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心要從我那個處境擺脫出來,可是先生,您偏偏總是拿它當做您不要從中脫身的新理由,說來說去您總歸有理,可這對我又有什麼用?”“不不,不是那樣,因為真正讓我看到有充分理由改變職業的機會,我一定會抓住不放;但事實並不是這樣,那種機會對另一種情況也適用,比如說,叫我想到這個職業還有許多好處,畢竟也有好的一麵嘛,一方麵,經常出外旅行,另一方麵,促使人變得更加有理性,讓人有這樣的感受。請注意:我並不是說我有理性、有道理,不,遠非如此,甚至很可能我全部都錯,也許不知不覺我甚至變得比過去更加缺乏理性。不過,關係不大,不是嗎,既然那是在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這麼說,先生,您是不停地奔波在外,我嘛,我是死盯住一個地方不動,半斤八兩,沒什麼區彆。”“對了,儘管我有時也返回原來已經去過的地方,但是那種情況也並不相同。比如說,春天到了,櫻桃上市了。我說的意思是這個,不是說我乾這個工作習以為常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不錯的,再過兩個月櫻桃就上市了。對您所說的,先生,對您我挺滿意。在市場上,還看到有彆的什麼嗎,您說說?”“有成千上百種東西嗬。有時是在春天,有時是在冬天,有時是出太陽,或者在下雪。此外那就不知道了。櫻桃嘛,它變化最大。櫻桃總是突然之間出現的,在市場上,您看吧,一下子,出現了,鮮紅一片。是嗬,再過兩個月。您看,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不是說我這工作對我完全適當。”“除了市場上的櫻桃,冬天,下雪,再說說還看到什麼吧。”“有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值得說的,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就是千千萬萬細枝末節使得一切發生變化。要知道,一切都以你的情緒為轉移。人們看到一些地方、一些人,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人們99lib?也會認不出;對於某處集市,有人覺得它拒人於千裡之外,很不好客,突然之間它一下又會變得對你又熱情又殷勤。”“有些時候,不見得一切都是這樣吧?”“有些時候,是的,什麼都沒有變,叫人覺得那個地方好像昨天才離開似的。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因為一切依然如故,像這樣的情況,也是不可能的。”“除了集市上的櫻桃、冬天和下雪以外,還有呢?”“有的時候,一幢新起的大樓竣工,上一次來的時候它還在修建。現在大樓已經住滿了人,到處是人聲嘈雜,到處是叫喊聲。城裡人口也不見得那麼多,可大樓蓋好後一看,似乎真有必要。”“先生,所有這些新鮮事物對每個人都一樣,難道就沒有關於您自己的嗎?”“我有時也會有的,不過,可有可無,是的,一般說,這都是因時因事而出現的新鮮事物,對於我,倒也未必是什麼新東西。但是,如果這些東西出現在你麵前,如果是你,如果櫻桃是你栽培的,這些新鮮事物出現,肯定會改變你的想法的。”“先生,您說的我明白了;我也試著設身處地站在您的地位上著想,可是不行嗬,我覺得我害怕。”“這是可能的,應該說,我有時也有這樣的情況,例如,在半夜裡醒來。不過,隻是在夜裡我才感到害怕;對了,有幾次,是的,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再是在雨天,或者在大霧彌漫的時候。”“真稀奇,沒有實際經曆過居然也領會到這種恐懼是怎麼個味道。”“是這樣嘛,您看,這是一種普遍性的恐懼,並不僅僅您一個人才有;不是那種恐懼,像人們說的,人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的那種恐怖。”“就像有人突然之間發現他當時竟是那樣,發現他不是另一個樣,也不是另一種什麼情況,而是像他現在這樣,因此才感到那種恐怖?”“對了,既像彆人,任何彆的什麼人,同時又像他自己當時那個樣子。是呀,我相信,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這一類情況,肯定就是這一類情況……不是隨便任何一類。”“這麼複雜,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先生。”“因為另一種恐懼,就是關於悄然死去不為人知的那種恐懼,我發現它終於竟成為我對我的命運感到欣慰的依據。一個人知道他的死不會使任何人感到痛苦,甚至不會使一隻小狗有什麼痛苦,我看他的死的分量就會大大減輕。”“先生,我儘量領會您的意思,可是很遺憾,辦不到。這是不是因為女人是不相同的?至於我,我知道,像您這樣單獨一個人再加上一個箱子,我可受不了。倒不是我不喜歡旅行,不是的,但是,對於一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感情有待於我到那裡去的什麼地方,我就不可能動身到那裡去旅行,不能那麼辦。再說一遍,我認為我是怎樣寧可就怎樣。”“小姐,您是指在您希望的那樣的變化到來之前,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不對呀,先生。看起來您沒有弄明白渴望擺脫現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是不得不停留在這裡同時又時刻拚命思考那個問題,否則我知道我就休想做到那一步。”“也許我確實是不知道。”“先生,您不可能知道,即使您稍有所知,也是按照您的方式,所以您不可能知道在如不在是怎麼一回事。”“您也未必知道,小姐,如果我理解得不錯,對於您,是不會有人哭您的?”“不會有人哭,是的。半個月前,我二十歲了。總有那麼一天,有人來哭我。我抱著希望。不可能不是這樣。”“要有人哭您,當然是哭您,不會是哭彆人,當然是這樣。”“是不是?我就是這麼說嘛。”“是的,小姐。如果允許我再說一句,那麼請問,您是不是有飯吃?”“對,這我可要謝謝您,先生,我是有飯吃,還不止於此,我可以吃得飽飽的。我隻是一個人,一直是單獨一個,可是乾我這個職業,吃嘛,既然在這裡是為了掙一口飯吃,是有得吃的,而且吃的全是好東西,有時吃的是羊腿。我不僅是吃,而且,對了,我還要吃得體壯人肥,更加強健有力,好讓人家多注意看看我。長得肥壯強健,實現我的願望的機會好像也多一些。您可能說我這大概是幻想,可是我相信我的健康光彩奪目,人家就會更加喜歡我。所以,您看,咱們是非常不同的。”“小姐,那沒有疑問,不過那也並不妨礙我有我的真誠意願。剛才我沒有解釋清楚。我向您保證,如果我有變一變的願望,我一定像所有的人一樣也同意變。”“啊!先生,真對不起,要相信您真不容易。”“那沒有問題,不過您看,一般地說,不抱希望固然毫無根據,但是對我來說,我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希望,這總是一個事實。要我相信這一點對於我、與對於彆人同樣是必要的,那麼我覺得,多少有一點也就足夠,隻要有一點信念於我也就足夠。為得到這樣一點信念,難道我缺少時間?誰知道?我不是說在火車上考慮這個考慮那個、同旁人閒扯占去的時間,不是,我是說另一類時間,就是擺在今後的時間,就是今天之後的明天。這是為著開始去思考它,並且設法弄清我究竟需要多少時間。”“先生,對不起。我推想,而且剛才您自己也說了,您是不是曾經也有過與一般人一樣的一段時間,是不是這樣?”“是這樣,不過,我不相信竟然能夠是這樣。一個人不能同時什麼都是,也不能同時希望得到一切,像您所說的那樣;但是對這種不可能性,我也不相信,所以選擇一個職業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能很好地解決。您已經知道,我無論如何已經是到處流動,到處旅行,這也不壞,我的小旅行箱帶著我差不多走遍各地,對了,甚至有一次把我帶到外國某個大地方。我在那邊沒有做什麼大生意,不過外國到底是讓我看到了。幾年以前可能有人對我說過,那個地方我也會希望有一天去看看,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有可能去。您看怎麼樣,居然有一天,一覺醒來,我心裡那麼一想,人就走了。事情雖小,但這件事畢竟落到我的頭上了,您看,那個地方我還是去看過了。”“在那個國家,也有些人是不幸的,是嗎?”“是,確實有。”“也有像我這樣年輕的姑娘在等待著?”“毫無疑問也有,小姐。”“還有呢?”“那裡也死人,也有不幸,也有像您這樣滿懷希望正在等待的人。這都是真的。與其待在我們這個萬事萬物千篇一律的地方,為什麼不到那個地方去看看?為什麼除了這個地方就不再去看看那個地方,為什麼?”“因為,先生,也許我想的不對頭,您又要說了,不過,我也無所謂。”“等一下,小姐。比方說,那裡的冬天不像這裡這麼冷,這很簡單吧,人們似乎不知道有冬天……”“人們隻能在一個地方,根本不會同時無處不在,這不是真實的,即便是在一個城市,在一個很美的冬季,也不可能同時無所不在,不可能,一個人隻在他當時所在的地方,是不是?”“是呀,小姐,我去的那個地方,那個城市,範圍也僅限於一個無比寬闊的廣場,四周有階梯環繞,那些階梯仿佛沒有止境似的。”“先生嗬,不不,我可不想知道。”“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漿,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這個城市就處在海上一個半島的中心。”“海是藍藍的,我知道,藍藍的,不是嗎?”“是,小姐,是藍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