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那個把我抓來的家夥又重複了一遍早上的殘酷遊戲,還是在艾弗森先生的親自監督下進行的。他的在場讓那兩個家夥小心百倍,就在他們要釘釘子時,艾弗森先生揮手讓他們走開,然後看向棺材裡的我。“彆白費力氣了。”他說,“隻有一個小時左右。好好歇著,好嗎?睡一會兒,希爾德先生,做個夢,嗯?”他做了個手勢,兩人立刻把蓋子合上了,鐵錘聲像炮彈爆炸一樣響了起來。接著他們把我抬下了樓,把棺材送上了一輛等在門口的車——可能就是把我送到這裡來的那輛。車子開動了,速度比來時要快得多。一開始我還能聽到街上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我還能聽到打更人在報時。慢慢地,這些聲音都消失了,車速更快了。從馬車運行的平穩性來看這輛車很可能是兩匹馬拉的,而且走在收費馬路上。這麼一來就應該是往北或者往西走,因為往南或者東的話,還要在倫敦城裡逛很久才能上收費馬路。有時貨車的隆隆聲也會傳進我這個小小的木頭監牢裡,我猜馬車後麵還拉著些貨箱,為大都市裡永遠喂不飽的人運送食物和燃料。這趟旅程是一次死亡之旅,是去往地獄的前奏。我的手腕和腳仍然被綁著,嘴巴又被堵上了,靴子和帽子也塞在棺材裡。我動不了,看不到,徹底被剝奪了行為能力,也徹底被剝奪了希望——概括起來差不多等於我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我躺在棺材裡,忍受著顛簸,不禁產生這樣的念頭:我可以放棄任何東西,包括索菲,甚至自己的生命,隻求變成一個不會動的物品,比如一袋土豆或一堆石頭之類的,這樣就沒有恐懼,沒有感覺了。馬車離開大馬路,在布滿溝壑的小路上顛簸時我就更慘了,可是車夫還是一點都沒減速。有一次,車子突然向左邊傾斜,然後緊急停了下來,沒有做任何固定的棺材向側麵滑了過去,直到重重地撞在車欄上才停下來,導致我的身體嚴重挫傷。我估計是左側的車輪陷在了路邊的深溝裡了。我祈禱著撞壞了一個輪子或者車軸什麼的——撞壞任何東西都行,都可以增加我獲救的機會。可惜沒過幾分鐘,我們又上路了。我得到的快到目的地的第一個提示是輪子下麵變成了堅硬的、震得人骨頭都要碎了的鵝卵石路。接著車速減慢,左右搖晃著最後停了下來。停頓對我來說本該是個安慰的,可是相反,它激發了我的擔憂,因為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猜出周圍到底在發生什麼。我越來越冷,身體痛苦地一陣陣抽搐。我渴望著空氣,期盼著光明,我不斷地敲擊棺材,敲打這個小小監牢的頂棚。我忽然記起一件事來,記起當年在滑鐵盧戰場上被一匹死馬壓著,躺在黑暗裡的恐怖經曆。我尖叫著,過去和現實就像一對情人,擁抱在一起,難解難分。隻有恐慌跟我一起待在棺材裡,稍有不慎它就會把我掐死。我不斷地跟它鬥爭,強迫自己慢慢呼吸,放鬆肌肉。這時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輕微的震動也傳遞到了我的木頭世界。棺材被人從車上拉了出去,我又聽到撞擊聲,喉嚨一陣犯惡心。棺材傾斜著向前移動,我的腳第一次踩到了底板。然後棺材就這樣斜著,抖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厲害。不等我適應過來,棺材轉來轉去,在又一陣的撞擊中下到了地平線以下。一根撬棍伸進棺材蓋的接縫中,釘子拔了起來,幾個小時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微光。雖然隻是搖曳著的微弱燭光,可此時對我來說不亞於燦爛的陽光。在這根放在地上的蠟燭的光芒中,我看到兩個巨大的黑影正俯視著棺材。頭頂上方是格狀的房梁。棺材蓋被扔到一邊,發出巨大的響聲。我想坐起來,卻發現四肢不聽使喚。一個家夥大笑起來,那股熟悉的杜鬆子酒味鑽進了我的鼻腔。我掙紮著想直起身子,至少把頭伸到棺材外。我似乎在一個房梁低矮的地窖裡,四周都是磚牆。接著我認出了艾弗森的手下,兩個人各拿一根蠟燭。其中一個彎著腰,手裡拎著根撬棍;另一個把我嘴裡塞的臟布扯了出來。然後他們倆就不理我了,像甲蟲一樣沿著通往一扇活板門的陡峭樓梯飛快地爬走了。“先生們,”我嗓音粗啞地喊了起來,“求你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留根蠟燭給我吧。告訴我這是哪兒。”其中一個停住腳步,就是那個扯掉我嘴裡的破布的家夥,他回頭瞄了一眼,說:“你不需要蠟燭的,夥計。你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蠟燭。”另一個家夥笑了起來。片刻之後活板門就砰地蓋上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黑暗之中。不同的是我不再被壓在棺材裡動彈不得了。我毫不懷疑他們把我帶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是為了殺掉我,但我至少不能任他們宰割。接下來這段經曆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為了讓自己鬆快些,我把帽子和靴子扔出了棺材,然後慢慢地坐起來。攀著棺材的邊緣,我又慢慢地撐起上身,然後左右搖擺並不斷加大幅度,直到最後很難看地側翻著摔出了棺材。這一摔可不輕,我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側躺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感覺到石板地上濕漉漉、臟兮兮的。接著我慢慢伸直腿,然後像不相信自己有腿的嬰兒一樣先跪著。我找到靴子,努力把它們穿上。情形跟之前一樣淒涼,隻不過換了一個大一點的監牢,我在黑暗中努力地檢查著——這很不容易,要知道我的腿和手都還被綁著呢。我特彆看了看通往活板門的那一段樓梯,門關得很嚴實,不過有一個角落透出了一絲亮光。我試著用肩膀頂,但門紋絲不動。從樓梯上下來時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像被咬了一口。我尖叫一聲跳開了,聽到鐺的一聲,似乎地窖裡還有一個和我一樣驚恐的動物。不過理智很快就幫上了忙,我意識到左腳踩到的不過是起下來的棺材蓋上的釘子而已。我跪下去,用冰涼笨拙的手在地上摸索著,直到碰到棺材蓋。我順著蓋子邊緣摸過去,摸到了細細的釘子尖和楔形的邊緣。總共有六個。我把捆著的手腕湊了過去,開始用它們來鋸繩子。我都不知道當時怎麼來的那股勁,清醒的那部分大腦似乎都已經認命了,沒想到還有另外一部分,更深層的神經還要繼續掙紮。正是這根神經驅使著我,不顧膝蓋和手臂上的疼痛,反複在釘子細細的尖頭和堅硬的邊緣摩擦、割扯綁著手腕的繩子。我無法估算時間,可能磨了有半個多小時吧,繩子斷了一股,這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可是磨斷第二股繩子卻費了好大的工夫。我在釘子的楔形邊緣上不斷鋸繩子,把釘子尖紮進繩結裡,上下移動。有時我會發狂地大叫,想用牙齒扯斷繩子,幻想著這樣不行的話,或許換種方式就可以了。摩擦時鐵釘蹭著皮膚,帶來劇烈的疼痛,有時還會不小心被釘子尖紮到手臂。我瘋狂地磨著,繩子斷開時我完全沒準備,兩手瞬間分開了。我跌坐在自己的腳上,淚流不止,拚命地伸展終於回歸自由的雙臂,仿佛這是一雙翅膀。我又抬頭看了看,第一次看到活板門上漏下來一絲光線。天亮了。我強迫自己趕緊處理腿上的繩結,它是綁在腿後的,摸都摸不到,所以也沒法用釘子來磨。而此時我的手還很虛弱。最終沒等我開始動手,就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趕緊拖著雙腿爬到樓梯邊,倒在樓梯下麵的地上。門閂被拉開,吱呀一聲,活板門被掀起來靠在一麵牆上,明晃晃的光線如潮水般湧進了地窖,比我想的要亮多了。沉重的腳步順著樓梯走下來。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晃了我一下,我鉚足了力氣轉過身去,蹬直了腿,伸出手朝那張臉抓去。來人一聲慘叫,我的指甲劃到了他的眼睛。他慌忙站直身子藏書網,結果被棺材蓋絆倒。我爬上樓梯,朝那塊長方形的光明奮力前進。摔倒的人在我身後大聲咒罵著。“希爾德先生,”我的頭和肩膀剛爬出那個活板門,就聽到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這樣真的不行。”我轉過頭,看到四英尺外,艾弗森先生坐在桌邊的一把椅子裡,手裡端著槍。他沒再穿那件職業道袍了,換成一件褐色的戶外外套,拐杖靠在桌邊。“合作點,把手舉起來。”他接著說,“慢慢爬上樓。不,不要,約瑟夫。”他對下麵的人說,“現在把他交給我吧。”我笨拙地爬出地窖,到了一個貌似是廚房的房間,掙紮著站了起來,四下打量。此時我肯定狼狽極了——沒洗澡,沒刮胡子,外套破了,身上滿是瘀青和被割傷的口子,大部分是晚上為了磨斷繩子弄的。我轉身麵對艾弗森。他已經站起來了,手裡拿著槍站在廚房中間,拐杖還靠在桌邊。他見我一臉驚奇的樣子,嘴角微微一笑。“真是個奇跡,不是嗎,希爾德先生?真是太有教育意義了。院子裡有一個廁所,約瑟夫和我跟你一塊去。”他們把我帶到廚房後麵的院子裡,看著我一拐一跳地穿過泥巴地進了廁所,而我上廁所時必須開著門。我坐在馬桶上,發現院子儘頭的房屋後麵,有兩棟帶煙囪的現代建築,大概離這裡六七十碼遠。艾弗森注意到我正在觀察。“沒人聽得見的,”他評論道,“你最好還是省省力氣。”“我們這是在哪兒?”他聳聳肩,顯然是認為就算告訴我也沒關係。“我們在基爾伯恩村的北麵,一大片建築工地之間。這裡曾經是個農場,周圍的土地都是農場的。那邊有著高高的煙囪的房子是家瘋人院,他們對於救命的尖叫聲早都習以為常了。旁邊的那個房子——看到了嗎?帶鐘塔的那個?是濟貧院。這個設置真不錯,兩邊關著的人可以在警衛的監督下互相走動,這片城區的設計非常合理。”我站起來,扣好褲子。“我真不知道你抓我來乾什麼,求你放了我吧。”他沒搭理我。“這兒還有私人墓地。你往門外看,看到那排酸橙樹後麵的牆沒有?瘋子和窮人有一個共同點,死得都比較快。想想脆弱的村裡人吧,他們還剩什麼呢?不過能在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嶄新的大街、廣場、大廈裡住的人,也不會介意跟這些不幸的人在最後的審判日號角聲中分享這塊墓地的,對吧?有了私人墓地大家都很高興,乾什麼都方便,真是太好了,你同意嗎?”“你把我帶到這裡來乾什麼?”“彆著急,希爾德先生。墓地還有教堂司事,一個很可靠的人,雖然模樣不是很好。”“他還會給老板提供棺木?”艾弗森看了我一眼,飛快地點了一下頭。我說:“肯定還要在把我抓到這裡來的那些人的幫助下吧?”“你說得很對。不要以貌取人啊。”他瞥了一眼站在廚房門口的家夥,“是吧,約瑟夫?他們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人。如果可憐的教堂司事太忙了的話,他們甚至還會幫他掩埋死者。”他指了指酸橙樹那邊,“那道牆上有個門,教堂司事和他的助手可以非常方便地到墓地去。”艾弗森同意讓我用水龍頭,嘩嘩的水澆在我的臉上,我也喝了個飽。他話裡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他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埋在那塊瘋子和窮人的墓地裡。我也知道他不會在乎我被放進墓坑裡時是死了還是還活著。“先生,”我在我們一起走走停停、慢慢回到房子裡去的時候問,“我能私下跟你說句話嗎?”“再好不過了。”他停下來示意約瑟夫靠近一點,對那家夥說,“那匹馬備好了嗎?”“好了,先生。”“那你騎回市裡去,今晚用車把以利亞帶回來,大概六點鐘吧。不過你先得把這家夥的手從背後綁好,再把他腿上的繩子解開。”約瑟夫照做了,我覺得這家夥簡直是樂壞了,恨不能把我的手勒斷。等他走了,艾弗森用槍管把我推進廚房。“好了?你有什麼要說的?”“這件事我真的沒搞懂。”我等進去了之後才開口,同時眼睛到處搜索可能的武器,“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知道的那一點信息讓我更疑惑為什麼我們會成為敵人。”他衝我笑了笑。“這個說法很不錯。”“要是錢的問題的話——”我準備繼續胡扯。“希爾德先生,你有很多天生的優勢,但財富絕對不是其中一項。”“我知道有個人願意出大價錢買情報,買他認為值得的情報。”“你是說那個小個子美國人和他溫順的黑鬼?”艾弗森的元音發音突然變了,變得又平又響(暗指由英式英語變成了美式英語。)。“不,我覺得沒用的。”他又開始囉唆從前的那一套,“我們在這件事上走得太遠了。這樣的事不大可能老換人,就像一個人隻要還有選擇,就絕不會在河中間換馬一樣。”他用手槍指了指活板門,“現在,我要你回到地窖裡去。”我隻好服從了。再次被關在一片黑暗中,我嘗試著掙脫繩子,不過這次約瑟夫真的乾得很好。我不知道我在樓梯的最低一級台階上坐了多久,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著能跟艾弗森爭辯的理由,最後又一條一條地放棄了。頭上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我甚至有一次聽到艾弗森唱了幾句很傷感的民謠。有兩次我覺得聽到了馬蹄聲,但判斷不出是過來的還是遠去的。終於頭頂上又傳來腳步聲,接著門板上有金屬刮擦聲和敲擊聲。“希爾德先生?希爾德先生?”艾弗森喊道,“請回答。”“我聽見了。”“你現在慢慢走上來,我打開門板了。不過動作一定要慢,記住了嗎?”我爬了出來,走進充滿早晨陽光的房間,眼睛眨得跟鼴鼠一樣。艾弗森在離活板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等著。他命令我背對他,這樣他就可以檢查我手上的繩子有沒有問題。然後他領著我穿過廚房和一條走廊,進了一間從家具來看像是十八世紀的房間——隻要關上門,就一點亮光都沒有了,因為所有的窗簾都拉嚴實了。有一麵牆基本就是一個巨大的壁爐,裡麵的銅盆裡燒著木頭。屋子裡的光源來自六七根蠟燭。房間裡已經有兩個人了。一個是瑪麗·安,被綁在椅子上,那張不會說話隻會學鳥叫的嘴裡被塞了布條。她用哀傷的大眼睛瞪著我。第二個人握著懷表坐在靠近爐火的一張高背椅上,是斯蒂芬·卡斯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