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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很習慣醉酒的女人了。”半小時後,弗蘭特夫人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跟我說.99lib.,“女人要是喝多了,後果跟男人沒什麼區彆。人要是喝醉了,要麼神采飛揚,要麼沒精打采,反正都會產生極端的效果。情緒就像脫韁的野馬,完全不受控製了。”“那您是否從脫韁的野馬上摔下來過呢?”我問。“什麼?”“請原諒——我隻是想借用您的比喻。如果說情緒是馬的話,那無疑理智就是它們的韁繩了。”“啊,我聽明白了。一個巧妙的雙關,是吧?”停了一下之後弗蘭特夫人接著說,“你可彆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得經曆這個世界上的事。小時候,爸爸不忍心跟我分離,尤其是在我媽媽過世後,於是他去哪兒都帶著我。”她正準備繼續說下去時,走廊裡傳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兒,有人敲門,接著卡斯沃爾小姐的女傭走了進來。“沒彆的事了吧,夫人?約翰遜夫人現在睡得像個孩子。”“要是你的主人回來時我已經睡了的話,請務必告訴她約翰遜夫人身體不適。再告訴她沒什麼其他特彆的事。”“是,夫人。”女傭退了出去,屋子裡又剩我們倆了。一根蠟燭的燭光搖曳了一下,我們倆都看著那晃動的火苗,看著它滅掉,房間裡頓時暗了許多。弗蘭特夫人低聲嘀咕道:“我擔心的是,這事會不會不隻是白蘭地那麼簡單。”“你覺得她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那麼莽撞嗎?”“是的。不過要是她不願意坦白講的話,我們是永遠也彆想知道了。而她是不大可能坦白的。你覺得她——會不會有些精神方麵的問題?”“有可能。”我很樂意鼓勵她往這方麵想,雖然我心裡知道約翰遜夫人跟她一樣神誌清醒。這時我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要是弗蘭特夫人已經發現了她丈夫寫給約翰遜夫人的信的話,肯定不可能這麼平靜。可接下來她卻嚇了我一跳。“我真擔心我是她如此瘋狂的原因。”“怎麼會呢?”“我覺得她討厭我。”弗蘭特夫人抬起手製止了我的搶辯,“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比如在田莊木屋的時候。”“哦,”我說,“那次她是有點冷漠。”“不隻是冷漠。”她把臉轉開,“她是真的很恨我。你不知道事情的緣由。發生了今晚這件事我也沒必要瞞著你了。在我跟弗蘭特結婚前,也是約翰遜夫人跟她丈夫結婚前,他們倆好了很久。”“是弗蘭特先生住在蒙克希爾的時候嗎?”“不不,弗蘭特在還不到查理那麼大的時候就隨家人離開了蒙克希爾山莊,之後學校放假時他都住在愛爾蘭,再後來就到維文赫銀行做事了。不過他媽媽是路易斯皮奇家的親戚,他休假的時候會到科利爾蘭苑去,像回自己家似的。所以他們經常在一起。”她遲疑了一下,“可是那時她和弗蘭特都沒多少錢,不然他們早結婚了。”她又停了一下,然後傷感地說,“我——相信這就是他們沒有在一起的原因。”我看著她,發現她美麗的大眼睛裡閃著淚花。我懷疑這話是弗蘭特先生親口對她說的,他用自己的舊情人來奚落她。“誰知道呢?”她繼續低聲說,“她肯定覺得是我害死了弗蘭特。”“這是胡說八道,夫人。”“人在悲痛的時候是沒有理性的。”她的聲音顫抖起來,“他被謀殺後她可能就更加失去理智了。天知道。憑良心說那真的挺可怕的,而且案子到現在都沒破。擔心是正常的,我自己也時常擔心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她說不下去了,又把臉轉開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平靜了一點,恢複了平靜的語調。“告訴我,你有沒有完全失去控製的時候?”“有。”一塊燒紅的炭從爐格上掉了下去,激起一片火星。我彎腰拿鉗子把它夾了回去。她的問題讓我一下子摸不著頭腦,今晚之前她和我還是一類人,可是現在情況有些變化了,發生了一些看不見卻意義深遠的變化,我隻能揣測其本質和含義。我抬起頭說:“我在戰場上受傷以後,覺得自己不僅身體不行了,腦子似乎也壞了。”她點點頭。“我父親說過,一個人在戰爭中看到的殘酷畫麵可能會伴隨他一輩子。”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她接著問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我的身體恢複得比腦子快多了。有好幾個月,我對什麼都不在乎,隻是非常生氣。我惱火我受傷了,而其他的戰友都戰死了。我什麼也沒乾卻活了下來。我非常鄙視自己。”我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那時候我還老做夢,每晚都做夢。現在我相信那時我除了生氣,其實還很害怕。或許生氣和害怕隻是同一種情緒的兩個方麵。”我突然記起丹齊那張雙麵神般的臉,“不過我不想拿這些來煩你。”“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看上去很不好。不對,應該這麼說,你看上去就像待在一個玻璃罩子裡似的,跟外麵的世界格格不入。要是玻璃罩子碎了的話,你也會崩潰。”我字斟句酌地說:“有一天,我太絕望了,失去了理智。雖然隻是那麼一瞬間,卻足以改變我的人生。我在公園裡把一枚獎章砸向一位軍官,他的馬受驚了,把他摔了下去。我被逮捕了。我擔心會永遠待在監獄裡,或者被流放,不過還好比較走運,我遇見了一個善良的法官,判定我是間歇性精神失常,可以治療的那種。”“我也成天擔驚受怕。”弗蘭特夫人說,“一個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就更多的是擔心他,而不是自己。現在,我要擔心的就太多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問了一個唐突的問題,“希爾德先生你為什麼要參軍啊?”我回顧了一下青年時代,自己都感到愚蠢得可笑。“是因為一個女孩子,夫人。我被甩了,然後陷入極度悲痛之中。然後我喝醉了,對女孩的父親出言不遜。他正好是我所在學校的校長,於是我失去了工作。為了表示對這個世界的不在乎,我就跑去吃了皇糧——其實清醒過來以後我立刻就後悔了。”“對不起。你不會覺得我無禮吧,問這樣的問題。”“現在已經沒關係了。”“哦,有關係。”她直視著我,我甚至害怕她看出什麼來——看出我內心的渴望和無法抑製的欲望。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一直屏著呼吸,似乎隻要不喘氣,就能延長這溫馨一刻,把它永久地留住。但這時傳來一陣很響的敲門聲,還有笑聲和說話聲。我趕緊喘了口氣,坐回到桌子邊,重新端起剛才放下的報紙——現在看起來它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弗蘭特夫人什麼話也沒說。門被砰地推開了,撞在了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刹那間,安靜的客廳就被紛亂的燈光、嘈雜聲和許多人占滿。最先進來的是卡斯沃爾先生,後麵跟著卡斯沃爾小姐、李夫人、喬治爵士和傑克上校。路易斯皮奇夫人回住處了,但堅持讓兒子們送卡斯沃爾一行回芬德爾宅邸。卡斯沃爾先生沒喝醉,隻是有點興奮過頭。因為約翰遜夫人沒去,路易斯皮奇夫人就隻好屈尊陪著他了,我相信他一定好好地表現了一番,不論是人前還是人後。打牌時卡斯沃爾先生也和路易斯皮奇夫人搭檔,對手是李夫人和一位牧師。李夫人輸了不少,但極力表現得完全不在意。我們很快就了解到幾乎每支曲子卡斯沃爾小姐都跳了,大多數是跟喬治爵士跳的,也跟傑克上校跳了兩曲,還有幾曲是跟當地的軍官們跳的。她看起來真的是神采奕奕,像充了電似的臉頰緋紅。喬治爵士又帶她去酒店的餐廳吃了夜宵,她是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喬治爵士沒說太多,但看得出也非常高興。他的弟弟卻一臉愁苦,似乎今晚的大多數時間都不太開心:先是得知弗蘭特夫人不出席舞會,接著又傳來約翰遜夫人不能到場的消息,最後還聽說弗蘭特夫人那麼體貼周到地照顧自己那個不幸的表親。他都快把弗蘭特夫人說成可被封為聖徒的虔誠好人了。似乎沒人真正關心約翰遜夫人——喬治爵士說她就是無法在密集的社交活動、低落的情緒和虛弱的身體中找到平衡。他相信這位親戚的缺席不會給大家帶來不便的。隻要好好地睡一晚上,明天就沒事了。“她確實睡得挺好的,”卡斯沃爾先生大聲說道,“我怎麼知道的?在門外都聽得到她的呼嚕聲。”已經很晚了——淩晨一點多了——送卡斯沃爾一家回來,又問候過弗蘭特夫人和約翰遜夫人之後,路易斯皮奇兄弟也沒有了逗留的借口。他們一走就發生了一幕醜劇,我不禁懷疑卡斯沃爾先生其實醉得不輕。弗蘭特夫人站起來說她累了,想回去休息。我正要給她開門,卡斯沃爾先生穿過屋子搶了先。當她正要走出客廳門時,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厚著臉皮討要晚安吻。“畢竟我們也是親戚嘛!”他聲稱,“親戚不應該相親相愛嗎?”但他的語調讓旁人非常清楚他說的愛是哪一種。“哦,爸爸,”卡斯沃爾小姐叫了起來,“請放開索菲,她已經很累了。”女兒的聲音,而不是話的內容,讓他猶豫了一下。弗蘭特夫人趕緊趁機逃到走廊上。我聽到她在跟卡斯沃爾小姐的女仆說話,然後是房門開了又關的聲音。“嗯?”卡斯沃爾先生像在對著空氣說話,“累了?啊,是啊——瞧瞧都什麼時候了。”他伸手到馬甲口袋裡,像是為了配合自己說的話才拿出表看了看。然後他轉過身,走到窗邊。“真該死,雪還在下呢。”接著他簡短地向我們道了聲晚安,大步走出了房間,手在口袋裡叮叮當當地玩著硬幣。屋裡剩下的人也幾乎馬上離開了。卡斯沃爾小姐在走廊上停留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晃動的燭芯。李夫人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卡斯沃爾小姐轉身對著我。“真遺憾你沒去舞會。”她說,“雖然隻是個鄉村聚會,到處都是生意人和農婦,但氛圍倒也還不錯。”然後她壓低了聲音,“要是你也去了,就更好了。”我點了下頭,看著她,禁不住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卡斯沃爾小姐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舉起蠟燭轉過身,像是要離去的樣子,可是又停住了。“您能幫我一個忙嗎,先生?”“當然。”“我想做個試驗。等你回到你的房間,能不能在窗邊站一會兒,往外看看?”“願意效勞。可我能問問原因嗎?”“不,先生,不能問。”她笑眯眯地拒絕了我,“否則就很不科學了——會毀了我的試驗的。我們這些自然哲學家是要不惜代價促成試驗的。”沒一會兒就剩我一個人了。我轉過身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先下樓再上樓,往自己的房間走。這棟老房子到處都能發出聲響,一路上我還碰到了好幾個忙碌的用人。終於爬完了最後一段樓梯,打開房門,我的房間簡直和蒙克希爾山莊的冰窖一樣冷。我身體很累,大腦卻很興奮,裡麵裝滿了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我脫了大衣扔在床上,從小旅行箱裡掏出一張卷煙紙。接著我用力推開半扇帶窗格的窗戶——窗格裡還塞滿了報紙——斜靠在窗台上,吸了滿滿一口甘甜怡人的香煙。城市的屋頂銀白一片。遠處的教堂傳來一聲半點的鐘聲,另一處的什麼地方回應了一聲。鐘聲也被厚厚的白雪遮蓋,顯得很縹緲。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連串圖片,就像從天而降的紛亂飛雪一樣無序地飄著。其中當然有卡斯沃爾小姐的臉,帶著讓人滿懷憧憬的笑意;還有弗蘭特夫人那張極美的臉,映著搖曳的燭光和客廳壁爐的火光。我還看到約翰遜夫人在人行道上蜷成一團,一個人匆匆跑向街對麵那一幕。還有更遠的,我想看清楚我在田莊木屋瞥到的那個男人,還有在書包裡找到的那一截枯黃的手指,還有躺在惠靈頓彆墅的那具狀況淒慘的屍體。丹齊和勞斯爾也加入這串場景之中,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我那麼好。(這份情感中最奇怪的就是,我如何配得上他們的關照。)我還想到了孩子們,查理和埃德加,兩個人的外表那麼相似,秉性卻大相徑庭。我到斯托克紐因頓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那個美國男孩,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索菲婭·弗蘭特,從那一刻起,這孩子就懵懂無知地成了未來很多事件的緣由。是他把大衛·坡帶入了我的生活,而要是沒有大衛·坡,我也就不會跟卡斯沃爾和弗蘭特兩家人攪在一起了。我意識到自己的腦海深處隱藏著焦慮,這讓我又想起一件事來。抽了半根煙之後,我像蝴蝶叮住花蕊一樣盯住了那件事。在滑鐵盧的那段日子裡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像現在一樣,我有一種預知力,非常清醒地知道危險即將降臨。但區彆在於,那時我知道即將到來的災難是什麼樣的,可現在不知道。啊呀波,我想,啊呀波,也許那隻嚼舌的鸚鵡更聰明呢。不過很快,我腦子裡這些漫無目標的胡思亂想就被打斷了。灌木叢後麵,這棟房子新增建的側翼的一扇窗前,亮起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黃色光源,差不多正對著我的窗戶,隻不過稍微矮了幾英尺。厚重的窗簾被拉開,三角形的光源漸漸變大,一個手舉燭台的身影出現在窗簾和玻璃窗之間。燭火被手籠著,看不清身影的真麵目。突然間,我意識到這窗口不是彆的,而是一個抽象的舞台。而我就像是坐在包廂裡的觀眾,正等著一出好戲開演。窗簾被卷到身影之後,籠著燭光的那隻手拿開了,我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那兒,非常陌生,生動卻不真實,就像在看舞台上的女演員一樣。她穿著一件帶圖案的絲質睡裙,紅金色的頭發披散在肩膀上。她把燭台放在了窗台上,從睡袍口袋裡掏出一件銀色的東西。她站在那兒,麵對窗戶,直直地朝我看來,然後開始梳頭發。她的動作很慵懶,像在輕撫自己。睡袍的前襟敞著,我能看到裡麵的低胸內衣。我不知道卡斯沃爾小姐能不能看到我,但我很清楚她就是表演給我看的,就像我知道同處於那間屋子的弗蘭特夫人並沒有睡著一樣。我的腦子裡充滿了不潔的念頭。人們都說紅頭發的女人很淫蕩,眼下這一幕似乎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卡斯沃爾小姐正在向我袒露身體,而且因為知道我在觀賞而怡然自得,甚至可能也因為索菲婭就在她幾碼開外而倍感刺激。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院子裡。我口乾舌燥,呼吸急促,我感受不到自己都快凍僵了,手上的香煙也早已熄滅。最後,卡斯沃爾小姐把梳子塞回口袋,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盯著外麵。她慢慢地晃了晃頭,肩上的頭發隨之披散開來。她微張著嘴,順著隆起的胸脯整理了一下睡裙。然後她向我或是虛空行了個禮,拿著燭台離開了窗簾間的縫隙,回到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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