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我穿上睡袍,拿起一根蠟燭,悄悄走下樓梯,來到藏書室,在那裡等待韋瑟羅爾先生。他早就溜進了莊園,腳步悄無聲息,甚至連狗兒都沒有驚動。他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差點沒聽見門的開合聲。他輕巧地幾步跨過房間,扯掉頭上的假發——他痛恨那東西——然後攥住我的雙肩。“他們說她的病情很不樂觀。”聽他的語氣,似乎希望這隻是謠言。“是的。”我說著,垂下了目光。他閉上了眼睛。雖然他算不上老——大概四十五六發,比母親和父親稍大一點兒——可歲月卻在他臉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韋瑟羅爾先生和我曾經很親密。”母親曾經告訴過我。說這話的時候,她露出了微笑。我甚至覺得她的臉紅了。我初次和韋瑟羅爾先生相遇,是在一個寒冷的二月日子。那年冬天是我經曆過的第一個真正的寒冬。在巴黎,塞納河泛濫結凍,貧苦的人們在街頭奄奄一息,但凡爾賽的情況截然不同。等我們醒來時,下人們已經在壁爐裡生好了火,我們吃完熱騰騰的早餐,然後裹上厚厚的皮衣,穿上暖手筒,在宅地上悠閒地散步。那天陽光明媚,但絲毫沒能緩解刺骨的寒意。厚厚的積雪上結了一層堅硬的冰,我們的愛爾蘭獵狼犬“撓撓”走在上麵,爪子甚至都不會陷下去。它試探著走了幾步,然後放下心來,快活地吠叫一聲,衝向前去。母親和我慢慢朝著南部草坪邊緣的樹林走去。我拉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在遠處,我們家的莊園在陽光和積雪的反光中熠熠生輝,閃爍的窗璃仿佛眨著眼睛。等我們走到陽光下,鑽進樹林裡的時候,莊園變得模糊不清,仿佛籠罩在鉛筆描繪的陰影裡。我這才意識到,我們走得比平時要遠,已經脫離了莊園的庇護。“如果你看到有位紳士站在樹蔭下,不用害怕。”母親說著,朝我略微彎下腰。她的聲音很輕,我不由得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而她大笑起來。“我們來這兒可不是巧合。”我當時隻有六歲,對女人在這種情況下和男人見麵可能代表的意義一無所知。在我看來,我母親隻是見了個男人而已,就像她和我們的園丁伊曼紐爾聊天,或者跟讓——他是我們的馬車夫——一起出門那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寒霜的籠罩下,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樹林裡比積雪覆蓋的草坪更加安靜,我們沿著小徑步入樹林深處,感受著周圍的靜謐。“韋瑟羅爾先生喜歡玩遊戲。”我母親說。她壓低了聲音,以免打破這片寧靜。“他也許想嚇我們一跳,所以你應該做好心理準備。我們要審視並觀察周圍的環境。你看到腳印了嗎?”我們周圍的積雪保持著原樣。“沒有,媽媽。”“很好。這樣我們就能判斷出可能的範圍了。好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可能會藏在哪裡呢?”“樹後麵?”“很好,很好——那這兒呢?”她指了指頭頂,我伸長脖子,看著頭頂的林冠,寒霜在破碎的陽光中閃爍著。“永遠留意周圍的一切,”母親微笑著說,“用你的眼睛去看,如果可能的話,永遠不要低頭。彆讓其他人注意到你的目光所向。在這一生裡,你會遇到許多對手,而那些對手會嘗試理解你的意圖。隻要讓他們沒法猜透,情勢就會對你有利。”“媽媽,我們的訪客會爬到樹上嗎?”我問她。她吃吃地笑了起來。“不會。事實上,我已經看到他了。埃莉斯,你看到他了嗎?”我們停下了腳步。我看著前方的那些樹。“沒有,媽媽。”“現身吧,弗雷迪。”媽媽大聲說。果然,在我們前方幾碼遠處,有個灰胡子男人從樹後走了出來,摘下頭上的三角帽,誇張地鞠了一躬。凡爾賽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子。他們看不起所有打扮跟他們不同的人。他們的臉上掛著“凡爾賽式笑容”——那是我的叫法——那種表情介於困惑與厭煩之間,仿佛隨時都會說出一句詼諧妙語——而這一點似乎是宮廷裡的所有男人最看重的事。但我麵前這個男人卻不太一樣:光是他那副大胡子就足以證明。雖然他也在笑,但那並非凡爾賽式笑容。恰恰相反,那笑容溫柔卻又認真,代表他是那種開口前會三思,而且說到做到的人。“我看到你的影子了,弗雷迪。”母親笑著說。他走上前來,吻了她伸出的手,又吻了我的手,接著再次鞠躬。“影子?”他說著,嗓音溫和卻略顯粗野,語調就像水手或是士兵。“噢,見鬼,看來我的身手不比從前了。”“那可太糟了,弗雷迪,”母親大笑起來,“埃莉斯,這位是韋瑟羅爾先生,一位英國人。他是我的同事。弗雷迪,她就是埃莉斯。”同事?就像烏鴉們那樣?不,他跟他們完全不像:他沒有瞪我,而是吻了我的手。“迷人的小姐。”他粗聲粗氣地說。他的英國口音聽起來非常古怪,卻又帶著莫名的魅力。母親用嚴肅的眼神看著我。“韋瑟羅爾先生是我們的密友和保護人,埃莉斯。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最先想到的應該是他。”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那父親呢?”“父親很愛我們,也願意為了我們犧牲性命,但像你父親那樣的重要人物不應該被家庭的責任拖累。所以我們才會需要韋瑟羅爾先生,埃莉斯,這樣你父親就不必為女眷的事操心。”她的眼裡泛起更加意味深長的表情。“不需要麻煩你父親,埃莉斯,你明白了嗎?”“明白了,媽媽。”韋瑟羅爾先生連連點頭。“願為您效勞,小姐。”他對我說。我行了屈膝禮。“謝謝你,先生。”撓撓跑了過來,它興奮地歡迎了韋瑟羅爾先生。他們倆明顯是老朋友了。“朱莉,我們能談談嗎?”我們的保護人說著,把三角帽戴回頭上,示意和她邊走邊說。我走在幾步遠的後麵,聽著他們低聲談話的零星片段。我聽到了“大團長”和“國王”,但那些隻是我常在門後偷聽到的字眼罷了。直到幾年以後,那些詞語才有了更深的意義。然後那件事就發生了。回想起來,我已經不記得當時那些事的順序了。我記得自己看到母親和韋瑟羅爾同時緊張起來,而撓撓豎起全身的毛發,開始狂吠。然後我母親猛地轉過身去。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隻見我左邊的樹叢裡站著一頭狼:那是一頭毛色黑灰相間的狼,靜靜地站在林木間,以饑餓的眼神打量著我。母親的暖手筒裡伸出了一把銀色的刀,她飛快地邁出兩步,擋在我身前。我抓住她的衣裙,而她麵對著那頭狼,將刀刃舉在身前。在另一邊,韋瑟羅爾先生捏住撓撓的後頸,不讓咆哮著的它撲上去。我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伸向了腰間的劍柄。“等等。”母親用命令的口氣說。她抬起一隻手,示意韋瑟羅爾先生彆動。“我不覺得這頭狼會攻擊我們。”“我可沒那麼肯定,朱莉,”韋瑟羅爾先生提醒她,“這頭狼看起來可是餓得要命啊。”那頭狼盯著我母親。她轉過頭來,同時對我們兩個說話。“它在山裡找不到食物,所以才不顧一切地跑到這兒。但我想這頭狼知道,如果它發起攻擊,就會與我們為敵。與其麵對難纏的敵人,倒不如去彆處覓食。”韋瑟羅爾先生發出短促的笑聲。“為什麼我嗅到了一絲寓言的氣息?”“因為,弗雷迪,”母親笑著說,“這就是個寓言。”那頭狼又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目光始終不離母親,最後它垂下頭,轉過身去,緩緩走開。我們看著它消失在林間,我母親收起了架勢,把刀子藏回暖手筒裡。我看著韋瑟羅爾先生。他扣好了外套的紐扣,那把劍也不見了蹤影。而我離恍然大悟又近了一步。我把韋瑟羅爾先生領到母親的房間那邊,他要求獨自和她見麵,又保證說會自己想辦法離開。我好奇地透過鑰匙孔看向屋內,隻見他坐在她窗邊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垂下了頭。片刻過後,我似乎聽見了他的抽泣聲。
1778年4月11日(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