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以後,我到了尤卡坦半島東海岸的圖盧姆。你問我去那兒的理由?是那個充滿神秘的詹姆斯·基德,以及他在伊納瓜島上給我看的東西。我現在才明白,他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我獨自一人的時刻。在杜卡斯死後,我們奪下了他的船,並且……噢,這麼說吧,我們“擺脫”了他其餘的手下,其過程可以歸結為“加入我們成為海盜”或是“下海去遊個痛快”。薩奇帶著那艘西班牙蓋倫帆船去了拿騷,大部分船員跟他一起離開了。而我、阿德瓦勒以及基德留了下來,打算好好利用一下這片海灣。我的想法自然是在這裡的海灘上放鬆身心,開懷暢飲,等喝光朗姆酒就回拿騷去。噢,你們自己把港口的防禦工事蓋好了啊。真可惜,我錯過了幫忙的機會。說些類似這樣的話。至於基德的想法——噢,誰又知道呢?至少直到他那天來找我,說有東西要給我看,然後領著我去了瑪雅人的石製遺跡那裡。“這些東西真怪,不是嗎?”他說。從遠處看,遺跡就像一大堆碎石,但近看之下,你會發現它們是用雕刻成古怪形狀的石塊仔細堆砌而成的。“這就是他們說的瑪雅人的遺跡?”我仔細打量那些石頭,一邊問他,“還是阿茲特克人?”他看著我,眼神就像往常跟我說話時那樣銳利而怪異。說實話,這讓我很不舒服。為什麼他想跟我說些事,卻總是欲言又止?他把手裡的底牌貼在胸口,有那麼幾次,我真想撬開他的手,自己看看上麵是什麼。我本能地覺得,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我沒有猜錯。“愛德華,你擅長解謎嗎?”他問我,“我是說謎語和難題之類的東西?”“至少不比一般人差,”我小心翼翼地說,“為什麼問這個?”“我覺得你有這方麵的天賦。我是從你做事和思考的方式、從你理解世界的方式看出來的。”看來他是打算亮出底牌了。“我可不太確定。你現在就在說謎語,因為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點點頭。無論他打算告訴我什麼,看起來他都不會直接說出來。“你能不能爬到這東西的頂上去?我有個難題要你幫忙。”我們一起爬到那堆石頭頂上,然後蹲下身子。詹姆斯突然抓住了我的腿,我低頭看去,發現那是隻和所有海盜同樣黝黑、同樣飽經滄桑的手,同樣布滿了海上生活留下的細小傷口和傷疤。隻是更小些,手指也更加纖細,我不禁思索,這隻手到底想要做什麼。也許……不。肯定不是的。這時他開了口,語氣比先前更加嚴肅,就像個冥想中的聖人。“集中精神,動用全部的感官。透過陰影和雜音,深入本質,直到你能看到和聽到某種微光。”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他的手在我的腿上抓得更緊了。他催促我集中精神。事實上,他的手,他的舉止都在迫使我相信,讓我拋開不情願,放下抗拒……然後我看到了。不,我並不是看到的。該怎麼說呢?我是感受到的——用我的雙眼感受到的。“微光。”我輕聲說道。微光圍繞著我——包圍了我——讓我的記憶變得更加清晰:我坐在哈瑟頓的農莊小屋裡,或是在我的夢中任思緒徜徉。就好像整個世界突然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清晰。我的聽力更加敏銳,也能看到先前看不到的東西。我的身體裡仿佛蘊藏著巨大的財富,有一座知識的寶庫等待我的取用,而我隻需要用鑰匙開啟庫門就行。這就是了,我蹲坐在地,基德的手仍然抓著我的腿。可我似乎已經找到了鑰匙。我知道那麼多年前,我為何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了。“你明白了嗎?”基德低聲說道。“我想是的。我已經見過類似的情景。就像海上的月光。就像同時動用五感,去看到聲音、聽到形狀。把這些感覺都結合起來。”“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擁有一種潛藏的直覺,隻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基德說話的時候,我凝視著自己,就像突然來到另一個世界的人。就像瞎子重見光明。“這種感覺幾乎從我出生就伴隨著我,”我告訴他,“但我以為它跟我的幻想之類的東西有關。”“大部分人永遠不會察覺,”基德說,“其他人要花費多年才能窺見真相。但對極少數人來說,這種直覺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你感覺到的是生命之光。來自過去與現在的活物。殘留的生命氣息來了又去。實踐。直覺。任何人的感官能力都能提升到驚人的程度。隻要他去努力。”之後,我們道了彆,約定在圖盧姆碰頭,所以我才會站在灼人的日頭下,努力跟一個站在鴿子籠旁邊的土著女人打聽——我來到這裡時,就看到她眯起眼睛打量我。“你養這些東西是做寵物的嗎?”我問她。“送信,”她用磕磕絆絆的英語答道,“我們島和島之間就是這麼通信的。我們分享信息……與契約。”“契約?”我說著,不由得心想,刺客,刺殺契約?她告訴我,基德正在一座神廟那兒等我,於是我朝那邊走去。她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我覺得這裡的人都在等著我的到來?當我穿過那座大部分都是低矮茅屋的村莊時,為什麼我覺得那些村民都在談論我,又麵無表情地對上我的目光?有些人穿著色彩鮮豔、隨風飄舞的長袍,戴著珠寶,手持長矛和棍棒。有些人袒露上身,穿著破破爛爛的褲子,身上用油彩畫著各種圖案,戴著古怪的裝飾和金銀手鐲,還有用骨頭串成的項鏈。我不禁心想,或許他們跟我們也都一樣,有階級和社會等級之分。就像在英格蘭,你從衣服的做工、從手杖的品質就能認出誰是上流社會的紳士,就像在這兒,地位最高的人穿的袍子更好,珠寶裝飾更華麗,身上的圖案也更複雜。或許真的隻有拿騷是真正自由的地方。又或許我隻是在自欺欺人。突然間,叢林分開,一座像是金字塔的龐大瑪雅神廟高聳在我麵前,一層層石頭平台的中央,有一條長長的階梯。我氣喘籲籲地站在這片樹叢裡,注意到周圍有不少新近砍斷的樹枝。有人不久前才清出了一條路來,我沿著這條路,最後來到了神廟底部的入口。在這兒?對,就在這兒?我摸索著石門的邊緣,費力地將它推開一條縫來,讓我能夠擠進去。裡麵的房間看起來像是門廳,但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昏暗。就好像有人提前點亮了燈……“肯威船長。”陰影裡有個聲音說。我不認得那個聲音,於是下一瞬間,我拔出了手槍,旋身凝視著這片黑暗。但對方有出其不意的優勢,我的槍被打落在地,又有人從背後製住了我。閃爍的火光照亮了我身後那個戴著兜帽的身影,而在前方,兩個人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其中之一是詹姆斯·基德。另一個是個土著,像其他人一樣戴著兜帽,麵孔在昏暗中模糊不清。有那麼一會兒,他隻是站在那裡,直到我停止掙紮和咒罵基德,情緒也平靜下來。然後他開了口:“刺客鄧肯·沃波爾在哪兒?”我瞥了一眼基德。他在用眼神向我保證,一切正常,我不會有危險。至於我為什麼相信他,我自己也說不清。畢竟當初就是他騙我來的。但我還是鬆了口氣。“死了,然後埋了。”我說完這句話,卻沒從麵前那個土著男子身上感覺到怒意。我迅速補充道:“是他先動手想殺我的。”那土著思忖著點點頭。“得知他死去,我們並不遺憾。但卻是你讓他最終的背叛得以實現。為什麼?”“我的目的隻有錢而已。”我厚著臉皮說。他走過來,而我也看清了他的長相。作為土著,他有黑色的皮膚,雙眼銳利而嚴肅,滿是皺紋的棕色麵孔上塗著油彩。而且他非常憤怒。“錢?”他嚴厲地說,“我應該為此感到欣慰嗎?”“我的導師,他有那種感官能力。”詹姆斯插嘴道。感官能力。這部分我理解。但他又說了“導師”。這個土著酋長怎麼會是詹姆斯的導師?提到我的感官能力,似乎讓那人平靜了下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名叫安·塔拜。“詹姆斯說你見過哈瓦那的聖殿騎士,”他說,“你見過他們叫作聖賢的那個人嗎?”我點點頭。“如果你再見到他,能認出他來嗎?”安·塔拜問我。“應該可以。”我說。他思索了一會兒,隨後似乎做出了決定。“我必須確認。”他說完這句話,便帶著手下融入陰影裡,留下我和詹姆斯兩人。詹姆斯用銳利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沒等我開口責備,他就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噤聲。他拿起一根火把,苦著臉看著它發出的暗淡光明,然後彎下腰,走進一條通向神廟更深處的狹小通道,同時揮手示意我跟上。那裡的天花板很低,我們隻能彎著腰前進,心裡提放著這座幾千年曆史的建築裡可能潛藏的危險。在先前那個房間裡,我們說話時都能聽到回聲,此時的聲音卻像是被吸收了——那些潮濕的岩石仿佛還越靠越近。“你讓我在一無所知之下卷進了這種麻煩事,基德!剛才那個小醜究竟是什麼人?”他轉頭答道:“安·塔拜,是個刺客,也是我的導師。”“這麼說你們都是某個奇怪宗教的信徒?”“我們是刺客,我們遵守著信條。但這信條並不會強迫我們行動或是服從,隻要求我們理智。”他鑽出那條低矮的通道,進入另一條走廊,但至少在這兒,我們可以站直身體了。“你說信條,”我對他說,“噢,告訴我吧。我很想聽聽看。”“‘萬事皆虛,萬事皆允。’這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確定的事。”“‘萬事皆允’?我喜歡——聽起來不錯。想我願意想的,做我樂意做的……”“你隻是在鸚鵡學舌,愛德華,你並不明白話裡的含意。”我短促地笑了笑。“彆一副輕蔑的樣子,基德。我把你當作朋友,可你卻騙了我。”“我把你帶來這兒是為了救你,夥計。因為你跟聖殿騎士結交,他們打算要你的命。是我阻止了他們。”“那還真是謝天謝地。”“是啊,謝天謝地。”“這麼說,那些聖殿騎士追殺的就是你們嘍?”詹姆斯·基德咯咯笑了起來。“直到你的出現讓事態惡化之前,是我們追殺他們才對。我們打得他們抱頭鼠竄。可現在是他們占了上風。”噢……就在我們穿過這些通道的時候,我聽到了石頭敲打木頭的響聲。“這兒還有彆人在嗎?”“也許吧。我們才是闖入者。”“有人在看著我們?”“有這種可能。”他吐出的這些字眼就像石頭,敲打在神廟的牆壁上。難道基德從前也來過這兒?他沒這麼說過,但他似乎知道如何開啟我們遇見的每一扇門,然後帶著我攀上樓梯,越過橋梁,越爬越高,直到站在最後的那扇門前。“在路的儘頭等待著我的,最好對得起我用掉的這些時間。”我惱火地說。“這取決於你。”他神秘兮兮地回答。接下來,腳下的石板突然分開,而我們筆直落入下方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