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1)

小腳趾一旦撞上了某個硬東西,那股鑽心的疼痛就會激得大腦猛吃一驚,不單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連意識都在刹那間有些恍惚。不過,發生這種事時的最大影響,既非疼痛本身,也非意識恍惚,而是讓人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一樣。抱著胳膊站在麵向山手大道的共和銀行品川支行門前,四十六歲的武澤竹夫一邊觀察著稀稀拉拉出入銀行的顧客,一邊回想今天早上的失敗。那時他對著公寓浴室裡的鏡子仔細刮過胡須,正要出來挑一根領帶搭配西服的時候,右腳的小腳趾猛地踢到了五公斤重的啞鈴上。這隻稅後近三千元的啞鈴是武澤前幾天剛從百貨商店買來的促銷品。他在進浴室的時候還特意確認過它的位置,從它上麵跨了過去,可對著鏡子上下揮舞了一陣電動剃須刀之後,就把這東西給徹底忘記了。疼痛雖然很快就減退了,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窩心感,或者是叫挫敗感,到現在還殘留在武澤心裡。這可不行,弄不好會影響到生意的成功率。做這種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自信”。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武澤低聲念叨了幾遍,重新望向銀行大門。剛好是那個微顯發福的中年男人離開出納窗口,朝玻璃轉門走去的時候。築紫章介,四十三歲,住址是荒川區,電話號碼三八零二-xxxx。雖然和著名演員同名,不過頭上卻並非飄逸的銀發,而是短短的黑毛,並且頭頂上還禿了不小的一片。武澤盯著那個沐浴在春天陽光中的毛發稀疏的腦袋,用力握了握提著皮包的手。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武澤慢慢走過去。築紫章介的身高和體形瘦小的武澤差不多。“築紫先生……築紫先生。”武澤輕輕喊了兩聲,築紫章介停住腳步,回過頭,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武澤。“築紫先生,對不起,稍微占用您一點時間可以嗎?”築紫章介眨了幾下小小的眼睛,似乎是在腦海中搜索麵前這個人自己是否認識。當然不可能認識。畢竟今天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麵。“非常抱歉突然打擾您,我是——”武澤從深灰色西裝的內側口袋取出名片遞過去。築紫章介把名片舉到眼前仔細端詳。“銀行監察官……”“是的。這裡的共和銀行委托我調查一起詐騙案件,有些地方需要築紫先生協助。”“協助?……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武澤解釋道:“因為裡麵的支行長剛剛聯係過我——築紫先生,您剛才是在出納窗口領取過現金嗎?”“嗯,公司的錢。”“一排窗口最左邊那個?”“對。”“窗口的櫃員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吧?”“啊,是吧。”“戴著銀絲邊眼鏡?”“嗯,是的。”武澤湊到築紫章介的麵前,壓低了聲音:“能讓我檢查一下您剛才領取的現金嗎?”“啊?”武澤朝築紫章介單手提的黑包示意,單刀直入地說:“可能是假鈔。——不知道您有沒有看到新聞,四月以來,品川區內已經發現了兩批仿真度極高的假鈔。轄區警署和我們的調查顯示,兩批假鈔都是從這家銀行流出的。而且,是某個出納窗口的櫃員直接遞交的現金。”築紫章介皺起眉頭,似乎在想什麼。“你是說……”“窗口的櫃員偷換了現金。私藏取款機裡的現金,把假鈔交給顧客。應該是有印刷廠工作的同夥,假鈔的仿真度很高。”築紫章介看了看自己手裡拎的包。“哎,你是說……這是假鈔?”“不是,”武澤輕輕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能肯定,所以才需要築紫先生的協助,請讓我檢查一下。”武澤一邊告誡自己不要顯得過分渴求——不過也不能表現得過於悠閒——一邊向築紫章介伸出右手。築紫章介在武澤的右手和自己的包之間來回打量了好幾次,嘴裡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麼。——快點,快,快。可惜築紫章介隻是皺著眉,似乎還在思考。武澤伸出左手慢慢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什麼問題嗎?”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來到兩人身邊,臉上一副嚴肅的表情,戴著銀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胸口上彆著一塊小小的長方形名牌,名牌上印的名字是——“共和銀行品川支行”“支行長助理”“石霞英宇”渾蛋——武澤心裡暗暗罵了一句。他小心掩飾內心的這份感情,以沉穩的態度向來人應道:“不,沒什麼。沒有問題。”“真的?”“真的。”帶著一臉困惑表情看著他們兩個的築紫章介,一邊偷眼打量支行長助理的名牌,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說:“嗯……剛才這一位說,要檢查我領的現金什麼的。所以我在想,該怎麼辦……”彆著名牌的男子嘴唇微微外凸,看上去有點像是海豚。他低低叫了一聲“啊”,仔細打量築紫章介和武澤兩個人。“難不成……是我們支行長委托的那件事?”武澤點點頭。“對,就是那件事。”“這麼說,這位客人所持的現金是從那個窗口領取的?”“嗯,就在剛才。”“這樣的話,請交給我吧。我去行裡的點鈔機上確認一下,馬上就好。”築紫章介好像終於放了心,“哈哈”訕笑了一聲,摸了摸毛發稀疏的光亮頭頂。“哎呀,原來是真的啊。”“事發突然,讓你受驚了。”彆著名牌的男子抱歉地聳聳肩。“行裡出了這種事情,而且還乾擾到了客人,作為銀行方麵,我們也覺得非常可恥——所以不好意思,能否請您就在這裡稍候片刻,取的現金暫時由我保管,確認之後立刻交還給您,這樣行嗎?當然,您在行裡等著也沒問題。”“啊,那我還是進去等吧。”“好的。那麼現金?”“進去再說吧。在這兒拿錢有點招搖。”“好的。”彆著名牌的男子說了一聲“那我去行裡等您”,轉身回了銀行。築紫章介轉過身麵向武澤。“不好意思,剛才沒敢相信您。突然對我說要檢查現金什麼的。”“沒關係。像我們這種調查,被人懷疑本來就是家常便飯。其實反過來說,正因為大家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社會上的詐騙案件才會逐漸減少。所以也是要感謝大家的。”“是啊,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子的嘛。不過還真沒想到銀行裡也有壞人,還真不能大意。——啊對了,這件事不太方便對旁人說吧?”“可能的話還請保密。關於這一點,稍後支行長助理應該會向您詳細說明。不管怎麼說,我隻是個檢察官而已。”“明白了。那我先過去了。”“感謝您的協助。”武澤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在抬起頭的同時迅速轉過身子,混入人流之中。沿著人行道走了一段,拐過一處拐角,武澤停住了腳步。等了一會兒,剛才那個彆名牌的男子來了。“錢呢?”武澤問,男子拍了拍西服的內側口袋說:“在這兒。”“走吧。”武澤丟下一句,抬腿就走。男子追在武澤後麵,把一張有點娘娘腔的臉湊過來。“我說老武,剛才怎麼樣啊?”這個人把武澤竹夫喊做“老武”,像是從小就這麼喊過來的一樣。最多就是小時候喊“小武”,長大了喊“阿武”,再大了喊“老武”的差彆而已。“沒覺得我的演技長進了不少嗎?”“完全沒覺得。”“你要求太高了吧。”“你背錯台詞了吧。”“什麼台詞?”“最開始的‘有什麼問題嗎’,應該是‘怎麼了’。”“哎,那不是一樣的嘛。”“完全不一樣。你之前並沒有聽到我們談話的內容,突然冒出來問‘有什麼問題嗎’,很奇怪吧。”“啊,原來如此。”“沒有‘原來如此’。我們這種生意,隻要出一點兒小紕漏,命就沒了。下次你要是再犯錯,我可就不能帶你一起乾了。”“老武,彆這麼說嘛。”“彆湊這麼近。”“老——武。”“工作之前彆吃大蒜。”武澤皺眉說。男子伸出一隻手,捂在嘴前哈了一口氣,故意似的翻了個白眼。那張側臉已經看不出半分正直的銀行支行長助理的模樣,徹底變回了武澤當前的搭檔老鐵。他和武澤相差一歲,今年四十五歲,但跟在武澤身後,就像是跟在學長屁股後麵的中學生一樣。“不讓吃大蒜什麼的,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又沒說。我不就是在你眼前吃的餃子嘛。”“那時候我在想事情。你自己不知道注意啊,渾蛋。”這一次兩個人設的圈套乃是所謂古典詐騙。雖然變奏部分各不相同,但自古以來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武澤選定目標,事先調查好一些簡單的個人信息。萬一對方有所懷疑的時候,己方是否掌握對方的信息,往往足以左右生意的成敗。是單單稱喊一聲“您”,還是直接叫出對方的名字,受到的信任會有天壤之彆。在適當的情況下,於對話中流利說出對方的住址和電話,更能獲得對方的信任。其實事先要得到這類信息非常簡單,隻要花點小錢,有的是門道。老鐵之所以半路插入,是因為看到築紫章介這個冤大頭似乎對武澤有所懷疑。其實像這種生意,人數越多,招數越發複雜,失敗的可能性也會隨之升高,所以最好是由武澤一個人從頭到尾解決。但如果對方顯得顧慮重重,就需要老鐵以支行長助理的身份登場,這是以防萬一的手段。武澤抬起左手撫摩後腦勺,便是行動的信號。“對了老鐵,你怎麼還用那個怪裡怪氣的名字?”老鐵“唉”了一聲,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名牌。“支行長助理 石霞英宇”。這是手巧的老鐵為今天做的小道具。“這個是anagram。”“阿納古拉——”“姆。文字遊戲。最近我很迷這https://個。”“改變‘石霞英宇’的文字排列?”“對頭。提示就是英宇。英宇,也就是英語。English。”老鐵好像隻是初中畢業,但不知道為什麼英語很好。“英格裡史?”走在街頭的人潮中,武澤試著想了想,但什麼也沒想出來,隻得放棄。“你到底在說什麼?”“還沒明白啊,老武。石霞,ishigasmi。”(“石霞”的日語發音類似“ishigasmi”。)老鐵在說最後那個詞的時候有點外國人的味道。“把這一串字母反過來念——哎呀,I am sagisi。”“I am……sagi……si。”“啊,”武澤輕呼一聲,“真的啊。”武澤不禁想停下腳步很難得地誇老鐵一句,不過轉念一想還是沒開口,重新抬腿匆匆往前走。在日語中“欺”(騙子)的發音是“sagisi”。“有時間想那種東西,還不如好好背背台詞。傻裡吧唧的。”(“傻裡吧唧”的日語發音是“tonkan”,“十勝”是日本地名,發音為“tochika”,“嗯嗯嗯”的日語發音是“nnn”。)“嗯嗯嗯,十勝。”“什麼?”“anagram。”走到品川站,兩個人坐了一站JR,從田町下來打車。“去阿佐穀。”“哦,阿佐穀,知道了。”武澤背靠在座位上,查看之前從老鐵那邊拿過來的信封。手指沾了口水數過一遍,一共是三十五張一萬塊的紙幣。旁邊的老鐵無聲地吹了個口哨。“和你搭檔之後,成功不斷啊。果然自己還是有兩下子的嘛。”“半個門外漢說什麼大話。”武澤雖然在苦笑,但心裡確實也感覺最近的生意搞不好還真是因為有了老鐵這樣的角色才成功的。做這種生意,本身就要會有一定失敗概率的覺悟,不過自從和老鐵搭檔、讓他去從冤大頭的手上拿錢以來,成功率便高得驚人。這張海豚臉還真是容易讓對方信賴。武澤把紙幣放回信封,探頭向司機說:“司機——難得這麼好的天氣,幫忙走護城河那邊繞一趟吧。”“是去皇居嗎?那可繞得遠了。”“我知道。”“車費可也厲害啊。”“知道知道。”“好吧。”司機換了個方向,開往櫻田大道。“順便去千鳥淵繞一圈行嗎?現在這個時候櫻花很漂亮。”“啊,櫻花好啊。”司機似乎有些得意,開著出租車沿著右手邊慢慢前進。千鳥淵是著名的賞櫻勝地,清一色的白色花瓣映在護城河的水麵上。武澤隔著車窗,出神眺望著外麵的景色。緊挨著身邊傳來一聲“真漂亮”的歎息,隨之而來的還有老鐵的大蒜氣味。武澤哼了一聲,搖下車窗,柔和的春風吹拂進來。在護城河水麵的花瓣倒影中,有一尾水鳥正在優雅地遊動。“我說老鐵……”武澤下意識地問了一聲。“詐騙在英語裡怎麼說?”“heron。”“海容——怎麼聽上去跟毒品一樣。完全沒概念的詞。”話說回來,但凡是英語單詞,基本上武澤都沒概念。視線折回護城河。盛開的櫻花競相伸展枝條,像是努力要探出水麵一樣。在櫻花樹後麵的草坪深處,有一片黃色的風景,那是油菜花嗎?就在這時,司機盯著後視鏡,突然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客人,剛才是冤大頭啊。”武澤嚇了一跳,扭過頭看司機。“……你說什麼?”“啊,就是說剛才不是鷺鷥,客人。”武澤愈發糊塗了。“因為鷺鷥啊,羽毛應該是雪白的對吧?但是剛才那個是褐色的。”武澤看看旁邊的老鐵。老鐵正扭頭望著後窗外麵,嘴裡說什麼“真的,是鴨子,duck”。武澤也扭回過頭去看後麵。剛才的褐色水鳥正輕飄飄地浮在護城河的水麵上。原來是說這個。“老鐵,剛才的海容那個——”姑且確認一下。“是會飛的嗎?”“哎,還有不會飛的嗎?”老鐵的表情顯得很驚訝。詐騙——鷺鷥。看來老鐵也弄錯了。司機聽錯了還可以理解,剛剛才詐騙過的人居然也會弄錯。老鐵這家夥,到底還是大腦有點脫線。“哦……”這種事情解釋起來太麻煩了,武澤保持沉默望向窗外,縮起脖子抬頭看天。隻見春意盎然的淺藍色之中,兩朵白雲猶如飛鳥展開的巨大雙翼一般飄在天上。“是嗎,鷺鷥會飛啊……”(在日語中,“冤大頭”和“鴨子”的發音相同;“鷺鷥”和“詐騙”的發音相同。司機和武澤理解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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