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半月之前。正好是聖誕夜。處理完日常瑣事,武澤晚上十點回到公寓,掏出鑰匙正要開自己住的二五房間的門,突然“哎呀”一聲怔住了。他本來是要插鑰匙進去,可卻插不進門把手上的鑰匙孔。隻能插進一半,接下來就怎麼也插不進去了。他懷疑是不是鑰匙彎了,從鎖孔裡拔出來舉到眼前仔細端詳,可是一點彎曲的樣子都沒有。是鎖有問題嗎?武澤彎下身子眯起眼睛去看門把手上的鎖孔。周圍太暗,看不清楚,隻好繼續彎著腰又往鎖孔裡試插了好幾次,可還是沒什麼變化,最多隻能插進去一半。是自己弄錯房間了嗎?不會啊,門牌上明明寫著“二五”幾個字。“怎麼回事……”看著眼前的房門,武澤一籌莫展。想要聯係房東,可是記不得電話號碼。不用鑰匙就沒辦法開門了嗎?武澤還真沒辦法。他雖然乾過不少惡毒的事兒,但偏偏沒學會開鎖的技術。身上頂用的隻有一張嘴,但凡要用手指的工作他天生就不擅長。看來隻有找那種上門開鎖的鎖匠來了……附近有這樣的店嗎?武澤想不起來。年終冰冷的風由公寓的外走廊吹進來。“嗯,對了,廣告傳單。”武澤忽然想到這個,趕緊下了公寓的樓梯,來到郵箱前麵。鏽跡斑斑的赤褐色鐵質郵箱一排五個,一樓和二樓一共兩排。本來每層樓的房間都到六號為止,但好像是開發商迷信,每一層都沒有四號房間,三號之後就是五號了。武澤找到了寫著“二五”的郵箱。小小的鐵盒子裡麵塞滿了傳單之類的東西,就像小時候在圖畫書裡看到過的百寶箱一樣。武澤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打開這扇小小的門了。理由有兩個:一個理由是,因為以前的某種經曆,武澤對於打開郵箱的門懷有小小的恐懼;另一個理由是,沒有任何人知道——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武澤住在這裡,所以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信寄來。“鎖匠……鎖匠……”武澤從郵箱裡拽出大把傳單,開始一張一張地翻。幸運的是,想找的東西一下就找到了。第三張就是寫著“Lock &Key 入川”的傳單。“二十四小時緊急修理。鑰匙和鎖的問題隨時都請交給入川!”——廣告語寫得太長,看著有點累,不過武澤決定還是就交給這個入川算了。他掏出型號過時的手機,撥通了傳單上的電話號碼。武澤簡單介紹了目前的狀況,電話那頭說馬上就來。武澤把地址和公寓名稱告訴他。“房間號是多少?”“二五。二樓的五號房間。”武澤特意加了一句,然後掛上了電話。等著鎖匠過來的時候,武澤凍得不行,隻好跑去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買了咖啡,把溫熱的咖啡罐捂在隻穿了一件毛衣的肚子上走回公寓。半路上武澤又把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仔細端詳,果然還是沒看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也沒折、也沒彎——不對。“這玩意兒是……”鑰匙的凹凸部分裡附有某種白色粉末一樣的東西,像是雪的結晶一樣,或者像是從什麼東西上削下來的粉末。武澤把鑰匙湊到鼻子下麵聞了聞,微微有點刺鼻的味道。摩托車的聲音讓武澤抬起頭。一輛摩托車剛好在公寓門前停住。開車的男人身穿一件黃色的夾克,上麵印著大大的“入川”兩個字,好像開鎖的終於來了。正好也順便問問他這個古怪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武澤拿手指捏著鑰匙走過去。來的是個小個子中年男人。他從摩托車的後備箱裡拿出一個像是手工打製的三合板工具箱,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樓梯。武澤沒來得及喊住他,隻好一邊往公寓趕,一邊眼望著他上了樓,在二樓走廊裡走。那個男人一隻手提著工具箱,一麵往前走,一麵低頭看著箱子,拿另一隻手在裡麵丁零當啷地翻著工具。他在武澤的門前站下,按響了門鈴。“請問有人嗎?我是入川——”“喂,我在這兒,是我打的電話。”武澤在下麵招呼道。“啊,您在那兒啊。您好。”“我這就過去,這就過去。”武澤爬上樓梯,把手裡的鑰匙遞給他。“我在電話裡也說過,鑰匙孔隻能插進去一半。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嗯……還沒看過,不好說啊。”“你瞧,這也是我剛發現的,鑰匙上有些白色粉末一樣的東西。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嗯……所以說還沒看過……”“那就看看呀。”“哦,好的。”男子先看了看鑰匙縫裡沾著的白色粉末,想了想,然後拿出筆式手電筒,照了照門上的鎖孔,接著又從工具箱裡拔出一根極細的像是錐子一樣的工具插進鎖孔裡,嘎吱嘎吱地擺弄起來。時不時地撅撅嘴、挑挑眉毛什麼的,像是頗為驚訝的樣子——忽然間,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哎呀……”男子歎了一口氣,似乎很遺憾。“哎,怎麼了?”武澤湊過去。男子保持剛才的造型,斜抬眼睛望向武澤,眨巴著小小的眼睛說:“這個恐怕是有人故意乾的。”“故意乾的?”“白色的是膠水。倒進鎖孔裡了。”“為什麼?”“所以說,我猜是有人故意乾的。”“誰乾的?”“嗯……”男子吐出白色的霧氣,一臉困惑地搔著後腦勺。“您打算怎麼辦?鎖已經沒辦法再用了,換嗎?”“沒彆的辦法了嗎?”“沒有了呀。”不和房東打聲招呼,就這麼把鎖換了,合適嗎?武澤有點猶豫,不過某種興趣強烈地吸引著他,最後還是請那個男子幫他換了。費用一共兩萬五千元。既使如此也比大店便宜,男子這樣解釋,然後先回了一趟摩托車那邊,提著一個四十厘米大小、看起來很是結實的木箱回來了。在滑動式箱蓋的下麵,排列著各種各樣金屬質地的筒狀物。“這是什麼?”“鎖芯。鎖的——嗯,裡麵的東西。”武澤饒有興趣地看著男子乾活。畢竟是要從鎖著的門上換鎖下來,工程頗為複雜,但到底是專業人士,前後花了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總算把舊的鎖芯從門上取下來了。“好了,這樣總算就能進去了。”“啊,是嗎?哦,好的,不過看你乾活很好玩,看入神了——哇,了不起,真的灌了膠水在裡麵啊。”武澤眯起眼睛盯著男子手上的舊鎖芯說。鎖芯裡的膠水已經乾燥發白。鑰匙上沾的白色粉末應該就是這個。“搞得過分了吧,而且還是聖誕夜。”“搞得是過分了,而且還是聖誕夜。”“這玩意兒看起來還是強力膠吧?”“看來像是啊。”“在哪兒買的?”“啊?”“百元店?”男子一臉困惑地望向武澤。“這個可就不知道了。”“是嗎,抱歉,我還以為你知道。”男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不過立刻苦笑起來,注意力又轉回到了門把手上,咯吱咯吱地繼續乾了起來。武澤望著他的動作,接著問:“剛才你怎麼知道是這個房間?”“什麼?”男子反問了一句,目光沒有離開自己的手。“我在電話裡是說了二五室,不過你怎麼知道就是這個房間?”“啊,門牌上不是寫著的嗎?”門口貼的牌子上確實寫著“205”。“可是,你剛才一邊在走廊上走,一邊翻工具箱的吧?眼睛一直看著下麵,沒看門上的牌子吧?”男子“嗯”了一聲,眼睛望回武澤。“嗯……走路的時候,我確實沒有特意抬頭去看門牌。不過事情是這樣子的。我就算低著頭,過了幾扇門總還是數得清嘛。”“哦,是根據門的數目數出來的啊。”“嗯。”“你從走廊開頭地方的樓梯數起,走了五個門,所以這兒就是二五室?”“是的。”“可惜啊。”“可惜什麼?”“你上當了。”“上什麼當?”男子的聲音變得焦躁起來。武澤轉身朝向樓梯的方向說:“這扇門,是第四個喲。”武澤能感覺到男子在身後微微吸了一口氣。“這幢樓沒有四號房。所以,二五室其實是從那邊數過來的第四間。”一、二、三、四,武澤故意一扇門一扇門數過來,然後轉回頭問了男子一聲“沒錯吧”,接著又說:“藏書網你一直靠這種把戲拉活嗎?還是說,這是頭一回?”“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麼。”男子雖然還在裝傻,可那演技對於武澤來說隻相當於中學聯歡會表演的水平。“我說開鎖的,你之所以沒看門牌就知道這兒是我的房間,是因為你自己今天剛來過吧?雖然不知道白天還是傍晚,反正就是趁我不在的時候來這兒的吧?就站在這扇門前,一邊哆哆嗦嗦偷看周圍,一邊飛快地把膠水擠進鎖孔裡,就為了讓我找你換鎖,對吧?你就是靠這種把戲賺點小錢兒的吧?挑一間沒人在的房子,先把自家店的傳單塞到郵箱裡,然後對鎖孔動手腳。這樣一來,進不了家門的人沒彆的辦法,自然會給你那邊打電話。你就很熱情地趕過來,換個鎖,拿個兩萬五千塊——我是這麼猜的,猜錯了沒?”“我想是猜錯了。”演技降到了小學聯歡會的水平。“哦,反正我是無所謂,你說錯了就是錯了吧。那就這樣吧。隻不過,今天晚上你大概是要睡不著覺了吧,害怕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什麼人講。你做了這種事情,又不肯承認,搞得我一肚子悶氣,遇上一個人就要說一遍——你會這麼擔心吧。而且不是今天一個晚上喲,明天也會擔心。而且還不單是明天,過個三天、再過一周、再過一個月,我估計你還是一點兒都睡不著。最後就是菜刀。像這種事情,到最後差不多都是菜刀。因為人要是一直提心吊膽,就會很容易發瘋。你會在夜裡拉開廚房的門,拔出菜刀,就像有什麼巨大可怕的黑暗怪獸附上了你的身體一樣,讓你的身子不聽使喚亂走亂動。然後你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手腕切開。可是菜刀不夠快,在切手腕的時候,我想是會發出聲音的吧,咯吱咯吱的。”“彆說了——”“聽到那個聲音,你腦子裡的一根弦就會一下子斷掉,然後你會乾什麼呢?會把菜刀握得更緊,會發出怪叫,就像指甲刮玻璃的那種聲音。你會繼續直挺挺站著,不停切自己的手。就像切菜一樣。像切豬肉一樣。直到意識消失,隻剩下那雙手為止——”“不要說了——”男子的臉完全扭成了一團。他就那麼扭著臉,一把抱住武澤的雙腿,用蚊子叫一樣的細細的高音嘟囔起來。他像是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聲音太含糊了,聽不清楚。“一開始承認了不就結了……”武澤低頭看著男子,鼻子裡哼了一聲。雖然鎖還沒換完,武澤還是打開門,把男子推進了房間。把一個開鎖的在自家門口搞哭了,這話要是傳出去了也麻煩。“彆哭了。”男子還是抱著武澤的腿,不停地說“不是,不是”。等到男子冷靜了一點兒,武澤才開始從頭問起。果然和武澤想的一樣,這人是個慣犯。他交代說,大約從兩個月之前開始就瞄上了這一帶的住宅,每次都是同樣的伎倆,挑選適當的房子,趁裡麵的人外出的時候,把自家店的傳單塞進郵箱,然後把百元店裡買來的強力膠擠進鎖孔。“你就沒想過什麼時候會敗露?”“想過……想過的……”“那為什麼一直這麼乾?”“因為沒有錢……沒錢……”他邊哭邊說,大型連鎖店在鎮上開了分店,展開強大的宣傳攻勢,自己的小店快要倒閉了。可是武澤覺得這種事情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麼用。“你的家人呢?”“妻子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說起來……說起來,妻子的死——”“好了好了,這種事情不說也罷。”武澤看他馬上又要開始訴說生活的艱辛,趕緊攔住他的話。男人一麵用握得緊緊的拳頭拚命擦眼睛,一麵唔唔唔地抽泣了半天,最後終於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一,一,一時衝動。”“有一時衝動的慣犯麼?”武澤這一反問,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澤不禁有點像是在捏軟柿子的感覺,心裡倒有些哭笑不得了。“要,要讓警,警察來抓我嗎?”男子抬起黏糊糊的臉。鼻涕眼淚都在上麵,臟兮兮的。“警察?饒了我吧。”武澤皺起眉搖了搖頭,男子臟兮兮的臉頓時明亮起來,仿佛有一道白色的潔淨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麵一樣。“不報警是嗎?我不會被抓去坐牢了嗎?”“這個我可不知道啊。嗯……反正隻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沒被彆人逮住,大概就沒事吧。”“太好了……”男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像是從心底擠出來的一樣。“我不是壞人。是被迫的,真的——真的,我實在是沒辦法。”明明沒質問他,他就開始找借口。“你看,要真是壞人,我就開門進去了對吧?然後,什麼錢啊,珠寶啊,全都偷走,對吧?我可沒乾那種事喲。從來都沒乾過。”說的也是,武澤想。“你和我說這個也——”忽然武澤停住了,低頭盯著男子的臉問:“你能開鎖?”男人點點頭。“是啊……本來就是修鎖的。”多此一問。剛剛親眼看他乾活。“嗯,其他很多事我也能乾。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而且,說起來可能您不信,我還能說幾句英語,專門學過的。”這家夥好像開始自誇起來了,真是搞不清狀況。武澤想了一會兒,提了個建議。“一起去吃個晚飯怎麼樣?”“啊?我嗎?可是門鎖——”“沒關係,這個房間裡也沒什麼可偷的東西。”於是武澤領著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麵館,回來的時候,順路去便利店買了聖誕節特賣剩下來的啤酒給他。兩聽裝的啤酒裡附送了聖誕樹、鈴鐺、絲緞,還有鐵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來騙小孩的東西。那件事之後過了兩個月,那家夥“快要倒閉”的店,好像真的倒閉了。他把兼做住處的小店賣了,用賣店的錢付清了零部件的賬單之後一分錢也沒剩下——那家夥這麼解釋著,自做主張地搬進了武澤的住處。“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男子撅著海豚一樣的嘴巴,一邊哭,一邊哼哼唧唧地訴苦。這家夥除了帶麻煩過來之外,什麼也帶不來,武澤想。不過真要是把他趕出去的話也很可憐。武澤決定暫且還是先讓他在這兒住一陣。“你叫什麼名字?”“入川鐵巳。”“海豚?”“Wa。”(“入川”的日文發音是“irukawa”,“海豚”的發音是“iruka”,比入川少了一個Wa。)這名字叫起來太麻煩,武澤決定叫他老鐵算了。老鐵抱來的行李真是亂七八糟:幾套替換的衣服;用舊的工具;破破爛爛的英語辭典,上麵寫了無數注釋;水壺;之前給他買的啤酒上附送的小小聖誕樹;烤肉醬。不知道為什麼還有個阿拉蕾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沾著茶漬一樣的東西,杯子表麵上的阿拉蕾圖畫已經剝落了不少。武澤問過老鐵,老鐵說,這是死去的妻子從小就很喜歡的東西。啊是嗎,武澤隻回了這麼一句。“老鐵啊……你接下來怎麼辦?”老鐵搬進來的那天晚上,武澤邊喝罐裝啤酒邊問。這種問題也是順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鐵的回答一點都不順理成章。他慢慢啜著阿拉蕾杯子裡的啤酒,回答說:“想飛啊,我。”老鐵真的這麼說。“我一直都在地上爬著過日子,從來都是趴在地上抬頭看人。所以——所以總想什麼時候能飛啊。”再怎麼抬頭看,頭頂上也隻有公寓房間裡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鐵那張像是在探尋某種夢想一般的抬頭仰望的側影,武澤一直都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