器的商店,主人是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衛先生,所以,距買到手還遠著哪。”“遠就遠,你就快些買吧!”“遵命!於是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火油燈亮得火辣辣的……”這回迷亭布下了防線。他說:“又是火辣辣的。看來你的火辣辣,一兩次是說不完的。這可麻煩啦!”寒月說:“哪裡,這回的火辣辣,僅僅火辣辣那麼一回,請彆太擔心。我在燈影裡默默一瞧,隻見那小提琴微微映著秋夜燈火,依次排列的圖形琴身泛著瑟瑟寒光,隻有繃得緊緊的一部分絲弦白亮亮地映入眼簾……”東風讚美道:“多麼美的敘述啊!”“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這麼一轉念,突然激動得兩腿顫抖,站不穩了。”“哼!”獨仙暗笑道。“我不禁闖了進去,從衣袋裡掏出錢包,從錢包裡拿出兩張五圓的票子……”“終於買下了?”主人問道。“本想買,可是且慢,這可是關鍵時刻,萬一莽撞就要失敗的。唉,算了。於是,在關鍵時刻,又改變了主意。”“怎麼?還沒買?不過是買一把小提琴麼,也太拖拉了。”“倒不是拖拉,一直還沒買嘛,有什麼辦法!”“為什麼?”“為什麼?剛剛黑天,還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嘛。”主人氣哼哼地說:“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來來往往,又有什麼關係?你這人太怪啦。”“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無所謂。可是有學生挽著袖子、拄著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這就輕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號稱‘渣滓黨’,永遠留級,還很高興。但是論摔跤,沒有比他們更拿手的了。我決不能草率地去動小提琴,因為不知會惹出什麼樣的麻煩來。我肯定是盼著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麼,還是惜命的喲!與其拉小提琴而被殺,莫如不拉琴活著好受些。”主人催問道:“那麼,到底沒買就收場了?”“不,買了。”“你這人真能磨蹭!要買不早些買,若不買就不買,快些決定就對啦。”“啊,哈哈哈,人世間的事哪有那麼痛痛快快的!”寒月說著,鎮靜地把朝日牌香煙燃著,噴吐起雲霧來。主人有些厭煩,突然站起,進了書房,拿出一本不知什麼名的外國舊書,撲通一聲趴在床席上開讀。獨仙不知什麼工夫跑到神龕前獨自下棋,自己和自己決戰。雖是難得入耳的趣話,但因過於冗長,以至聽眾減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隻有忠於藝術的東風和從來不怕冗長的迷亭先生。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氣地噴著長長的煙縷,不多時,又以原有的節奏繼續他的談話:“東風君,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夜幕乍垂時分,畢竟是不行的,話又說回來,如果是深夜,金善老板就入了夢鄉,那更不行,不論如何,一定要趁學生們散步歸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安眠之前去買!否則,苦心安排的計劃就要化為泡影。然而,掐準這個時間,可不那麼容易喲。”“的確,是不容易。”“我把那個時間預定在十點鐘左右。那麼,從現在到十點鐘,必須找個地方混過光陰。回家一趟再回來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談談?又有點心中不安。沒意思。沒辦法我便在街裡閒遛了很長時間。不過,若是平常,兩三個小時逛來逛去的,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時間過得非常慢。那句話怎麼說啦……‘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滋味,我算親自嘗到了。”寒月說得如臨其境,還特意瞧著迷亭。迷亭說:“古人有雲:暖爐待其主,誰知相思苦。又說:等待最難捱,不見玉人來。我想,那吊在簷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個漫無目標的偵探一般驚魂不定地蕩來蕩去,那苦頭一定更甚於小提琴的,怏怏焉如喪家犬。噢,真的,再也沒有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了。”“把我比作狗,這太刻薄。從來還沒有人拿我比作狗呢。”東風慰藉寒月說:“聽你講故事,仿佛讀古人傳記,不勝同情。至於將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講下去吧!”即使東風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著講下去的。“然後,從徒街穿過百騎街、從兩替街來到鷹匠街,在縣衙門前數罷枯柳,又在醫院旁算過窗燈,在染房橋上吸了兩支煙,這時一看表……”“到了十點鐘沒有?”“遺憾得很,還不到。我渡過染房橋,沿河向東,有三人在按摩。並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漫漫秋夜,在岸邊聽到寒犬遠吠。’還真有點戲劇性哩,你是個逃犯的角色吧?”“我乾過什麼壞事嗎?”“你是今後想乾的。”“可歎!假如買小提琴是乾壞事,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隻要彆人不同情,即使乾了,天大的好事也是個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沒有比‘罪人’更難以預防的了。耶穌如果活在那種世道,也便是個罪人。好漢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也就是個罪人了。”“那麼,我服輸,就算是個罪人吧!當個罪人倒沒什麼,可是到不了十點鐘,真夠人受的。”迷亭說:“不妨再計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時間還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還有時間,再吃它三打澀柿子餅呀!你講到什麼時候我都聽,一連講到十點鐘吧!”寒月聽了,眯眯地笑。“你搶先都給我說破了,我隻好告饒。那麼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點鐘吧!且說,到了預定的十點鐘,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由於正是寒夜時分,就連繁華的兩替街都幾乎不見人影,連迎麵響來的木屐聲都顯得淒涼。金善商店已經關了大門。隻留下個小腳門。當我從腳門進去時,不知怎麼,總覺得被狗跟上,有點發瘮……”這時,主人從那本臟裡臟氣的書本上抬起頭來問道:“喂,買到小提琴了嗎?”“就要買啦。”東風回答說。“還沒買?時間太長了。”主人像說夢話似的,說完又看起書來。獨仙仍在沉默,白子兒和黑子兒已經擺滿了半盤棋。“我心一橫。闖了進去,說:‘賣給我一把小提琴!’這時,火爐旁有四五個小夥計和小崽子在說話。他們驚惶之餘,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將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聲:‘喂,賣給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邊盯著我看的那個小夥計有氣無力地說:‘噯!’他站起來,將吊在店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擇下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五圓二角錢一把!’……”“喂,有那麼便宜的小提琴嗎?怕是玩具吧?”“我問他:‘都一個價嗎?’他說:‘噯,全是一個價。’他還說都做得沒問題。我便從錢包裡掏出五圓的一張票子,用準備好了的一個大包袱皮將小提琴包了起來。這當兒,店夥計不吭聲,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我的臉因為用大衣帽子裹著,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總覺得心慌意亂,恨不得立刻竄到大街,總算將包袱放在大衣裡邊,走出了店門,掌櫃們這才齊聲大喊:“謝謝您光顧!”來到大街上四周一瞧,幸而沒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對麵走來兩三個人,邊走邊吟詩,聲音幾乎傳到市內。我心想,這下子可糟了。我便從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從河邊走到藥王路,從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處。到家一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前十分……”“真是徹夜漫步。”東風同情地說。迷亭長出一口氣:“總算買了。哎呀呀,這可是長途跋涉,終獲大捷呀!”“以下才值得一聽呢。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還有?這可不簡單!一般人碰上你,都會堅持不住的。”“堅持不堅持的,暫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場,那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注入靈魂。我就再說幾句吧!”“說不說隨你,反正我是要聽的。”“怎麼樣,苦沙彌先生也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了小提琴,喂,先生!”主人說:“那麼,又該賣小提琴了嗎?那就不必聽了。”“還不到賣的時候呢。”“那就更不值得一聽。”“啊,糟糕!東風君,熱心聽的隻有你一個,真有點掃興!啊,沒辦法,那就草草講完算了。”“何必草草?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爾今第一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掛起來或是撮著,立刻就露餡兒。挖個坑埋起來吧,又怕費事。”“的確。那麼,是不是藏在天棚裡了?”東風說得倒怪輕鬆。“哪裡有天棚,那是農戶。”“太愁人啦。那麼,你放在哪兒啦?”“你猜放在什麼地方?”“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護板裡了嗎?”“不對。”“裹在被裡,放進了壁櫥?”“不對。”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處進行如此回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麼。“這怎麼念?”主人問。“哪兒?”“這兩行。”“什麼?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這麼,喂,不是拉丁文嗎?”英國作家托馬斯·納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動的分析》中的句子,意為“妻子如果不是友誼的仇故,又是什麼……”“我知道是拉丁文,怎麼念?”迷亭覺得大勢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時不是說會拉丁文嗎?”“當然會。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這叫什麼話?好厲害!”“隨便你說吧!暫且用英文翻譯一下給我聽。”“‘給我聽’?這口氣太大。我簡直成了勤務兵。”“勤務兵就勤務兵吧!怎麼念?”“唉,拉丁文之類,暫且壓下不表,還是敬聽寒月兄的高論吧!現在正是高潮,眼見到了會不會被發現的千鈞一發之際,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又加入“話說小提琴”一夥,拋下主人孤零零的一個。寒月先生氣勢大振,便說起小提琴的藏處。“終於藏在一個舊藤箱裡了。這個藤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是吧?東風先生!”“是啊,有點不大協調。”“如果放在天棚裡,豈不也不大協調嗎?”寒月回敬了東風一句。迷亭說:“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東風說:“迷亭先生今天很會作俳句呀!”“豈止今天!我任何時候都是心裡滿腹詩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先生都讚不絕口哪!”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二)俳人,歌人。本名常現,號獺祭等。因致力於俳句改革,名聲大噪。“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坦率的東風君問得斬釘截鐵。“唉,即使沒有交往,也始終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嘛。”迷亭先生在胡謅八扯,東風君有些厭煩,便沉默不語。寒月卻笑著接下來說:“那麼,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現在怎麼往外拿?這又難住了。如果單純是拿出來,隻要背著人們的眼目,打開看看,倒也不是乾不來。然而,隻是看看又有什麼意思?不彈響它是沒用的。彈則發聲,聲發則被發現。剛好隻隔一道木槿籬笆,南鄰便住著渣滓黨的頭目,多險哪!”東風同情地隨和:“糟糕!”迷亭說:“的確,真糟糕。空口無憑,有據為證,當年隻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才敗露了。如果是‘偷嘴’或‘偽造假幣’,那還不難遮掩;然而奏樂,那是瞞不了人的呀。”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倉天皇的愛妃,善彈箏。皇後之見平清盛妒恨她,將她藏於嵯峨野。源仲國奉禦旨,憑《思夫歎》的琴音發現小督局,遂帶回。後為平清盛所捕,削發為尼。故事見《平家物語》謠曲《小督》。寒月說:“隻要不出聲,總還好說。不過……”迷亭說:“且慢,說什麼隻要不出聲……有時候不出聲也瞞不住。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裡自己起夥時,有個人叫鈴木藤,此公非常喜歡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白酒,便樂嗬嗬地自斟自飲。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應該,苦沙彌偷了一口白酒喝……”主人突然大聲說:“我何嘗偷過鈴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噢,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沒事。不曾想,你還是聽見了。你這人,不防著點不行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說起來,我也喝了。我喝了,這一點兒也不含糊。但是發現有酒的可是你。你們兩位聽著!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但是,他覺得是彆人的酒,就痛飲一氣,所以呀,荷,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不忍再看他一眼……”“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還……”“哈哈哈……後來藤先生回來,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隻見這位‘大老爺’蜷縮在牆角,活像用紅土捏成的泥像……”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格格地笑。惟有獨仙,似乎由於過分地巧用機關,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麼工夫已經酣然入夢。寒月又說:“不出聲也曾被發現過。我從前去姥子溫泉,和一位老頭住在一起。據說他是東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板。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還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傷腦筋。那是因為我到姥子溫泉以後第三天,我的煙抽光了。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個姥子溫泉不過是山裡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飯就什麼也買不到。在這裡斷了煙,那可是一場大難。越是缺什麼,就越想什麼。我剛剛想到沒有煙啦,就突然想吸。其實,平日井沒有那麼大的煙癮。偏偏倒黴,那個老頭包了一大包煙葉來登山,他拿出一點煙來,盤腿大坐,吱吱地吸起來,仿佛在問:‘不想吸一口嗎?’他光吸,還可以忍受,後來竟吐起煙圈,又豎著吐,橫著吐,甚至躺在黃粱一夢的枕上倒過臉來吐;還像變戲法似的從鼻孔吸入鼻洞,再從洞裡噴出來。一句話,直‘晃嘴’呀!”“什麼?‘晃嘴’是怎麼回事?”“形容炫耀服裝家具叫做‘晃眼’,那麼,炫耀吸煙,隻好叫做‘晃嘴’了。”“唉,與其這麼煞費心機,何不要來一點兒抽?”“這,不能要。我是個男子漢嘛。”“咦?男子漢就要不得嗎?”“也許要得。但是,我沒要。”“那怎麼辦?”“不是要,而是偷!”“唉呀呀!”“我看那老頭兒拎著條毛巾洗澡去了,心想:要吸,就趁現在!我便不顧一切地大口猛吸起來。啊,真過癮。不大一會兒,紙屏嘩的一聲開了。我一驚,回頭一看,來者正是煙草的主人。”寒月問道:“他沒有去洗澡嗎?”迷亭說:“他剛想洗,忽然想起忘了拿錢褡子,才從走廊折了回來。誰稀罕偷他的錢褡子?首先,這是對我的冒犯!”寒月說:“看你偷煙的手段,還有什麼好說的?”“哈哈哈,那老頭兒真有眼力,錢褡子的事暫且不提。單說他拉開紙屏一看,我已斷煙兩天,而現在那濃濃的煙霧卻彌漫在整個房間。常言道:‘壞事傳千裡!’一下子事情敗露了。”“老頭兒說什麼了?”“到底是年高有德!他什麼也沒說,將用白紙卷好了的五六十支煙遞給我說:‘對不起,如果這粗劣煙葉您不嫌棄,就請吸吧!’說完,他又到浴池去了。”“這就是所謂的‘江戶風趣’吧?”“誰知道是‘江戶風趣’還是‘布疋商風趣’,總之,從此我和老頭兒極其肝膽相照,逗留兩個星期回來。非常愉快。”“這兩個星期,煙卷都是老頭兒請客吧?”“噯,大致如此。”主人終於合上書本,邊起身邊求饒地說:“小提琴完事了吧?”寒月說:“沒有。以下才熱鬨呢。正是故事高潮,你就聽下去吧!順便提醒一句在棋盤上睡大覺的那位,叫什麼啦?對呀,獨仙先生……那麼,獨仙先生也請聽聽吧!如何?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是有害的。叫起他來好嗎?”迷亭喊道:“喂,獨仙兄,起來,起來!講有趣的故事。起來吧!人家說,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有害!說您太太會擔心的。”“嗯?”獨仙哼了一聲抬起頭來,順著他那山羊胡流下一串長長的口水,像蝸牛爬過似的,那口水閃閃發光。“啊,好睏!‘山上白雲閒,恰似我偷眠’,啊,睡得真香!”“你睡啦,這已經公認。你快起來如何?”“起來也好吧!有什麼趣聞嗎?”“緊接著就要把小提琴……怎麼回事啦?苦沙彌兄!”“怎麼回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東風說:“馬上就該拉琴啦。”迷亭說:“馬上就要拉琴啦。到這兒來,你聽呀!”獨仙說:“還是小提琴?真受不了!”迷亭說:“你是拉‘無弦之素琴’的人,沒什麼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聲震三鄰五舍,那才大大受不住呢。”獨仙說:“是嗎?寒月兄難道不懂操琴卻不驚鄰的方法嗎?”寒月說:“不懂。如果有這樣的方法,倒要請教。”“何須請教!隻要看一眼聖地白牛,就會立見分曉。”獨仙說得玄虛莫測。寒月斷定這是獨仙睡眼朦朧中信口胡謅的奇談,便故意不理他,接著話碴兒說:聖地白牛:見日本的《碧岩錄》,以進入清淨境界的無垢白牛,形容佛門聖潔。“好歹想出了個妙計。第二天是天長節,從早到晚我都在家,把藤箱開了關,關了開,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終於天黑了。當藤箱下蟋蟀嘶鳴時,橫下心,將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來。”東風說:“總算露麵啦。”迷亭卻警告說:“率爾操琴,那可危險喲!”寒月說:“我先拿起琴弓,從弓尖到弓把都檢查一遍……”迷亭譏諷道:“那不會是劣等刀工的產品吧?”寒月說:“當我想到這便是我的靈魂時,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燈影中將磨得鋒利的寶劍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發抖。”東風說:“真是個天才!”緊接著迷亭說:“真是個瘋子!”主人說:“快拉琴就對了!”獨仙卻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寒月說:“謝天謝地,琴弓平安無恙。接著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燈旁,裡裡外外全麵檢查。這過程大約五分鐘。您要記住:藤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鳴……”迷事說:“一切都替你記著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寒月說:“這時我還沒有拉。幸虧小提琴完整無缺。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迷亭問:“要去哪兒?”寒月說:“還是閉上你的嘴,光用耳朵聽吧!像你這樣一句一打岔,可就沒法講故事啦……”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們閉上嘴哪!噓——噓——”寒月說:“多嘴的隻有你一個!”迷亭說:“是嗎?對不起。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寒月說:“我將小提琴挾在腋下,穿著草鞋穿過草門,跨出二三步。啊,且慢……”迷亭說:“嗬,你總算出去了。說不定又是什麼地方停電了吧?”主人說:“即使回去,也沒有柿餅子了。”寒月說:“諸公這麼七嘴八舌的,實在是憾甚,憾甚。我隻好對東風一個人講了……好吧,東風。我邁了兩三步,又折了回去,把離開家鄉時花三圓兩角錢買的紅毛巾蒙在頭上,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唉,我對你說呀,這下子眼前漆黑。連草鞋在哪兒都看不見了。”“你到底想去哪兒?”主人問。“咳,你就聽著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葉落;紅頭巾下,抱著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著慢坡路登上庚申山。這時,東嶺寺的鐘聲沿著我的頭巾,通過我的耳鼓,響徹我的頭顱。你猜,此刻已是什麼時辰?”“不知道啊!”“九點啦。其後,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獨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嶺。若在平時,我本來膽子很小,一定會被嚇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實在神奇。當時我心裡壓根兒沒有考慮,怕呢還是不怕,滿心想著的隻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個大平嶺位於庚申山的南側。晴朗之日憑臨遠眺,可以從紅鬆林的縫隙間俯瞰山下的城市,實為觀光絕佳的平地。是啊,寬約六十丈見方,中間一塊石板,大約八張席那麼大。北側是叫做‘鵜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圍遍是三摟粗的樟樹。因為是山上,有人煙的地方隻有采樟腦的一間小屋。池塘近處即使白天也不是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為了演習開辟了一條路,攀登並不吃力。我總算來到那塊大石板,鋪好毯子。暫且落坐了。這麼晚登山,還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靜些,四周的靜寂便漸次襲上心頭。此時此刻,亂了方寸的隻有恐怖感。如能除卻這種恐怖感,餘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靈之氣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鐘,仿佛在水晶宮裡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軀,不,包括心地與神魂全像用涼粉製成的,十分透明,這太神奇了。我幾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宮裡?還是水晶宮住在我的心中……”“越說越離奇了!”迷亭一本正經地奚落道。隨後,獨仙深受感動地說:“進入玄妙佳境嘍!”寒月說:“假如這種精神狀態持續下去,說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東風問道:“那裡有狐狸嗎?”寒月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連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身後的古池裡‘啊’地發出一聲尖叫……”“終於露頭啦!”“那叫聲遠遠引起反響,伴同著強勁的秋風,掠過遍山的林梢。這時我才蘇醒……”迷亭裝作撫胸定神的樣子說:“總算一塊石頭落體了!”獨仙擠眉弄眼地說:“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寒月又說:“後來,我蘇醒過來,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靜悄!連雨滴那麼點聲音都沒有。唉,我心想: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呢?若說是人語吧,太尖厲;若說是鳥叫吧,又太高亢;若說猿猴在啼吧……這一帶又不會有猿猴。到底是什麼聲音呢?頭腦中一旦泛起疑團,便總想解開這個謎。於是,至今寂寂無為的萬千神經便紛然雜遝、熙熙攘攘,在頭腦中翻騰起來,宛如京城人士歡迎英國的康諾特爵士時一樣的瘋狂和混亂。這當兒,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就像多毛腿噴上了燒酒似的,毛孔中號稱什麼勇氣、膽量、智謀、沉著等等貴客,統通不知去向,一顆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②兩條腿像風箏的響笛似地顫抖起來。這可吃不消!我突然將毛毯蒙在頭上,將小提琴挾在腋下,飄飄搖搖地從磐石上跳了下去,從崎嶇小路向山下一溜煙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處,便蒙頭大睡了。東風君,即使今天回憶起來,再也沒有那麼叫人毛骨悚然的了。”康諾特爵十:英國貴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國皇帝派他到日本贈給日本天皇勳章。②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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