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8年4月10日(1 / 1)

她那晚沒有死。我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話。有那麼一會兒,我錯以為是我在安慰她,直到她轉過頭來,用渾濁卻能看透心靈的雙眼凝視著我,我才明白,原來恰恰相反。昨天晚上,我好幾次看向窗外,看到阿爾諾在下方的院子裡,對僅有咫尺之遙的悲傷毫無察覺。這讓我非常羨慕。他當然知道她生病了,但肺癆並不罕見,每天都有人因此而死,即使在凡爾賽也一樣。而且他不是德·拉·塞爾家族的人。他目前在我們家族接受監護,但他對我們最隱秘、最深邃的秘密一無所知,也不了解我們的苦惱。他對彆的那些事也幾乎一無所知。對阿爾諾來說,我的母親隻是個在莊園樓上被人照料著的模糊角色:對他來說,她隻是個病人而已。所以,父親和我隻能用眼神交流彼此的擔憂。麵對外人的時候,我們會儘量舉止如常,母親臥病兩年的事實也緩解了悲痛本身。我們的悲傷隻是向阿爾諾隱瞞的另一個秘密而已。我們離恍然大悟的時刻越來越近了。我想到了最初的事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真正思考我的父母——尤其是母親——的那些事的時刻。在我看來,它就像一塊路牌,指引著我的命運之路。那件事發生在女修道院裡。我九九藏書網第一次去女修道院的時候隻有五歲,關於它的記憶遠遠算不上完整。真正給我留下印象的,隻有成排的床鋪,外加一段清晰卻有些不連貫的記憶:我透過結著霜花的窗戶向外張望。除此之外,我還有印象的就是女院長了。女院長彎腰駝背,始終是一副臭臉,而且出了名地殘忍。她穿行在女修道院的走廊時,總是用雙手托著手杖,仿佛要給宴會上菜。回到辦公室以後,她會把手杖放在書桌上。那時候我們常說“輪到你了”。有一陣子,我是她辦公室的常客,因為她痛恨我的樂觀,對我喜歡笑這件事頗有怨言,總是把我快活的笑容稱作“假笑”。她說那根手杖會讓我笑不出來。女院長沒說錯。我的確不笑了。暫時。接著有一天,母親和父親出於我不清楚的理由來拜訪女院長,而我按照他們的要求去了辦公室。我發現我的父母轉過椅子,歡迎我的到來,而女院長從書桌後麵站了起來,臉上掛著平時那種毫不掩飾的輕蔑,看起來隨時都會開始曆數我的眾多缺點。如果來看我的隻有母親,我還不會表現得這麼正式。我會跑到她身邊,躲到她的裙擺後麵,希望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但他們兩個都來了,而父親對我來說就像國王。我們遵守的禮儀模式都是由他製定的——當初堅持要我來女修道院的人也是他。於是我走上前去,行了個屈膝禮,然後靜靜等待。我母親抓起了我的手。我不清楚她是怎麼看到的,因為我把手收在身側,但不知為何,她仍舊瞥見了手杖在上麵留下的痕跡。“這是什麼?”她抬起我的手,質問女院長。在我的記憶裡,女院長從來都鎮定自若,但在那個時候,我看到她臉色發白。眨眼的工夫,我母親就從女院長眼中那位彬彬有禮、舉止得體的賓客,變成了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我們都感受到了。女院長的感受尤其強烈。她連說話都開始結巴了。“我說過的,埃莉斯是個任性又淘氣的孩子。”“所以你就用手杖打她了?”我的母親質問道,她的怒氣正在增長。女院長硬著頭皮答道:“不然你覺得我還能怎麼維持秩序?”母親抄起那根手杖。“我沒想到你會用這種方法。你以為它會讓你強大嗎?”她用手杖用力敲了敲桌子。女院長吃了一驚,她吞了口口水,目光轉向我父親,後者卻帶著令人費解的古怪表情看著她們倆,就好像這些事完全和他無關似的。“噢,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母親補充道,“它隻會讓你更弱小。”她站起身,怒視著女院長,然後第二次用手杖敲了敲桌子,讓女院長又嚇了一跳。接著母親拉起我的手:“跟我們走,埃莉斯。”我們離開了女修道院。從那以後,教我學習的人就換成了家庭教師。我們衝出女修道院,坐進馬車,一路無言地回了家。但看到生著悶氣的母親和父親,我想到了一件事:貴婦人是不會做出母親剛才那種舉動的。至少普通的貴婦人不會。另一條線索出現在大約一年以後。那是在某個千金小姐位於附近莊園舉辦的生日聚會上。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都在和玩偶玩耍,讓它們“喝下午茶”,隻不過那兒既沒有真的茶,也沒有真的糕點,隻是幾個小女孩假裝給玩偶喂茶和糕點。即使在那時的我看來,這麼做也蠢透了。男孩們在不遠處玩著玩具兵,於是我走過去想一起玩,對他們的震驚和沉默毫無察覺。我的保姆露絲把我拉到旁邊。“埃莉斯,你還是跟玩偶玩吧。”她的語氣堅決卻緊張,膽怯地看向投來不滿目光的其他保姆。我聽話地坐了下來,裝作對不存在的茶和糕點感興趣的樣子,等這段尷尬的插曲過去以後,草坪恢複了常態:男孩們擺弄著玩具兵,女孩們陪著玩偶,保姆們照看著我們,而在不遠處,一群貴婦人坐在鑄鐵長椅上,聊著天。我看著那些正在閒聊的貴婦人,用母親的目光去打量他們。我看到了自己變成那種成日閒聊的貴婦人的可能性,而我突然非常肯定,這不是我想要的未來。我不想變成那樣的母親,我想和我的母親一樣,找個借口遠離那些長舌婦,獨自站在遠處的水邊,顯得鶴立雞群。我收到過一張韋瑟羅爾先生的紙條。他用他的母語——也就是英語——寫道,他希望見母親一麵,要求我在午夜時和他在藏書室碰麵,然後護送他去她的房間。而且他希望我彆告訴父親。這下我又多了個秘密。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在巴黎見過的那些窮苦百姓,因為那些沉重的秘密幾乎壓彎了我的腰。雖然我隻有十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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