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1月21日(1 / 1)

天很冷。冷得刺骨。我們站在協和廣場上:這裡就是國王的刑場。廣場上人滿為患。就好像整個巴黎——甚至是整個法蘭西——的人都聚集在這裡,見證國王的死。我看到那些一年前還宣誓對君王效忠的人,如今卻備好了手帕,準備蘸他的鮮血。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們爬上運貨馬車,孩子們坐在父親的肩頭,年輕女子也跨坐在自己丈夫或是情人的肩上。在廣場周圍,商人架起了貨攤,毫無顧忌地大聲叫賣,表示他們的商品是“處決特價”。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隻能稱之為“歡快而嗜血”的氣氛。這讓人不由得思索,這些法蘭西人為何還沒有厭倦流血的場麵。因為從周圍那些人的表情來看,他們的確沒有厭倦。在此期間,劊子手開始喊出囚犯的名字。他們被拖上斷頭台,一路上不斷哭喊和抗議。人群高呼著要他們見血。在鮮血飛濺的前一刻,他們安靜下來。到了下一刻,他們的歡呼便在冰冷的冬日空氣中響起。“你確定熱爾曼會來?”等到達廣場之後,我問阿爾諾。“確定。”他說。於是我們兵分兩路。雖然我們的計劃是先找出熱爾曼的位置,可結果我發現,那個背信棄義的前任副官正大搖大擺地坐在觀景平台上,被他的手下簇擁在中央。那就是他,我看著他,心想。在那一刻,周圍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了。那就是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我能肯定那就是他。他花白的頭發用黑色的蝴蝶結係在腦後,身穿大團長的長袍。我不禁很好奇:那些旁觀者看到這個坐在絕佳觀賞位置的長袍男人時,會覺得他是革命的敵人,還是朋友?又或者,我看到他們迅速轉開目光,仿佛不想和熱爾曼對視,他們隻覺得這是個可怕的人?他的外表的確相當凶狠。他的嘴角向下耷拉著,而且即便相隔這麼遠,我依舊覺得他那雙眼睛敏銳而又陰險。他的視線令人不安。我怒火中燒。他穿著的袍子從前屬於我父親。它不應該替這個叛徒增光添彩。當然了,阿爾諾也看到了他,而且他成功接近了平台。我看著他靠近駐紮在平台階梯底部的衛兵——他們的工作是阻止人流接近平台。他跟其中之一說了句話。叫喊聲傳來。我的雙眼轉向熱爾曼,後者身子前傾,看了看阿爾諾,然後示意衛兵讓他走上平台。在此期間,我也儘可能拉近了自己與平台間的距離。我不清楚熱爾曼會不會認出我,但附近還有其他熟悉的麵孔。我不能冒險。阿爾諾走上平台,在熱爾曼身邊站定,兩人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向起起落落的斷頭台。“你好啊,阿爾諾。”我依稀聽到熱爾曼在說。我硬著頭皮抬起目光,望向平台,希望能借著唇語的技巧和合適的風向來弄清他們的對話。“熱爾曼。”阿爾諾說。熱爾曼指了指他。“聖殿騎士團的重生確實該由你來見證。畢竟,在我的計劃開始的時候,你也在場。”阿爾諾點點頭。“你是說德·拉·塞爾先生。”他簡短地說。“我本想說服他,”熱爾曼聳了聳肩,“騎士團已經腐化墮落,始終抓著權力和特權不肯放手。我們忘記了德·莫萊的教導,也忘了我們的目標是引領人類開創有序與和平的時代。”國王被帶上了行刑台。他麵對著劊子手,高高地抬著頭,直到最後一刻仍舊保持著自豪。他開始發表演說——毫無疑問,在他被帶上斷頭台以前,他偷偷練習過好幾次。但就在他說到最後幾句話的時候,一陣鼓聲響起,蓋過了他的聲音。的確,他很勇敢。但直到最後都一事無成。阿爾諾和熱爾曼仍舊在觀景台上談著話。我看得出,阿爾諾想要弄清熱爾曼究竟在想些什麼。“可你真的能糾正這一切麼?隻需要殺掉掌握權力的人就行了麼?”“掌握權力的人”——也就是我父親。我對熱爾曼的憎恨更加強烈,讓我很想用這把彎刀刺進他的肋骨之間,看著他在冰冷的石板上死去,就像我父親那樣。“拉·塞爾的死隻是第一幕,”熱爾曼說,“而這就是高潮。教會的垮台,政權的崩潰……國王的死刑。”“國王又對你做了什麼?”阿爾諾諷刺道,“讓你丟了工作?搶了你的老婆?”熱爾曼連連搖頭,活像個對學生失望的老師。“國王隻是個象征物——能夠帶來恐懼的象征物。借助恐懼可以操控人心,但人們對象征物的畏懼早晚是會消失的。如你所見。”他靠著欄杆,指了指行刑台。我看到國王被剝奪了最後一次挽回王室尊嚴的機會,被迫跪倒在地。他的下巴嵌進凹口,脖頸暴露在斷頭台的鋒刃之下。熱爾曼說。“這就是德·莫萊犧牲性命也要揭露的真相:神授的君權隻不過是黃金表麵反射的陽光。等到王冠和教堂都灰飛煙滅的時候,掌握黃金的人就能決定未來。”人群中傳來興奮的騷動,隨後安靜下來。那一刻來了。我望向遠處,看到斷頭台上利刃的反光,隨後落下,發出一聲輕柔的“梆”。接著國王的腦袋掉進了斷頭台邊的籃子裡。廣場上鴉雀無聲。接著傳來的聲音我一時間沒能分辨,隨後才恍然大悟。我在王家學校的時候聽過那種聲音。那是整個教室的學生發覺自己做過了火的時候,那種同時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這下糟了,麻煩大了。”熱爾曼以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雅克·德·莫萊,我為你報仇了。”於是我明白,我要對付的是個極端主義的盲信者和瘋子。對他來說,為了宣揚他的理想,犧牲幾條人命根本算不了什麼。作為聖殿騎士團目前的領袖,他恐怕是法蘭西最危險的人了。也是我必須阻止的人。熱爾曼轉過身,看向阿爾諾。“現在我得告辭了,”他說,“祝你今天過得愉快。”他看著自己的衛兵,傲慢地朝阿爾諾擺擺手,用冷酷的語氣下達了那個簡單的命令:“殺了他。”他轉身離去。我飛奔著跳上台階,與此同時,兩個衛兵朝阿爾諾逼近。阿爾諾扭轉上身,伸出右臂。他的袖劍沒能碰到衛兵的皮衣,因為我的彎刀比他更快。我揮出致命的兩刀,割斷了那兩個衛兵的動脈,讓他們向前倒下,在額頭撞上平台的木板之前就已雙眼翻白。我的動作很快,也成功殺死了那兩個衛兵。但我的舉動實在欠缺考慮,因為我們本該避免引人注目才對。附近果然響起了尖叫聲。在處決引發的騷動中,這聲尖叫的急切和響亮程度都不至於造成人群的恐慌,但足以引發衛兵的警覺。他們飛奔而來,爬上平台前的階梯,而阿爾諾和我做好了迎戰的準備。我衝向前去,不顧一切地想要追上熱爾曼,我的刀刺穿了第一個衛兵,然後同時抽刀轉身,反手砍向第二個對手。假如韋瑟羅爾先生看到這一幕,他肯定會責罵我:我隻顧著儘快解決對手,沒有維持防禦姿勢,因此難以應對敵人的反擊。韋瑟羅爾先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粗心大意又引人注目的攻擊了。不過話說回來,阿爾諾在掩護我的側翼,幫我對付第三個衛兵,所以或許韋瑟羅爾先生會原諒我的魯莽吧。在僅僅幾秒鐘之內,我們的腳邊就多了三具屍體。但更多的衛兵正在趕來,而在幾碼開外,我看到了熱爾曼的身影。他看到戰況不利,所以逃跑了——跑向停在廣場邊那條大路上的馬車。衛兵擋住了我的去路,可阿爾諾……“你在做什麼?”我尖叫著,催促他去追趕熱爾曼。我擋下最前麵的敵人的攻擊,卻看到熱爾曼已經跑遠了。“我不會讓你在這兒等死的!”阿爾諾大喊著,將目光轉向出現在台階上的那些衛兵。但我不會死。我有脫身的方法。我瞥了眼大路那邊,看到馬車的門開了,熱爾曼隨時都會爬上車。我瘋狂地揮舞著劍,躍過欄杆,落地時有點立足不穩。有個衛兵自以為發現了可乘之機,朝我攻來——作為輕敵的代價,他被我一刀刺穿了腹部。我聽到阿爾諾在某處大喊著要我停下——“這麼做不值得!”他看到大群衛兵包圍了平台,阻擋在我和……熱爾曼之間。他已經跑到了馬車邊,爬了進去,又在身後重重關上了門。我看到車夫甩了甩韁繩,風吹動了馬兒的鬃毛,它們揚起腦袋,抬起馬蹄,馬車隨即飛馳而去。見鬼。我擺出架勢,準備對付那些衛兵,這時我感覺到阿爾諾跑到我身邊,抓住了我的胳膊。“不,埃莉斯。”我沮喪地大吼一聲,甩開了他的手。衛兵朝我們逼近,場麵劍拔弩張。他們的眼裡有人數眾多帶來的自信。我齜了齜牙。讓他見鬼去。讓阿爾諾見鬼去。可他隨即抓住我的手,拉著我躲進安全的人群裡。他推開周圍那些吃驚的看客,徹底混入暴民的行列,讓衛兵們無跡可尋。直到我們離開刑場以後——直到周圍人影全無的時候——我們才停下腳步。我轉頭看著他。“他跑了,見鬼,我們唯一的機會……”“不會就這麼結束的。”他頑固地說。為了讓我鎮定下來,他又補充道:“我們會找到另一條線索……”我怒氣上揚。“不,我們找不到的。你以為在我們緊追不舍的時候,他還會這麼粗心大意麼?結束他性命的絕佳機會擺在你麵前,可你卻讓他溜走了。”他搖搖頭,顯然不以為然。“我是為了救你的命。”他堅持道。“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在說什麼?”“如果能殺掉熱爾曼,我願意死。如果你沒有複仇的膽量……我就不需要你的幫助了。”我是認真的,親愛的讀者。當我坐下來,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仔細回憶了當時的爭吵,發覺自己的想法絲毫沒變。或許他對我父親並沒有他自稱的那麼忠誠。不,我不需要他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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