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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寒風刺骨,霧氣氤氳,埃德加和我登上了格洛斯特郵車。我很感激愛倫先生為我們訂的是車內的豪華座席。馬車慢慢駛出皮卡迪利廣場,我盯著人行道上擁擠的人群,他們的臉上映照著街上昏黃的燈光。埃德加靜靜地坐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四處看著,卻好像聽不見我數次扯起的話題。就像是一個被幻術迷倒的人。車子慢慢加速,馬車的顛簸和單調讓他打起瞌睡來。腦袋左右晃蕩,身子在我和一個雜貨鋪老板娘之間撞擊。其他乘客也一個接一個地學起他的樣子。我希望自己也能睡上一會兒。旅程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就在於出發和到達的時候,中間的過程通常是煩躁無聊的。馬車在黑暗中行進著。我對麵一個身材矮小的牧師打起呼嚕來。在雜貨鋪老板娘的要求下,馬車窗關得死死的。她此時睡得正香,但一聽到收99csw.費站的號角聲就會醒過來,從手提袋裡掏出個瓶子喝兩口來解乏。車廂裡充滿了牙買加朗姆酒兌水的味道。牧師做了個噩夢,他的四肢不停地顫動著,腳從蓋在身上的毯子下伸出來,不時撞上我的小腿。唯一有意思的是穿過寂靜鄉村小鎮的時候。我打開遮光板,擦了擦窗玻璃,看著外麵空空如也的街道。不時有燈光從樓上的窗戶裡照出來。晚上人們都睡著以後,小鎮會帶有一些神秘色彩,就像一艘被船員遺棄的大船,跟有人駕駛時完全不一樣。馬車中途穿過拱門,開進一家酒店的院子。突然之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馬車夫的喊叫,小酒保的嚷嚷聲;換馬,乘客爬上爬下;各種嬉笑叫罵、迎來送往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人就是這麼矛盾,進到酒店院子剛一秒鐘,我就又開始懷念鄉野的黑暗和孤獨了。換完馬,我們又上路了,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車內的乘客都是到格洛斯特,或者更遠的赫裡福德或卡馬森的。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我昏昏入睡,然後跟其他乘客一起突然驚醒。馬車在拐彎進入一家酒店時,後輪不慎撞上了拱門的柱子。那之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夜色慢慢被冬日的晨曦趕走。我的旅友們也一個接一個地醒過來,昨晚的激動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蓬頭垢麵,饑腸轆轆,疲倦不堪,渾身上下被堅硬的座椅硌得酸痛。快中午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格洛斯特,在南門街的貝爾酒店卸下了行李。卡斯沃爾先生的馬車已經到了,馬兒都等得不耐煩了,車夫也急於趕回去。我在咖啡廳裡隨便補了一頓早餐,之後又冒著得罪車夫的危險找了家理發店修了個臉。我做這件事不僅是出於虛榮,還有好奇心。理發師可是個百事通。“隨便打聽一下,”趁那人在皮帶上磨刀時我問,“聽說剛過世的維文赫先生在這裡有房產。”“維文赫?哦,是的,先生。不過那個老頭一般住在倫敦。他上個月才死的。”我晃蕩了一下口袋裡的硬幣。“什麼樣的房產啊?”“在牛身巷,先生,有一家很小的酒店,以及周圍的幾個店鋪。當然,都是出租的。”他像隻鳥兒一樣歪了歪頭,瞥了我一眼,“要是您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您介紹個律師,您可以問得更清楚些。”我趕緊說:“不,沒那個必要。”卡斯沃爾先生的蒙克希爾莊園在格洛斯特西南,去往裡德茅斯方向十99lib?一二英裡外。我們出城的時間剛剛好,接下來的第一段路程是收費公路,最後幾英裡則是小路和小巷。時間緩慢流逝,埃德加心煩意亂。我也因為久坐而全身酸痛、疲憊不堪。終於抵達時已是接近黃昏了。一位麵無表情的看門人打開了莊園大門,馬車沿著一條蜿蜒向上的車道駛進了停車場。大樹在灰黃的天空下搖曳,像狂怒的酒神邁那得斯,晚風夾帶著雨點打在車廂玻璃上。看到房子了。一幢有五個露台的三層高長方形建築出現在眼前,對麵是此時感覺十分冰冷的黑乎乎的大山。顯然有人正等著我們。剛到大門,就有兩個仆人拿著傘帶領我們穿過大雨,爬上台階進入門廳。我認出其中一個是普拉特,卡斯沃爾先生家裡那個瘦長臉的馬屁精,估計是卡斯沃爾先生把他帶過來的。查理·弗蘭特飛奔出來問候他的朋友,後麵跟著的兩位手挽著手出來的小姐,步伐就沉穩多了。“埃德加!”查理叫道,“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哦,我們一定會很開心的。”他媽媽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還有我在,於是那孩子紅著臉轉過身,對我說:“希爾德先生,老師,您來了我真高興。”弗蘭特夫人握了握我的手,衝我溫柔一笑。“我爸爸正跟經紀人忙地產生意,”卡斯沃爾小姐對我說,“不過晚飯的時候你就能見到他了。”她看了一眼等著的仆人,“普拉特會帶你到房間去的。旅途勞頓,你肯定想好好休息一下。不過恐怕休息不了太久,我們五點半吃晚飯。蒙克希爾這兒過的是鄉下生活。”我緊跟著仆人上樓。很高的天頂上開著一個橢圓形天窗,與其說是透光用的,不如說是為了彰顯這幢房子令人畏懼的高度和樓梯井的寬闊。蒙克希爾山莊實在太大了,簡直就是巨人的住所。我感覺到樓下一片安靜,仿佛下麵的女人們都屏住了呼吸一樣。我的房間很大,有點破舊,而且很冷。我儘快洗臉、換衣服。當我下樓去尋找客廳的時候,房子裡不知什麼地方的鐘敲了五下。走廊和樓梯上都掛了燈籠,點著蠟燭,可還是沒法驅散這巨大房子裡的黑暗。我在門廳裡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客廳在哪裡。這時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我右邊。“晚上好,先生。”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啊,克裡奇太太!一向可好?”“一如既往吧。”她衝我右邊的門點了點頭,“如果你是在找孩子們的話,他們在客廳裡呢。”她像突然出現時那樣又突然消失了。她這種唐突的方式讓我記起自己曖昧的身份,既非客人也非仆人。我輕輕地敲了敲門,走了進去。客廳裡充滿搖曳昏黃的燭光。弗蘭特夫人坐在爐邊,手裡捧著本書。孩子們擠在沙發裡,竊竊私語地聊著什麼。“我——請原諒,夫人,我來早了嗎?”我說。“一點也不,希爾德先生。”弗蘭特夫人說,“請坐。還有,過來的時候麻煩拉一下那個鈴,要給火爐裡添點炭了。”我照她的話做了,然後坐在她對麵。寡婦的喪服往往會產生某種奇怪的效果。有的女人會完全被黑色淹沒,變得很憂傷。可是弗蘭特夫人卻屬於另一種:簡單樸素的黑袍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美麗來。“其他人一會兒就來。”她說,“你不冷吧?”“一點兒也不。”我撒了謊。“這房子真的挺冷的,”她淡然一笑說,“我們住的時間不夠久,還沒焐熱呢。”門開了,卡斯沃爾小姐走了進來,臉上綻開笑容。也許是我聽錯了,可是我覺得似乎聽到索菲婭·弗蘭特悄悄地說了一句:“還是棟倒黴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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