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戴麵具的人圍成了一圈,在那裡竊竊私語。中間的一盞孤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了石室的岩壁上:這些影子在燈光的作用下都變得碩大無朋,扭曲且不成人形。“德謨斯已經達成了他的目的。他很強大,這沒錯,但是他也在試圖擺脫我們的控製,就和一頭被捆住的公牛一樣。他現在人在哪裡?自從他砸爛了其中一個教會成員的臉,離開蓋亞之窟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他比他殺死的那個更有價值。”另一個人截斷了話頭。“隻要我們呼喚他,他自會回到我們的跟前。”山洞裡回蕩起了腳步聲,每個人都應聲抬起頭來。他們的麵具上都刻著恐怖的微笑,而在這麵具之後,每一個信徒都確實綻開了笑臉:來人是個年老的信使,他進來,單膝跪地,喘著粗氣。“成功了嗎?”一個信徒低聲問道,“既然這消息是你從雅典得來的,那麼德謨斯的姐姐到底是加入了我們的行列……還是已經丟了性命?”信使抬起頭來,瞪大了他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眼睛,揭曉了答案。“她逃走了,”老人粗聲答道,“她乘船逃離了雅典。赫爾米波斯和你們之中負責攔截的另外四個人調了兩艘雅典的船去追她。可是……”老人停頓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繼續說:“德謨斯的姐姐的船就像鯊魚一樣凶猛,一條船被它腰斬,而另一條則化作一片火海。”之前發話的教眾盯著老信使看了一會兒。然後,所有人又轉身圍成一圈,看向了其中那個空著的位置。“也就是說,她這次又把我們中的五個人送入了冥府?”他努力尋找合適的措辭,免得有失尊重。信使點了點頭。“那兩條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教眾走上前去,他一麵點頭,一麵用手摸著自己的麵具。“你做得很好,老家夥。”說著,他用一隻手握住了信使的下頜。“你確實滴水不漏地完成了你的任務——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到目前為止,你都沒有對你的主子說漏過嘴?”老人驕傲地點了點頭。“乾得不錯。”他輕輕地把另一隻手放在老人的後腦勺上,向右一把扭了過去,然後又往那邊多擰了幾分。那老信使的頭登時動彈不得隻能發出尖叫:“你……你這是乾什麼?”那教眾的雙手變得煞白,開始瘋狂地顫抖起來。老信使衝著蒙麵人的手又是抓又是撓,教眾竟不為所動,隻聽哢嚓一聲,那老人的腦袋就被猛地扭到了他的背後。那教眾往後退了幾步。隻見那老人的頭就那麼無力地轉回了正麵,以一種令人感到不適的角度耷拉著——寸斷的椎骨的碎片從皮下突出來,那場麵令人心驚。那個教眾回到眾人的圈子當中的同時,那信使也一頭栽到了地上。“抓捕德謨斯姐姐的事情一拖再拖,那麼她現在到底在哪裡啊?”阿爾戈裡斯的腹地在酷暑中閃爍著光芒。當地人但凡是個有腦子的,都會把自己關在屋裡,或者是待在家中的陰涼處,又或者去樹下乘涼。然而,有些人哪怕頂著如此熱度,也不會放棄到達寬闊海灣的機會,尤其是“他”,就更是如此。有一個瘦削的禿頂男人——他的腦袋前麵倒是還留著一綹從頭頂垂下的棕發——穿行在灣區那些數以百計,或坐或躺的人們中間:那些人不過是些平凡的鄉下人,他們的腦袋要麼靠在岩石上,要麼枕在自己的袍子上,他們就在那裡哭泣,呻吟。其中還有斯巴達和雅典的士兵們,他們死死地捂著身上那些可怖的傷口,全然不顧有敵人在側。還有抱著沉默嬰兒的母親們,就在那裡祈禱,哀號。他撩起身上紫袍的下擺,放下了手中的柳條筐,然後蹲到了一個年輕人身邊——應該是個木匠的學徒,看著那人手上的傷口和老繭,他如此猜測。卻隻見那年輕人凝視著天空,他臉色蒼白,眼神渙散。雙唇緩緩地開閉,不停地顫抖著。臉上也滿是赤紅的瘡痕。“我母親和我的狗正在凱亞島等著我回去。他們說你會治好我的。”年輕人輕聲說道。“到阿爾戈裡斯和埃皮紮夫羅斯附近的海灣去——他們是這麼說的,偉大的希波克拉底就在那裡。他能治愈一切病痛——甚至可以起死回生。”希波克拉底的臉上露出了苦笑。這個小夥子的病情十分複雜。“一路上,我夢到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她們身邊,再次將我的母親攬在懷裡,再一次去親吻我的狗,讓他舔我的臉。”希波克拉底的淚水模糊了視線。這個小夥子已然病入膏肓,再也無法活著回到家鄉了。擺在他麵前的,是一段冗長又可怖的旅程,而在終點等著他的,不是家人,是冥河上的船夫的魔爪。“來,小夥子。”希波克拉底撫摸著男孩的頭發,把一個小瓶放在嘴唇上。“這就是能治愈你的疾病的良藥。”小夥子顫抖著努力抬起了自己的頭,高興地把那瓶藥喝了下去。希波克拉底待在他旁邊,撫摸著男孩的頭,低聲說著安慰的話語,說著回家的旅程,說著他的母親和他的獵犬。幾個小時過去了,天仙子製成的藥物終於麻醉了男孩的身體,減輕了他的痛苦,然而終究不能治愈他的病痛。最後,小夥子的眼睛帶著滿滿的溫情——就這麼永遠地合上了。希波克拉底站起身來,隻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又加上了一個人的重量。幾十個圍在他旁邊的人都伸出手來,呻吟著以求吸引他的注意力。許多人都有著和那孩子一樣的症狀。然而他也意識到,其中能夠得救的人少之又少。但至少,我得嘗試去治好他們啊。他在心中怒吼著,又仰頭望向天空。就讓我找到一種治愈他們的方法吧。天上的眾神卻沒有回應。希波克拉底轉向旁邊一個皮膚鬆弛、瘦骨嶙峋的女人,朝著她走了過去。此時,一對夫婦攔在了他身前,像一道大門一樣擋在了那裡。他立刻就明白了一點——這兩個人並不是病人——他們既不是飽受戰爭摧殘的士兵,也不是身染異疾的鄉下人。從他們的眼中看不到希望,隻有冷酷的惡意像珠寶一樣在他們的瞳孔中閃閃發亮。其中一人留著一頭齊肩長的頭發,劉海用青銅環箍住,他笑了笑——然而從他的眼中卻看不到絲毫喜悅的情緒。“希波克拉底,”他咂了咂嘴,“在內陸的聖所裡找不到你,這還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啊。所有的治療師不是都該在那裡進行修行嗎?”“治療師們應該到有病人的地方去,為他們進行治療。”希波克拉底平靜地回答道。這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他知道他們說的是哪裡,然後也明白了來人是何等身份——甚至在他看到內陸山腰上出現的那個身影之前——一個滿頭黑發間夾雜著一條白色的女人——她身在一處神廟附近,臉上的神情如同寒冬一般冷漠。“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呢,希波克拉底。”第二個人說道,這個人的腦袋活像一顆走了形的蘿卜。而從他臉上嚴峻的表情看來——很明顯,這個人並不是在向他發問,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他們帶著希波克拉底離開了海灣和內陸地區,朝山上走去。這條路穿過了一處地勢低窪的山穀,四周楊樹環繞,一路上,遍地的蕨類植物還有真菌的黴味以及群蛙的鳴聲包圍著他們。希波克拉底這才意識到,目光短淺的自己是多麼愚蠢:他把伯裡克利的警告當成了耳旁風,執意孤身一人回到了這裡。至少找個人護送你啊!——蘇格拉底也這樣哀求過他。問題在於,哪怕是一小隊高調現身的希臘重裝士兵也會在這裡播下戰爭的火苗——阿爾戈裡斯是一個兩麵三刀,經年四處樹敵的城邦,它一直大剌剌地騎在斯巴達疆域的肩膀上,離作為雅典領域的薩羅尼克海灣也沒有多遠。他看到了那兩人長袍下露出的麵具,還有劍刃的輪廓。哪怕雇個打手都行,修昔底德也這麼勸過他。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之前的他還沒“糊塗”到乾出這種事來。“我會落得何等下場?”希波克拉底的聲音裡帶著戰栗和恐懼,他對自己這樣的反應惱怒不已。“要看克莉西斯怎麼說了。”那蘿卜頭回答道。長發人接過了話頭:“山上有個蜂窩,她就在那裡等著我們。你見沒見過被憤怒的蜂群蜇死的人啊?”希波克拉底雙手緊緊攥成了拳,試圖驅散心中的恐懼:痛苦不過是暫時的,死了便一了百了。除此無它。除非……他看向自己手中的籃子,裡麵還有一瓶毒芹汁,劑量足夠他自我了斷。然而,當他拿起瓶子,破開蠟封,送到自己嘴邊的時候,他的精神終於還是崩潰了……然而就在此時,一團暗紅色的東西遮住了他的視野。希波克拉底驚叫一聲,踉蹌著向後退去,手中的瓶子和籃子也落在了地上。他拂去了眼前的穢物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和衣服上已經被這些東西沾了個遍。他看著身旁那長發人搖曳無定的屍體,這才發覺他的脖頸上隻剩下一個血淋淋的斷麵,頭顱已經不知所蹤。那蘿卜頭也像貓一樣壓低了身形,四處張望著,直到他看到了樹叢中出現的身形,聽到了投石器揮動的嘯聲之後,便飛快地閃到一旁,躲避襲來的下一顆飛石。那蘿卜頭低吼一聲,舉起一隻手臂——上麵綁著一麵小小的銅盾。“敢這樣對我們,我要你償命!”他衝著樹叢吼道。對麵不為所動,又一顆飛石朝著那蘿卜頭打來,然而這人身手迅捷,隻見他改換了一下手臂的角度,那飛石就被盾牌擋了下來。“反正你的石頭馬上就會用完,而且我也不會離開這裡!”卡珊德拉現出了身形,那姿態就如同一頭潛隨的母獅一般,她遍身穿著老舊的皮甲,背上背著一張弓,一隻手裡拿著已然鬆弛的投石器——現在被拋下了——然後換了一柄形製古怪的半長矛,一副要與那蘿卜頭一較高下的氣勢。卡珊德拉把那人上下打量的一番,然後發現,這個人在加入教會之前,應該就已經是一名武者了——他身體的柔韌度也和他醜陋的樣貌一樣誇張。隻見他虛晃幾招,因為卡珊德拉的反應笑出了聲。“原來是你啊?”他低聲說道,“好吧,我這次本來是為了抓個醫師,不過現在看來,又有一條大魚要上鉤了。”“你這話和赫爾米波斯的有點兒像嘛?不過,他現在已經跟著自己那條一分為二的船去見波塞冬了,臨沉下去之前他叫得可慘著呢。”“赫爾米波斯就是個呆瓜,跟一頭慢吞吞的大象沒什麼兩樣,而我——我可是一隻蠍子。”他厲聲說著,一麵壓低身形,像一柄長矛般飛快地朝著卡珊德拉刺過來。卡珊德拉在千鈞一發之際看穿了他的意圖,於是她一隻腳踩在巨石上,借此發力,一下子從衝來的蘿卜頭那走形的腦袋上方跳了過去,然後猛地向下一撲,讓列奧尼達斯之矛直接劈開了他的腦袋,然後深深穿進了他的腦骨中。黑色的血液和粉紅色的物質混成了一道濃稠液體,從那開了瓢的腦袋裡噴出,蘿卜頭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跟著倒了下去,躺在了山穀的地麵之上。卡珊德拉一個側翻,回到了地麵上。她一個箭步上去,來到屍體跟前,然後看到了那蘿卜頭已經被徹底毀壞的腦袋,這才確信他已經死去。接著,她就感覺到了,背後的蕨叢被壓斷的聲音,她應聲飛快地回過身去,然後發現在那裡的不是彆人,正是醫師希波克拉底。他踉踉蹌蹌地跑了起來,打算從她跟前逃開。“站住!是蘇格拉底派我來的。”卡珊德拉在他身後叫道。希波克拉底放慢了腳步,轉過身來。“蘇格拉底?你說是我的朋友要你來的?”他開口問道。眼睛卻大睜著,朝著上方和她的身後望去。卡珊德拉也四處張望:伊卡洛斯在穀地上麵的山坡上,正迅速向下俯衝。它的目標是一個頭發中雜著一道白的女人,伊卡洛斯接著便向那女人展開了攻擊,而那女人擋下了一擊,然後開始逃跑。“克莉西斯?”“你認識她?”希波克拉底警惕地問。卡珊德拉想起了蓋亞之窟和那些戴著麵具祈禱的人,上唇抽搐了一下。“我隻知道她非死不可。她逃到哪裡去了?”希波克拉底舉起雙手,想讓卡珊德拉這匹脫韁之馬平靜下來。“我會告訴你的,但我們應該先談談。跟我來。”他們回到了海灣區域,兩人和傷患們待在一起:卡珊德拉負責洗淨士兵們腿部和肩膀上的傷口,然後給他們打上繃帶。而希波克拉底則在處理那些相對沒那麼“直觀”的疾病。卡珊德拉來到一個與福柏年齡相仿的女孩跟前,她的腿上有一處被動物咬傷的傷口,傷口已經感染。她綁好了那女孩的繃帶,然後握住女孩的胳膊,捏了捏她的臉頰。那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卡珊德拉對她報以同樣微笑的瞬間想起了在雅典孤身一人的福柏,心中一陣刺痛。隨之而來的還有棘刺一般的憂慮,和心底的星點火花。然而,她還是斂去了臉上的微笑,再次將這些情緒壓了下去——這些情緒對於背負著使命的卡珊德拉來說是致命的弱點——於是,她轉向下一個病人:那人形容憔悴,呻吟不斷,苦痛纏身,已然精疲力竭。他身上沒有需要清理的傷口。也沒有需要上夾板的斷骨。卡珊德拉握著那人的手,聽著他無力的話語——這人之前是一名箭匠,他在對卡珊德拉講述自己以前的生活。過了一會兒,他便陷入了淺眠。“希臘境內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希波克拉底輕撫著那人的額頭,低聲說道。“教會。”卡珊德拉回答。希波克拉底乾笑了幾聲。“不僅如此。我從未見過這種病狀。它似乎是從某些小地方——也就是滿是屍體的聚落中傳播出來的。然後,這種病症就被傳到了各個港口,甚至還有鄉間的開闊地帶中。”“如果有治療方法的話,那你一定會找到的。”卡珊德拉堅定地說。“因為,我可是偉大的希波克拉底啊。”他歎道。他們在午後的陽光下稍作休息,兩人坐在一處小丘上,俯瞰著海灘上那片滿目瘡痍的景象,成群的病患就像一條條離了水的瀕死的魚。海風拂過他們的皮膚,希波克拉底將一條麵包掰成了兩半,然後把其中一半,還有一份肥羊肉和一個煮雞蛋遞給了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迅速地吞咽,接著想起自己在去往雅典的旅途中,把一樣最基本的需求拋在了腦後——那就是進食——每次吃東西的時候,她都是找些殘羹剩飯草草果腹。想到這些,她拿出一部分羊肉,扔給了伊卡洛斯。接著,兩人各自吃了一個蘋果,然後用清涼的溪水把入口的飯食送了下去。然後,希波克拉底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了岸邊一個小小的船影——艾德萊斯提亞號已經在這裡下錨了。“啊,我看到你的船了。我的朋友希羅多德在船上嗎?”“他可不樂意待在船上,”卡珊德拉說道,“我家的船長巴爾納巴斯和他有點兒不對付,尤其是和希羅多德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可是一點就著。他求著我帶他上岸,但我還是不敢冒這個險——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能找到什麼。”“你不是來殺克莉西斯的,對吧?”他說,他的眼睛似乎想從卡珊德拉的目光中找到些什麼。“我並不是為此而來,但是我不會留下她的性命。”卡珊德拉說。“我到這裡來,是為了問你一件事:我在找一個人。”希波克拉底揚起唇角。“我記得你母親的事情。”他說道。一陣戰栗掠過卡珊德拉的肌膚。“你……你怎麼知道的?”他舉起手中的蘋果核。“有其母必有其子。當你在樹叢裡現身的時候,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也就是說,她確實來過這裡?”希波克拉底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腳邊。“那時我太年輕了——我當時根本無計可施。於是我讓她從我這裡離開。然而,她那決絕的神情依然留在我的腦海中。它從未從我的記憶中離去——永遠不會。密裡涅就是被女性的皮囊包裹著的一團火!”“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希波克拉底又歎了一口氣,說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個人也許會有線索。”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背後的內陸地帶。“我指的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聖地——我過去曾經在那裡修習過醫術——然而那裡已經不複往昔。他們和我在觀念上產生了……分歧,就這麼說好了。他們覺得隻要把病人弄到他們的神廟和圖書館裡坐下,就可以治愈病痛——這樣的行為也許有助於修身養性,但是在一個人的胳膊斷掉的時候,這種做法可就沒什麼用了。”他搖了搖頭,就好像要躲開一記猛烈的重擊一樣。“到那裡去,和一個叫多洛普斯的神官談一談——他就住在圖書館的旁邊。跟他說是希波克拉底叫你來的。他和他的先祖負責記錄下那裡收治的每一個病人。既然密裡涅去過那裡,那麼她的名字肯定也在那些記錄的石碑之中——不僅僅是名字,還有病狀以及之後的去向應該都有記錄才是……”卡珊德拉聽著希波克拉底告訴她,要去哪兒找多洛普斯,同時卻也感覺到了在自己心底燃燒的那股微弱的火焰,不過,僅僅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就讓這股火焰重新獲得了活力。她將這火焰繼續藏在心底。卡珊德拉伸出手去,按在了希波克拉底的肩頭,然後站了起來。“謝謝。”“去吧,願你健康常伴,卡珊德拉。”希波克拉底一麵目送著她往內陸走去,一麵喊道。“還有,要小心,光芒已然開始黯淡,另外——”“在阿爾戈裡斯鄉間亂晃,可是會有危險的。”卡珊德拉接道。“差不多,但是我還有件事沒告訴你——那個多洛普斯,是克莉西斯的兒子。”夜幕降臨,此時的卡珊德拉正在林中穿行,各種動物的聲音充斥著她的耳鼓:蟋蟀,貓頭鷹,遠處還有一頭孤狼。她還在這裡發現了一頭獅子的蹤跡,跟著,就聽到了它雄厚低沉的吼聲——它就在林中不遠的地方。為了讓自己一直處在那聲音的下風,直到走到森林的儘頭,她一直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進路。卡珊德拉扒開一處蕨叢,在那裡觀望著這處飽經風霜的宏偉聖地:即便在夜幕籠罩下,這裡的景致也依舊令人讚歎。三座矮丘像哨兵一樣拱衛在聖地周圍,一座山的頂上坐落著阿波羅的神廟,另外一處山頂就是大名鼎鼎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本人的出生地,而在這些山頭中間的平地上散布著的,就是許多大理石築成的房舍,這些房屋之間都連有寬闊的林蔭大道,還有諸多寧靜無聲的園圃。以及一處形製複雜的宏偉長廊,許多駝著背的老神官在其中來往穿梭。另外還有一處體育館,一座小小的神廟,圖書館,然後就是聖所本身——也是病人們聚集的地方,那廳堂被火炬的光照得通亮,而病人們就躺臥在這光芒之下。山腰上還有一處劇場,以及幾處陳設簡單的神官宿舍。有人在低聲吟唱著神秘的禱詞,這聲音從一處神廟中傳出,在夜晚的空氣中回蕩著。卡珊德拉靜悄悄地從蕨叢中摸了出來,走到了空地當中,然後徑直往圖書館附近的神官宿舍走去。多洛普斯見她走進來的時候,驚得幾乎要從自己的椅子上跌下來。雖說卡珊德拉還是挺想讓他叫出聲來,可惜事情並沒有朝著卡珊德拉希望的方向發展,多洛普斯的視線一直牢牢鎖在卡珊德拉的身上。多洛普斯麵色灰暗,臉上滿是倦意,頭發也沒有梳理,有些甚至都打了結。卡珊德拉在屋裡四下環視,發現牆上有一些奇怪的文字,上麵還有些痕跡被草草抹去了。那裡寫著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文字:為什麼,母親?為什麼?讓他們活下去!問題是——這裡卻沒有克莉西斯的蹤跡,她到底在哪兒呢?卡珊德拉就這樣坐在了多洛普斯的對麵,她感到渾身不自在。然後卡珊德拉跟他講明了兩件事:她為何而來,以及是誰讓自己來找他的。聽罷這些話,尤其是聽到了希波克拉底的名字之後,多洛普斯才放鬆了警惕。“我在尋找一個叫作密裡涅的女人,請你幫助我。”卡珊德拉再一次說。多洛普斯的喉嚨凸起,那樣子就好像吞下了一顆梅核。然而,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拿起一把火炬,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示意她跟上,然後徑自走進了夜色當中。他們來到了長廊附近的一處露天區域,這裡有許多石板,它們要麼被高高地摞了起來,要麼就像步兵一樣,整齊有序地排列在那裡。多洛普斯衝著其中一塊石板做了個手勢,卡珊德拉皺起了眉,嚇得愣在了那裡。這些石板到底是什麼呢?是墓碑麼?多洛普斯依舊一言不發,隻是將手中的火炬遞了過來,做了個手勢,要她蹲下。於是她照做了,然後將火炬舉到了石板前——眼前的石板並非墓碑,就和希波克拉底所說的一樣,是某位病患的病。於是,她開始掃視上麵的銘文。“獨眼人迪奧多利斯於春日來此,夜中,寢於聖所,而靈修下降,覆空眶以仙膏,翌晨,則失眼複得,迪奧多利斯不複獨眼矣!”卡珊德拉揚了揚眉毛,好像在忍著笑——顯然,她是不相信上麵的這些話的。接著是下一塊,上麵刻著:“哀哉!赫爾邁厄尼之提孫雙眼失明,而不得見一物……神廟所飼獒犬舐其官能,賜其歡愉,而終得複見物也。”“官能?”卡珊德拉默默想著,那狗到底舔的是什麼東西。他們一塊塊石板看下去,看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人將水蛭整個吞下,以求它們能吃掉自己體內的病源;有人被狼咬傷,治愈他的卻是蝮蛇的毒牙;阿斯克勒庇俄斯發明了獨特的治療浮腫的方法——割下病患的腦袋,放出其中的積液,然後再把它安回脖子上。對著這些荒唐的記錄一路看下來,卡珊德拉感覺自己的眼睛發乾,有些疲倦。到了最後,她發現,東方已經露出了些許亮光——自己已經看了這麼久了嗎?她站起身來,卻發現附近的石板上,有一個詞從她的視線中一閃而過,而就是這一眼,讓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斯巴達。卡珊德拉跪在地上,將這塊石板上下端詳了個遍。然而,上麵的大部分內容都被匆匆刮去了。斯巴達的……攜幼子前來。尋求……諸神垂憐。卡珊德拉站起身來。“誰把這塊石板上的銘文抹去了?”就跟卡珊德拉第一次踏進他家裡時一樣,多洛普斯的臉此刻又驚得煞白。卡珊德拉又累又氣,自己的耐性也終於到了極限。“看在諸神的分兒上,你能不能就直接“告訴”我呢?為了來到這裡,我穿越了整個希臘,最後等著我的,就隻有這麼一塊被刮的半毀的石板?算我求你,告訴我!”多洛普斯的嘴唇張開了,跟著,卡珊德拉屏住了呼吸……終於明白了他為何一直一言不發——原本應該是舌頭的地方,現在隻剩下了參差粗糙的殘肉——根據灼痕的新鮮程度來看,這應該是最近的事情。“抱歉,我……我沒有察覺這件事。那個,我需要彆的東西,這些模棱兩可的信息遠遠不夠,求你了,幫幫我。”多洛普斯就這麼盯著她,眼中浸滿了淚水,然後將視線抬起,看向了她的身後。卡珊德拉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她轉過身去,卻什麼都沒有看見。遠處也隻有阿斯克勒庇俄斯穀底的南陲而已。接著,就在那裡的遠處……她看到了。黑暗中的叢林之間,透出了一線亮光。“答案就在那裡?”她問道。多洛普斯隻是哀傷地點了點頭。卡珊德拉從他旁邊轉身疾步飛奔而去。伊卡洛斯也從長廊的頂上急衝而下,就這樣跟隨著她。她一頭衝進了樹叢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鑽進灌木叢中,生怕那奇異的道標從她的視線中消失。最後,她終於見到了那光亮的整體:一處被忘卻的小小祭壇——這裡祀奉的,是阿波羅·馬列塔。聖壇上麵覆有一個紅瓦築成的錐頂,四麵環有爬滿地衣和苔蘚的柱子,其中一些已經崩塌。而聖壇之中,又傳出了微弱的嬰兒哭聲。卡珊德拉困惑不已,於是悄悄摸到了神廟的入口處,門廊兩旁分列著橙色的燭焰,卡珊德拉直接感受到了它們發散的熱度。在神殿的中央,有個女人正蹲在那裡,她背朝著卡珊德拉,麵前是一道老舊的帷幕,還有一處古舊的神壇。地麵上散落著花瓣。有那麼一瞬間,卡珊德拉心中的火焰再次升騰起來,將她的四肢百骸都浸在了裡麵。也許會是那樣吧,會是的吧?“母……母親?”她啞聲叫道。那女人站起身來,轉向她。“這話並不全對啊。”克莉西斯臉上帶著鯊魚一樣的微笑。她的聲音從那一口牙齒中傳出。她的手中還有一柄匕首,那柄凶器現在就懸在嬰兒的胸口上。卡珊德拉的心頓時涼透了。“雖說,如果你想要的話,我確實可以成為你的母親。我的親生兒子多洛普斯就是個傻瓜,如果沒錯的話,就是他向你泄的密吧?”卡珊德拉一言不發。“你的親生母親確實來過這裡——我想,現在的你,應該也已經搞清楚這一點了。”克莉西斯繼續說道。“這個孩子,”卡珊德拉快要喘不過氣,她看著克莉西斯,匕首和孩子,目光越發黯淡了,“你對他們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孩子活了下來,這你是知道的。”克莉西斯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又朝卡珊德拉的方向邁了一步。“德謨斯現在是我的孩子了——不過有一點,那就是我們中間的某些人還在對他動物般的行為方式表示不滿。”“那我的母親呢?”克莉西斯的笑容又深邃了幾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她送來了我的孩子——那個小東西真是可憐呢,還在雨裡哭著。啊,要是我早知道密裡涅有兩個孩子……不過,既然你都來了,那麼,一家人看來算是聚齊了。”卡珊德拉低下頭,死死地盯著她,架勢就像一頭準備衝鋒的公牛。“我的,母親,在,哪兒?”“我放她走了啊。畢竟她已經舉目無親——至少那個時候是——我可沒能把小阿利克西歐斯救回來呢。”“可是你說過……可……你對她撒了謊?你對她說阿利克西歐斯已經死了?”“喏,她可是把孩子交托給我照顧了呢。阿利克西歐斯可是個出眾的孩子。那幫斯巴達人想要他的命。救了他然後把他養大的,不是彆人,是我。我還讓他從最優秀的老師那裡學習了有關藝術和戰爭的學問。他可是我的孩子——就和赫拉給我帶來的孩子們一樣。”卡珊德拉感覺,自己身上的血管裡流淌的,不是熱血,而是寒冰。“你到底是什麼人?”克莉西斯把那個嬰兒放在了神壇上的蠟燭旁邊,然後又朝著卡珊德拉的方向走了一步。“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你也知道我們這群人是做什麼的。那麼,為了讓一切圓滿,你要做的就是和德謨斯一樣,加入我們的行列。好了,卡珊德拉……”她傾身,帶著濕熱的呼吸,朝著卡珊德拉耳語。“你願意讓我做你的母親麼?”卡珊德拉滿心恐懼,全身都在顫抖。她一把將克莉西斯推了回去。克莉西斯手臂亂揮了幾下,然後就揮起手中的匕首,直接朝卡珊德拉刺去。然而,當卡珊德拉拔出自己的斷矛準備迎戰的時候,克莉西斯的眼睛卻睜得老大,整個人也向後退去。她一麵吼著,一麵用一條胳膊掃過祭壇,蠟燭和嬰兒都落了下來,那孩子摔到地上,哭喊起來。隻聽“嗖”的一聲,帷幔,還有地上的花瓣和乾蕨都一並沸騰起來。克莉西斯一麵狂笑著,一麵從後麵的出口撤到了遠處。“你不會來抓我的,卡珊德拉,要不然,那個孩子就會死在烈焰中。你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又一個小生靈就因為你那糟糕的決斷,在這裡丟掉性命吧?會,還是不會呢?”卡珊德拉就那麼站在那裡,進退兩難。然而,隻消一閃念的工夫,她就判明了是非——克莉西斯雖然是個女魔頭,但是殺她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她一頭衝進火焰之中,一把抄起嬰兒,用自己的坎肩裹住,然後從後門踉蹌著逃了出去。煙熏得她渾身發黑,眼睛刺痛,卡珊德拉就那麼跪在那裡,不住地咳嗽乾嘔,還吐出了不少口水。這時她才意識到,克莉西斯應該已經跑遠了。然而當她抬起頭,整個人卻僵住了——克莉西斯就在她麵前一步之遙的地方,背對著她站在那裡。然而下一刻,克莉西斯卻直接仰麵倒地,一柄伐木斧劈開了她的臉。多洛普斯一聲不響地走到他母親的屍體跟前,把那柄斧子利落地拽了下來。他的嘴唇嚅動著,無聲地向克莉西斯傳達了最後一句話:抱歉了,母親……但現在你已經死了,那些年幼的生靈終於可以活下去。說罷,他用自己空著的另一隻手從卡珊德拉的懷中接過孩子,然後一聲不響地走回了森林中,朝著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聖所走去。
第八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