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1月20日(1 / 1)

在凡爾賽的街道上,停著一輛我認識的馬車。拴在車轅上的是一匹我認識的馬。我下了馬,把撓撓係在馬車上,取下馬鞍,給它喝了些水,又把臉貼在它的腦袋上。我不緊不慢地安撫著撓撓,原因之一是我喜歡它,而它也值得我去關心。另一個原因是,我在拖延時間,想要推遲無可避免的那一刻的到來。外牆看起來疏於保養。我不由得思索起來:我和父母都還住在這兒的時候,是那些仆人負責相關的工作?多半是園丁吧。沒有了園丁,牆壁上爬滿了苔蘚和常春藤,蔓延到屋頂的藤蔓看起來就像是石頭上的紋路。嵌進牆裡的那道拱門在我看來熟悉又陌生。在數年風雨的侵襲下,木料開始斑駁發白。那扇大門曾經顯得莊嚴而華麗,如今卻隻透出悲涼。我打開鐵門,走進我的童年故居的庭院。在目睹過巴黎宅邸的荒廢之後,我覺得自己起碼在心理上做好準備了。但當我看到滿是細長雜草的花壇和長凳時,我還是差點哭出聲來。雅克坐在某扇窗邊的台階上,看到我的時候,他麵露喜色。他向來沉默寡言,隻有和海倫小聲聊天的時候才顯得生機勃勃。而且他現在沒必要說話,隻需要指指身後那棟屋子就夠了。進屋以後,我看到了釘在窗戶上的木板,而家具也大都翻倒在地上。這種令人悲傷的場麵我已經見過多次,隻是這次比以往更加悲傷,因為這棟屋子是我童年的家,每一隻粉碎的花瓶、每一把破碎的椅子都蘊藏著回憶。我穿過自己破敗的家,聽到了那隻落地大座鐘的滴答聲。那聲音如此熟悉,童年的記憶撲麵而來,仿佛一記響亮的耳光。我佇立在空蕩蕩的走廊裡,腳下是曾經光可鑒人、如今黯淡無光的地板,忍住嗚咽。那是遺憾與懷念的嗚咽。甚至還有一點點內疚。我走到陽台上,看著廣闊的草坪:那裡曾經風景秀美,如今卻雜草叢生。在大約兩百碼開外,韋瑟羅爾先生坐在山坡上,腋下夾著他的拐杖。“你在做什麼?”等走到他身邊以後,我問他。他有些吃驚,不過很快恢複了鎮定,用評估的眼神看著我。“我本來想到南邊山腳下的草地去,我們過去常在那兒練劍。我以為自己可以走到那兒再回來,可問題在於,我以為草地還是過去那樣。等我到這兒以後,看到它變成了這副模樣,我就隻好放棄了。”“噢,可這兒風景不錯。”“這要看誰陪你欣賞了。”他說著,諷刺地笑了笑。然後是一陣沉默。“像那樣偷偷溜出門……”他說。“抱歉。”“你知道的,我清楚你的打算。你從小就是這樣——看到你那種眼神,我就明白了。噢,至少你還活者。你這段時間都在忙些什麼?”“我和阿爾諾體驗了熱氣球旅行。”“噢,是嗎?旅途還順利麼?”他看到我臉紅了。“非常順利,謝謝。”“這麼說你和他……”“可以這麼說吧。”“噢,這是好事。我可不想看到你因為他而傷心憔悴。那麼——”他攤開雙手,“——其餘那些事呢?你發現什麼了嗎?”“很多。許多有份謀害我父親的人都得到了報應。另外,我現在知道幕後主使者的身份了。”“請告訴我吧。”“新任大團長,也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韋瑟羅爾先生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如此。”“你說他曾經被逐出騎士團……”“是的。我們的朋友熱爾曼是首任大團長雅克·德·莫萊的信徒。德·莫萊在1314年被處以火刑,他在死前咒罵了刑場上的每一個人。德·莫萊大團長的功過很難下定論,但在當時,沒人會公開發表這種意見,因為支持他的理念就相當於異端行為。”“至於熱爾曼——熱爾曼就是個異端分子。與此同時,他還是大團長身邊的重要人物。理念的分歧讓他遭到了驅逐。你父親原本不想驅逐熱爾曼,還懇求他拋開那些異端想法,但……”“他不肯聽?”“是的,而且你父親向騎士團的所有成員宣布,任何支持熱爾曼的人也會同樣遭到驅逐。很久以後,我們聽說了他的死訊,不過那時的他對騎士團來說隻是一段糟糕的回憶罷了。”“但他其實沒死,不是麼?熱爾曼一直在籠絡人心,從幕後操縱種種陰謀,逐漸改變了局勢。現在他掌控了大權,而騎士團也從毫不動搖地支持國王轉變為將國王視為眼中釘。為什麼呢?答案就是,反對的聲音都不在了。將死。”韋瑟羅爾先生笑了笑,又說:“你可不能輕饒了那家夥。”“我會一刀刺穿他的肚子。”“可你要怎麼做到呢?”“阿爾諾發現,熱爾曼打算在明天見證國王的公開處決。”韋瑟羅爾先生目光尖銳地看著我。“處決國王?國民議會已經做出這種裁決了嗎?”“的確。裁決就是死刑。”韋瑟羅爾先生搖搖頭。處決國王。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我猜起因應該是去年夏天由兩萬名巴黎市民簽署的,要求恢複王室統治的請願書。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從革命變成了反革命。革命黨人當然不能容忍這種事,因此在8月10日,國民議會決定攻打杜伊勒裡宮:國王和王後在三年前被迫離開凡爾賽以後,就一直住在那裡。六百名國王的瑞士衛兵在戰鬥中喪生,這是國王的最後一搏。六周之後,君主製遭到廢除。與此同時,在布列塔尼和旺代地區都發生了反抗革命的暴動。在9月2日,普魯士王國攻占了旺代,讓巴黎陷入了恐慌:有傳聞說,保皇黨人囚犯即將得到釋放,他們會對革命的參與者展開血腥的複仇。我想接下來發生的屠殺可以說是為了先發製人,但這不能改變屠殺的本質。數千名囚犯因此送命。接著國王接受了審判,然後到了今天,他們宣布國王將會在明天上斷頭台。“如果熱爾曼要去,那我也得去。”我告訴韋瑟羅爾先生。“去做什麼?”“殺了他。”韋瑟羅爾先生眯起了眼睛。“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埃莉斯。”“我知道,”我溫和地說,“可你明白,我彆無選擇。”“對你來說,哪個更重要?”他惱火地問,“複仇還是大團長的位置?”我聳聳肩。“等我成功複仇以後,大團長的位置就是早晚的事了。”“是嗎?你真是這麼想的嗎?”“是的。”“那你就錯了。你要殺的是現任的大團長。他們接納你的可能性不比以叛逆罪名審判你更大。我向各個國家發出了申訴。西班牙、意大利、甚至是美國。有幾個人私下向我表達了同情,但沒有任何人承諾支持,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他們看來,法國的騎士團運作正常,因此你是否遭到罷免並不重要。”“除此之外,我們可以確信熱爾曼運用了他自己的人脈關係。他肯定向我們身在海外的聖殿騎士同袍保證過這次政變是必要的,而他也是領導法國聖殿騎士團的合適人選。”“我們同樣可以確定,卡羅爾夫婦會傾儘全力破壞我們的努力。孤立無援是辦不成這件事的,埃莉斯,而且事實上,你的確孤立無援,可你仍然打算去暗殺他。也就是說,你為的並不是大團長的位置,而是複仇。也就是說,坐在我身邊的是個想要尋死的傻瓜。”“會有人支持我的。”我頑固地說。“埃莉斯,你覺得誰會支持你呢?”“我打算和刺客兄弟會結盟。”我說。他吃了一驚,然後悲傷地搖搖頭。“和刺客講和是不切實際的,孩子。這種事永遠不可能發生,無論你的朋友海瑟姆·肯威在信裡是怎麼寫的。在這件事上,卡羅爾先生說得對。你還不如讓貓鼬和蛇一起喝下午茶呢。”“你該不會真的相信他的話吧。”“我不隻是相信,孩子,我清楚它是事實。你的想法很好,隻是不可能實現。”“我父親的想法和我一樣。”他歎了口氣。“你父親想要締結的隻是暫時的休戰而已。他和我們一樣清楚。和平永遠不可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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