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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布盧姆茨伯裡區聖喬治公墓傳來孩子們的打鬨聲,尖銳刺耳,像鳥叫一樣聽不明白。公墓的正南麵是育嬰院,兩側分彆是梅克倫堡廣場和布倫瑞克廣場。索菲沒在那兒。也許她已經走掉了,也許埃德加聽錯了時間和地點。我試圖回憶她的麵孔來尋求安慰,結果失敗了。我隻好在行動中尋求慰藉。春日的午後陽光下,整個公墓熠熠生輝。一名侍者在門口晃蕩,我給了他六便士,要他幫我指出我要找的墓。墓碑很小,很簡單,表麵都沒有拋光。上麵也沒有刻哭泣的小天使和什麼歌功頌德的話語,隻有最基本的信息:“亨利·威廉·帕克·弗蘭特”“一七七五年七月十七日至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享年四十四歲”墓碑上的相片裡弗蘭特先生很瘦,顯得更年輕。他的出生日期倒是讓我記起一件事來:我記得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的壁畫上寫著,他媽媽艾米麗也是在這一年去世的。也許她就是因難產而死,或者死於產後並發症。我眼前頓時出現一幅畫麵,雖然令人不快,卻那麼清晰真實:一個小男孩在用人的簇擁下生活在蒙克希爾山莊,沒有媽媽的哺育,爸爸又忙於拈花惹草,完全顧不上孩子。蒙克希爾山莊被賣掉以後,這孩子一下子失去了習慣的舒適生活,被送到愛爾蘭跟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亨利·弗蘭特或許生來就是個錦衣玉食的紳士,可是他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值得羨慕的。我轉身走到一旁的卵石路上踱步,那隻討厭的鸚鵡的叫聲一直回蕩在我耳邊。一支送葬隊伍過來了,我自動讓到一邊。哦,好宏大的葬禮!最後一個送葬者走過去了。這時,右邊小路上匆匆走來的難道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索菲嗎?她一個人。我快步追了上去。寡婦那帶麵紗的喪服能完全掩蓋一個人的特征——即便揭開麵紗,你也隻能看到一個寡婦,而不是一個女人。可是我絕不會認錯索菲的。我認得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我熟悉她的一顰一笑。她總喜歡左右張望,因為她一直很警覺,對什麼事情都留心、都在意。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便讓到一旁裝作在看墓碑的樣子,讓我先過。我走近她,停下腳步。她慢慢抬起頭,看到了我。我行了一禮。我們倆都沒說話,就那樣站在那裡,相隔四五英尺。那支送葬隊伍走到了離亨利·弗蘭特的墳塚幾步之外的一個墓坑邊。天氣很好,墓園裡還有不少來上墳的人,不斷有人在我們周圍走動。她掀開麵紗。她的眼睛一直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上前一步,又停下來,像被鏈子牽住的小狗。在蒙克希爾山莊,我每天都能見到她,跟她一起用餐,在同一個屋簷下起居——這一切造成了一個錯覺,仿佛與她這個身份的人平起平坐是非常自然的。可是過去三個月的分彆完全驅散了這美好的迷霧。現在,再次見到她,我無法不正視我們之間的巨大差異:我身上邋遢的二手大衣與她一身雅致黑衣形成的鮮明對照。她現在披的鬥篷、身上穿的皮上衣和禮服都是我沒見過的。“托馬斯,”她開口了,“我……我不能見你。”“那你為什麼不給我個回信呢?為什麼要讓我擔心呢?”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我打了她一下似的。“我不是要讓你擔心,我隻是覺得我們最好有一個乾脆利落的了斷。”“為什麼?”她直直地看著我。“為了我,也是為了你。還有,我們再交往下去還會對不住我的表妹。”“卡斯沃爾小姐?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你心裡比我清楚,先生。”我感到全身一陣暖意。“索菲……親愛的,聽我說,如果你是指在蒙克希爾山莊最後那晚的事情,卡斯沃爾小姐不過是來與我告彆,再借給我一點錢而已。隻是一個善意的舉動,沒有彆的意思。”她歪過頭,帽子和麵紗遮住了臉。“即便你說的是真的,還有一個理由讓我不能見你,也不能給你寫信。”“是因為卡斯沃爾先生捏造的那些指控嗎?”她搖搖頭。“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說。弗洛拉也明白。”“他讓人把戒指縫進了我的大衣裡。我估計就是普拉特乾的。幸好我到倫敦之後發現了,我已經設法把它退回去了。”“我很擔心。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索菲的語速一下子快了起來,表情也生動了,“卡斯沃爾先生改主意了,沒讓查理從布蘭斯比學校退學。可我聽說你不在那裡了。”我點點頭。“布蘭斯比先生肯定是和卡斯沃爾先生站在一起的。所以我在他們開除我之前主動辭職了。”“你現在過得怎麼樣?”看到她盯著我,我心裡明白我這身破衣爛衫會給她一個什麼印象。“我過得很好,謝謝。我還是有幾個朋友的。”“那很好。”“你呢?”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我還是跟以前一樣住在親戚家裡。卡斯沃爾先生掌管一切。他付克裡奇太太的工資,還有布蘭斯比先生那邊的賬單。我很知足。”“索菲,可是——”“我到這裡來是想給弗蘭特先生上墳。”她打斷了我,而且帶些責備的樣子,“墓碑是上星期才豎起來的。我得去看看。”我給她指了一下。“在那裡。”“這也是卡斯沃爾先生付的錢。”我隻管默默地跟著她。到了墓碑前,我們停了下來。索菲盯著看了一會兒,蒼白的臉上很平靜,我覺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眼中,這墓碑可能就是一張賬單。“你覺得他得到安寧了嗎?”她突然問。“我不知道。”“他一輩子都很焦躁。我覺得他會慶幸終於安寧了。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想了。”她將右手伸向墓碑,像送葬者在蓋土之前先撒一點泥土到棺木上,作為最後的告彆。然後她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我趕緊戴好帽子追了上去。“索菲。”我叫道,自從我們發生關係之後我就不叫她弗蘭特夫人了,“聽我說句話。”“請不要說。”她的眼睛閃著光,“求你了,托馬斯。”“我一定得說,不說就沒機會了。你不能再待在那裡了。”“為什麼不能?卡斯沃爾先生是我的家人。”“等卡斯沃爾小姐嫁給喬治爵士之後,會發生什麼?那時你就要跟那個老頭兒單獨待在一起了。”“那是我的事情,跟你無關。”“有關。我不能袖手旁觀,讓你毫無保護地留在那裡。”“我不需要你的可憐,先生。”“我不是可憐你,我是愛你。索菲,我也許不能給你什麼,可是我相信,通過努力,我能讓你和查理衣食無憂的,現在就可以。隻要你願意,我願意全心全意幫助你。”“我不會考慮這個提議的。絕對不行。”“那就讓我在婚姻之外幫助你。”“你是說做你的情婦?”她厲聲質問道,“我真沒想到你——”“不,不,我是說作為姐弟,或者隨便其他什麼。我住的地方很正經,我會讓女房東幫你的,我們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不,先生,不行。”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不可能的。”“我知道一開始我們會比較窮,但很快就會有起色的。我有朋友,我會努力工作,我會全力——”“對此我並不懷疑,托馬斯。”她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但還是不可能。等守孝期過完,我就會嫁給卡斯沃爾先生。”我震驚地看著她,嘴巴張著,像個傻瓜。然後我抓住她的手,說:“索菲,親愛的,不,你絕不能——”“為什麼不能?”她躲到一邊,把手抽了出去,“是為了查理好。卡斯沃爾先生已經答應,在我們結婚那天就把一定數額的財產分到他名下,還會把他寫進遺囑裡。”“可惡。卡斯沃爾就是個怪物。我——”“這是一個很體麵的安排,我的家人和朋友都這麼說。我們本就是遠親。年齡是差得多了點,可這不是問題。我想我們會過得很好的,查理會順利地讀書長大,我會過得很舒服。我不能假裝那些對我來說無所謂。而既然卡斯沃爾先生是我未來的丈夫,我就必須尊重他的意願,與你的任何接觸都要停止。”我詫異地看著她蒼白而堅定的臉,內心深處一陣戰栗。我轉身跑了。視線模糊,淚水布滿臉頰。我跌跌撞撞地衝開送完葬、正從門口出去的人群,不顧一切地跑遠了。墓園外排了一長串馬車,我在最近的一輛裡瞥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克裡奇太太正等著她的女主人呢。我接著往前跑,腦子裡那隻該死的鳥又一聲聲地叫了起來。啊呀波,啊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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