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年4月2日(1 / 1)

刺客議會的集合地點就在巴黎的西岱島上:會場則是巴黎聖母院旁邊的一座沙龍。“你確定這樣沒問題麼?”我們走進那個石頭拱門環繞的房間時,我對阿爾諾說。房間的一角有一扇碩大的木門,門上裝著鐵環門把。有個留著胡須的魁梧刺客站在門邊,兜帽遮掩下的雙眼閃著精光。他一言不發地朝阿爾諾點點頭,阿爾諾也點頭回應。我努力壓抑著那種虛幻不實的感覺:阿爾諾長成了大人,阿爾諾成了刺客。“我們有共同的敵人。”阿爾諾說。這時門開了,我們走進門裡,踏入一條火把照亮的走廊。“刺客議會明白這一點。而且米拉波也是你父親的朋友,不是麼?”我點點頭。“算不上朋友,但我父親的確信任他。帶路吧。”不過首先,阿爾諾拿出一條蒙眼布,堅持要我係上。我惱火地數著步數和每一次轉向: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有自信能走出這個迷宮。等這段旅程結束後,我感受著周圍的環境,判斷自己身在潮濕的地下室。這裡的布局和地上的房間很像,隻是這裡有人在。我聽到周圍傳來說話聲。起先我沒法確定那些聲音的方位,還以為是從頭頂的走廊傳來的。然後我明白過來:那些議會成員正坐在牆壁周圍,他們的說話聲就像是從石牆裡滲出來的。此時的他們坐立不安,竊竊私語。“那位難道是……?”“他在做什麼?”我感覺到前方有個身影,他嗓音粗啞,有點像法國版的韋瑟羅爾先生。“蠢貨,你知道你究竟在做什麼嗎?”他說。我呼吸沉重,心臟狂跳。我這次是不是太魯莽了?接下來我會聽到什麼呢?“殺了那個紅發娘們”?這不是我第一次遇險了,儘管阿爾諾允許我帶上手槍和彎刀,可蒙著眼睛又以一對多的情況下,這些又有什麼用?何況我要麵對的還是一群刺客。不。阿爾諾救過我一次。他不可能把我送進另一個陷阱。我相信他。我對他的信任和我對他的愛一樣深。而且當他對我麵前那人說話的時候,他的嗓音平穩而鎮定,讓我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聖殿騎士們在追殺她。”他說。“所以你就把她帶到了這兒?”那個威嚴的聲音懷疑地說。這位肯定就是貝萊克了吧?但阿爾諾沒來得及答話。會議室裡又進來了一個人。另一個聲音問道:“哎呀,這位是?”“我的名字是——”我開了口,但那人卻打斷了我的話。“噢,看在老天的份上,摘掉蒙眼布吧。這太荒謬了。”我取下蒙眼布,麵對著他們。就像我猜想的那樣,刺客議會的成員坐在這個幽暗密室的四麵牆壁前,橘黃色的火光映照在他們的長袍上,他們在兜帽下的麵孔難以辨認。我盯著貝萊克。他長著鷹鉤鼻,一副懷疑的表情,看著我的目光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身體語言表達出對阿爾諾的關切。我猜另一個人就是刺客大師奧諾雷·加百列·裡克蒂,也就是德·米拉波伯爵。作為國民議會的主席,他是革命英雄之一。但在近來,與那些叫囂著徹底改變的激進派相比,他的聲音有些欠缺號召力。我聽說經常有人嘲笑他的外表,但儘管他是個圓臉的肥胖男人,皮膚也差得驚人,但他的眼神和藹又可靠,讓我立刻對他有了好感。我聳聳肩。“我的名字是埃莉斯·德·拉·塞爾,”我告訴房間裡的人,“我的父親是弗朗索瓦·德·拉·塞爾,聖殿騎士團的大團長。我是來請求你們的幫助的。”議會成員開始交頭接耳,最後新來的那人——我已經能肯定他就是米拉波了——抬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們安靜。“繼續。”他指示道。議會的其他成員抗議起來。“我們就非得老調重彈麼?”但米拉波再次示意他們噤聲。“是的,”他說,“這是無可避免的。如果你們不明白讓弗朗索瓦·德·拉·塞爾之女欠你們人情會有多大的好處,那麼你們的未來真是相當堪憂了。請繼續說,小姐。”“趕緊說吧。”我猜想是貝萊克的那人輕蔑地說。我對著他說出了下麵這段話。“先生們,換作平時,我是不會把賭注壓在你們身上的,但我父親死了,我在騎士團裡的盟友也都死了。如果我必須請求刺客的協助才能複仇,那麼我會的。”貝萊克哼了一聲。“‘賭注’個屁。這是個讓我們放鬆警惕的詭計。我們應該趁早殺了她,把她的腦袋送回去作為示威。”“貝萊克……”阿爾諾用警告的口氣說。“夠了,”米拉波吼道,“顯然這場談話還是私下進行的好。德·拉·塞爾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短促地鞠了一躬。“當然不介意。”“阿爾諾,或許你應該陪著她。我相信你有很多話要跟她說。”我們離開沙龍,穿過瑪麗橋,沿著繁忙的大路前行,最後回到了孚日廣場。“好吧,”我說,“事情的發展跟我預料的差不多。”“耐心等等吧。米拉波會說服他們的。”我們繼續走著,而我的思緒也從刺客大師米拉波轉到了奪走我的騎士團的那個人身上。“你真覺得我們能找到他?”我問他。“他的好運不可能用不完。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相信拉弗雷尼埃是——”我打斷了他。“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對,”阿爾諾說,“就是帶我去見拉弗雷尼埃的那個銀匠。”冰冷的興奮感傳遍了我的全身。“阿爾諾,”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曾是我父親的副官。”“他是聖殿騎士?”“曾經是。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被逐出了騎士團,原因好像跟異端想法以及雅克·德·莫萊有關。我也不太確定。但他早該死了。他好些年前就死了99lib?。”熱爾曼。雅克·德·莫萊。我把這些想法暫時放到一邊:或許我回頭可以和韋瑟羅爾先生討論一下。“這個熱爾曼看起來可不太像屍體啊。”阿爾諾說。我點點頭。“我很想問他幾個問題。”“我也一樣。他的作坊就在聖安東尼路上。離這兒不遠。”我們打起精神,匆匆穿過那條通向另一座廣場、樹木蔭蔽的通道。我們的上方懸掛著旗幟,店鋪和咖啡廳的雨篷在夏日微風中飄動。這條街道仍舊殘留著動亂的痕跡:傾覆的貨車,一小堆木桶的碎片,鵝卵石路麵上的一係列焦痕,當然還有高掛著的三色旗,其中幾麵上還有衝突留下的痕跡。但除此之外,這兒就像從前那樣平靜,人類來來往往,過著平常的生活。有那麼一會兒,我很難想象這裡曾經發生過讓法蘭西天翻地覆的劇變。阿爾諾和我沿著這條卵石路走著,最後來到了一扇通向庭院的大門前。俯瞰著庭院的是一棟高大的屋子,那應該就是他所說的“作坊”了。我們會在作坊裡找到那位銀匠。熱爾曼。那個下令殺死我父親的人。“我上次來這兒的時候,門口還有守衛。”他說著,停下腳步,臉上浮現出警惕的表情。“現在一個都沒了。”我說。“對。但話說回來,自從我上次來這兒以後,發生了很多事。也許他隻是把守衛都撤走了。”“又或許是有彆的原因。”突然間,我們沉默下來,謹慎地打量周圍。我的手伸向彎刀,手槍彆在腰帶上的觸感也讓我安心了不少。“有人在家嗎?”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喊道。沒人回答。我們身後的街道喧鬨依舊,但麵前這棟屋子卻寂靜無聲,窗邊也看不到半個人影。門應他的手而開。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我們一起走進門,卻發現門廊裡同樣沒有人。我們上了樓,阿爾諾領著我們朝作坊的方向前進。粗看之下,這地方顯然是最近才人去樓空的。作坊裡幾乎全都是製作銀器的用具——至少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但銀匠卻不知去向。我們開始四下找尋,起先隻是小心翼翼地翻閱文件,撥開架子上的東西,但我們並不清楚自己具體要找什麼。我們指望能找到某種信息,可以證明這個看似無辜的銀匠事實上是聖殿騎士團的高階成員熱爾曼。因為如果他是熱爾曼,也就意味著他就是殺害我父親、並無所不用其極地摧毀我的人生的那個人。想到這裡,我攥緊了拳頭。想到這個人為拉·塞爾家族帶來的痛苦,我硬起了心腸。複仇的念頭在此刻顯得無比真實。門口傳來了一個聲音。那聲音輕到不能再輕——隻是耳語的片段——但仍舊逃不過我敏銳的感官。阿爾諾也聽到了:我們以一致的動作轉向門口。“彆跟我說這是個陷阱。”他歎著氣說。“這是個陷阱。”我答道。阿爾諾和我對視一眼,然後拔出劍來。四個神情冷酷的男子魚貫走入門來,他們擋住了我們的退路,同時惡狠狠地盯著我們。從他們破舊的帽子和磨損的靴子來看,他們是故意打扮成凶狠的革命黨人的模樣的,隻是他們腦子裡想的並非自由、平等或者……噢,眼下他們的腦子裡隻有殺意。他們分成兩組,一組人對付我,另一組去對付阿爾諾。我的對手之一緊盯著我,他的額頭很高,眼窩深陷,脖子上係著一條紅色圍巾。他一手握著匕首,用另一隻手從背後拔出劍來,炫耀式地空揮了兩下,然後以劍尖對準了我。他的同伴也抬起武器,手背向上,略高於劍身。如果他們真的是革命黨人,想要搶劫我或是出於彆的理由襲擊我,那他們現在肯定在哈哈大笑,覺得我根本不是對手,隨後再因為低估我而送命。但他們並不是革命黨。他們是聖殿騎士殺手。而且他們早就聽說埃莉斯·德·拉·塞爾不好對付:她會讓他們陷入苦戰。那個高舉著劍的家夥首先向前衝來,劍尖在空中劃出之字形的軌跡,攻向我的上腹部。與此同時,他把重心轉移到靠前的那隻腳上。在金鐵交擊聲中,我擋開了他的劍,隨後向左避開,猜想那個戴紅圍巾的家夥會在同時出手。他的確發起了攻擊,而我將彎刀向下揮去,擋住了他的劍,讓兩人一時間無法近身。這下他們明白傳聞說的沒錯:我受過訓練,而且我的老師是位劍術高手。更何況現在的我比從前還要強大。我聽到右方傳來阿爾諾的劍和他的兩名對手的碰撞聲,緊接著是一聲慘叫,但那並不是阿爾諾的聲音。這時候反手握劍先生出現了第一個失誤:他轉過目光,去看自己同伴的遭遇。儘管那隻是一瞬間的走神,他的注意力也隻有半秒鐘沒放在我身上,但我還是讓他付出了代價。我快步向前,貼近他毫無防備的下盤,然後翻轉手腕,彎刀上挑,割開了他的喉嚨。紅圍巾相當老練。他知道自己同伴的死也給了他可乘之機,於是他衝向前來,劍刃橫向揮出。如果他這一擊得手,至少也能讓我在招架時失去平衡。但他沒能得手。他稍微心急了那麼一點兒,太過急於攻擊他以為的破綻,而我早就料到了他的攻擊。我單膝跪地,將血跡未乾的彎刀向上揮去。彎刀砍進了紅圍巾的腋窩,而阻擋著刀刃的隻是兩層厚皮革而已。與此同時,我的左邊傳來第二聲尖叫,然後我聽到了第四具屍體倒地的聲音。搏鬥結束了。阿爾諾和我是唯二的幸存者。我們喘著粗氣,雙肩起伏,聽著那些血流不止的殺手吐出最後一口氣。我們注視著那些屍體,然後回到房間的角落,一致決定繼續搜索這間作坊。“這兒什麼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我說。“他肯定知道自己騙不了我太久。”阿爾諾說。“這麼說我們的線索又斷了。”“也許沒有。我們繼續找吧。”他推了推一扇拒絕打開的門,正想放棄的時候,我衝著他咧嘴一笑,一腳踢開了門。門裡是個稍微小些的房間,裡麵堆滿了我熟悉的標誌:銀鑄的聖殿騎士十字架,工藝精美的高腳杯和玻璃水瓶。毫無疑問,這裡是聖殿騎士團的集會場所。房間的一頭有座高台,上麵放著一張雕刻著複雜紋路的華麗座椅。那是大團長的寶座。高台兩側則是他的副官的座椅。房間的中央有個鑲嵌著十字架的底座,底座上是一疊文件。我走上前去,拿起那些文件,紙張的觸感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它們不該放在銀器作坊隔壁的房間裡,而是應該放在拉·塞爾家族的莊園裡。其中一份文件上是一係列命令。當然了,我以前也見過類似的命令,我父親在那些命令上簽過字,但這一份——上麵簽著熱爾曼的名字,封口處還有騎士團的紅色十字封緘。“是他。熱爾曼現在是大團長了。這怎麼可能?”阿爾諾搖搖頭,朝著窗口走去,同時開口道:“狗娘養的。我們必須通知米拉波。一旦——”他沒能說完。屋外傳來一陣槍聲,然後幾顆毛瑟槍的鉛彈打碎了玻璃,嵌進我們頭頂的天花板,石膏碎片灑得我們全身都是。我們連忙尋找掩護——阿爾諾在窗邊,我在門口附近——就在這時,又一輪齊射聲響起。“快走!”他對著我大喊,“到米拉波的宅邸去!這裡我來處理。”我點點頭,轉身離開,朝著刺客大師米拉波的宅邸跑去。等我趕到那裡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周圍的冷清。陌生的寂靜籠罩了這棟屋子——我花了點時間才想到,這就像我母親死後籠罩著莊園的那種氣氛。我注意到的第二件事——當然了,我現在明白這兩件事是有關聯的——是米拉波的管家的怪異舉止。他的表情很怪,就好像五官在他的臉上待得不怎麼安穩;另外還有他沒有陪同我去米拉波的臥室的事實。我想到了自己在佛裡特街的野豬頭旅店的遭遇,但我不覺得這個管家會把我錯認成風塵女郎——即使他看起來就一副粗心大意的樣子。不,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拔出劍來,輕手輕腳地走進臥室。這裡昏暗無光,窗簾也拉上了。提燈裡的燭火忽明忽暗,桌上放著像是吃剩下的晚餐,而米拉波似乎正睡在床上。“先生?”我說。沒人回答,米拉波也毫無反應。他寬闊的胸膛也絲毫沒有起伏。我走上前。果然。他死了。“埃莉斯,這是怎麼回事?”阿爾諾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嚇了我一跳。我轉過身去。他看起來剛剛打過一場,顯得精疲力竭,但似乎並沒有受傷。奇怪的內疚感自我的心中湧出。“我來的時候他就這樣了……我沒有……”他盯著我多看了一會兒。“當然。但我必須把這件事報告給議會。他們會知道——”“不,”我厲聲道,“他們根本不相信我。對他們來說,我是唯一的嫌疑人。”“你說得對,”他說著,點起頭來,“你說得對。”“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查清真相。”他斬釘截鐵地說。接著他轉過身,審視著門口附近的木頭地板。“門看起來不像是撞開的。”他補充道。“這麼說他認識那個凶手?”“或許是他的客人?或者仆人?”我想到了管家。但如果是管家下的手,他為什麼還留在這兒?按照我的猜測,那管家應該是故意裝作不知道的。這時阿爾諾發現了什麼。他拾起那東西,仔細打量。起先我以為那隻是個裝飾用的胸針,但他一臉嚴肅地把那東西遞給了我,就好像它有多重要似的。“這是什麼?”我問他。不過當然了,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我在入團儀式上也收到過一個。他把胸針遞給我。“這是……殺死你父親的武器。”我打量著它,看到了胸針中央的熟悉徽記,然後再審視彆針那部分。彆針上有個用來灌入毒液的細小溝槽,然後毒液再通過針尖的開口滲出。精巧而又致命。這是聖殿騎士團的設計。找到它的人——比如米拉波的刺客同伴之一——多半會認定大團長遭到了聖殿騎士的謀殺。他甚至可能認定謀害米拉波的人是我。“這是聖殿騎士的徽章。”我向阿爾諾確認。他點點頭。“你來的時候沒看到彆人麼?”“隻有管家。他讓我進了門,但沒跟我上樓。”他的目光掃過臥室,仿佛在有條不紊地尋找著什麼。接著他低呼一聲,跑到某隻櫃子旁邊,單膝跪倒,然後從櫃底取出一隻酒杯。杯子裡還殘留著少許沉澱物。他嗅了嗅,然後厭惡地皺起眉頭。“毒藥。”“讓我看看。”我說著,把杯子舉到鼻子邊上。接下來,我看向米拉波的屍體,用指尖撥開他的眼皮,確認他的瞳孔。然後我掰開他的嘴,確認他的舌頭,又按了按他的皮膚。“這是烏頭,”我說,“除非用特定方法,否則很難檢測出來。”“聖殿騎士都很喜歡,是麼?”“每個想要逍遙法外的人都喜歡,”我說著,對他的譏諷充耳不聞,“它的毒性幾乎無法檢測,氣味和中毒症狀都像是自然疾病。在需要不留痕跡地解決某人的時候,它就很有用了。”“可這種毒藥要怎麼弄到呢?”“烏頭可以在花園裡種植,但要想見效這麼快,就必須得做些加工——或者直接去藥劑師那裡買。”“聖殿騎士的毒藥,聖殿騎士的胸針……看起來真是罪證確鑿。”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讓我皺起眉頭。“哎呀,被你識破了,”我諷刺地說,“我殺了唯一一個同情我的刺客,然後站在現場等著被人發現——這就是我絕妙的計劃。”“他不是唯一一個。”“你說得對。抱歉。但你知道,這不是我乾的。”“我相信你。但兄弟會的其他成員……”“那我們就趕在走漏風聲之前找出真正的凶手吧。”事態出現了奇妙的轉折。阿爾諾從一位藥劑師那裡打聽到,有個身穿刺客長袍的男人買了這種毒藥。阿爾諾循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最後領著我來到了西岱島上的聖禮拜堂。等我們來到那座大教堂的門口時,一場風暴正在醞釀——而且我指的不隻是自然界的風暴。我看得出,刺客兄弟會存在叛徒的可能性讓阿爾諾開始動搖了。還是早點習慣吧,我同情地想。“線索指向這裡。”阿爾諾若有所思地說。“你確定麼?”此時他抬起頭來,看向大教堂的角樓頂上站在的那個黑影。天空映襯著那人的側影,他的鬥篷隨風飄蕩,同時低頭看著我們。“很不幸,是的。”他說。我做好了再次和他並肩戰鬥的準備,但阿爾諾卻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製止了我。“不,”他說,“這次必須由我自己來。”我發起火來。“彆說傻話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的。”“拜托,埃莉斯。在你父親死後,刺客兄弟會……他們給了我生存的目的。給了我值得信任的東西。對於背叛了這一切的人……我必須親手解決。我必須弄清楚理由。”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所以我給了他一個吻,然後放開了他。“一定要回來。”我告訴他。我伸長脖子,看向教堂的屋頂,但看到的隻有石製牆麵和憤怒的天空。那個身影不見了。但我仍舊張望著,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兩個身影正在某片壁架上搏鬥。我捂住了嘴巴。我很想大喊要阿爾諾當心,但那樣根本毫無意義。下一瞬間,那兩個身影滾下壁架,直直地墜向教堂的正前方,傾盆的大雨幾乎蓋住了他們的身影。在大約半秒鐘的時間裡,我還以為他們會撞上地麵,然後死在我麵前,但教堂正麵的騎樓卻阻止了他們的下落。站在下方的我能聽到他們的身體碰撞騎樓的悶響,以及他們的痛呼聲。就在我思索誰能活下來的時候,卻發現他們兩個都緩慢而艱難地爬起身,繼續搏鬥,起先小心翼翼,隨後越發激烈,他們的袖劍在黑暗中閃耀,仿佛兩道閃電。這時我聽到他們朝著對手大喊的聲音,阿爾諾在說:“看在上帝的份上,貝萊克,新時代就要來了。你還沒有受夠這種無儘的爭鬥嗎?”當然了,那就是貝萊克,刺客兄弟會的二把手。這麼說——他就是暗殺了米拉波的人。“你那顆刀槍不入的蠢腦殼把我教過你的東西全忘光了,是麼?”貝萊克吼道,“我們是在為人類靈魂的自由而戰。領導革命,對抗聖殿騎士團的暴政。”“真有意思:對你來說,領導革命和濫殺無辜沒什麼分彆,不是嗎?”阿爾諾吼了回去。“呸。你可真是個頑固的小畜生。”“誰說不是呢。”阿爾諾反駁道。他跳上前去,袖劍劃出令人目眩的軌跡。貝萊克快步後退。“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他大喊道,“就算聖殿騎士想要和平,也隻是為了用刀子刺穿你的喉嚨而已。”“你錯了。”阿爾諾說。“我親眼見過一些事。我見過聖殿騎士屠殺整個村子的人,隻因為可能有個刺客藏身在他們之中。告訴我,孩子,在你豐富的閱曆裡——你見過些什麼?”“我見過聖殿騎士團的大團長收留一個嚇壞了的孤兒,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將他撫養成人。”“你真讓我失望!”貝萊克怒吼道,“我還以為你有能力獨立思考!”“我能,貝萊克。我隻是不像你那樣思考而已。”他們兩人在高處那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前纏鬥不休。雨水拍打在他們的身上,窗裡透出的彩色光芒映照著他們,而他們在騎樓的邊緣扭打起來,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墜向下方的庭院,或者撞碎窗璃,掉進教堂內部。隻有朝哪一邊墜落的區彆而已。我聽到了撞擊聲,彩色玻璃窗粉碎,長袍被玻璃碎片扯破,而他們再次墜落,這次是落向教堂內部。我飛奔著穿過庭院,透過上鎖的鐵門看著教堂裡。“阿爾諾!”我喊道。他站起身,搖了搖頭,仿佛想讓思緒恢複清晰。玻璃碎片灑在教堂的石製地麵上。貝萊克不見了蹤影。“我沒事,”他聽到了我再次搖晃鐵門的聲音,於是大聲回答,“在那兒等著我。”沒等我出聲抗議,他就邁開了步子,而我隻能豎起耳朵,聽著他朝昏暗的教堂深處前進的腳步聲。接下來是貝萊克的說話聲,我看不見他的位置,但應該離阿爾諾不遠。“我真該把你留在巴士底獄的,”潮濕的石頭吸走了一部分聲音,讓他的話聲近乎耳語,“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相信過我們的信條?還是說你從最開始就是個忠於聖殿騎士團的叛徒?”他在嘲弄阿爾諾。在陰影裡嘲弄著他。“我們沒必要走到這一步的,貝萊克!”阿爾諾說著,掃視周圍,眯起眼睛看著昏暗的凹室和壁龕。回答聲再次傳來,這次仍舊難以判明方位。他的聲音就像是從教堂的石壁裡傳出來的那樣。“這是你逼我的。要是你明白點事理,我們早就讓兄弟會進入兩百年來最繁盛的時代了。”阿爾諾搖搖頭,用充滿諷刺的語氣說:“是啊,殺光所有跟你意見不合的人,再在廢墟上重建兄弟會——這就是你所謂的繁盛。”我聽到前方傳來一個聲音,然後比阿爾諾早了一秒看到貝萊克。“當心!”我大喊道。那位老刺客衝出陰影,袖劍向前刺去。阿爾諾轉過身,隨即向側麵躍去,避開了貝萊克的攻勢。他迅速起身,做好迎擊的準備,在那個瞬間,兩位刺客就這樣對峙著。他們的身上滿是鮮血和搏鬥留下的瘀傷,長袍破破爛爛,某些部位幾乎撕得粉碎,但這兩人仍舊充滿鬥誌。他們都認定,一切必須在此時此地了結。貝萊克所在的位置能看到鐵門邊的我。我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又看回阿爾諾。“噢,”他的語氣洋溢著嘲弄和譏諷,“我總算明白最根本的原因了。毒害你的不是米拉波。是她。”貝萊克和阿爾諾建立了某種紐帶,但他並不知道我和他的學生早在這之前就已經相識相知。正因如此,我才相信阿爾諾。“貝萊克……”阿爾諾用警告的口氣說。“米拉波已經死了。隻要再解決她,這些瘋狂就可以畫上句號了。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他是打算殺了我麼?還是想殺阿爾諾?或者殺死我們兩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教堂裡再次傳來金鐵交擊之聲,他們袖劍交擊,跳起了致命的舞步。韋瑟羅爾先生多年前的教導的確不假:大多數劍客之間的比拚都會在最初幾秒內決出勝負。隻是這兩人並非“大多數劍客”。他們是訓練有素的刺客。是老師和學生。搏鬥繼續下去,鋼鐵與鋼鐵碰撞,長袍隨著他們攻擊和防守、劈砍和招架、閃躲與扭身的動作飄蕩;搏鬥繼續下去,直到兩人都被疲憊壓彎了腰。最後阿爾諾聚集起殘存的全部力量,伴隨著一聲挑釁的怒吼,終於將袖劍刺進了他的導師的腹部。貝萊克終於倒向教堂的地麵,雙手捂住腹部。他看向阿爾諾。“動手吧,”瀕死的他懇求道,“如果你還有一絲一毫的信念,而不隻是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懦夫,你就應該立刻殺了我。因為我不會停手。我會殺死她。為了拯救兄弟會,我會讓巴黎熊熊燃燒。”“我知道。”阿爾諾說著,給了他解脫。阿爾諾後來把他看到的景象告訴了我。在殺死貝萊克的時候,他看到了某種幻景——說這話的時候,他瞥了我一眼,仿佛在確認我有沒有把他的話當真。這時我想起了父親對阿爾諾的評價:他相信阿爾諾擁有某些特殊的、甚至是不太……尋常的天賦。現在我親眼見識到了。在那個幻景裡,阿爾諾看到了兩個人——一個穿著刺客長袍,另一個是個魁梧的聖殿騎士——他們正在街上搏鬥。聖殿騎士眼看就要勝利的時候,第二個刺客加入了戰局,隨後殺死了他。前一個刺客是夏爾·多裡安,阿爾諾的父親。第二個就是貝萊克。貝萊克救了他父親的命。所以在巴士底獄裡,貝萊克認出了阿爾諾帶著的那塊懷表,從而猜出了他的真實身份。阿爾諾看到的還有另一幕景象,應該是來自另一場殺戮。他看到的畫麵裡有米拉波和貝萊克,而米拉波對貝萊克說:“埃莉斯·德·拉·塞爾將來會當上大團長。讓她欠我們人情大有好處。”貝萊克答道:“還有個更好的選擇:在她構成真正的威脅前殺死她。”“你的門徒願意為她擔保,”米拉波說,“你不相信他麼?”“我願意把性命交給他,”貝萊克說,“但我不相信那女孩。看來我無論如何都沒法說服你了?”“恐怕是的。”於是貝萊克殺死了那位刺客大師。阿爾諾說他的導師臉上沒有任何喜悅,也沒有馬基雅維利式的滿足感。在貝萊克看來,這是必要的惡行,而他喜歡與否並不重要。貝萊克將毒液滴進酒杯,遞給了米拉波。“祝健康。”諷刺的是,他們本該為彼此的健康祝酒才對。等米拉波死後,貝萊克放下那隻聖殿騎士胸針,走出門去。就在不久後,我走進了房間。我們找到了凶手,而我也避免了充當替罪羊的下場。但我做的這些能讓他們認同我麼?恐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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