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小姐,總之一句話,您從來沒有做過您可以認為是您已經做過的一件事?”“沒有呀,我什麼也沒有做過呀,我一天到晚不停地乾活,但沒有一件事可以說像您剛才說的那樣是我做的。我對自己甚至連提出這個問題的可能性也沒有。”“我再說一句,小姐:我不願意說和您的意見相反的話。不過,不論您做什麼,您現在生活的這一段時間,以後終究是對您有用的。您說的那個沙漠在您的記憶中總有一天還會回想到它,而且它還會以一種驚人的準確程度自行擴大,叫人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開。人們認為它並沒有開始,也沒有出現,可是它已經開始,已經出現了。自以為什麼也沒有做,可是,已經做了。自以為朝著解決問題的方向前進,其實在走回頭路,要解決的問題繞到背後去了。所以,這個城市我當時也沒有按照它的原樣去估量它。旅館也不見得好,我訂下的房間已被人占了,時間已經很遲了,而且我也餓了。城市是很大的,除了這個城市本身,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在等我,請想一想:對一個第一次看到它的疲倦的旅人來說,這樣一座大城市,隻注意自身事務的大城市,那又可能是怎麼一種情況?”“不,不,先生,我簡直無從想起。”“除了一個很壞的房間,麵對著又吵又鬨又臟的天井,隻有這麼一個房間在等著你,沒有彆的,沒有人,沒有什麼事需要你。但回想起來,我就知道這次旅行把我改變了,在旅行之前我看到的許多事情把我引到這裡來,這種種事情現在是清清楚楚了。隻有到了事後,人們才知道他究竟到了怎樣的城市,小姐,這您總是理解的吧。”“如果您是這樣理解的,那麼,您也許是對的,有道理的。事情也許已經發生,這個嘛,它就應當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它發生的某一天。”“是呀,小姐,人們以為事情沒有發生,但是您看,我倒覺得:在您生活裡那將要發生的事是十分重要的,因為,那恰恰就是您準備過一種雖在猶無的生活的那種意誌。”“對,不錯,我懂了,先生。但是,也請您全麵了解我,哪怕事情此時此刻已經出現,可是我也無能為力,仍然是無所知,我沒有充分的時間旅行的事,我希望今後有一天我也能像您那樣有所知,希望將來我回顧過去,一切一切在我背後都顯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現在,我確實是深深地沉陷在這一切之中,想要有所預見也不可能。”“是這樣的,小姐,是呀,不能親見的事彆人就不可能給你講清楚,不過試圖有所作為的誘惑力是很大的。”“先生,您真好嗬,但是,彆人對我講的我究竟還是不大理解嗬。”“應該理解,應該理解嗬。小姐,請相信我,我是懂得您的意思的,但是,無論如何,這項工作任何時候都必須進行,總該去做吧?很明顯,我這裡並不是給您提什麼忠告、建議……不過,比如說,不是您,是彆的人,他總不能不經過一番努力就希望獲得一個沒有艱苦辛勞的工作的未來吧?如果是彆的人,難道他不願意那麼辦?這一點請您考慮考慮。”“先生,由於我不管乾什麼從來都不拒絕,所以工作越來越多,這我也逆來順受,決不抱怨,長此下去,時間越拖越遲,總有一天,我會完全失去耐性,情況如果是這樣,您說您怕不怕?”“您的這個意誌,而又不能讓它變得緩和一些,我的確感到不安,小姐,但是我所以同您談這件事並不是因為這一點,而是因為我覺得像您這樣年紀的人竟選擇在這樣嚴峻的條件下生活,那是難以忍受的。”“先生,其他的解決辦法我沒有嗬。相信我,這個問題我考慮很久了。”“小姐,我可不可以問一問:有幾口人?”(指這個做女仆的姑娘的主人家有幾口人。)“七口。”“在幾層樓上?”“七樓。”“房間多少?”“八間。”“哎呀!哎呀!”“沒什麼呀,為什麼呢,先生?不能這樣計算。我準是沒有說清楚,您也沒有聽明白。”“小姐,我認為工作永遠是可以計算的,不論是什麼情況,工作總歸是工作嘛。”“我這個工作嘛,不對不對,肯定不是那麼一回事。這種工作,可以說,隻有做得越多越好,多做總比少做好。如果在它之外容得你有時間玩,有時間讓你思考,那可就完蛋啦。”“您才二十歲呀。”“是呀,正像人家說的,去乾壞事,我還沒有那個時間呢。我覺得問題不在這裡。”“正好相反,我倒傾向於相信:問題是在這裡。那種人,他們大概也沒有忘記這一點。”“他們叫我們去乾這種工作,我們接受了,那不是他們的錯。如果我處在他們的地位上,我也照樣這麼辦。”“小姐,我很想給您講講我把我那個旅行箱放在旅館房間之後是怎樣進城來的。”“好嗬,先生。不過,不要因為我弄得您心中不安。如果有一天,我會失去耐性,我自己也會大吃一驚的。我總想到那種情況,是有失去耐性的危險,所以我一定是要大吃一驚的,沒辦法,您明白嗎?”“小姐,那是在黃昏的時候,我把小旅行箱放好……”“先生,您知道,那是因為想得太多,我們都是這樣。工作把我壓得站不起來,能容得我們去做的事隻有這麼一項,這就是思考,左思右想,想個不停,瘋了似的。可是也並不儘像您那樣,束手無策什麼也不做。我們是在痛苦中思考嗬。時時刻刻,在痛苦中思考嗬。”“是在傍晚,工作之後,晚飯之前。”“我們這些人,想的永遠是同樣的事,同樣的人,永遠在痛苦之中。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是那麼謹慎小心,本來是用不著擔心的。您看,您剛才談到職業,這不就是一種職業,叫您在痛苦中想象一整天?您是說,在傍晚,放下您的旅行箱之後?”“對。是在傍晚,在旅館房間裡放下我的旅行箱之後,恰恰是在晚飯之前,我到城裡去散散步。我去找一家飯館。不是嗎,當價錢受到限製,要找一家合適的飯館很費時間,不容易找到。正在尋找的時候,我不覺就從市中心走出來了,無意之間走到動物園這裡。起了風。人們從緊張的工作中走出來,到這個動物園裡來散步,這個動物園我給您說過,是處在俯臨全城的高地上的。”“可以肯定,先生,生活是美好的。不是這樣,嘿,那就不值得活了。”“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一走進公園,我就變成一個生氣勃勃的人了。”“先生,我不懂,一個公園,一看到它,一個人怎麼就覺得幸福快樂起來了?”“我說的這個其實是司空見慣的事,小姐。在您的生活裡,類似的事您以後會聽到很多。您知道,我的生活狀態就是這樣,比如說,談談我的這種生活,對我來說,倒也成了一項意外收獲。所以,在公園裡,突然之間,我感到很舒暢,好比公園既為彆人同時也是為我而開辟的。我不知怎麼給您說才好,就好像轉眼之間我突然變得高大了,就好像我終於與我自己生活中出現的許多事件變得相稱相配了。叫我離開這個公園,我簡直下不了決心,辦不到。微風習習,光線變成蜜黃色,甚至動物園的獅子的皮毛也熠熠放光,在獸籠裡幸福得直打嗬欠。空氣裡彌漫著火焰和獅子的氣息,我呼吸著這種空氣,覺得像是友愛的芬芳,友愛之情終於也擴展到我身上來了。所有走過的行人,彼此互相關切,互相注意,在黃昏蜜色的光照下,疲勞辛苦儘都解除。我記得我當時覺得這些行人也很像那些獅子。突然之間,我覺得我很幸福。”“怎麼幸福,就像一個人得到了休息?就像一個人感到炎熱氣悶竟找到了清涼?幸福得和彆的人通常那樣?”“我想還不止於此,或許是因為我不曾有過那種經驗,那種習慣。我隻覺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往我頭上衝,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一種使人痛苦的力量?”“也許是,之所以叫人痛苦,就因為它施展不出來,得不到滿足。”“先生,我看那就是希望吧。”“對,是希望,我知道。畢竟是希望嗬。但希望什麼呢?什麼也不希望,對希望的希望。”“先生,如果世界上許多人都像您,那我們就什麼也說不上了。”“但是,在那個公園每一條小徑的儘頭,的確是在每一條小徑的儘頭,人們都站在那裡眺望大海。大海嘛,我承認,按通常我生活的習慣來說,大海於我本來也無所謂,我並不在意,但是,在那個公園裡的情況卻是:所有的人都要去看看海,甚至海邊出生的人也要去看看,甚至籠中的獅子似乎也在那裡注意看那個海,我這樣認為。人們都要看的東西,哪怕對你習以為常的東西來說無關緊要,你又怎麼能不去看一看呢?”“您說太陽已經西沉,既然如此,大海大概不那麼藍吧?”“它是藍藍的,我從旅館出來,隨後我走進動物園,它色調變得暗淡,越來越平靜。”“不,既然起了風,它就不會那麼平靜。”“要知道,風是很小的,輕輕的,隻在高空吹動,在城市上空吹過,在平原上沒有風。我不知道風從什麼方向吹來,可以肯定不是從外海吹來的。”“還有,先生,這夕陽可能不會照到所有那些獅子。要不然,所有的獅籠一定朝著動物園一個方向,一律正對著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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