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時候雪停了,天空湛藍湛藍的。雖然城裡的大街馬上變得泥漿滿地,但還有地方的積雪未被踩踏,白得發亮,仿佛內部能發光。清晨的這一兩個小時裡,這個世界變得陌生了。我們在小客廳裡吃了早餐。其間卡斯沃爾先生宣布說,今天一定要回蒙克希爾山莊。馬車夫約翰說道路肯定安全了,不過那個約翰是個傻瓜。卡斯沃爾小姐完全讚成父親的決定,不過她還想去買點東西。“喬治爵士和上校肯定會來看望約翰遜夫人的,”她略帶笑意地說,“而且,時間允許的話,我還想看看維文赫先生留給我的產業呢。”“啊,是啊。”她父親說,“有一家酒店,一個小釀酒廠及周邊的一排小木屋。”卡斯沃爾小姐歡快地談論著她的遺產的時候,我注意到弗蘭特夫人盯著自己的盤子,緊咬著嘴唇。她的這些表親說這些話可真是毫無心肝:要不是維文赫先生臨死前發生過那奇怪的一幕,這些財產本該是弗蘭特夫人的;雖然在她手裡會被弗蘭特先生的債務消耗殆儘。吃完飯還沒等收拾桌子呢,門就被敲響了。是喬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他們先問候了一下約翰遜夫人。“她還在睡覺呢。”卡斯沃爾小姐說,“我的女仆看著她。我剛去看過她,她半夜醒過一次,然後就睡不著了,於是天快亮時我們又給了她一劑鴉片酊。”“我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得腦炎了。”卡斯沃爾先生說,“這種病都來得很快。”路易斯皮奇兄弟一再感謝弗蘭特夫人和卡斯沃爾小姐對約翰遜夫人無微不至的照顧。然後他們終於可以和卡斯沃爾父女放開來聊昨晚的舞會了。雙方都表示昨晚非常愉快,卡斯沃爾先生回顧了一些細節,好幾局牌中,坐在爐邊的李夫人都晃著腦袋要睡著了。路易斯皮奇上校坐在弗蘭特夫人旁邊,低聲跟她說著什麼。喬治爵士和卡斯沃爾小姐遠離圍著壁爐的人群,坐在了窗戶旁邊。我隻能聽到他們談話中的隻言片語,他似乎在跟她講想讚助一所鄉間小學的計劃,一所嚴格受教規約束的學校。卡斯沃爾小姐一副興致盎然仔細傾聽的樣子;她可不是一個喜歡半途而廢女孩子。聊了一會兒,卡斯沃爾先生驚異地發現路易斯皮奇夫人打算今天晚些時候就帶著約翰遜夫人坐車回科利爾蘭苑去。“先不談這爛天氣,先生,約翰遜夫人的身體能支撐嗎?”“回到科利爾蘭苑她肯定會好得更快。”喬治爵士說,“而且,我們不能再讓您費心了。”卡斯沃爾小姐雙手交握。“那您也和路易斯皮奇上校一起回去嗎?”喬治爵士瘦長的臉上堆起了笑容。“我們不回去。實際上,我和弟弟還想邀請您和卡斯沃爾先生共進晚餐呢——當然,還有弗蘭特夫人和李夫人。”“就我們這些人,一次家庭聚會。”上校插話道,笑吟吟地看著弗蘭特夫人,“希望你們能賞光,大家也不必拘禮。”從一次晚宴開始,很快又擴展出更多的活動:包括購物和到卡斯沃爾小姐繼承到的位於牛身巷的地產去看看。不過這些活動都不需要我在場。吃完早飯,卡斯沃爾先生去睡覺了。我則無事可乾。我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在城裡閒逛了一兩個鐘頭。參觀了教堂及其周圍一帶後,我又沿著昨晚的路線走到托爾塞,來到了約翰遜太太躺倒的銀行門口,還到路對麵那個逃跑的男人消失的巷子裡看了一下。我就跟著人流慢慢地走著,一直走到了郡消防辦公室的圍牆邊,然後到了濟貧院,又到了碼頭周邊,這裡的帆船桅杆和繩索在冬季陰沉低矮的天空中畫下許多紛亂的黑色線條。身體和大腦都越來越疲憊,我就回到了芬德爾宅邸。我渴望穩定。有時候我覺得什麼都不可靠、什麼人都不可信,除了勞斯爾先生和丹齊對我的關照。而即便是他們,如果我反複確認或者過分依賴的話,說不定那份好意也會煙消雲散。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屋裡沒有火,我也還是更喜歡獨自待在這裡,遠比暖和的客廳和可能會遇見的人要令人舒心。況且我還得把給勞斯爾先生的信寫完呢。窗台很寬,我就用它來當桌子。寫了不到五分鐘就聽到有人敲門。“進來。”我喊道。門開時我轉動椅子看了過去。弗蘭特夫人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來。我跳了起來,慌亂中在信紙上滴下了一大團墨水。我們沉默地互相看了一會兒,最終幾乎同時開了口。“請原諒,希爾德先生,我——”“請坐。我這裡——”然後我們倆都閉上了嘴。通常這種情況下隻要笑一笑就行了,足以消除因同時開口分享信息而造成的尷尬。可我們倆都沒笑。這個破敗邋遢的小房間真是不適合一位淑女。我很在意沒鋪的床鋪,屋裡混濁的空氣和依舊沒散的昨晚的煙味。可也正因為這樣的環境,更反襯出弗蘭特夫人的美。她就像下雪天裡的太陽,亮麗到仿佛能發光,漂亮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旋風般地把正寫著的信推到一邊,並用一塊手帕遮住了。然後轉過唯一的椅子請弗蘭特夫人坐下,而我隻能站著。這個房間太小了,簡直就像船艙,我隻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她。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望向窗外,那邊正是昨天卡斯沃爾小姐專為我一個人表演的地方。想起這事,我感到既羞恥又興奮。弗蘭特夫人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卡斯沃爾小姐本來叫我和他們一起去牛身巷的,還有喬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她像在回答問題似的說著,好像我們之間的對話早就開始了,“不過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我明白。”“她早上說到這個的時候我注意到你的表情了。但你要知道,卡斯沃爾小姐倒不是故意要惹彆人不高興,她隻是一興奮就會像孩子一樣不管不顧了。”“看到維文赫先生的遺產都留給了她,您一定很悲傷。那些本來都該是您的,對吧?”她低下了頭。“確實,雖然我不想承認。隻是——唉,抱怨又有什麼用?”“我死都不該去見證那份協議的簽署。”我說,“我真的很後悔。”“你這麼想沒有任何意義,真的。就算沒有你,卡斯沃爾先生也會去找其他人的。”“他是個怪物!”我脫口而出,“卡斯沃爾小姐——”“相信我,卡斯沃爾小姐有她的難處。”弗蘭特夫人說,“她也過得不好。我不怪她。”一陣沉默。此時我已沒心情追問卡斯沃爾小姐為何過得不好,眼前有更加緊急的情況。弗蘭特夫人出現在我的房間是很不合適的,不妥到我至今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要是被人看見,流言會毀了我們倆。我該叫她立即離開。可是我沒有。大腦中的一部分做出了理性的推測,她會不顧及影響地來找我,說明她真的很需要我。她站了起來。“請原諒,”她再次向我道歉,語氣非常焦急,“我不該——”她突然停下來,盯著窗台上的墨跡和那塊臟手帕,接著說,“我——我給你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請您彆再道歉了,”我說,“我很高興看到您。”她直直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然後她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下,手指微微彎曲,雙眼依舊看著我。全世界都能看得出來,她以偉大淑女的姿態接納了我,等著我去親吻。我心潮澎湃,像終於來到盧比孔河邊的愷撒(公元前四十九年,愷撒征服高盧後威望大增,羅馬元老院欲對其不利,他果斷率軍跨過盧比孔河,殺回羅馬,奪取權力。):此時是進是退全由我掌控。如果我後退,就一切照舊;如果我向前一步,就會進入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一切都會跟現在不一樣。我慢慢地抓住了她的手。這天很冷,房間裡也很冷,可是神奇的是她的手卻很暖和。我沒看她的臉,而是看著她細細的手指。接著我用雙手將她的手握住。她低聲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聽清。我上前一步,把頭埋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