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傷痕》寫作於1978年,同年8月11日發表於《文彙報》。從那以後,“傷痕”就成了一個時代文學的主題,特彆是在以“文化革命”為題材的寫作裡,這個主題無處不在,不但控製了所有的敘事和修辭,也控製了所有的情感和思考。今天回頭再看,以“傷痕文學”命名這樣一個文學運動,也算恰當。《波動》初稿於1974年,定稿於1979年,並在《今天》第4—6期以連載的形式發表。無論從時間看,還是從內容看,這當然也是一部“寫文革”的。可是,無論1979年時候的第一次,還是多年以後的重新,我從來都沒有把《波動》看成是“傷痕文學”—儘管這部裡也寫了傷痕,內容裡也有和其他以“文革”為題材的比較近似的地方,但我一直覺得,《波動》是和“傷痕文學”十分不同的另一種寫作。如果《波動》不是一般的傷痕寫作,那它寫的是什麼?我想從這部的故事說起—《波動》的主線是一個相當簡單的愛情故事,主人公楊訊和肖淩偶然相遇,很快相愛,又很快分手,這無論在“文革”年代,還是在今天,都是很普通也很常見的故事,並無新意。但是,在《波動》的敘事裡,這個簡單的愛情故事被演繹得與眾不同:兩個人的遇合離分總是帶有一種詩意的淒婉,這淒婉中又自始至終夾雜一種詩意的苦澀。““你應該了解!”她提高了聲調,聲音中包含著一種深深的痛苦。我凝視著她。我忽然覺得,在陽光下她的頭發漸漸白了。”“沉默。”““夠甜嗎?”她忽然問。”““有點兒苦。””“她把糖罐推了過來。“自己加糖吧。””““不用了,還是苦點兒好。”我說。”這是楊訊和肖淩第二次見麵時候的一段對話。當時的場景,是肖淩在自己的簡陋的小屋裡請楊訊喝紅茶,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很溫馨的時刻,但是兩個人卻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沉默中,楊訊看著肖淩竟然產生了一種感覺:“在陽光下她的頭發漸漸白了”。這樣的感覺不僅很奇異,而且很淒慘。一般來說,愛情往往是一個很複雜的感情過程,一旦兩個人陷入愛情的漩渦,忽喜忽悲,欲生欲死,產生什麼樣的微妙奇特的情感都是可能的,但是,一個人和自己愛慕的女孩見麵不久,就產生了這樣淒苦的情感,那絕不是好兆頭,不僅預示著兩個人的情感糾葛會困難重重,而且內容沉重。跟隨著楊訊和肖淩的愛情故事繼續前行,我想讀者多半都會對這種沉重有深刻的印象。可以說,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很艱難—肖淩第一次見到楊訊的時候,不但非常戒備,充滿了敵意,甚至在背後的手裡還拿著一把匕首。而且,隨著故事的發展,肖淩的戒備和敵意一直存在,像一個無法根除的病灶,不時就會發作,讓愛情一次次在破裂的邊緣上受儘折磨,而那種詩意的淒婉和苦澀也就儘在其中。我們不能不問:肖淩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敵意?楊訊又為什麼一定要在這敵意裡尋找愛情?這在肖淩和楊訊之間不斷的口角和衝突裡,我們可以找到一定的解釋。肖淩的敵意,很大程度上是來自兩人不同的身份:肖淩有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背景,父母都是“高知”,另外,通過背誦洛爾迦的詩,彈奏《月光奏鳴曲》等等細節,還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典型的“小資”。不過,由於家破人亡,成為“孤兒”,肖淩又是一個在“文革”中曆經磨難、傷痕很深的小資。楊訊則是一個典型的乾部子弟,隻是由於下鄉插隊的鍛煉,還為“抗公糧”“蹲過幾天縣大獄”,所以褪掉一些紈絝習氣,多了幾分痞氣。不過,這種痞並不深入,並不能磨去他身上的階級烙印。看他還是有辦法留在北京,還能隨意在乾部子女的小圈子裡出出入入,就難怪肖淩尖刻地說楊訊來自“另一個星球”,在那裡,“每個路口都站著這樣或那樣的保護人”。這樣,一個是帶著深刻傷痕的小資,一個是暫時落難的當代“公子”,當愛情在這樣兩個人中間展開的時候,如同古往今來多少類似故事一樣,階級就成為這愛情必須跨越的鴻溝。不過,耐人尋味的是,在《波動》的敘事裡,這個跨越的艱難,並不平均地分攤在兩方,而主要是通過肖淩來表現:即使已經深深陷入愛情,已經完全不能自拔,她還是固執地不斷對楊訊說:“咱們的差異太大了”。很明顯,肖淩這麼說的時候,清楚地看見了腳下的鴻溝;曆儘重重磨難,這女孩已經失去了最後一點安全感,不能不擔心自己會又一次墜入深淵。而在楊訊這一方,則是始終不承認並且也感覺不到有什麼“差異”,甚至不太明白這差異到底是什麼。這不奇怪,當人與人之間發生強勢和弱勢的關係—特彆是階級關係的時候,強勢一方往往如此。他們不僅看不見差異,而且會問,有什麼必要強調差異?強調差異有什麼好處?楊訊的情況正是這樣。儘管他是落難公子,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仍然有權享受“終生保護”的“公子”,這個“公子”身份,使他有一種肖淩不可能有的強大的自信,這種自信為他的想象力構築了一個無形的邊界,無論設想他的愛情是否麵臨難以克服的鴻溝,無論想象肖淩會不會接受他的愛,都在這邊界之外。兩個青年人的愛情裡始終彌漫著一種不祥的淒婉,但這淒婉其實主要來自肖淩,深陷在這苦澀的愛情裡的楊訊,隻是不得不感受或分享這淒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