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雷埃夫斯港的空氣中,可以說是百臭雜陳:水手的汗味、糞便的惡臭、烤爐中麵包和鯛魚的香氣,還有葡萄酒那醉人的酒香,都混在一處。這裡的人可真夠多的,卡珊德拉如是想。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犬吠鷗鳴,商賣雜談,這些聲響從四麵湧來。身著藍白服飾的士兵列著整齊的隊伍,在港灣中密布的戰船上下來回穿梭,而滿載穀物的大車用滑輪將車上的一袋袋糧食卸下,送到插著白旗的碼頭上。卡珊德拉從艾德萊斯提亞號上下來,走上了比雷埃夫斯港的埠頭。她的視線越過人群,投向了距離內陸兩裡之遙的那座世間聞名的都市——雅典。就好像被遍地的財寶迷住了眼,卡珊德拉根本無法移開視線。城中一片紅瓦屋頂的海洋,而衛城就像一座大理石的島嶼,與其上壯麗到令人屏息的神廟和紀念碑一道,成了這海麵之上鶴立雞群的存在。而如此光景,於卡珊德拉來說自然是前所未見——畢竟,不論是在凱法利尼亞,還是在她的旅途中,這樣的景色都是絕不會出現的,更遑論她原本所在的斯巴達了。帕台農神廟閃耀著微光:神廟中銀白色的石雕和光亮的漆麵在日光的照射之下散發著令人目眩的光芒。那尊赤銅塑成的雅典娜像莊嚴而高傲,她手持長矛,有如哨兵般挺立,而她身上的光澤,可以說有如火焰一般熾烈。從這裡去往雅典城的路,可實在是古怪得很:這兩裡路上,一直都隻有一條臨海的步道,好似一條從市區中伸出的手臂,將下麵最近處的海岸和那裡的碼頭都緊緊地握在了手裡。石匠和奴隸們蟻集於此,正將最後一批石塊放在沿著步道兩旁立起的兩堵奇異的牆壁上,而他們手中的鑿子,也隨著手頭的工作有節奏地敲打著。“來吧,傭兵。”希羅多德一麵沿著這條步道行進,一麵招呼著卡珊德拉跟上他的腳步。卡珊德拉回過頭去,看到巴爾納巴斯,萊薩和幾個其他船上的船員打起了賭——看伊卡洛斯能不能搶下另一艘船的船長手上的戒指。伊卡洛斯也在那裡跳著腳,一副誌在必得,要為艾德萊斯提亞號的人贏下這賭局的模樣。卡珊德拉笑了笑,由著他們去了。於是兩人沿著步道前行,路旁長長的牆壁為他們投下了一片宜人的陰涼。那裡還有一個老乞丐,對著所有肯聽他說話的人嘟噥道:“特洛伊,赫梯還有亞述人難道不該算是我們的前車之鑒麼?宏偉的牆壁定會招來強大的破壞者啊。”卡珊德拉這才注意到,這步道旁的牆壁到底有多粗陋——這牆根本是趕工而成,質量很是粗劣,用料也十分不堪,都是些鋪路的石料,還有碎石跟梁柱殘骸之類的東西。這搖搖欲墜的殘破牆壁,與遠處熠熠生輝的大理石和精致的牆垛形成了鮮明對比。希羅多德發覺她也看出了這牆壁的不同。“這座所謂長牆——這名字是本地人起的——確實是夠難看的,然而,作為一種權宜之計,倒是相當不錯。”他解釋道。“這些牆壁把擅長圍城戰的斯巴達人擋在了外麵,並確保了船運穀物進入城市的路徑。你肯定會覺得伯裡克利這一招還挺高明的,對吧?沒錯,這樣一來,斯巴達人就永遠無法攻破雅典城,或者斷掉糧道了。”“你是說這是伯裡克利想出來的策略麼?”卡珊德拉若有所思地說,“這種做法有何榮耀可言呢?”“‘榮耀’?嗬,真不愧是斯巴達人。”希羅多德笑道。接著,他們來到了這段步道中的某處,這裡的道路兩旁被各種窩棚和帳篷構成的村落堵得嚴嚴實實,而這些村落裡住著的,也儘是些灰頭土臉、目光呆滯的人。不多時,他們就踏過那些還在睡夢中的人的身體,從擁作一團的帳篷中勉強擠出一條路來。“之前我可從來沒見過有這麼多人被塞在牆後啊。”卡珊德拉喃喃道。“這些人就是所謂的‘鄉下人’了,”希羅多德輕聲說道,“他們就是因為伯裡克利的政策而受苦最多的人——畢竟,背井離鄉,從原本居住的山穀和野地中遷出來,然後在這裡像叫花子一樣擠作一團,怎麼看都是遭罪的事情。”隨著他們離雅典城區越來越近,這條步道也越發崎嶇起來。接著,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漆色光鮮的諸多彆墅,這些建築坐落在數個圍繞在衛城旁邊的區劃之中,形成眾星拱月之勢。接著是一處亂哄哄的市集區域,中央坐落著伊裡涅和普婁托斯神的造像——這兩位神明司掌著和平與財富,不過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這是不太可能實現的夢想。這處集市中也是攤位林立,牛隻滿地,有人叫賣著畫有圖案的鴕鳥蛋,香料,還有一個人把一塊血淋淋的牛肝舉得老高,像是拿著一件眾人爭搶的寶物一般。大小街巷間都是滿身大汗的人,空氣中因此彌漫著沒有洗澡的人特有的汗臭,嘈雜的交談聲充斥著整個區域,而這些人的音調和語氣聽上去似乎馬上就要吵起來了。然後,卡珊德拉注意到,在那堪稱精致的城牆上,那高聳的城垛後放哨的,就是那些雅典重裝步兵——這些士兵的麵貌和她之前在邁加拉麵對並擊敗的那些敵人十分相像。這些人一副不得閒的模樣,在那裡發號施令,一邊還談論著鄉間發生的大事小情。是什麼讓他們如此擔心?卡珊德拉漫不經心地朝著市集的一頭閒晃了過去。旁邊的希羅多德卻伸出手,將她牢牢拽住。“傭兵啊,彆去那邊。”他說著,一臉嫌棄地看向卡珊德拉之前要去的方向。市集的遠端有一處景象慘淡陰暗的院落,從裡麵還傳出了一聲絕望的呻吟——那是一個絕望的囚徒發出的聲音。“那裡是監獄,或者說,是將要被世界忘卻之人的去處。”說這話時,希羅多德臉上的神情讓卡珊德拉渾身戰栗起來。不過不多時,他就把她帶去了另一個方向,臉上也換上了一副明快的笑容。“不,朝這邊走,往高處去,傭兵啊,我們到那座著名的普尼克斯山上去。”希羅多德領著她沿著白色的大理石階梯一路向上,來到了衛城的高處。“要說為什麼來這,那是因為這裡會給我們想要的答案。”這道階梯上也是人頭攢動,擠滿了民眾和衛兵,他們在那裡爭執著,自顧自地吵個不停。接著,吵鬨的音量提了起來,讓人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嗡鳴的蜂群之中。然後,他們便來到了山頂的廣場上。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山頂那尊雅典娜銅像默默放散的光芒,卡珊德拉驚訝地注目著這尊碩大無朋的造像,連脖子都仰得抽了筋。而在帕台農神廟半明半暗的一處露天廣場上,議會成員們正忙得不亦樂乎。這樣的景象對於斯巴達出身的卡珊德拉來說,實在是太過陌生,或者說,太不斯巴達了:在這裡,成千上萬的華貴長袍包裹著成千上萬人的軀殼,成千上萬的禿頭正在日光下閃耀。而這些軀殼的主人,正高舉著手臂,大聲將批判的言論甩向對方。除了……一個人,那個可憐的人正站在台座上。“那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希羅多德說道。“他就是伯裡克利,雅典方麵的總帥。”卡珊德拉抬起頭看著那個人——那人穿著樸素的長袍,兩鬢灰白,胡須修得很乾淨,鼻子倒是有些寬。看上去他和希羅多德的年紀差不多,但和我們的曆史學家不一樣的是,他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老當益壯的氣質,至少,這副身板怎麼看都沒希羅多德老得快。“我們還要讓這個騙子騎在我們頭上多久?”人群中聲音最大的一個反對者嚷了起來——那人相比之下要年輕得多,一頭紅發,雙瞳烏黑,蓄著山羊胡,就在台座的基底那裡大步流星地走著。他每走一步,就把拳頭捶進另一隻手的手掌裡。時不時地還要伸出手指來,指著伯裡克利,對著他批判一番:“就和之前在寇基萊恩的僵局中的表現一樣,伯裡克利這次依舊表現出了自己的那些‘長處’:畏首畏尾,遲疑不前,一再妥協卻無法得到讓人滿意的結果。看樣子,他根本不會彆的,隻會專注於漲敵人的誌氣,滅自家人的威風。”希羅多德接著指向了那個找茬的人,說道:“那個像挨了開水燙的豬玀一樣在伯裡克利身邊轉悠的,就是克勒翁,是個煽風點火的家夥。這人整天說些人們想聽的話,也不管說法實際與否。打從伯裡克利從政以來,辯鬥也好,兵鬥也好,他都沒少經曆過。但是啊,像克勒翁這樣的對手,他也是頭一次見。”克勒翁怒氣騰騰地繼續說:“他把所有島嶼城邦所屬的艦隊都歸到了自己的名下,還從他們那裡敲詐白銀,現在還把這些不義之財當成了自己的私產。他掛念城裡的勝利女神雅典娜勝過掛念人民福祉,你們說,這種事情是不是隻有國王才乾得出來?”這個詞幾乎是從他的口中噴將出來——就好像這幾個字本身都帶著毒性一般。人們看來是認同了他的說法,開始激憤起來。克勒翁也在那裡揮著手,好像要給這股無形的火焰再加一股風似的,這還不算,他自己也衝著人群點頭,跟著他們一起大聲叫嚷。“我希望神廟方麵能發揮自己的職能,以求安穩民心。”下麵的聲浪一停,伯裡克利就從容地回應道。“我並沒有在這裡建造王宮的意圖。而且,我不是也下令,從各個神殿和豪宅——以及我的居所中——搜羅黃金用作艦隊的軍資了嗎?”聽到這些話之後,克勒翁卻也隻是諷刺地哼了一聲,然後開始改換詰問的策略:“我們的艦隊?我們名下的這支強大無比的艦隊可是個燒錢機器呢。然而,它帶來的成果與投入相比,可實在是不夠看——現在他們做到的,也無非隻是在伯羅奔尼撒的沿岸地帶打下了那麼一丁點地盤對吧?而且在你‘英明’的領導下,迎來了邁加拉的大敗,你從來都不肯去進行榮耀的地麵戰——那才叫打仗。我們的農場還有祖上傳下的舊居就這樣化為烏有。這片土地生養了我們,而我們現在卻隻能眼睜睜地看她化作灰燼。”“灰燼?”卡珊德拉聽罷這些話,眉毛微微皺起。希羅多德注意到了她不悅的神色,於是抬起一隻手來,放在她的肩膀上,引著她將視線投向彆處,要她從衛城之上遠眺,去看阿提卡鄉間夏日薄霧之上的景色。在這難耐的酷暑之中,遠處銀白色的陡峭群山卻占據了她視野的絕大部分。然而,在這本該是大片平坦宜耕的土地上,出現了可怕的景象。卡珊德拉的眼睛眨了又眨,生怕自己的所見隻是幻象。然而,映入她眼簾的一切,都是真實無虛的——曾經遍布的人家和農莊,遍地的檸檬和橄欖種植園,如今都隻剩下了新燒灰燼所留下的黑色痕跡,還有坍塌的大理石和磚塊。其中還零星分布著斑駁的紅色——就好像是血泊一般。接著,她定睛看去,才看到了那些紅色到底是什麼。為大地染上紅色的,就是那些披著紅色鬥篷的斯巴達人,他們紮下營寨,對城市周邊的近陸通途進行了封鎖。他們探看著,等待著,手中的長矛在太陽熾烈的光芒下閃閃發亮。這些人踏平了阿提卡的鄉間地區,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越過雅典的城牆,將這座城市也納入他們的版圖之中。史坦托爾?卡珊德拉自言自語,心裡想著他是不是也在城下的軍隊裡,是不是正代替著拉科尼亞之狼領導斯巴達人,大舉進攻雅典城。“我並不樂見我們的鄉間領土遭受敵人的蹂躪,”伯裡克利大聲回應,“但這是我們必須做出的犧牲。還不明白麼?我們決不能和斯巴達人講和,他們隻會把這種做法當作窮途羔羊的乞憐之舉。這樣做隻會助長他們的氣焰。而且,我們現在可不能憑著一時衝動,貿然與他們開戰——斯巴達人的方陣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在地麵戰鬥中彰顯了無可匹敵的威力,不是麼?擺在我們麵前的,就是這樣無可動搖的事實。而現在築起的長壁才是真正能夠保護我們的東西:隻要我們堅壁清野,在牆後堅守不戰,靠著諸多臨海王國從北方海路運來的魚類和穀物,我們大可高枕無憂,坐看斯巴達人用他們的拳頭在我們的城牆上無力地捶打。長此以往,勝利的天平自然不會傾向他們一邊。”克勒翁喜形於色,連那張臉都好像因此拉寬了不少,每說一個詞,手背就猛地拍向另一隻手掌。他激動地叫道:“也不會,傾向,我們!”人群中響起一陣附和之聲。伯裡克利卻不為所動,就像一尊雕像。他就那樣站在那裡,由著台下人發聲。“克勒翁說得沒錯,”有個人譏諷道,“我們的城市已經成了這副破落慘相,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這場天殺的戰爭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說的是啊,”克勒翁附議道,“好幾個月……好幾個月……好幾個月啊各位!我們偉大的第一公民,伯裡克利大人都沒有屈尊來參加我們的神聖的集會了。他這次現身,可是這幾個月來頭一遭呢。大人這樣的做法,是不是代表著,他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必要把你們的監管放在眼裡了呢?”克勒翁話音剛落,台下的罵聲頓時高漲起來。接著,克勒翁就自顧自登上台去——伯裡克利並沒有請他上台。他把自己那件寶藍色長袍的一個鬆褶搭在胳膊上,在那裡揮舞著,一麵還在繼續對伯裡克利進行抨擊,而他的另外一隻手雖然空著,卻還在空中猛劈,那副架勢就好像一柄斧頭一般。而一旁的伯裡克利卻沒有作聲,隻是走下台來,由著他的政敵在上麵大肆吵嚷。廣場上的吵鬨好像持續了一個世紀。接著,等到人們終於疲於爭吵的時候,他們才將注意力轉向了這次集會的下一個話題:一場放逐表決。“阿那克薩哥拉斯,伯裡克利的友人之一,今日將麵對你們的裁決,他的罪名是褻瀆神明。”克勒翁指著人群中的一個老人說道。厭憎的私語在人群中響起。“他聲稱太陽不是阿波羅本尊……隻是一個由熾熱物質構成的球體!”人群中的低語變成了刺耳的嘲諷。阿那克薩哥拉斯鼓起勇氣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揮著,怒氣衝衝地,仿佛正趕跑身旁的蜜蜂,接著,他衝著天上的太陽做了一個手勢,就好像他想要提出的真理,於任何明眼人看來都是顯而易見的。接著,一個人走上前來,他手裡拿著一個袋子。每一個與會者都向袋子裡投下了一塊花瓶的碎片,以此來進行投票。伯裡克利在希羅多德帶領卡珊德拉向他走來的時候,也把他的那一份陶片投了進去。當他們走近時,卡珊德拉發現,伯裡克利剛才站在台上時,臉上那種雕像般肅穆的神情此時已經不複存在,他的臉上現在隻剩下了疲倦和沮喪。“老友?”希羅多德叫道。伯裡克利抬起頭,臉色緩和了不少,那神情就好像一個人在連綿數日的陰雨之後,終於見到了太陽。他和希羅多德擁抱了一下。卡珊德拉發現,曆史學家趁此時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伯裡克利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表示感謝。當他們分開時,他發現了卡珊德拉的存在。“這位是?”“卡珊德拉。她是自己人。”希羅多德說。“我從碼頭上打聽到你今晚打算舉行宴會。而她也正尋求著你那些側近同僚的智慧。也許可以讓她出席的,對吧?”“不行啊,老友,既然你跟我說了那些,”伯裡克利截下了他的話頭,“那麼這樣一來,如果我把一個生人——還是個傭兵——請進自己的家門的話,那我可就太傻啦。”希羅多德又傾身,在伯裡克利耳邊低語了幾句。伯裡克利盯著卡珊德拉看了一會兒。看來,不論希羅多德說了什麼,事態都已經向著有利於她的方向轉變了。“你可以出席今天的晚宴,”伯裡克利說道,“但是,不能攜帶武器……當然了,我建議你帶一樣彆的東西——你的智慧,這才是你到時候能用得上的武器。”伯裡克利家的宴會廳中林立著經過精心打磨的大理石立柱,上麵綴著諸多火紅色的飾帶。翠綠色的藤蔓像帷幔一般從石柱和天花板上垂下,還有一盆盆紫色的九重葛和檸檬樹環繞在各個角落。至於地麵的光景,那就隻能用“色彩繽紛”來形容了:地上是一整幅鑲嵌畫,畫的是波塞冬從青色的海麵上騰起,而他旁邊還有一群散發銀光的海洋生物,他們的身上都披著日落紅、蜂蜜黃還有天青色的波斯絲毯。空氣中彌漫著烤魚和烤肉的香氣,最濃鬱的是葡萄酒香。市民們站在那裡,幾人湊在一處,都投身於討論和激烈的爭辯當中。笑聲和驚訝的吸氣聲像波浪一樣飄過房間。男人倚在柱子旁,走到陽台上。搖搖晃晃,尖聲大笑,臉色因為酒精作用變得紅潤起來。七弦琴和琵琶合奏出甜美而活潑的旋律,聲音在大廳的每一處環繞,而那些或者成雙而走,或者結隊而行,從一個房間傳到另一個房間的喧鬨和笑聲,還有雙耳杯墜落碎裂的脆響和響亮的歡呼聲,都好像成了這旋律的和聲。在自己身後如此喧鬨的時候,卡珊德拉本能地將手伸向本該是自己腰帶的地方,然而本該放著那柄斷矛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而她的手也隻摸到了身上天藍色的雅典長袍的布料——自己的傭兵皮甲和武器現在並不在身上,卡珊德拉暗罵了一句。“你應該是宴會的主事人吧?”她惡狠狠地問道,“你是不是該管管他們,彆讓他們喝過頭了?”希羅多德在她身邊聳聳肩。“你這話在理論層麵上沒問題。然而實際上……這麼乾和揪著一隻狂狼的耳朵,想要製住它的難度差不多。”他把自己那個現在為止都沒裝過酒的杯子向卡珊德拉的方向傾斜了一些,讓她看杯底畫的那個渾身腫泡的醜陋生物。“這個圖案的初衷是讓人們喝酒的時候慢一些,免得自己先看見杯底的惡物——可以想見,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卡珊德拉凝視著四周。每個人似乎都很在意這個。她看見一個人仰起杯子,一氣將裡麵的東西喝了個乾淨,然後對著杯底的圖案皺起眉了頭。“難道那是……一個奇大無比,顏色紮眼,還腫脹不堪的陽具嗎?”希羅多德替卡珊德拉把話說了出來。“是的,普利亞波斯肯定會為此而驕傲的——看來這裡這些高雅的從政人士還是要麵子,既然傾著杯子痛飲會讓裡麵的圖案暴露出來,那麼他們肯定會矜持一些,並且多加小心,不過……”那喝酒的人把杯子放在了自己的會陰處,就好像那杯子裡畫著的陽具,是他本人的“所有物”一樣,然後就蹦躂著跳起了舞,引得旁邊的十幾個人哄堂大笑。希羅多德見狀,也收住了話頭。“這可不大對頭吧,嗯?”希羅多德問道,“鄉間民眾正飽受兵燹之苦,城中的街巷裡也滿是難民,而在這裡,那些理應領導這座城市脫離險境的人們,卻在那裡用酒精麻醉著自己的神經?不過,城外到底是怎樣的光景,我想你也已經看到了,斯巴達人已經兵臨城下,而我們就像狗一樣被困在大雅典城的圍牆後麵,那麼,在這樣的末日光景之下,誰又有什麼資格去約束彆人的行為呢?”他啞聲笑了笑,將頭向後仰去。“我差點兒就情緒失控了——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交給這方麵的專家處理吧。”他衝著一些參與者做了個手勢。事實上,伯裡克利舉辦這些聚會不是因為他喜歡熱鬨,而是為了保證有人能在關鍵時刻為他發聲,而能夠這麼做的,都是能在政事上說得上話的人。同時,也並非所有出席宴會的人都貪圖杯盞之歡。去吧,跟那些現在還沒有喝醉或者發起酒瘋的人談一談。他們都是伯裡克利真正信任的人——而這些人身上肩負著雅典的命運。他遞給卡珊德拉兩個雙耳杯,一個裡麵盛著酒,而另一個裡麵是水。“拿上這個,在你向任何人發問之前,先把他們的杯子斟滿。如果誰要求先用大量的水把酒稀釋一下,那你就找到值得去問的人了。”希羅多德從卡珊德拉身邊走開,和一群兩鬢斑白的老人交談起來,卡珊德拉突然感覺到彆墅的牆壁正向她逼近。而這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海鷗一樣,看上去令人生畏。他們比較年長,一副經驗老到的模樣。跟他們比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女孩,整個人都和這裡格格不入。自己居然想著利用這些傲慢的人獲取信息,真是愚蠢。有人瞥了她幾眼,等到她和那人四目相對,那人的視線卻又轉向了彆處。卡珊德拉深吸了一口氣,走進麵前這片陌生人的海洋之中。他看著卡珊德拉到達這裡,而雅典也被暮光籠罩在黑暗之中。那個煩人的曆史學家像她的監護人一樣,與她如影隨形。在現在這個場景中,這樣的轉折是何等出奇和絕妙啊,他沉思著,撫著自己麵具的輪廓。現在,他不必在肮臟的城市街道上追捕她。現在,他可以把她,還有那該死的曆史學家一起解決掉——就在這裡,在伯裡克利的彆墅裡。他打了個響指,四個跟在他後麵的影子應聲而現,和他一起迅速進入了各自的位置。她看到了一位胡須漆黑,鼻子扁平,身上毛發多到驚人的小夥子,正衝她咧嘴笑著。卡珊德拉轉到彆處,避開了他的視線,這次她又發現了另外一人,這個人的臉形活像一隻老鷹——看上去就是一副學富五車的模樣,而且這人的麵相讓人對他產生莫名的信任感——於是她直接向那人走去。“需要續酒麼?”她問道。那人盯著她,然後順著牆輕輕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頭也耷拉下去,從他鼻孔中湧出的呼嚕都帶著一股濃烈的酒氣。“畫龍畫虎難畫骨啊。”有個聲音在卡珊德拉身後說道。她應聲轉過身去,卻什麼也沒看見,然後,她低下頭,才看到剛才那個渾身毛茸茸,在那裡咧嘴笑著的小矮人。現在他已經悄然來到了她的跟前。他穿著一件大長袍——那是一種袒露左胸的舊式衣物——手裡還拿著一根輔助行走的拐杖,卡珊德拉斜眼看著他。他微笑著,挺直身子,把拐杖放在一邊。“確實,我還沒到要用這種東西的歲數呢,但我就喜歡操控人們的觀念——臆測是無知的開端,這和在心靈上給自己披枷帶鎖沒什麼兩樣。打破它們,那麼自會有一條美妙無比的道路向你敞開:從幻想開始,然後是信仰,超越理性之後,便能得到純粹、美好的知識。難道知識不算是世間的一種真正的善嗎?”卡珊德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閣下是?”她一麵問著,一麵拿出酒壺,將這個人的杯子斟滿。而他也點了點頭。“隨便找個人問問,然後他們會告訴你我叫蘇格拉底,但是名字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我們的行動才是決定我們到底是誰的根本要素,而每一種行動都有其樂趣和代價——這樣說來,那麼,你又是誰?你又用怎樣的名字來稱呼自己呢?”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卡珊——”“卡珊德拉,”他搶過話頭,“伯裡克利和我說過,你今晚會來這裡。”卡珊德拉注意到希羅多德和蘇格拉底在房間裡交換了一個溫暖而誠懇的眼神。她的疑慮減輕了一點。“伯裡克利在哪裡?”蘇格拉底笑出了聲,回答道:“他很少參加自己舉辦的宴會。”“我猜,他是因為朋友被放逐而沮喪吧。”投票的結果在黃昏前公布。可憐的阿那克薩哥拉斯被逐出了雅典,期限是十年。“恰恰相反,”蘇格拉底答道,“就為了這件事,他之前可快活得不得了呢,甚至都唱起歌來,那副模樣,簡直就像隻雲雀呢。”卡珊德拉把酒壺轉到了自己的杯子前,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喝了一大口。這葡萄酒味道偏酸,酒勁也很衝。“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希望自己的朋友被放逐出城呢?”“世間萬事,沒有多少是表裡如一的,卡珊德拉。阿那克薩哥拉斯也是我的朋友。事實上,他就是我的導師——他就是將光明的種子播撒在這裡的人,”他敲了一下自己太陽穴,呷了一口酒,繼續說道,“但是當結果公布時,我也在低聲向神明祈禱。我明白,你現在也是一頭霧水。但是不妨問問自己:如果大家都身在毒蛇的窩巢之中,那麼救助和庇護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又有什麼用處呢?”他稍微側了一下身,以便跟卡珊德拉湊得更近。“阿那克薩哥拉斯如果繼續待在雅典,就會有危險,而且是致命的危險——現在身在這宅邸中的大部分人也是如此。”他指向一個身穿黃色長袍的高個子,那人的袍子上遍布著白色的塵土。他正把裝飾物堆在一張桌子上麵,而堆起來的東西看上去就好像一座塔,他正對著圍在那裡的人們,熱情地描述著他堆成的這個“建築”的比例。“那邊的那位就是菲迪亞斯,這個城市中首屈一指的雕塑家和建築師,他也是城中那座巨型雅典娜銅像和現在尚未完成的神廟的創造者。然而,他現在也處於危險之中,我希望他會是下一個能從城市中找到辦法全身而退的人。”“你是說逃跑?是誰盯上了他們?”她小心翼翼地問道。蘇格拉底臉上那副戲謔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多了去了。我不是說過嘛,這座城市就是龍潭虎穴啊,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臉色蒼白,眼中充滿警覺。而蘇格拉底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說道:“不過,這雅典城裡還是有不少善類的,尤其是身在此處的人。你看看周圍,哪怕是從那些酩酊大醉的家夥之中,你都可以找到幾個堪稱雅典翹楚的人物:修昔底德,他是個好兵,不過作為將領的他還要更加優秀一些……雖然他嫉妒希羅多德,而且還想著總有一天要寫出和那老頭子一樣的史書,但他還是個優秀人物。”他指著一個頭頂寸草不生、麵色嚴峻的年輕男人,而他身旁的人,滿身疤痕,一副軍人做派。然後他指著在那裡醉心於辯鬥的三人組——“歐裡庇得斯與索福克勒斯就在那裡,這兩人可是一對可愛的老山羊,他們是創作詩體悲劇的大師,還有亞裡斯托芬,他喜歡在作品中插入一點喜劇元素,不過我敢打賭,如果對象是歐裡庇得斯的話,他肯定還想插點兒什麼彆的東西。”接著,一個臉龐瘦削,兩邊留著兩綹黑發的禿頂從蘇格拉底的身邊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一麵還衝他揮著一隻胳膊,這樣的舉動帶著輕蔑的意味。“給他倒點酒,然後繼續走就是,”那個陌生人建議道,“免得那個脹氣包又開始講那些他整天掛在嘴邊的陳詞濫調——他說的東西無非是要告訴我們,夜晚是白天,而白天是夜晚,而我們就成了盲人——因為以我們的視角看不出這種事情來!”“啊,這位是瑟拉西瑪寇斯,我在思想領域的老對手。”蘇格拉底用完全相反的語氣回答說。瑟拉西瑪寇斯停下腳步凝視著蘇格拉底。他握緊拳頭,嘴唇動了動,就好像要說彆跟他計較一樣。他瞥了一眼卡珊德拉:“如果你想尋求智慧,那最好去跟彆人聊聊。”“這話也頗有道理,”蘇格拉底附和道,“這個房間裡的聰明人可不少呢:索福克勒斯就很聰明,而歐裡庇得斯還要更勝一籌……”“但非要說的話,蘇格拉底是這裡最聰明的人!”近處的一個醉漢大聲吼道。瑟拉西瑪寇斯的臉立時僵住了,他的視線就像燙紅的烙鐵一樣直直地投向那個醉漢。“行了,瑟拉西瑪寇斯。或許現在你是最聰明的?是不是你終於在公義這個問題上悟出了什麼?”瑟拉西瑪寇斯在蘇格拉底身旁邁了一步,就好像要大步流星地走開一樣……但他停了下來,就在那裡微微顫抖,然後轉過身去,麵朝著醉漢的方向,像鱒魚一樣拱起身來。“又是這個話題?”卡珊德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此掩住了自己的笑聲。蘇格拉底向卡珊德拉解釋道:“我們討論的是統治者的本質和司法方麵的問題。”“如果要進行這種討論,那就沒有比伯裡克利的家更好的地方了,你說是不是?我不過是單純地向我的朋友發問,而現在,我將重複這一舉動:你是否同意,施行統治,也可視作一門藝術?”瑟拉西瑪寇斯對他的問題嗤之以鼻:“啊,是,就和人間的無數苦難一樣,是一種藝術,沒什麼好爭的。”“很好。”蘇格拉底一時間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不過這段時間足以讓瑟拉西瑪寇斯放鬆警惕——然後開始了還擊。“然而,藥物的存在是為了改善病人而非醫生的身體狀況。木工技藝是用來改善建築,而非建築工人的。那麼,統治的藝術難道不是為了治於人者,而不是治人者的福祉而存在的嗎?”瑟拉西瑪寇斯盯著蘇格拉底。“什麼?不!你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嗎?”蘇格拉底用溫和的微笑回敬了這個男人的怒火。卡珊德拉又猛灌了一口酒。“公義隻有服務於自由才是好的。”她適時開口,話語中帶著一點自信,也許還有一點兒……醉意。“然而,公義不是我們必須遵守的一套規則嗎?”蘇格拉底又向兩人反詰道。“根據這個詞本身的定義,它不是自由的對立麵嗎?”瑟拉西瑪寇斯首先回應了這個問題。“不,因為沒有規則,就會出現無政府狀態,到時就隻有擁有力量的人才能擁有自由了。”“那你們說,這和我們當下存身的世界又有何區彆呢?”“肯定是沒有的啊!”瑟拉西瑪寇斯帶著怒氣回道。“等等……你到底想表達什麼?”卡珊德拉感覺自己的腦筋擰成了一個個的死結——她現在倒是明白瑟拉西瑪寇斯沮喪的緣由了。“我從來都沒有想要表達任何東西……”蘇格拉底又說了起來。“是啊,他從來都沒想過要表達什麼,隻是在探索你的想法。”瑟拉西瑪寇斯的手指絞著那兩綹頭發,自覺沒趣,吐出一句似罵非罵的話,然後飛快地轉過身,大步流星地逃開了。蘇格拉底像個孩子一樣笑出了聲,說道:“對不住啊。我實在是忍不住要取笑他。他居然會尋求答案,而不是問題。”“那我也一樣,”卡珊德拉堅定地回答道,“我在尋找一個從斯巴達出逃的女人。”蘇格拉底瞥了一眼附近牆上一麵拋光的銅鏡,卡珊德拉的視線也被吸引了過去。她凝視著自己的倒影。“她就在那兒啊。”蘇格拉底咧嘴笑了笑。“眼力不錯。但我正尋找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個二十年前出逃的人。”“你知道上個月有多少生人來過雅典境內麼?更遑論二十年前了。”卡珊德拉歎了口氣,說道:“不,我都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來過這裡。”蘇格拉底搖搖頭,咬著自己的下唇,在思考著什麼。“如果她走陸路北上的話,那麼她肯定會取道阿爾戈裡斯。”卡珊德拉的心沉了下去。她甚至不知道她母親是否是步行離開的。“阿爾戈裡斯可大著呢。”“是啊,”蘇格拉底附和道,“但那裡也是山峰連綿,到處都盤踞著強盜。有一條荒棄已久的道路——少有旅行者從那裡經過——這條路途經埃皮紮夫羅斯和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聖所。那裡的神官因為流浪者和有需要的人提供庇護而聞名世間。”“神官?考慮到這個女人的經曆,我懷疑他們不會輕易放過她。”“啊,”蘇格拉底低聲說道,“但那裡還有另外一個人。我的朋友,希波克拉底醫生,他在那裡接受過訓練。他不是神官,但是他對細節,還有人的麵孔過目不忘。有一次瑟拉西瑪寇斯都被他搞得幾乎淚流滿麵,因為他很輕易地就能飛快調動自己的記憶來反詰彆人的論點。如果要找一個北上而來的斯巴達人。尤其是個獨行的女人的話,那沒有人會比他記得更清楚了。”卡珊德拉輕輕地點了點頭。“那麼我這就去找希波克拉底。”她感激地回答道。但是她還是有些擔心——線索實在是太過模糊了。蘇格拉底找了個借口離開,說自己要上廁所……然而他隻是為了再跑到剛剛鬆了口氣的瑟拉西瑪寇斯麵前,接著用自己的問題為難他而已。卡珊德拉又獨自一人穿過人群。那個鷹臉人的臉上現在滿是他自己吐出的穢物,而另兩個人正直接捧著雙耳杯牛飲。她在蘇格拉底之前指給她的三人組身旁停下了腳步:歐裡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是一對詩人和情人,然後就是亞裡斯托芬——一個機智滑稽的人——就像斧子一樣立在另兩個靦腆的人中間,說個沒完,而一旁的聽眾們則以各式各樣的笑態作為回應。“你一定看過我模仿克勒翁吧?我稱之為‘橙色的猿猴’。告訴我,你有何感想?”當亞裡斯托芬在那裡換著腳蹦躂,哼哼唧唧地手舞足蹈時,附近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接著,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看向歐裡庇得斯——隻有他還沒有做出決斷。相反,他隻是在那裡盯著自己那雙穿著涼鞋的腳。亞裡斯托芬在歐裡庇得斯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有句話講得好啊,叫‘真人不露相’,老歐裡庇得斯也喜歡這麼講,你說是不是啊,歐裡庇得斯?”歐裡庇得斯張開了嘴,卻什麼也沒說,隻是羞澀地點了點頭。亞裡斯托芬興高采烈地發表了對自己的戲劇作品的熱烈評論,而索福克勒斯卻轉過身來,躲在他身後,試圖與他的情人用目光交流。不過,亞裡斯托芬看來是盯上了歐裡庇得斯,非要把他拴在自己旁邊不可。“這三個人真是你儂我儂啊。”卡珊德拉身後傳出一個輕柔的聲音。卡珊德拉猛地轉過身來。一個目光銳利的女孩盯著她,她咬著嘴唇,小臉也皴了起來,那張麵孔上寫著滿滿的內疚,還有一絲不服。“福柏?”福柏伸出雙臂,摟住卡珊德拉的腰。“我可想死你啦,”她哭著鑽進了卡珊德拉的袍子裡。“你走之後,馬可斯確實在好好地照顧我,但後來他發現了那顆眼睛,堅持要我把它借給他,這樣他就可以用那些錢重新投資,而且還許諾到時候返一倍的利給我。”福柏說完,歎了口氣。“福柏,你不會真的……”“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卡珊德拉咬緊牙關,恨恨地說:“意料之中。”“連著好幾天,馬可斯都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到頭來讓他恢複正常的,是一個更加可怕的新商業構想。他打算從艾諾斯山北邊的莊園裡偷一群牛回來。這計劃可真是荒唐得緊,他還讓我偽裝起來,扮成一頭牛呢。”她搖搖頭。“不管怎麼說,你離開已經一年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來找你。我偷偷藏到了一艘給比雷埃夫斯港供應木材的船裡,離開了凱法利尼亞。我現在為阿斯帕西婭,也就是伯裡克利夫人工作。我現在是一個女仆,沒有錯。不過,至少我用不著打扮成牛的模樣了。我就知道你終歸會來到這裡的。就和旁人所說的一樣,所有人最終都會來到雅典。今晚,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她一時陷入了沉默,眼中充滿淚水。卡珊德拉緊緊地抱著她,吻著她的額頭,享受著她頭發散發出的那熟悉的氣味,一麵還要儘力抑壓下自己心中不斷升騰起的情感。“你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回凱法利尼亞,”福柏說,“哪怕是讓我知道你平安無事也好。”“因為我所麵對的宿命已經不同往昔,它已經變成了一頭生著犄角、觸手和利爪的惡獸。”卡珊德拉歎道,“我母親還在世呢,福柏。”福柏的眼睛變得像月亮一樣。“她還活著?可是你告訴過我——”卡珊德拉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福柏是少數知道一切內情的人之一。“我所告訴你的,隻是我曾經以為的實情而已。然而我錯了,她還活著。至於她人在何處,我還沒有頭緒。這也是我來到這裡的緣由。今晚出席的人之中,也許有人會知道她的下落。”“阿斯帕西婭會幫助你的,”她說著,自信地挺起了腰,“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她幾乎什麼都知道。她的頭腦非常靈活,而且和伯裡克利一樣精明。不過也有人說,要論頭腦,她比伯裡克利還要更勝一籌。”“她在哪兒?”卡珊德拉問出口時才發現,這裡並沒有其他女性在場。“哦,她就在這兒,”福柏狡黠地笑了。修昔底德和他帶來的士兵們手裡揮著空杯把福柏叫了過去。福柏翻了個白眼,然後匆忙地朝他們跑過去。卡珊德拉走到房間的角落裡,靠在一道落鎖的門上,她想要整理一下思路,好決定下一步的行動。從門後傳來了低沉的說話聲。她豎起耳朵。卡珊德拉聽到的每個模糊的詞彙都像一枚落在她荷包裡的閃亮硬幣。什麼都行,她儘力去聽,哪怕是最細枝末節的線索也好。“大力點,再大力點。嗯!……嗯!”然後便是一聲快樂的尖叫,跟著是吸吮的聲音還有進進出出的聲響。接著是一聲愉悅的喘息還有許多人隨之協同而出的歡聲。應著門裡的聲音,卡珊德拉也不再壓抑自己,本能地搖動起自己的身子來,仿佛這道木門本身就是這放浪密會的一部分。而這道門也因她的力道開始吱嘎作響起來。裡麵傳出了腳步聲,然後門敞開了。一個滿頭金發的身形站在那裡,那人的臉龐輪廓分明,一副青春容貌,他就那麼得意地站在那裡。這人膚色蒼白,眼瞳湛藍,全身一絲不掛,隻有脖子上綁著一條皮繩,腰間倒是還纏有一條半透明的絲巾。他就這麼自豪地站在這裡。卡珊德拉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她把頭歪向一邊,又抬頭看了看:他身後的房間被幾盞油燈照亮,甜膩的煙霧升騰起來,嵌進地麵的浴池裡蒸汽繚繞,赤裸胴體散發出熱氣。床上、沙發上、地麵上,甚至還有桌子底下,都是滾作一團的男女。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臀部和跳動著的胸脯——滿眼都是不重樣的姿態,愉悅的呻吟和纏結一處的肢體。“啊,有新人加入嗎?”金發男人咧嘴笑了笑。“也許吧。”她說,眼裡看到人堆中出現了一個豁口。“我是阿爾西比亞狄斯,伯裡克利的侄子。”他鞠了一躬,然後執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而他的眼睛正貪婪地掃視著她的身體曲線。“我在找一個女人。”卡珊德拉說。阿爾西比亞狄斯笑了笑,伸出一隻手,向一位稍年長的豐腴女士示意。她獨自坐在沉地的浴缸旁邊。那女人對卡珊德拉投來了飽含情欲的目光,舌頭也在她那完美的牙齒上舔舐著,而她兩腿分開,烏黑的頭發盤繞在肩上。卡珊德拉揚起眉毛。“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要找個男人作伴嗎?”他一邊說著,腰上的絲巾也隨之聳動起來。“這得看那個人能告訴我什麼了。”“我可以給你講你想聽的一切。來,來。”他招手要她進去。卡珊德拉放下了手裡的雙耳杯,走進屋裡。“我要找一個女人,她叫——”阿爾西比亞狄斯突然伸出一隻手按在她的身前,就像一道柵欄一樣橫在那裡,讓她收了聲,隻聽哢嗒一聲,那道門被阿爾西比亞狄斯飛快地關上了。他的另一隻手此時卻仍然在卡珊德拉的身前,順著她胸脯的輪廓摸了上去。卡珊德拉握緊一隻拳頭,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打爆他下巴的衝動——就像自己對史坦托爾營裡那個投機鑽營的家夥所做的一樣……不過,卡珊德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她鬆開拳頭,朝阿爾西比亞狄斯走去,雙唇貼上了他的嘴唇。兩人接吻的時候,那人輕笑起來,他的嘴唇又熱又濕,舌頭也伸進了她的口中。還用自己那雙肌肉結實的手臂把她抱在懷裡,卡珊德拉感覺到,他正把她引到一個屋中少有的空沙發上。不過,她還是伸出手去放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製住了他的行動,然後向後抽身——她知道,大魚已經上鉤了。“我在尋找一個很久以前從斯巴達逃離的女人。”她說道。阿基比亞斯嗚咽著,儼然一副饑渴難耐的模樣,他還想要接著吻下去,眼睛也還半閉著。然而當他意識到,如果他不回答,那這場雲雨就不會繼續的時候,便搖了搖頭,就好像要驅散霧霾般盤桓的欲望似的。“逃離斯巴達?沒有人能從斯巴達逃出來的。而且你說她是一個人跑出來的?”阿爾西比亞狄斯吐了一口氣。“但是,假定她做到了,那麼,如果她沒有男伴陪同來到雅典,她會被抓起來的。底比斯也好,波耶提亞也好,其餘的地方也好,都是這樣的。如果她足夠聰明,她會去一個女人可以自由且自主生活的地方。”卡珊德拉緊盯著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科林西亞。”阿爾西比亞狄斯說道。“寺廟的交際花們才是那座城市的重心。是的,她們跟男人上床,為的是他們的奉金和禮品,不過理由隻有一個:這是眾神的旨意。她們勢力強大,無拘無束……”他的眼神暗淡下來,嘴唇因為一些放蕩的回憶發起抖來,接著說道:“而且想象力也很豐富。”卡珊德拉在他眼前輕輕晃了幾下手指,讓他回神。他搖了搖頭。“你該去找安舒莎,她在科林西亞的地位和伯裡克利在雅典的地位基本沒什麼兩樣。”他歎了口氣,回頭朝門口瞥了一眼。“現在倒是還能這麼說,隻是現在而已。”門外傳來低沉的說話聲。語氣聽上去十分不安。這聲音好像是……希羅多德?卡珊德拉從阿爾西比亞狄斯身邊走開,一邊還故意在他腰間的披巾上摩挲起來,一邊說道:“謝謝你,阿爾西比亞狄斯。也許下次我們見麵的時候,我也可以給你露兩手。”阿爾西比亞狄斯歎了口氣,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決然馴服不了這匹烈馬的。“如果你出去的時候看到了蘇格拉底,那就讓他到這裡來,好嗎?我已經盯上他好久好久了,然而他一直用自己的口舌功夫逃脫我的掌控——活像一隻塗了油的貓。”卡珊德拉從那個風流場中逃出來,溜回了宴會廳。希羅多德並不在那裡。卡珊德拉環顧四周,然後就看到了他。那人的長相和旁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單看外表:如果在穿著簡單的袍子和涼鞋的人中間,他的衣品倒還是不錯的。他就在那裡和修昔底德的同僚們低聲交談。從他們的對話中,卡珊德拉聽到了他的名字:那人名叫赫爾米波斯。他留著修成方形的胡須,頭上稀薄油膩的黑發披在腦後,卻沒有禿處。要不是看到了他那隻帶著翳子的眼睛,還有手腕上的印記——那些鋸齒狀,粉紅色的新愈傷疤的話,卡珊德拉也許不會注意到他。她的腦海中登時閃出了自己上次參加的教會集會時的景象——比起這裡,那裡的水要深得多——還有那個戴麵具的渾球,那個家夥在那尊蛇像上割開了自己的肌膚,並奉上了自己的鮮血。不要讓蛇牙變乾,繼續,獻上你的祭品……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就那麼站在那裡看著那人。他知道她在這兒嗎?他來這裡是為了對伯裡克利下手嗎?福柏,福柏現在又怎樣了呢?卡珊德拉的思緒亂作一團,她的心臟驟然間像一匹脫走的馬兒一樣狂跳起來。她退到房間的角落裡,從桌上拿起一個雙耳杯,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就讓他們看著我喝不摻水的純酒,然後在一邊大驚失色好了。卡珊德拉暗自想到,我正需要他們做出這樣的反應。她剛把杯子舉到唇邊,一隻手卻抓住了她的手肘。“假裝去喝就行了,彆真咽下去。”一個溫柔卻有力的聲音說道。“赫爾米波斯在酒裡摻了毒藥。要是你喝了它,立刻就會不省人事。之後會有兩種結果等著你。要麼你會從此長眠——這還算好的——另外一種可能就是,你會被關在某個黑漆漆的洞穴裡,身上披枷帶鎖,任憑赫爾米波斯和他的同夥擺布。”卡珊德拉聞言一震,但她還是照做了:她隻是在那裡“呷”著酒,並沒有喝下去。赫爾米波斯死死地盯著她,那種眼神就像緩慢而穩定的心跳一般。當他看到她“喝下了”那杯酒之後,他的胡須間上顯出的酒窩又深了不少,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卡珊德拉走到一根光亮的紅色大理石柱後麵,直接藏進了柱廊的陰影當中。在這裡,她可以避開房間中人的視線,接著,便轉身麵向那聲音的所在——那裡站著一個穿著紫色袍子,胸口戴著金色飾品的女人。她比卡珊德拉年紀大些,不過也是個美人。烏黑濃密的秀發從她的頭頂垂下,臉上搽了粉,塗了油彩。雖然她那塗成了赭石色的嘴唇上掛著微笑,卡珊德拉卻發現,她們現在正非常嚴肅地對峙著。是的,毫無幽默可言。她的眼睛——漆黑如墨的深井一般的眼睛——正窺探著卡珊德拉的內心深處。“阿斯帕西婭?”她低聲說。阿斯帕西婭輕輕地點了點頭。“福柏跟我說,你可能需要我的幫助。好了,現在你明白了吧?赫爾米波斯在這裡,可見,他還有彆的同夥在這裡。他很快就會發覺,自己下的毒藥並沒有起效接下來,他們肯定會拿出種種作為後備對策的極端手段來對付你。你得離開這座彆墅,離開雅典。現在就走。”她的話語既輕柔又優雅,同時卻也像鐵匠的鑿子擊在石頭上一樣沉重。“但我是來找這裡的人問話的。我在尋找我母親的下落,然而我隻收集了一些零碎的線索:到阿爾戈裡斯的神廟裡去問一位治療師,還有去科林西亞找神殿的交際花。也許明天我就會離開,但今晚我必須跟……”然而,卡珊德拉立刻閉上了嘴,她發覺在一處燈火不明的廊道之中——一有一對影子已經各自就位,像是墳墓的封門一樣,封死了那裡的去路。“你要是今晚丟掉了性命,那麼你的使命也就到頭了。”阿斯帕西婭說著,一麵抓住她的胳膊。“立刻帶著身上的東西離開,儘全力挖出一切可能的線索,等風頭過了再回來。”她又朝著廊道的另一邊望去,隻見另外兩個影子也已經就位。“跟我來。”阿斯帕西婭低聲說,迅速把她引進一個小前廳,然後把門關了起來。她走到牆邊,撥動了一下旁邊的杠杆。那堵牆立時滑到了一邊,一道覆蓋著蛛網的石質廊道就這樣出現在她們的麵前,一路延伸到了衛城的基岩當中。“這條路通向下城區。我安排了一個人在那兒等著你,他會帶你安全地返回比雷埃夫斯港。”“但是希羅多德——”“已經和我的人在一起行動了。”“福柏呢?”
第七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