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一部的敘事速度是快還是慢,並不是評價的特彆重要的尺度,更不是唯一的尺度。但是,如果整整一個時代的,都沉溺於舒緩的、沉悶的甚至是慢騰騰的敘事速度呢?如果一個時期的作家都對敘事速度毫不在意也毫不自覺,一律都以一種慢節奏的敘述做時尚呢?如果由於社會風氣的變遷,一代新讀者已經不能忍受慢得如此煩人的敘事了呢?如果一種文學變革正在醞釀,或者這文學變革已經在發生,而敘事速度某種程度上正好是這個變革的一個關鍵呢?如果在當今網絡文化包括網絡寫作的巨大壓力下,寫作中已經有了對新的敘事速度的追求,可是一直被出版界的大腕和批評界的大腕有意無意地忽視、冷凍和壓製呢?在這種情況下,敘事速度就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相反,無論對作家,對批評家,還是對讀者,都是一件大事。坦白說,這正是我讀《波動》的一個最大的感想—在“主流”文學的寫作裡,或者說在當下絕大多數的寫作裡,敘事速度普遍都太慢了,這種“慢”,已經成為當代讀者和當代之間一道被擦得過於乾淨的玻璃幕牆。記得很清楚,大概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所謂“個人化寫作”(後來發展為“私人化寫作”)那些的時候,我開始不耐煩,怎麼節奏都這麼慢吞吞、呆板板的?時間有如滯重不動的冰河,空間也亂得像一鍋黏稠的粥,憑什麼讀者要讀這樣的作品?有什麼理由我們非要把自己放在這樣扭曲的時空裡受折磨?這到了一種好奇:這種“潑水”式的寫作是不是很普遍,有多普遍?不能說我的有多廣,但是當我把一些被媒體、被評論界十分讚揚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找來細心讀過之後,真是非常驚異,原來到處都在“潑水”,原來“個人化”和“私人化”的差不多都是一盆水一盆水潑出來的!更麻煩的是,我還發現這樣的寫作一直被競相模仿和複製,以至九十年代匆匆過後,“個人化/私人化”這一路也像颯颯而過的微風,已經蹤跡難尋,但“潑水”式的寫作卻頑強地存活下來,依然時髦。問題是,即使“潑水”式的寫作成一時風氣,這樣的寫作是不是敘事滯慢的唯一原因?如果細究,我以為還有更深層的理由。這不僅要從近些年的寫作的具體實踐和寫作環境的激烈變化中尋找原因,恐怕還要反思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學觀念變遷的曆史,是不是根子還在那裡?一個例子就是自由間接引語的盛行。我不能肯定在“文革”後的寫作裡,自由間接引語究竟是什麼時候被作家們特彆看重,又什麼時候漸漸流行起來的—可能和西方現代主義對八十年代寫作的影響有關,如果回頭檢閱一下,在那時候很火的一些作品裡,自由間接九九藏書引語的運用已經相當熟練;另外,也可能和弗洛伊德學說的突然時髦有關,“潛意識”、“意識流”一下子大大拓展了文學探險的空間,而自由間接引語正是描寫和進入“內心世界”最方便的技術。不過,在我的印象裡,大概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後,自由間接引語才開始在寫作中泛濫,且泛濫成災。我有一個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就到圖書館去,把一個時期裡的文學期刊翻閱一下,儘可能使自己對潮流有一個總體的、大致的了解。讓我十分震驚的是,每次翻閱,一個相當強烈的印象是:那麼多文學刊物,那麼多作者,除了很少的一些例外,在寫作上竟然如此雷同:幾乎每一篇,甚至每一頁,都是自由間接引語的無節製的運用,這樣的無節製,又進一步為“潑水”式寫作提供了更方便也更有效的技巧和形式——隻要設計了一個人物,寫作就可以沿著這個人物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而鋪排下去,不需要情節,不需要對話,不需要人物塑造,不需要結構經營,隻要順著人物的見聞感想一鼓氣寫下去,於是幾萬字,或十幾萬字的就很容易輕鬆完成。這確實很像潑一盆水,流哪兒是哪兒。可是,這就是嗎?這就是寫作嗎?我曾經想寫一篇題目為“懶惰的寫作”的文章,認真討論一下這種懶惰風氣給寫作帶來的問題。但是,每次要動筆的時候,總為涉及的問題太多而頗費躊躇:這種懶惰的寫作的成因是什麼?主要的問題是什麼?從哪裡進入才能把問題說清楚?想來想去,我覺得敘事速度是個要害。不管作家有什麼藝術追求,寫是要給讀者看的,而今天的讀者,特彆是作為當代文學主要受眾的青年讀者,已經不能忍受並且拒絕敘事滯重的(要知道,這一代讀者是在MTV和動漫的敘事中長大的,現在很多一版印數常常隻有幾千本,為什麼?我以為讀者的回避和拒絕,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不過,躊躇再三,這篇文章始終沒有寫,因為我覺得寫這樣的文章最好避免空說,最好是用一個具體的寫作來說明你期待的敘事速度是什麼樣子。正好,現在《波動》要再版了,我找到了一個機會。在為《波動》寫的這個序言裡提出敘事速度問題,可以比較直觀和具體,也比較尖銳—早在1974年做到的事,難道今天反而不能?把話說得這麼尖銳,並不意味著我認為《波動》的寫作多麼自覺和成熟,恰恰相反,這部不過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工人的試筆之作,起筆落筆之間,稚嫩多有。但是寫作永遠是一個神秘的事情,為什麼恰恰這樣一個作品具有如此暢快的敘事?是什麼樣偶然和必然的因素促成了這樣的寫作?這大概很難解釋清楚。不過,無論如何,今天再讀《波動》,敘事速度問題顯得這麼突出,絕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