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已經說過,堂娜·芙洛拉·德·孔特雷拉斯在西斯內羅斯照相館拍攝的照片刊登在1933年9月26日下午發行的《記事報》第一版上,配合那篇報道她從哥斯達黎加歸來的簡要消息。“尊貴賢惠的堂娜·芙洛拉·瓜迪亞·德·孔特雷拉斯夫人在聖何塞與家人一起休息了一段時間後,今天在她可愛的女兒瑪麗婭·德爾·碧拉爾·孔特雷拉斯·瓜迪亞小姐的陪同下回到萊昂。有消息說,在哥斯達黎加期間,夫人還為聲譽卓著的“拉法瑪”商店辦妥了幾批新貨的進口手續。夫人素以情趣高雅著稱,可以相信很快會在該店的櫥窗裡展出最新式樣的時髦女裝。社會名流,包括她的家人和朋友將齊聚太平洋火車站迎接夫人。”這篇報道以及報紙的其他文章均未提到奧利韋裡奧·卡斯塔涅達和她們同時到達的消息。本市另一家報紙《中美洲人報》在“迎佳賓”欄中也沒有報道。報上的照片引起了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的濃厚興趣。那天晚上,在他們喝那瓶打賭贏來的白蘭地的時候,堂娜·芙洛拉等人已經回到萊昂。他把報紙給“長舌桌”上的常客們傳看,為的是讓他們欣賞欣賞照片,確認他言之有理,他非常喜歡那張照片。後來,在1933年10月25日,他以遺憾的心情將照片配合那篇轟動一時的報道一起發表出來。“40歲,覺得怎麼樣?”薩爾梅龍大夫用手指輕輕地撫摸那張照片。“40多一點兒,大夫。”科斯梅·曼索糾正大夫的說法,故意露出滿口金牙。“比她的兩個女兒加起來還俊俏。”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用手捂住屁股,看著誰敢不同意他的高論。“說得對,說得對。”薩爾梅龍大夫趕緊重複了兩句,態度顯得極為寬厚。“她很像一位電影演員,可我記不得是哪一位了。”羅薩利奧兩眼盯住報紙,專心致誌地思考著。他一次又一次欣賞夫人那副美麗的容貌。她人到中年,姿色未衰,處處露出高傲的神情。已經有人向讀者描寫過這張照片了。不過,我們還是看一看馬諾洛·誇德拉在1933年10月28日發表的題為《戲中人》的報道裡表示的看法吧。羅薩利奧不大喜歡他的看法。由於受到職業競爭的影響,在評價這位同事的文風時,顯得不夠寬厚。“夫人袒露著白皙的脖頸,茶青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熠熠發光,十分迷人。纖細的眉毛用眉筆畫出朝下彎曲著的眉梢,突出了光潔的額頭。她坐在一張沒有扶手的椅子上,端正莊重,從那副像年輕人似的漫不經心、略帶誇張的儀表中不難看出一絲藐視一切的神情。夫人到底已經度過了40個春秋。”“咱們請她從照相館的椅子上站起來,看一看她在自家商店(她是女老板)的貨架上取布料時走路的樣子。隻見她腳下一雙高跟鞋,身材修長、挺拔。她把布料往櫃台上一攤,動作又灑脫又準確。她用戴著戒指的手輕輕地撫摸綢料兒,注意和顧客保持一定距離,顯得洋味兒十足。萊昂的貴婦們又是敬佩,又是忌恨,忌恨她即使到店裡辦事穿戴也極富魅力。她使用的香水清馨淡雅,隻是不知道是什麼牌子,因為她總是與眾不同,從來不把這種香水擺在玻璃櫥窗裡,這一點也惹得萊昂的貴婦們忿忿不平。”“對我們根據照片所做的評論,《新新聞報》的讀者大約會表示讚同。雖然我們對她家一直十分關注,迄今為止還沒有機會正麵見過這位夫人。不過,把萊昂具有權威性的意見收集起來,可以看到我們的評價大體上還是準確的。她真的漂亮嗎?是的。她的美貌引起女人們的忌恨嗎?確實,確實如此。她性情高傲是引起他人仇視的原因嗎?的確如此。她是外國人,這重身份是不是也招人忌恨和仇視?毫無疑問。”但是,這天晚上“長舌桌”的座上客一起聚會倒不是為了欣賞這位旅行歸來的貴夫人的照片。談完舞魚人的事,喝完那瓶打賭贏來的白蘭地,他們準備進入第二項議程。“班頭兒”普裡奧先給大家敬上一輪冠軍牌紅酒。酒是專門給冠軍喝的,在奇奇加爾帕由堂·恩裡克·希爾負責釀製、裝瓶,商標上印著著名拳擊手基德·塔馬裡斯的深棕色肖像。我們知道,“圓球”奧維埃多愛看電影。除非情況極為特殊,比如要捕殺野狗或者在科斯梅·曼索的後店擲骰子,他從不放棄一場電影。那天晚上,他在岡薩雷斯劇院看完電影《埃馬》(由瑪麗·特雷斯勒主演,講的是為崇高的愛情獻身的故事)之後,來到普裡奧酒家。曼索對他頗有影響,常借錢供他賭博。這次是曼索約他散場後前來聚會。薩爾梅龍大夫有事要問他。這次訊問十分成功。“圓球”奧維埃多每次講起自己的曆險趣聞,總是針頭線腦一點兒不落,對自己的記憶力十分得意。薩爾梅龍大夫利用這一點一直問到半夜時分,搞出了一份1932年6月18日那天被毒死的野狗的完整單子,查清了每條狗的主人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當然也包括達比希雷大夫的那條名叫“醫神”的阿爾薩斯狗。“圓球”奧維埃多特彆突出地介紹了毒死最後這條狗的情況。他站立起來,倒在廳堂的地板上——到這個鐘點,已經不再招待客人了——毫不惜力地一再重複他如何抵擋老大夫的手杖。“圓球”奧維埃多喜歡喝冠軍牌紅酒兌沙勒可樂,幾杯入肚,略帶醉意,興奮地回憶起他和奧利韋裡奧·卡斯塔涅達一起乾的其他冒險事。那天下午,他剛一得知卡斯塔涅達回到萊昂的消息,立刻趕到孔特雷拉斯家裡去看望他,他很清楚卡斯塔涅達一定會回來。要是不回來,就不會把書箱子交給他保存了;而且還有打字機和留聲機。薩爾梅龍大夫偷偷地把最後這些看法記在筆記本上:“留下了東西。從沒有想過永遠離開這裡。早就打算回來。”“圓球”奧維埃多離開時,已經喝得半醉了。薩爾梅龍大夫開始整理他感興趣的材料:在毒死狗的過程中使用毒藥的準確數量。開始用3份毒藥喂了自來水附近的狗,堂·卡門·孔特雷拉斯在場;隨後,深夜時分,他們坐上馬車,一條街一條街、挨家挨戶地施放毒餌。薩爾梅龍大夫在筆記本上算出總共毒死20條狗。當時,“圓球”奧維埃多肯定地告訴過他馬錢子堿是憑美國警方的命令從阿爾古埃約藥店弄到的。這件事,他本人後來在1933年10月17日向法官提供的證詞中加以證實;藥店老板大衛·阿爾古埃約大夫在1933年10月19日的證詞中也證實了這一點。這些讀者都已經知道了。與會者最後分手的時候,已經快到淩晨1點了。薩爾梅龍大夫交給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因此,第二天,即1933年9月27日上午,他趕往阿爾古埃約大夫藥店的時候,我們還得跟他走一趟。我們知道,據檔案材料說,阿爾古埃約藥店位於商業大街上。說是商業街,其實隻有一個街區,那裡有雜貨鋪、藥鋪、鐵器鋪以及開設在穆尼希帕爾市場南側的其他商店。穆尼希帕爾市場是一幢古舊的土坯建築,位於大教堂後麵,占了一大片地。北麵是皇家大街,一直伸展到卡爾瓦裡奧教堂的門口。阿爾古埃約藥店坐落在這個街區中間,一側是“皇帝”鐵器鋪,在滿是鋸末的邊道上總是擺著幾隻拆開一半的鬆木箱子。另一側是“聖塔法茲”燈具燭台廠,門上高高地掛起一串串的蠟燭。在街區儘西頭,高懸著科斯梅·曼索開設的埃斯福埃索商店的紅藍木頭招牌。藥鋪的門麵很容易識彆。在正麵牆上高處有一個大頭娃娃,黃頭發,赤裸著身子,手裡拿著一隻藍色的“拉克索爾”藥瓶,像是個玩具。門前的木柵欄呈三角形,柵欄上開了幾個小窗戶,專為接待夜間來的顧客。羅薩利奧推開柵欄。此時,天氣燠熱,大街上幾輛在行人之間穿行的運貨車、馬車以及小汽車來來往往,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嘈雜聲、小販的叫賣聲震人耳鼓,水果的香味、爛菜的臭味撲麵而來,特彆刺鼻的是一種豬食味兒。有幾處地方露天掛著乾鹹肉,招來成群的蒼蠅,這股味兒就是從那兒飄過來的。一進藥鋪,仿佛鑽進了陰涼的岩洞,清爽宜人,空氣中彌漫著氧化鎂檸檬酸、香子蘭和藍桉香精的芬芳。漆成暗紫色的雕花擱板幾乎直頂到天花板。透過上層擱板外麵的玻璃可以看到灌腸用的便盆和器械。暗色瓶子、瓷罐、盛藥的玻璃罐密密麻麻地排成一行,擺在貨色齊全的架子上。一個小夥子,赤著腳,用拖把沾上煤油正把用藍綠兩色菱形木塊拚成的地板擦得鋥亮。羅薩利奧怕滑倒了,小心謹慎地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夥計的身旁。小夥子把胳膊肘支在台上,正在翻閱《布裡斯托爾年鑒》。按照薩爾梅龍大夫的指示,羅薩利奧應該要一瓶毒狗用的馬錢子堿。正像頭天晚上在“長舌桌”上預料的那樣,夥計要他等一等,說完就從貨架子當中的一扇窄門出去了。毒藥由老板親自經營。我們已經知道,他和家屬就住在店裡麵。幾分鐘後,阿爾古埃約大夫出來了,舉了舉盛粉紅色大麥粥的碗,算是向顧客表示問候,這是上午10點鐘他喝的清涼飲料。“噢,原來是堂·查利奧。”阿爾古埃約大夫嘴裡嚼著冰塊,隨後把冰碴吐到碗裡,“您不光耍筆杆子啦,還想乾一家夥?”“埃斯帕尼奧利塔街上的狗太厲害了,受不了啦。”羅薩利奧撒了句謊,臉上直掛不住,把目光閃開,望著大街。“得有命令才行啊。您該比彆人更明白。”阿爾古埃約大夫掃動著舌頭,在嘴裡搜尋著大麥粒,“您把我的黃藥麵兒生意全攪黃了。”“確實不管用。”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用手往下拉了拉兩邊的帽翅兒,把帽子往腦袋上又扣緊了一些,似乎要把臉遮住。“我承認不管用。”阿爾古埃約大夫表示同意,一點兒也不生氣。“這麼一小碗兒馬錢子堿,毒狗用能分成多少份兒?”羅薩利奧從櫃台那兒稍稍後退了點兒,用手捂往屁股,裝出一副無知的樣子。阿爾古埃約大夫聽了心裡很高興,也樂意幫忙,從腰上拿起沉甸甸的一串鑰匙,找出一把小鑰匙,朝貨架下層的一個抽屜走過去。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小圓瓶,舉到眼前,看看裡麵裝的是什麼藥。我們已經知道,1933年10月19日,他本人在提供證詞時說過,瓶子的形狀和外觀都和羅斯大夫盛粉紅色藥丸的小瓶子一模一樣,那種瀉藥療效顯著,遠近馳名。他衝著光亮看完小瓶,又放到耳邊晃了晃,聽見裡麵有輕微的嚓嚓聲。他想做個估計,好回答記者提出的問題。可是,猶疑片刻後,乾脆撕掉瓶口上的封條,叫羅薩利奧和他一起到位於大型自動計數器旁邊的配藥間。羅薩利奧隔著配藥間的小窗戶看見他戴上眼鏡,又戴上紅色橡膠手套。然後,他取下小小的軟木塞,把白色粉末倒在天平的一個盤子上。又拿起一把調藥刀,小心翼翼地把藥麵兒分成小攤兒。“25劑,每劑1.5克。”阿爾古埃約大夫眼盯著天平,說出這個數目,“這瓶共有37.5克。”“25份兒。我想,一份兒藥可以毒死一條大狗了吧。”羅薩利奧雙手扶著膝蓋,彎下身子,好讓藥店老板透過小窗戶能看見他。“太夠了。”阿爾古埃約大夫把一個小漏鬥放在瓶口上,“放多了,也是白浪費。”“毒死一個人呢?”羅薩利奧笑了笑,即使彆人瞧不出來,他自己也明白,笑得太假了。阿爾古埃約大夫從眼鏡架上麵看了看他,眼鏡滑落到鼻子上了。那副凶相兒把記者嚇了一大跳。“一個人?毒死一個人和毒死一隻狗用量一樣,1.5克。”阿爾古埃約大夫咬著牙好像還在嚼碗裡的冰塊兒,“隻是人死得晚一點兒,大約要3個小時吧。狗死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恐怕是因為狗的消化器官要弱一些吧。”羅薩利奧又往後退了退,用手捂住屁股。“恐怕是吧。”阿爾古埃約大夫表示同意,用調藥刀把毒藥鏟進漏鬥,放回瓶子裡去。“圓球”奧維埃多在1933年10月17日出庭作證時,被法院裡的大批觀眾團團圍住,弄得他非常緊張。有人不住給他往杯子裡倒水,他的手一個勁兒打哆嗦。不過,他毫不猶疑地回答說,經韋恩上尉批準,從阿爾古埃約藥店拿走的裝有馬錢子堿的小瓶裡隻有20劑。藥店老板本人作證時也說,是20劑,把天平和配藥刀都拋得遠遠的。但是,在斯奎布筆記本上卻記著那天上午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據調查結果提供的情況,負責審理本案的法官從未見過這個筆記本,也沒有看見過薩爾梅龍大夫私自建立的秘密檔案中的其他材料。根據筆記本上的記錄,究竟有多少劑毒藥,差彆可就大了。阿爾古埃約大夫把鑰匙放進保存毒藥的抽屜裡,對記者說,他寫了一首紀念媽媽的離合詩,希望能在10月3日母親去世一周年時發表在《記事報》上,羅薩利奧表示可以滿足他的願望。記者在等著阿爾古埃約大夫到裡麵去取離合詩的時候,目光停在櫃台上的“吉列”刮臉刀的廣告畫上。他笑了笑,心想藥店老板蓄著修飾整齊的濃密八字須,真像廣告上的那個老頭兒。還得補充一句。另一幅廣告也吸引住他的目光。藥店老板在配藥間計算藥量時,他透過小窗戶認真地觀察老板的動作;而貼花紙上的莫瑞恩·奧沙利文——就貼在配藥間磨砂玻璃上——卻戀戀不舍地望著他。這位電影明星、《天譴》的女主角頭發用剃刀削過,塗上油貼在頭皮上。她建議用巴傑咖啡因治婦女肚子痛。猛然間,他興奮地拍了拍腦門。“這下子我想起來了,大夫。”羅薩利奧興奮地拍著腦門兒,“堂娜·芙洛拉·德·孔特雷拉斯長得太像莫瑞恩·奧利沙文了。當然,要年輕得多。”“還剩下5份兒藥。”薩爾梅龍大夫飛快地記下來,然後死死地盯著羅薩利奧,“查爾斯·勞頓手裡還有4份兒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