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時口乾舌燥,可是頭腦異常清醒。我躺在那兒,帶著還沒睡醒的迷糊,索菲的樣子那麼栩栩如生地出現在麵前,似乎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溫暖如春的身體。我坐起來,看到牆角洗臉架上的昨晚寫給她的信。要想讓她看到這封信,得先找到她。雖然她很可能就在瑪格麗特大街的卡斯沃爾府上,但還不確定。我希望隻要我去得夠勤快,總有一天可以瞥見她。甚至——一想到這兒我的心跳都加快了——有可能親自把信交到她手上。我可不相信那些兩便士的郵差,不到一個小時,信就會落到卡斯沃爾先生的手上,因為送到他府上的每一封信都會經他過目。我想他對索菲的信一定更加留心。我的計劃可能不完美,可它有兩點比較好——一是讓我有點事做,二是給我一個可以看見索菲的機會。確實有危險,說不定我就被認出來了。不過我最近從二樓不走運的俄羅斯人那裡買了件深綠色的外套,穿上這件人家不熟悉的衣服我就會大不一樣了。要是再把領子豎起來,帽子壓低點,我有把握能讓他們認不出來。大概十一點的時候,我混跡在從牛津街進入瑪格麗特大街的人群中,拐進了西麵的街口。卡斯沃爾家的房子在大街的北麵,位於利奇菲爾德大街和波特蘭大街之間。我低著頭,匆匆走在南麵的人行道上。時間尚早,除了被派出來的用人和店裡的小跑腿的以外,街上就沒有什麼人了。這搞得我看上去很可疑。我以前從來沒想過做一個探子感覺就像在自己的額頭上蓋了一個大紅印,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我一陣恐慌,轉身拐進了利奇菲爾德大街,又往南衝向牛津街上的一堆馬車。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就在那一帶轉來轉去。我看見了卡斯沃爾先生的走狗,像黃鼠狼一樣的普拉特,穿著早晨的製服,在牛津市場跟女人調情。我一頭紮進一家店鋪,直到他離開。我的耐心差不多要用完了。在溫斯蕾大街,我看到兩個孩子走在前麵。我立刻就認出了他們的背影,心中一陣悲傷。我真沒想到我竟然這麼思念孩子們。最終我拍了拍查理的肩膀。“啊!是你啊,老師。我說,埃德加!停下!”兩個孩子熱情地握著我的手,雖然一時間瞠目結舌,可我從他們臉上看得出他們很高興。“你是來看我們的嗎,老師?”查理終於說出話來了。“不。我——我剛好經過這裡。”我看到埃德加用胳膊頂了一下他的朋友,顯然他意識到這話問得不禮貌。查理臉紅了。“天氣很好,我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老師,”查理說,“我剛想道:天氣是很好,很適合散步。”他有些口齒不清,可看得出是一片好心。“我很詫異你們在這裡,”我說,“當然我很高興看到你們。不過我以為你們應該回學校了才對。至少埃德加應該回去了。”“卡斯沃爾先生說查理可以跟我一起回學校,”埃德加說,“所以,我們都還在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裡。”我點點頭。布蘭斯比先生對卡斯沃爾先生言聽計從,而後者會改變主意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對你們倆來說再好不過了。那麼是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放假了嗎?”我說。“不是學校放假,”埃德加說,“隻是查理跟我休假。”“昨天是我表姐弗洛拉的生日,老師。”查理說,“舉辦了晚宴和舞會,後來還打牌,來了好多人。弗洛拉說一定要請我們,因為我是表親,埃德加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斯皮奇上校到學校來接的我們。太棒了!他駕了輛很棒的輕便馬車來,我們倆就坐在他旁邊。同學們都羨慕死了。”“不過,我們今天下午就要回學校了,”埃德加插話說,“愛倫先生的秘書來接我們。”“還有鳥,一定記得。”查理說。“鳥?”我問。“一隻鸚鵡,老師。卡斯沃爾先生給我的。我們準備把它帶回學校去,布蘭斯比先生已經答應了。我們剛才是給它買鳥食去了。它現在還不會說什麼話,可我們會教他的。”“哦,老師,”埃德加莫名地停了一下之後說,“學校裡新來了一個老師,布朗先生。大家都不喜歡他。他們——我們——真希望你沒走。”“我也很遺憾。”我說,同時意識到卡斯沃爾先生和布蘭斯比先生並沒有公開我離開的原因,可能甚至都沒公開說我是被趕走的。估計他們不想引起任何醜聞。“請原諒,老師,”查理說,“可是你和卡斯沃爾先生是不是吵架了?我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突然地離開了蒙克希爾山莊,而且卡斯沃爾先生不許我們在家裡提你的名字了。”“是有點爭執。”我笑著對他們說,“不過你們用不著知道細節。現在,我不能再耽擱你們了。”“你想看看我們的鳥兒嗎,老師?”埃德加問,“它真的不是一般的有趣,它非常聰明。它老是說一句話,隻是我們都還不明白。”“我倒是很想,不過——”“埃德加和我下午要步行到愛倫家,”查理突然說,“卡斯沃爾先生的馬車很忙。媽媽說這麼點路沒必要租馬車。要是你願意在路上等著我們的話,我們很高興把鳥兒帶給你看。”我點點頭。“那再好不過了。”我心中有點刺痛,因為我突然想到可以利用兩個孩子安排我的非法約會。不過,很快我就又想到了一個既對得起良心又可以操作的兩全之策。“查理,我可以請你幫個忙嗎?我給你媽媽寫了封信,本來我想路過的時候給她的,結果卻忘了。你能不能幫我轉交一下呢?”查理說他很樂意效勞。我注意到孩子們露出一絲神秘的表情,我知道都不用囑咐他們需要保密。兩個孩子一直生活在高壓之下,不論是布蘭斯比先生還是卡斯沃爾先生,那兩個人的高壓都足以讓他們養成保密的習慣。後來我們約定在貝德福德街再會,那裡是他們去往南安普頓大街的必經之路,因為從那裡可以安全地從北麵繞過聖賈爾斯。接下來的這段空閒時間我到處遊蕩著,心裡似乎充滿了用不完的能量,以至於一刻都靜不下來。我往北晃蕩了一段,經過了位於沃本區正在建設的新聖潘克拉斯教堂,然後到達克拉倫登廣場。然後我慌了起來,覺得自己可能要遲到了,於是就像被鬼牽引著似的再次向南,匆匆忙忙回到貝德福德廣場,結果比預定時間早了二十分鐘。我在廣場及周邊的大街上來回踱著步子,直到整點過十分,我看見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後走了過來。更近了之後,我發現孩子們肩上扛了根棍子,棍子上掛了個藍色嗶嘰呢蒙著的鳥籠。我們一起轉到街角,他們小心地放下鳥籠。“隻要蒙上罩子它就以為是晚上了,”查理說,“然後就直接睡著了。”他蹲下來慢慢揭開了罩子。看到他們一路走的時候鳥籠晃蕩的樣子,我一點也不詫異鳥兒已經醒了。這是隻毛發粗糙淩亂的鳥,眼睛帶著一股邪光。倒是鳥籠精致無瑕。查理還在新鮮勁兒裡。我恨不能立刻就問索菲有什麼樣的回應,可是我知道不能操之過急。“這鳥兒有名字嗎?”“有兩個,老師。”埃德加說。“它叫傑克遜,”查理說,“是跟著拳擊運動員傑克遜的名字叫的。我保證這隻鳥兒一定能成為一個強壯的鬥士。可是我答應埃德加也可以給它取個名字,雖然它是我的鳥,可誰說一隻鳥不可以有兩個名字呢?”“那倒是。”我說。“我給它取的名字是帖木兒。”“這是個很厲害的稱號。”“它是隻很厲害的鳥。”埃德加認真地說,“我覺得它真的很聰明。我們都可以教它英雄體詩歌。”“它已經會說話了。”查理插嘴說,伸了根手指到籠子裡逗那隻可憐的飛禽,後者隻能扇著翅膀退到棍子的另一端。“來,傑克遜,說句話來聽。”鳥兒頑固地保持著沉默。儘管孩子們一再請求,它卻隻是凶狠地瞪著,一聲不吭。“對不起,老師,”查理說,“你本來可以聽一下的。它說得可清楚了——跟人說的沒區彆,隻不過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沒關係。告訴我,你把信送到你媽媽手上了嗎?”他抬頭看著我,眼睛裡明顯露出一絲狡詐,就像孩子們經常有的樣子。我真不知道他到底觀察到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哦,送到了,老師。媽媽說問你好,但是沒有回信。”我點點頭,努力裝出這完全是我意料中的結果的樣子。“啊呀波。”那可憐的鳥兒突然叫了起來。“它說什麼——”我脫口而出,但後半句話又吞了回去。埃德加拍起手來。“聽到了嗎?我就說它會的。是不是很厲害啊,老師?”“是的,很厲害。”“是不是完全就像人說的一樣啊?”“哦,一模一樣。”“那你能聽懂它說什麼了嗎?”查理問。“啊呀波。”那鳥兒又重複了一遍,啄了一口鳥食。“我覺得我能,”我說,“雖然它的輔音發得不是很準。它是不是說‘我恨啤酒’?”“啊呀波。”鳥兒說了第三遍,往鳥籠裡拉了大便。“對,一點沒錯兒。”我繼續道,“它不喜歡所有的酒,但啤酒最討厭。”我勉強地搞笑卻把孩子們逗翻了天。我們又聊了幾分鐘,直到埃德加碰了碰朋友的手臂。“我們得走了,”他說,“要是讓秘書等太久,愛倫先生會不高興的。”查理俯身小心翼翼地罩上了藍色的套子。埃德加這時用低到隻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弗蘭特夫人今天下午會去墓地,我聽見她這麼告訴克裡奇太太的。弗蘭特先生的墓今天立碑。”“好了,”查理說,“又到晚上了。傑克遜肯定不介意我們走路的時候晃一點,那樣反而能讓它想起在樹林裡的節奏。”“謝謝你。”我對埃德加說,然後又大聲說,“謝謝你們給我看你們的傑克遜·帖木兒。我相信你們很快就能教會它朗誦整首詩歌的。”我們握了握手就分彆了。我站了一會兒,看著他們匆忙走向南安普頓大街。然後我也開始慢慢朝東走去,雖然我的目標也在北麵,但我不能跟著他們走。我踉踉蹌蹌地走著,就像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有時撞到牆,有時碰到其他行人,有時自己差點兒絆倒。路人都躲著我,不滿地看著我。我感到頭暈目眩,仿佛突然從沉睡中驚醒,不知道身處何方,現在何時。我的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響著傑克遜·帖木兒的尖叫聲,那句它唯一會的話:啊呀波,啊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