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蟋蟀在夜晚清涼的空氣中歌唱。從山穀的叢林中,傳出了熊羆的低吼,還有野豬覓食的聲響。相對而言,穀底幾乎算是一片荒蕪之地了。成千上萬的朝聖者都已散去,隻有他們當中的極少數在這裡紮下營帳,圍在火堆旁輕聲吟唱。而在神殿所在的山上,奴隸和侍從們正借著火炬的光芒,安靜地做著灑掃庭院的活計。還有數十名身著黑甲的守衛,他們帶著十二分警覺,正邁開步伐,在神殿裡四處巡邏。卡珊德拉攀上了一處小小的岩架,然後拋下一根繩子,投向了希羅多德所在的位置——這人之前還說自己的腰不好,沒法跟她一起爬上去——而現在,他順繩而上的動作十分麻利,與他之前的那套說辭完全不符。接著,他們轉向旁邊低處岩床上的洞口——裡麵也是一片漆黑。“這裡肯定是一處入口。”卡珊德拉若有所思地說,一麵轉向希羅多德。“你覺得呢?”我們的曆史學家聳了聳肩,說道:“彆的我可不知道啊,我的傭兵,我隻知道,下麵肯定是個馬蜂窩。”卡珊德拉掂了掂手裡的皮袋——裡麵裝的是長袍和麵具。如果下麵的隧道確實通往蓋亞之窟,那麼她就得想辦法隱藏自己的身份。因為卡珊德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弓、矛還有護腕都過於顯眼了,於是她不情願地卸下護腕和皮帶,接著又從背上取下了弓和箭袋——沒有裝備隨身的她,感覺自己如同赤身裸體一般。希羅多德不緊不慢地接過了弓,然而,當卡珊德拉將那柄矛遞到他的手裡時,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氣,不肯去碰觸那矛,然後又拿出自己的一個皮囊,讓她將矛放在上麵。卡珊德拉對此未置一語。“如果天明過後,我還沒有回來,你就離開這裡,知道嗎?還有,讓巴爾納巴斯也離開這裡。另外,忘掉關於我的一切。”希羅多德點了點頭,於是卡珊德拉彎下身去,準備進入隧道。下麵的空間十分狹窄,卡珊德拉儘可能低地彎下身子,然而即便如此,洞中懸垂的鐘乳石還是刮到了她的後背。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後,眼前的通路已經變得和兔子洞一般狹小了,於是她隻得伏下身來,繼續匍匐前進。此時已經沒有了回頭的餘地,空氣也十分稀薄。一時間,她甚至想象到了希羅多德趁著她在黑暗的洞窟中摸索時,歡天喜地地奔回基拉城,打算賣掉她的矛的畫麵。接著,卡珊德拉身下的地麵陡然下降,她也開始順著大量的碎石向下滑落。最後,她發現自己落在了一道橙光的邊緣之上,又聽到了許多沉穩而自信的聲音的低沉回聲。在某處天然的石柱的另一側,也有光影移動。卡珊德拉連忙把厄爾皮諾的繡花披風披在肩上,然後戴好了麵具。緊接著,就有兩個身影走過——這些人披著拖地的長袍,看上去就好像飄浮在空中一般。“彆磨蹭了,”其中一個人——這個人的麵具看著與厄爾皮諾的尤其相似——一邊說著,一邊惡狠狠地盯著她,“聖物已經被請出來了,快點兒,不然你可就沒機會去觸碰它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卡珊德拉的聲音悶悶的,從上麵的口部開孔中傳了出來。那兩人從她身邊飄然走過,在那裡沒完沒了地說著關於雇傭大批人員和傭兵來應對日後工作之類的事情。卡珊德拉由著他們向前走了一會兒,接著跟了上去,隨他們走過了一段石廊。當她從那些基岩中鑿出的房間裡穿過時,兩邊火炬上的火焰劈啪作響。其中一些房間中擺著一些床或者家具,但都是空無一人。接著,從前麵的一段石廊中噴出了一股蒸汽,然後是一陣尖叫,那聲音令她的胃緊緊絞成了一個結。卡珊德拉放緩腳步,可以肯定的是,她並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想知道是什麼讓人發出了那樣的叫聲。然而,當她繞過那裡的時候,還是沒能忍住,去看了一眼。裡麵是一個麵相凶蠻的教眾,他粗重的呼吸正從麵具後麵漏出來,無袖長袍下的兩肩隆起,雙臂上也長著黑色的卷曲的絨毛。他那厚實的兩手中的其中一隻,正握著一根撥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懸在火盆上方,已經被燒得熾白。而在他麵前的可憐人,正被綁在一個垂直的架子上,那人的頭向前懸著,有液體從被遮住的臉上留下來,滴答作響。“我們雇你來,是為了殺掉雅典的菲狄亞斯,”那蒙麵凶徒麵露怒容,接著說道,“我們出價夠高,然而,你居然搞砸了一切,而且為此幾乎把自己交待在了那肮臟的雅典大牢裡。行吧,要我說,你這蠢貨還是待在那兒會好過一些。”他一麵說著,一麵拽著那被綁著的人的頭發,然後猛地將他的腦袋往後一拉,露出了他那張已經被毀了大半的臉:那張臉的右側早已血肉模糊,眼窩也隻剩空洞。那凶徒舉起了撥火棍,然後將燒得熾白的那一頭捅向了被縛之人剩下的眼睛。那隻眼睛聳動起來,掃視四周,好似要從那人的眼眶中跳出來一般,然而,它已經無路可逃了。隨著一陣呲呲的響聲,那裡傳出了一陣焦肉的惡臭,接著砰的一聲,那隻眼睛炸裂開來,白色和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噴得房間裡到處都是,而站在廊道裡的卡珊德拉也被濺了一身。她用儘全力,才讓自己沒有被嚇得不能動彈,或者乾嘔出來。接著,那蒙麵凶徒轉過身來,看到了她,接著喊將起來,那聲音甚至蓋過了屋中受刑之人的慘叫。那人喊道:“抱歉。我還要把這渾蛋的腦袋鋸下來,然後我會派個奴隸來給你清理長袍。”“很好,”卡珊德拉答道,“不過快點兒,那個‘物件’已經被請出來了。”卡珊德拉對自己鎮定的反應十分滿意,於是她接著在石廊道中曳步而行,直到走進一個寬闊的廳堂之中——這裡的石質地麵都是拋了光的,而且上麵還蝕刻有各種符號。裡麵站著一些教眾,他們所有人都戴著紋樣邪惡的同款劇場麵具,正醉心於交談之中。她可沒有打擾這群人的勇氣,不過,在廳堂一頭的石祭壇旁,有個人正獨自跪在那裡,那人的頭發又黑又長,然而其中雜著一束明顯的白發。她一步步接近那人,專注地盯著他。這時,卡珊德拉身後冒出了一個聲音,嚇得她差點兒靈魂出竅。“彆害羞,來和克莉西斯一起祈禱吧。”說話的是一個同樣戴著麵具的人,這人身材瘦高,看著像是一根豆莢。“她不介意有人在側的。”卡珊德拉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學著那個被叫作克莉西斯的人的姿勢,雙手環在胸前,在她旁邊對著祭壇跪拜鞠躬。“啊,是啊,你也感覺到了嗎?”那女教眾的聲音從麵具後急促地傳出。“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會令神明愉悅。而我們也因此得到了強大的控製力。祈禱是一項傳統。而傳統便是控製力。大眾會懷著他們的祈願,向更強大的力量俯首……而我們便是這‘更強大的力量’,這樣的事情,難道不值得驕傲麼?”正在克莉西斯說話的空當兒,拷問室裡又傳來了鋸子刺耳的聲響,跟著是破膽之人的慘叫——再過不久,又傳來了一聲某些物什掉落在地的鈍響。“雖然我是個新人,可我的驕傲之情已經快要從我心裡奔湧而出了。”卡珊德拉嘟噥道,她發現,如果想讓這群人信任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模仿他們的行事方式,也就是說,要對拷問室裡的恐怖場景視而不見。“那麼接下來我該對你進行教導了,孩子。‘先知’是我們成就偉業的關鍵所在,”克莉西斯接著說道,“數十年來,她一直在為我們發聲。”這些話在卡珊德拉的心中回蕩著,如同被擊錘敲打的鳴鐘一樣。也就是說,命斯巴達人把我的弟弟從山上扔下去的指令,並不是由德爾菲的女先知本人……而是這群惡徒發出的。“借著她的聲音,我們已經獲得了許多東西,”克莉西斯接著說道,“不久之後,我們就會將全希臘握在自己的手中——讓兩邊互相征伐,而與此同時,我們會將雙方都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中。然而,即便是我們的先知,也無法匹敵於——”她頓了頓,然後顫抖起來,就好像被一隻不可見的情人的手觸碰一般。“那件物什。”“聖物。”三個從旁經過,聽到了這番話的蒙麵人說道。“聖物。”卡珊德拉虔誠地吟誦著。“而我們當中的領銜人物馬上就要來了,”另一個人說道,“他便是能夠解封聖物力量——並借以知曉古今未來事體之人。”“那種時刻想來會很不錯呢。”卡珊德拉一麵應著,一麵站起身來,緩緩從房間中走過,想要從那七八個喋喋不休的聲音裡聽出些端倪來。其中的兩個人——一男一女,正吵得火熱。而卡珊德拉也很快就知道了這兩人的名字:席拉諾斯和蒂歐妮。“彆管那個母親了,”蒂歐妮說著,伸出一隻手在空中猛地一揮,“她已經老去,沒什麼用處了。”“但是我馬上就能把她逮到手了啊,”席拉諾斯對她的話不以為意,“我們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席拉諾斯連人帶麵具轉向了卡珊德拉。“你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我們該去抓我們頭人的母親,還是姐妹呢?”卡珊德拉的喉嚨一下子變得如同沙子一樣乾燥。“我……”她啞著嗓子說道。“呸,你們誰都不該抓,”又有一個人在卡珊德拉的背後出聲,“這兩個人都很難找。但是雅典的伯裡克利就不一樣了。那家夥整天帶著羽飾盔到處晃悠,那就是一個活靶子。我們就把他的心挖出來,讓雅典人和他們那種毫無章法的行事方式就此癱瘓——或者,在他們中間再安插一個更符合我們要求的領袖,也是可以的。”這三個人就這麼吵開了,卡珊德拉借機從他們的身邊溜了出去。卡珊德拉一路穿過了一處通往某個前廳的走廊。最裡麵牆壁的岩石上鑿出了一個瑰麗又可怖的形象——一條帶角的眼鏡蛇,那蛇從地麵騰起,血口大張,獠牙畢露,而兩隻小眼,則由兩根發光的蠟燭代替。石像前站著一個蒙麵男子。卡珊德拉慢慢移步近前,想要看看這人到底在做什麼,接著便倒吸一口氣——那男人舉起了自己的雙臂,然後用蛇的牙尖刺破了自己的手腕。那人的手腕立即鮮紅一片,而流出來的血液落入了蛇口下的石槽中。男人高興地仰起頭,愉悅地喘息著。接著,他喜悅的神情瞬間消失無蹤,轉過頭來,看著卡珊德拉。他麵具後的眼睛——一隻烏黑,一隻迷離——在那裡掃視著,確定著她的位置。“彆讓蛇牙乾掉,繼續吧,奉上你的祭品。”那人說著,向後退了幾步,用繃帶包紮那兩個鋸齒狀的傷口。“今天不行。”卡珊德拉堅定地說道。“繼續,還有,奉上你的謝意——我們要心存感激,我們必須奉上的供物,也不過隻有血液而已。德謨斯可是會苛求我們割下自己的雙手奉上的——我們越早抓到他餘下的血脈,就能越早地從我們現在的頭人,還有他那混沌粗陋的行事之道中解脫出來。”卡珊德拉的沉默似乎引起了對方的懷疑。“你最好不要想著通風報信。”那人說著,緩緩走近卡珊德拉。“如果他知道了這些事情,那麼他的獸性就會完全顯露出來。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兵器,或者說,是一匹無法馴服的烈馬,力量和混沌都彙集在了他的體內。他是教會所需要的一切,也是教會所要反對的一切。如果他知道我們要抓捕他的母親……”他神秘兮兮地輕笑著,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接著說道:“好了,簡而言之,我可不想讓我的噩夢化作現實。”“我也不想。”卡珊德拉附和著,突然覺得這地下室開始變得寒冷。於是她從這處前廳離開,跟上了克莉西斯,席拉諾斯和蒂歐妮——這些人正向地下迷宮的更深處移動。無數的聲音現在正在卡珊德拉的腦中鳴響:有關被科斯莫斯教掌控的地域,奉納自己血液的男性,德爾菲的先知本人被他們握於股掌之中,等等。恍惚間,卡珊德拉走進了一處大廳之中,接著感覺到一陣直穿骨髓的嗡鳴在這裡回蕩著。這種感覺正是她每次觸碰自己那柄古老——現在並不在身邊的列奧尼達斯之矛時的體驗。但是現在的這種感覺和前者有所不同——這種感覺更強烈,而且要強得多。洞頂上有巨大的鐘乳石懸垂而下,而中央部分則是一個由拋光過的石料構成的石環。環的中間有好幾十個身披長袍、戴著麵具的人影:那個負責拷問的凶蠻之徒也和他們一起慢慢地走了進去,那個叫作克莉西斯的和那雙腕纏著繃帶的男人也在其中。還有三個人跟在卡珊德拉後麵急匆匆地趕了進去,在環內給自己找了個位置。接著,裡麵的每個人都用低沉的聲音唱起了悠長又深邃的歌。當歌曲的間奏響起,有人回過頭來看向卡珊德拉,她這才明白自己應該加入他們。於是她大步走向中央的空地,踏進了石環內,加入吟唱的行列。那連綿不斷的吟唱聲似乎填滿了整個洞穴,卡珊德拉顫抖著,接著她注視著石環中央那紅色大理石製成的基座,在那基座上麵,有一個金色的小金字塔。這便是“那件物什”了。作為傭兵的卡珊德拉立刻就意識到這件東西價值不菲,並開始思考它能換來多少財富。而作為戰士的卡珊德拉想要大步上前,跟這些蒙麵的混球以命相搏——畢竟,這些人可是殺害她那繈褓中的弟弟的凶手,也是摧毀了她人生的罪魁禍首。她的雙手在長袍下攥成了拳頭,心裡暗罵說服她留下武器的希羅多德。接著她就發現,引起震顫的並非吟唱的聲音,而是金字塔本身。而且是金字塔向她傳遞著類似脈搏一樣的震動。教眾中的其中一人踏步上前,畢恭畢敬地伸出手去,放在了那金字塔上,其他人都在竊竊私語。人群中傳出了一聲聲夾雜著嫉妒和羨慕的歎息。有些人不耐煩地踱起了步,急於去觸摸那件神物。卡珊德拉確信,裡麵肯定藏著蠟燭或者燈之類的東西。畢竟,這件物什一直在發出柔和的金光。“我看到了,”一個信徒吟誦一般地說著,“無形的鎖鏈纏在每個男人和女人的脖頸和腳踝之上。混沌之光的消逝,思想的狹窄回廊,連接著純粹的忠誠,純粹的秩序。”其餘的人在一片讚美的掌聲中站了起來。另外三人都近前來述說自己的所見。接著,克莉西斯對卡珊德拉耳語道:“這件神器隻有在我們的頭人和我們其中一人同時觸摸它的時候才能發揮全部的效用——他會看到我們的所思所想,並允許我們去看得更遠。不過,就算隻是單單將自己的手放上去,也會有奇妙的事情發生。所以說,你一定要去試一下。”卡珊德拉做了一次深呼吸,同時在心裡默默地感謝麵具的存在,接著踏進了石環的中心。她伸出手去,在那金字塔的尖頂上徘徊,心臟也狂跳不止,各種聲音的嗡鳴使得她周身的空氣顫動起來,雖說地下十分陰冷,但她的背後卻滿是汗水,然後……咣!洞窟後麵的某扇門被猛地撞開了,上麵的鉸鏈、鐵釘和螺釘四處飛散,門也被砸出了一個凹坑。一個雕塑般雄壯的高大身形一頭衝進了廳堂之中,然後搖晃著蹲了下來,那架勢就好似一頭發狂的動物。來人的四肢肌肉發達,身穿一件綴著皮條流蘇的白色胸甲,披著白色的披風。濃密的黑色卷發挽成了一個髻,垂在他的背後。他的臉上倒是沒有麵具,而他那張帥氣的臉上滿是怒意。這個人是個戰士,而且英勇無比……難道他就是德謨斯?“我們當中混進了一個細作,”他咆哮道,“我們的組織中一共有二十四個人,現在這裡就有二十四個人——那麼,既然我們之中的一個已經死在了基拉城裡,為何仍舊有二十四個人站在這裡?”他舉起了一顆被斬下的首級,然後一把扔在了地上。卡珊德拉一直看著那顆滾動的頭顱,直到它停下,恐懼從她的腳底升騰而起,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冰窖。這難道是厄爾皮諾的首級麼?但是她並沒有砍掉厄爾皮諾的腦袋,那個畜生肯定是毀壞了他的屍體,為了證明叛徒的存在。“是誰乾的?”德謨斯怒不可遏,他的聲音如同戰鼓一般響亮。“摘下你們的麵具!”卡珊德拉心慌不已,恐懼在她心中蔓延。“這不合規矩,德謨斯,我們是從來都不向同伴們透露真實身份的。”其中一名教眾說道。卡珊德拉內心的恐懼稍稍減輕了幾分。接著,克莉西斯踏步上前,說道:“就讓我們每個人和我們的頭人一起把手放在聖物上,用傳統的方式,來證明我們對教會的忠誠吧。德謨斯會看到他們的所見,也會洞察他們心中的秘密。”德謨斯緩慢地走下台階,走進了石環之中。“好極了。”他咆哮著,走到了金字塔邊上,目光卻還在上下打量著卡珊德拉。“你,上前來。觸摸它,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你可不能說謊——因為我也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他一麵說著,一麵將自己的手放到了金字塔的一個麵上。卡珊德拉盯著眼前的戰士。他那褐色與金色混雜的瞳孔中,憎恨的火焰正熊熊燃燒。有那麼一瞬,卡珊德拉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但是現在的她又能做些什麼呢?於是她將手掌放到了聖物的側麵,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有那麼一會兒,她甚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去笑話這些傻瓜——然而接下來的事情令人瞠目結舌。卡珊德拉昂起了頭,接著白色的光芒在她的意識中閃爍。和那柄矛喚起過去回憶時的感覺不同,這種感覺是真實的。她能夠感受到秋日的空氣,也能辨出濕潤的蕨菜氣味,還能聽到優羅塔斯森林中群鳥的啼鳴。此時的她,就“身在”斯巴達。午後斑駁的天空下,我穿過蕨叢,盯著前方那頭壯碩的野豬,腦子裡滿是用這野獸做出的美味佳肴——還有旁人對我這個七歲孩子的讚賞和認同——年齡是我自己算的。我屈下膝蓋,向後引矛,屏息間又將其舉起,矛尖對準野豬的腹部。然而緊接著我猶豫了——我是該靜候時機,還是直接出手,或者應該……銀光一閃,另一柄矛從我的頭上掠過,一頭紮進了土中,那野豬也因此受驚,尖叫著逃跑了。我跳起來,四下環視,想要找到那個神秘的投槍人。“誰在那裡?”我喊道,“出來!”母親的身形出現在樹叢中,她的懷裡抱著繈褓中的阿利克西歐斯。“遲疑隻會將人……”母親的聲音傳來。“……送入墳墓。”我歎口氣,說道。我發覺自己沒有通過她的考驗。“我明白的,”我回答道,“如果父親知道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的話,肯定會很失望的。”“你的身體還沒有發育完全,而且你十分堅毅執著。但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抓住最佳時機。”母親在附近轉了一圈,將阿利克西歐斯放在了一棵倒下的樹上,然後將之前的矛從土裡拔了出來。“你也許差不多到了用這個的時候了。”我接過那柄矛,看到它發出暗淡的光芒,這令我十分驚訝——這真是一柄做工精良的武器。雖然矛柄被折斷了,不過對於我現在的身高來說,這種長度再適合不過。當我的手觸及那葉狀的鋒刃時,便有一股奇異的震動——一種震顫傳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一些感覺。”“哦?”母親微笑著回應了我。我又多次觸碰矛尖,而每一次都有奇怪的感覺傳來。“這柄矛非同尋常。”“當然,它上麵附著一種傳承已久的力量。那是英雄血脈的傳承——那血脈也在你我的身體、在我們的家族之中傳承著。而這血脈,在很久以前,屬於列奧尼達斯王。”“這……就是……列奧尼達斯王的矛?”我啞著嗓子應道。母親微微笑著,手輕撫著我的臉龐。“曾經的列奧尼達斯勇氣卓絕,在溫泉關也做出了偉大的犧牲。你繼承了他的血脈,也繼承了他所擁有的力量。我們都有著感知周遭發生的特定事件的能力。我們如獅子般敏銳,危險來襲時,我們應對自如。這是我們家族中人的天賦。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一點。有些人知曉我們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打算為己所用。因此,他們會采取行動,試圖從我們的手上將這種力量奪走。”“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我帶著孩童那種樂天式的勇氣回答道。“我明白,”母親說道,“你也是一名戰士。”我覺得,自己在對待這件物什的時候,必須要帶著十二分小心——於是我謹慎地用皮革把它卷將起來,放進了自己的箭袋裡。接著,天空中便傳來了雷聲,我也循著那聲音向上看。“暴風雨要來了。”母親說著,將阿利克西歐斯抱了起來。情況有些不對頭:自從父親和母親秋天去德爾菲麵見先知之後,我就一直有這樣的感覺。母親察覺到了我的不安,把阿利克西歐斯的繈褓遞到了我懷中。我立刻平靜了下來,吻了吻他的額頭,注視他那褐金色的雙瞳……卡珊德拉大口喘著氣,手也從金字塔上抬了起來。記憶中的畫麵開始在她的眼前消散,於是她將視線死死地鎖在德謨斯身上。而此時的德謨斯也死死地盯著她,雙眼睜得溜圓,仿佛明月一般。是的,不會有錯……阿利克西歐斯?卡珊德拉滿臉驚訝,喃喃道。德謨斯同樣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嘴唇輕微地嚅動著:卡珊德拉?卡珊德拉此時雙腿麻木,卻還是向後退了一步。“如何?”一個教眾喊道,“你看到了什麼,德謨斯?我們能相信這個人嗎?”麵對教眾的追問,德謨斯卻是一言不發。“請回答我們的問題,德謨斯。”另一個人懇求道。依舊沒有回應。不多時,另一個教眾歎著氣搶上前去,說道:“那就換我吧,我可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他的舉動似乎把德謨斯從恍惚中喚醒了。德謨斯吼了一聲,抓住了那教眾的後腦,把他那張臉連著麵具一把摁在了金字塔的塔尖上。隨著一聲悶響,那人的麵具登時破裂開來。霎時間血沫飛濺,那教眾的軀體猛地一震,隨後癱倒在地。那通體金色的金字塔卻依舊光鮮如初,毫發無損,然而那教眾的臉卻已經皺作一團,不成人樣。有些站在旁邊的教眾開始哭號著後退。不過,還是有幾個人疾步上前,質問道:“德謨斯,你在做什麼?!”他們一麵叫嚷著,一麵圍到了他身邊。卡珊德拉也退到了遠處,然後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廳堂的入口,接著轉過身,像一頭受了驚的雌鹿般飛跑而去。直到她回到進入這裡的那個秘密通道之前,她都在恍惚中一路狂奔著。哪怕是終於潛入暗夜之中,逃到了外麵的岩架上之後,卡珊德拉也依舊喘著粗氣,彎下腰,踉蹌著朝希羅多德走去。卡珊德拉隻是盯著他那張皺巴巴的老臉,沒有注意到他說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孩子?”卡珊德拉抬起頭來,大睜著眼睛看著曆史學家,說:“他就在裡麵,他是他們的頭人。”“你說的是誰,孩子?”“我的弟弟,阿利克西歐斯。”艾德萊斯提亞號在暗夜的遮蔽下從基拉城出航。萊薩和其他幾個船員放下了船帆,並在司掌方向的槳位上安排了人手。巴爾納巴斯站在船頭,一隻腳踏在欄杆上,凝視著眼前的黑暗——那副架勢,就好像對麵站著的是他的宿敵。他會時不時轉過頭來,懷著感激之情看向船尾的卡珊德拉,想要征求這位站在自己為之奉上身家性命——也就是艾德萊斯提亞號上的人的下一步意見。然而,卡珊德拉卻一言不發,隻是在那裡出神。她坐在小船艙的旁邊,攥緊了那隻曾放在金字塔上的手,兩眼凝視著蒼穹——她曾經以為的真相,現在都被拋在了一邊,變成了無數的碎片。希羅多德就坐在她旁邊,正小心地從一個蘋果上切下薄片來,然後把切下來的部分不緊不慢地往嘴裡送。接著他又給了卡珊德拉一片,而卡珊德拉又一次拒絕了,於是老人把蘋果片扔給了伊卡洛斯,而它卻帶著微微不屑的神情,對著那蘋果片戳來戳去。“那裡有很多人,都戴著麵具,”卡珊德拉平靜地說,“先知是他們的喉舌,而神明借著她的口向人們發聲,那個金字塔就是一切的根源。他們的手下有大批的間諜和戰士,可以說,整個希臘——或者說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比我預想的要糟得多。”希羅多德喃喃答著,視線轉向夜色,凝視良久。“如果伯裡克利已經如你所說,陷入了危險境地,那麼我們必須火速前往雅典。”卡珊德拉的目光轉向他,說道:“我在那裡聽說了很多事情,但我為什麼必須優先考慮他的安危呢?我的弟弟還活著,而那個教會把他變成了某種……可怕的東西。他們正派人要殺掉我的母親,這艘船在我的名下,而伯裡克利於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他不過是又一個貪婪而殘忍的將軍罷了。”“殘忍?隻能說你根本不了解他。”希羅多德的語氣裡帶著責備。“他是被迫卷入這場戰爭的。”卡珊德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是說這世上還有不喜歡打仗的將領?我看不太可能吧。”她一麵說著,卻又想起自己在薩米城中那些臟兮兮的酒館裡聽到過的風聲。“有些人說就是他打著和平的旗號挑起了這場戰爭,以求將希臘的強大海軍聚集到一處,借此炫耀武力,坐享他們帶來的榮耀。斯巴達那些根本不入流的戰船根本無法對他們構成威脅。不過相對地,斯巴達的陸上重步兵在希臘境內,還是可以獨當一麵的。在羸弱不堪的雅典步兵麵前,他們就是無敵的存在。那麼,既然伯裡克利一直因為海上的事情受到讚揚,誰又會去在乎這無休無止的戰火呢?”“也許是這樣吧。或者說,他隻是發覺戰爭無可避免,儘力引導事態向好的方向發展,從而對它們進行最優化的利用而已。”希羅多德聳了聳肩。“你的話根本沒說到點子上:雅典和它的國王都離我十萬八千裡,我為什麼要關心他們的安危?”希羅多德笑了起來,那笑聲響亮而持久。“雅典沒有國王。伯裡克利是為人民服務的。而他的處境也十分不妙:許多人潛藏在雅典的暗處,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其位而代之。如果這個教會跟這些人也勾結在一起打算拉他下馬,那麼到頭來這樣一場高尚卻令人擔憂的戰爭,就有可能變成一場混亂不堪的血腥慘禍,把一切都卷將進去。”卡珊德拉依舊盯著他——她還是沒明白。“好吧,”希羅多德接著說道,“你好好想想:如果你是從你的弟弟那裡跑出來的,那麼他們肯定是在搜捕你的母親囉?”卡珊德拉點了點頭。“那你要去哪兒找她?希臘這片土地可不小呢。”“我猜你會給我一些建議。”卡珊德拉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說什麼你是知道的,”希羅多德回答說,“雅典可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樞紐所在,孩子。那裡和閉關鎖國、觀念落後的斯巴達可不一樣。雅典想要吸引的,是貿易者、商人,還有我這樣的旅人。那裡的主事人都是博聞廣識的偉大人物。如果要尋得有關令堂下落的線索,那肯定要到——”“雅典的街巷中去。”卡珊德拉大聲接道,那聲音十分響亮,就連船頭的巴爾納巴斯都能聽到。巴爾納巴斯應聲向她致意,然後亮開嗓門,向船員們下達了命令。艾德萊斯提亞號的風帆被風鼓起,嘎吱作響,船身也借著風勢掉轉過去,這一趟的航線與以往不同,他們要出海,繞著伯羅奔尼撒半島進行一次長途航行,而最終的目的地,便是阿提卡。希羅多德躺下,自顧自睡去了。而卡珊德拉卻起身走到了船尾,看著三列槳船攪起的海水逐漸消失在尾流中。銀色月光照耀下的海麵,仿佛一整張繡著綿延山峰的巨毯,而無儘的蒼穹,也好似一頂嵌著無數星辰的靛青華蓋。卡珊德拉久久凝視著眼前的景色,好似它是永恒的。直到雙目疲倦時,卡珊德拉眨了眨眼,然後看到水麵上有一道看起來更大更高、樣貌迥異的浪頭——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逆水而行。是另一艘船麼?接著,她就聽到遠方有捕鯨人的歌聲傳來,她循聲望去。等她的視線回到艾德萊斯提亞號的尾波上時,那艘魅影一般的船隻已經不見了蹤影。她搖了搖頭,心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以至於眼前出現了幻覺,甚至是幻聽。當卡珊德拉離開船尾的時候,希羅多德醒了過來,他坐起身,盯著卡珊德拉的弓和矛看——這兩件武器都被立在了船艙裡。“你看我這柄矛的時候很是專注,好像它是個影子一樣。”卡珊德拉笑道。希羅多德抬起頭來看著她,似乎並沒有理解她的意思。“這是列奧尼達斯的矛。打從我在神殿的隊列中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是被吸引到那裡去的。”卡珊德拉在他對麵找了個地方坐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我是列奧尼達斯的後裔,而有些人說,我讓我的血統蒙羞。”就在這時,那教眾的聲音再一次出現在卡珊德拉的腦海中——我們越早把他的血親都抓到手,就能越早地擺脫我們的頭人,以及他那混亂又粗魯的行事方式。接著,卡珊德拉將那柄矛握在手中,仔細端詳著,繼續說道:“這矛有時會和我說話,我本以為這樣的物件世上不會再有第二件了……直到今晚之前。”“你說的是之前告訴過我的,在蓋亞之窟裡見到的那個金色的物件麼?”希羅多德說著,抬頭仰望夜空,好像在確認周圍是否有幽靈在監視著他們。卡珊德拉點了點頭。“那東西解開了我的心結,讓我以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方式回到了過去。一種強烈的感覺從我的心底生發而出。”她將矛放了下來,聳了聳肩。“那個金色的金字塔和我的矛到底有什麼特彆的地方呢?”希羅多德的臉拉得老長,神色黯然。回道:“你說的這兩樣東西可都不是尋常之物啊,卡珊德拉……當然了,最不尋常的,是你這個人本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希羅多德凝視著船首,招起手來,叫巴爾納巴斯也到他跟前來。“很快,你就會明白的。”蒼穹之上浮雲飄動,艾德萊斯提亞號行駛在海上,他們駛進了一處珊瑚叢生、群山林立的古老海道,岸邊的諸多山巒都由黑色的岩石構成,密布著蔥綠的樹木。卡珊德拉看向高處,感到脊背上一陣刺痛——這裡便是溫泉關,是古代諸多英豪聚集的地方。“這一趟臨時添加的行程你可還滿意,傭兵?”巴爾納巴斯問道。“你相信希羅多德,那麼我也信。就這樣繼續趕路的話,我們很快就能到達雅典了。”卡珊德拉微笑著,然後跳上了岸邊濕潤的沙地。希羅多德則借著一部繩梯從船上爬了下來。兩人上岸後,便走上了一條直通群山的山道。“厄菲阿爾忒斯引著波斯人走上的就是這條路。”希羅多德眯起了水汽迷蒙的眼睛,喃喃道。接著,他帶著卡珊德拉走到一處突出的岩石之上——從這裡,他們能俯瞰下麵的海灣。稍高些的山腰處,洞窟的開口中有少許硫黃蒸汽噴出。有些人說,這便是冥府之門,還有些人說,這是所謂灼熱之門。“波斯人就是在這裡敗在了斯巴達人和他們同盟的手下。而這裡,也是你偉大的先祖迎來終結的地方。”他們繼續前行,來到了一尊風化的獅子像麵前,這座雕像已經被白黃相間的苔蘚覆蓋,獅子的外形也飽受海風的摧殘,變得模糊起來。不過,刻在石質底座上的斯巴達之王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見,“拿出你的矛,握在手裡,讓它對你說話。”希羅多德說道。卡珊德拉舉起手中的斷矛,用兩手緊緊地握住。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戲的,99csw.這東西是否對我發聲,完全是由它自己決定的,它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嗖!箭矢如同冰雹般灑下,遮蔽了眼前的整片天空。在我身邊,各種各樣的事情正在發生著——正在進行投擲的重步兵們被箭矢射成了刺蝟,開始慘叫起來。披著紅色鬥篷的戰士們如同狼一般英勇,一麵還衝著自己的友軍叫喊,激勵他們繼續戰鬥,堅持下去。這些人實在是勢單力薄,而暗色皮膚的士兵們卻成群結隊地從各個方向朝他們壓了過來——他們從山道上湧下來,沿著海灣前進,組成了一道由柳條盾牌和鋒利長矛武裝起來的可移動的牆壁。斯巴達軍的吹號人剛剛吹起了抵死鏖戰的號角,就被一柄波斯長槍捅穿了。“讓不死軍上前!”一聲奇詭又急促的叫喊從波斯人的陣中傳來。接著,他們的大隊人馬湧出來,對著剩下的守軍劍矛並用,又砍又刺,奪去了他們的性命,並借此打開了這道通往希臘腹地的羊腸小道。最後,除了一群披著紅鬥篷的斯巴達人之外,守軍全軍覆沒。在他們與敵軍殊死搏鬥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人——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年邁一些,滿身傷痕,全身被鮮血浸透,他那疲憊不堪的雙肩之上,承載的是一個國家的重量……而那柄矛——完好無損的矛,就握在他的手裡。“列奧尼達斯?”我喃喃道。在戰鬥的最後時刻,這位英雄兼王者的視線穿過人群,鎖定在我身上——是的,他在看著我。又一輪箭矢如雨點般飛降而來,他身中三箭,卻依然不停地戰鬥,在一眾不死軍當中招架閃避,將他們打了回去——而他的矛就是在這時斷作兩截的。然後,另兩支箭刺進了他的脖頸,他在原地單膝跪了下來,接著最後一支箭終於刺進了他的胸腔。此時的戰場一片沉寂,斯巴達的王,列奧尼達斯也終於翻身躺倒,死去了。卡珊德拉眨了眨眼,眼前平靜、荒涼又崎嶇的海岸線上並沒有屍體,隻有哀傷地衝她微笑的希羅多德。她放下了矛,問道:“你為何要把我帶到這裡?”希羅多德歎了口氣,說:“你之前說到過恥辱,還說你不配繼承你身上的血脈。然而這都是無稽之談啊,卡珊德拉。你就是他的繼承人——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他彎下腰,再次用那個皮囊包裹著斷矛,並將它拾起,避免與矛直接接觸,然後將包好的矛交還於她,繼續說:“這柄矛和你在先知神廟地下看到的物什……都不是我等族類所造之物。”“你是說它們是波斯人造出來的?”希羅多德笑而不語。“那是諸神所造?”卡珊德拉接著問道。希羅多德止住了笑,說道:“這話不完全準確。這些物什是由一位先行者製造的。他的存在早於雅典,早於波斯,早於特洛伊之戰,早於大洪水……甚至早於人類出現的時代。”卡珊德拉瞪著他,一副不解的模樣。希羅多德示意她坐下。然後拿出一條麵包來,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了她。“我沒有把這些寫進我編纂的史書裡——不然人們就會認為我發了瘋——而且已經有人這麼認為了——但是我發現了許多東西,卡珊德拉,許多奇怪的東西。”希羅多德吃著麵包,也沒耽誤講話,視線卻轉向了那古老的海道。“某年夏天,我碰上了一個浪人。那人叫梅利頓,生得又矮又圓,而之前他一直無家可歸,就窩在一艘小船上的桶裡,跟著船在愛琴海上四處航行,也不知會去向何處。他倒是和我分享了他的冒險經曆——他見過的事情有的比巴爾納巴斯講的故事還瘋狂呢!這些故事中的大部分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不過其中一段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段故事的內容和他講的其他東西完全不同,因為他在講這些事情的時候,眼中沒有半點促狹之色,而且,語調也十分平靜,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恐懼。”卡珊德拉停止了咀嚼,朝著老人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早年在錫拉島的海岸上遭了海難——那是一座島嶼的外圍部分,很久以前被火山炸開,與原先的島嶼分離。現在那座島嶼已經成了不毛之地——除了灰燼和朽物之外,那裡什麼都沒有剩下。然而,他還是在那裡靠著吃海貝和蟲子之類的活了好幾個月。然而有一天晚上,他被地下傳來的一陣奇異的震動驚醒了。”“火山爆發了?”“不是的,我的傭兵,那座火山就和島上的其他東西一樣,已經失活很久了。他所見的事情比火山爆發要奇異得多。”希羅多德答著,目光卻暗淡了下來。“隨著大地的震動,他看到一道亮光自夜空中放射而出,光的源頭在島上某處黑色的高地之上。那種純粹的金色光亮,絕不是火山的烈焰。於是他踉踉蹌蹌地穿過黑暗,向光源走去。等他走到那裡的時候,已經是黎明時分,而他見到的,卻隻是一片黑色的平麵岩壁而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上麵的紋樣。”“紋樣?”“那些紋樣就刻在黑色的岩石之中,用的是十分專業的蝕刻手法。上麵刻的都是奇怪的符號和數列。我要他儘可能詳細地向我描述這些東西,於是他就在土地上把它們畫了出來。”希羅多德一麵說著,一麵用一根手指在土地上畫出了各種幾何圖形。“這,”他點著泥土說道,“是畢達哥拉斯的智慧。”卡珊德拉的後背一陣戰栗。“是的,”希羅多德點了點頭——看來她已經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了,“哲學家,政治理論家,外加幾何學家……是為希臘帶來榮光的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也是極少數對人類出現前的那個時代的事件有所了解的人物之一。”“但是他們說,畢達哥拉斯的智慧已經失傳了啊。”卡珊德拉說著,想起了自己在凱法利尼亞島的酒館裡聽過的一段有關這件事的醉鬼的言論:那些東西都跟著他進了墳墓啦,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我也以為這些東西已經失傳了。”希羅多德對著那柄矛做了個手勢。“島上的那些刻印隻是其中的殘片而已。但是你知道,如果他傳下的知識完整地重見天日,那意味著什麼嗎?如果今天的人們能夠得到用於製造諸如你手中這柄矛,或者你在那個教會的洞窟裡所見的物什的知識,那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而如果我告訴你,那個教會也在搜尋畢達哥拉斯那些散佚的作品呢?”卡珊德拉身上傳來一陣惡寒。“諸神在上,可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列奧尼達斯也這麼說過。雖說他隻窺到了冰山一角,但是他依然明白,他必須和那些想要將古代知識據為己有,並用作武器的人進行鬥爭。你是他的後裔啊,卡珊德拉,而這也是你和你的家人必須得到拯救的緣由。在這場黑暗的遊戲裡,明白我們的世界危在旦夕的人,真是少之又少。”說罷,他便慢悠悠地走開,朝著艾德萊斯提亞號的方向去了,一麵走著,一麵示意正要跟上的卡珊德拉待在那裡。“好好在那裡待上一會兒,想想我剛才說的話。”卡珊德拉在那裡待了一個小時,她就坐在那尊獅子像的旁邊,向下俯瞰著整個海灣,思量著到底有多少昔日的遺骨,就埋葬在那沙地之下。心不在焉地給伊卡洛斯喂了點兒麵包的碎渣之後,她自己也吃了一點。當她開始回味希羅多德的話語時,她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疑惑和不安的情感。可是……好你個曆史學家,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答案,你卻把它藏在一大堆問題裡,然後把它們一股腦塞給了我。她一麵想著,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笑容。“該動身前往雅典,去尋找真正的答案了。”卡珊德拉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嗖……砰!卡珊德拉應聲向後一躍,蹲下身來,緊盯著射進她腳邊岩石裡的箭矢。接著仔細地審視了一番身後的高地——那裡空無一物。但隨後出現在她視野裡的,是一個如同神明一般,在高處的岩架上俯視著她的男人。“德謨斯?”她低聲說著,一麵回憶起之前在船上時奇異的感覺——夜晚海麵上起伏的波峰。她的直覺是對的:艾德萊斯提亞號被人跟蹤了。那人一言未發,隻是從岩架的邊緣轉過身去,走開了。卡珊德拉盯著那高處的岩架,接著一頭撲到了岩壁上,開始攀登。不多時,她已經爬到了半山腰,一點點縮短著與那岩架的距離。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跳了上去,在那裡跪下來——德謨斯就在那裡等著她,這時他轉過身。“你一路跟著我到這裡來的?”“我記得你是誰,”他說道,“那時我還是個嬰兒,但是我記得你抱過我。”卡珊德拉心中那團熄滅許久的火焰迸出了火星,希望之火重新燃起,在那鋼鐵的牢籠中閃耀著。“而我也從沒有忘記抱你時的感——”“我的雙親在眾人麵前宣布,要將我扔下山崖。”他淡漠地打斷了卡珊德拉的話。“不過,是你……你將我和那年邁的元老推下了山崖。我目睹了這一切,而那個金色的物件也將這一切示現在了我的眼前。”“不,”卡珊德拉說道,“那時我是想要救你的,你必須相信我,阿利克西歐斯。我不知道你居然活——”滿臉怒意的阿利克西歐斯猛地轉向卡珊德拉,海風挾著那烏黑的頭發,拂過了他的臉龐。“阿利克西歐斯在那天晚上就死去了。德謨斯這個名字,是我“真正的”家庭賜予我的。”卡珊德拉輕蔑地向後仰頭,而她胸中閃爍的火光也逐漸熄滅。“我從你們那可惡的洞中密會裡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們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尋找我們的母親。”德謨斯的頭稍微側了一側。“如果你也在尋找她,那她一定也拋棄了你。”“即便我們遭到了被拋棄的厄運,我們還是活下來了啊。我們可以讓一切恢複如舊——隻要我們找到了母親。”“她對我沒什麼意義。”“你的那些教眾可不這麼想,”卡珊德拉淡然回答,“密裡涅就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德謨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教會需要我們,是因為我們是特彆的存在。”接著,他急躁地說:“你現在明白了,對吧。”他回身指了指山下的獅子像。“那麼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找她嗎?”卡珊德拉說著,向後退了一步。“不是你到我這來嗎?”阿利克西歐斯反問道。“我可不想加入你們的……教會。”卡珊德拉憤憤地回道。一陣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在兩人中間蔓延開來。“反正你也甩不掉他們。因為你也正朝著雅典進發,”他最後說道,“至少目前的路線表明了你有這個意向。好吧,教會的人已經在那裡了。你幫我帶個話,告訴伯裡克利和他手下那幫信奉精英主義的渾蛋,他們就是我們的下一個目標。”說完,他向後退去,進入了一個小小的洞穴,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硫黃蒸汽之中。“阿利克西歐斯?”她朝著德謨斯的背影叫道。“彆跟來,我的姐姐,”他的聲音從洞裡傳了出來,“你還是感激我還留了……至少是暫時留了你一條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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