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苑樓的廊簷下掛著兩個粉紅色的燈籠,燈光九九藏書網映照著廊柱上刻著的兩隻形色淫蕩的鵷雛,這兩隻古代傳說中像鳳凰一樣的大鳥,是喜歡彆出心裁的年輕知縣請匠人刻上去的。此刻這兩隻鳥就像兩隻怪物一樣正在向他咬來。知縣回絕了十八刀娘殷勤地端來的梭子蟹肉,對十八刀娘麵對他的一身奇異裝扮的疑問也隻字不答。和梅娘匆匆閃進了西廂房之後,他突然感到有一股血液直往他腦際衝湧,一連串的疑問像泡沫一樣此起彼伏地閃現腦際,強勁博大的一個問號倏然而矗:阿雄為什麼要抓他的把柄?其實在整個訟案的審理過程中,阿雄早就暴露出諸多大可懷疑的破綻。首先關於那一夜的情況,阿雄的說法顛三倒四,漏洞百出,一會兒說那個中秋之夜的下半夜沒有月色,一會兒說有。家丁焦大聽到那聲悶響爬起來,在院內已看到阿雄,阿雄為什麼會首先出現在院內?豆兒是阿雄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使女,第一次審問的時候,豆兒說她那一夜不在阿雄屋裡,後來推翻前供,說她那一夜是在阿雄屋裡的,這個對案情至關重要的疑點也在阿雄不可能是謀殺秦鐘的凶犯這一判斷中被忽視了。年輕的知縣倏然對自己產生了哀怨和憤怒,梅娘加倍的溫存依然讓他無動於衷,他已經意識到他的處境了。梅娘放棄了努力,整好衣裙。“官人,我倆的事不是彆人說給阿雄的。”“那她怎麼知道的?”知縣問這話的時候表情已不像先前那樣急不可待。“肯定是那個騷貨跟蹤我了。”知縣問:“她為什麼要跟蹤你?”“她想抓我的把柄,因為……”梅娘稍稍怔了一下,用舌頭舔了舔鮮紅的嘴唇,好像在思忖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須臾,她說,“是她害死了秦鐘,我知道是她害死了秦鐘。”“你怎麼到現在才告訴我?啊?”知縣瞋視著梅娘,眼裡閃過一絲慍色,“你是怎麼知道她害死了秦鐘的?那一夜你和我在這兒,你不可能親眼看見的。”梅娘說:“我是聽她說的。她說秦鐘以後再來找她,她就把他殺了。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彆人在場,隻有我和她。”知縣問:“她為什麼要殺秦鐘?”梅娘說:“這個……她沒說。我不知道她為何要殺秦鐘。”“你說你知道秦鐘是阿雄害死的,憑的就是阿雄的那句話?”知縣再次覺得這女子真是不可思議的輕薄,除了在床上能風情萬種外,頭腦簡單得就像是一盆隨風起皺的清水。梅娘睜大眼,問道:“她親口說的還不能為憑嗎?”知縣覺得一時無法向她說清他目前陷阱般的處境。他垂著頭,問:“你能確定阿雄跟蹤你了?”“秦鐘死後,阿雄看我的眼神不對,”梅娘說,“她是生怕我說出她跟我說的那句要害死秦鐘的話。其實,我也對得起她了,不是她逼到這一步,連你我也沒說。”“我是問,你怎麼知道阿雄跟蹤你了?”“有一次,”梅娘說,“我在街上遇到她……”雨霧之中,阿雄在煙館門前看到了行色匆匆打著花傘的梅娘,阿雄追上去,問道,怎麼,你不是回娘家了嗎?梅娘的娘家在雞籠山下的一個小鎮上,屬巢湖縣管轄,離這兒較遠。當然這都是梅娘在介紹自己身世時說的,至於是否屬實另當彆論,至今陳家大院內無一人見過梅娘的父母或娘家的兄弟姐妹,像許多妓女的來曆一樣,梅娘的身世也撲朔迷離。梅娘胳肢窩裡夾著一杆煙槍,她對跟陳金坤——陳掌櫃的兒子偷情無所顧忌,對吸大煙卻藏之若禁,唯恐彆人瞅見。梅娘看到阿雄,下意識地把煙槍朝裡掖了掖,說,噢,我來這兒辦點事,這就回去。“回哪兒?”阿雄問。“回娘家。我是從娘家到這兒辦點事的。”“我知道你回的是哪門子娘家!”阿雄嗤笑道。梅娘緊張地問:“你怎麼知道的?”阿雄依舊笑著說:“我跟蹤的!”“那是秦鐘死之前,還是死之後?”知縣問道。“死之前,”梅娘說,“沒錯,是死之前。”梅娘愣怔片刻,恍然道,“也怪了,死之前她為何就跟蹤我了?”在這個秋風瑟瑟的深秋之夜,翠苑樓一如既往地沉浸在濃釅的淫欲之中,打情罵俏的拉客聲,肆無忌憚的呻吟聲、叫喊聲,不時越過紙窗,回蕩在憂心如焚的年輕知縣耳際。這位在有限的史籍裡尚無法查到姓氏的初入仕途的知縣為自己的前途深深憂慮,他已經意識到他落入羅網是阿雄的一次即興式的意外收獲。對陳家大院妻妾們爭風吃醋的種種傳聞他早就略知一二,阿雄如果確實跟蹤了梅娘,很可能是為了要獲得在陳掌櫃麵前占上風的資本。對於眼下的情形,知縣清楚,它絕不是阿雄原先料到的。三星偏西的時候,翠苑樓依然一片沸騰。一個神秘的女人敲開了西廂房的門,此時年輕的知縣惶恐得都忘了惶恐,他打量著經過充分化裝的阿雄,神情木然而又平淡。昏暗的晨曦中,阿雄的嘴角浮動著含混不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