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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月九日星期四那天回到了斯托克紐因頓。一個月過去了,天氣越來越冷了,又長又冷的夜晚正好跟我心灰意懶的心情相呼應。我不時陷入強烈的絕望中。尤其是沒事可乾的時候,我的腦子裡總會浮現兩張臉:弗蘭特夫人和卡斯沃爾小姐。我震驚於自己的愚蠢荒唐:要說癡迷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世界的小姐已經夠痛苦的了,那兩個又會痛苦成什麼樣呢?可不管我用什麼哲學觀點來說服自己,也無法從腦中驅散那兩張可愛的臉龐。“托馬斯,你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一天晚上,愛德華·丹齊坐在快要熄滅的爐火邊對我說。“就是這潮濕的天氣弄的。對不起,我也不想這麼病懨懨的。”“一個人的精神變化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像天氣一樣。你在看什麼書呢?”我把書遞給了他。“卡圖盧斯的《卡米拉》?”他把書拿起來,湊到燭光下翻開,“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嘴裡咕噥著,“整本都是年輕人的狂熱,還有愚蠢。不過,我想最好不要讓布蘭斯比先生知道你在讀這樣的書。”“我重讀這些詩歌不是看裡麵的情事,而是看看格律。”“當然。卡圖盧斯的十一音節詩句和抑揚格確實寫得有點意思。至於六步詩,毫無異議,他的格律可比盧克萊修用得優雅多了。不過我個人認為,在詩句的跨行連續方麵,他還需要再努努力。另外,他的挽歌根本不值得模仿,而且五步詩大多非常粗俗。”他抬起頭,看到了我的臉色,立刻露出那個歪嘴的笑容來,“請不要在意,托馬斯,我今天也有點魂不守舍。”他把書遞還給我,“你聽說了嗎?奎爾德要退學了。”“我不覺得我該為此難過。”“似乎他父親受維文赫銀行倒閉事件的影響很大,全家人幾乎一無所有了。”“我必須說,這種事現在處處可見。”我伸出手靠近火爐,“希望他們還不至於餓肚子。”“那倒沒有。那件事真是可怕。”丹齊的眼睛裡閃著橙色的燭光,“不過,的確沒人比弗蘭特夫人更慘。聽說她現在全靠卡斯沃爾先生的救濟過日子,這是真的嗎?”“我想是的。”我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裡藏著一絲怒火,因為這又讓我想起這一切都是那份遺囑附件惹的禍。而正是在我無意的幫凶下,她失去了經濟獨立的最後希望。我壓抑住怒氣,接著說:“當然,還有查理。”丹齊揮了揮修長的手。“至少他還年輕,年輕人都有極強的適應能力。而弗蘭特夫人的境遇就是真的可憐了。”我支吾著表示同意,不敢開口說話。“她很愛他,對吧?”丹齊在等著我回答,可我沒吱聲。“不過愛情是很奇怪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好像我回答了什麼似的,“我們常用這一個詞來表達三個詞的意思。當詩人們說到愛時,他們描述的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強烈的依附感。這種感覺也許還不如饑餓感來得強烈。儘管他們用感傷的言語將它包裝起來,但說到底就是生理上的性衝動,是對享樂的渴望。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強大欲望,卻能在一個人身上產生令人驚異的強烈情感,強烈到瘋狂的地步,也許,就像它作用在卡圖盧斯和他的拉絲碧雅(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在羅馬愛上一位貴婦,詩人把他對這位被稱為拉絲碧雅的貴婦由熱戀到分離的熾熱、複雜、矛盾的愛情感受全部融彙在詩裡,詞句樸實,感情真摯。卡圖盧斯的抒情詩不僅影響到其後的羅馬抒情詩的發展,對之後歐洲抒情詩的發展也曾產生過相當大的影響。)身上那樣。隻是這種情感通常都很短命。我認識的很多年輕人,幾乎每星期都要陷入一次愛情,而等他們跟自己心愛的人結婚時,這一情感很少能保持當初高峰時的那份滿足。”我盯著火苗一聲不吭。丹齊的聲音已經變得遲緩、夢幻。我真希望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待著。“還有第二層含義。”他又停了一下,給我插話的機會,“很多時候,愛不過是淫蕩的一個堂皇的代名詞,是交媾的渴望,是無度的色欲。愛這個詞給這些事蒙上了一層規矩的麵紗。它試圖隱藏本質,以此來抵擋道德的約束。可是,認真想想的話,這些事並不比食槽邊的豬的行為更可愛。”我晃了晃身子。“我希望這話沒讓你不舒服。”他接著說,“跟詩人一樣,對情緒進行分類也是哲學家的本職。而且,對於不偏不倚的旁觀者來說,一個成熟的人確實會對另一個人產生類似於愛的情感。但也確實有人認為‘愛’這個稱呼要比以前對它的稱呼深刻太多。這就是我所說的這個詞的第三層含義,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變的關懷。”我忍住一個哈欠。“聽起來很像友情,或是母親對孩子的感情。”“不,托馬斯,不完全一樣。你看,愛不排除激情。激情很可能扮演了重要角色,隻不過還受理智和經驗的引導。有時你也可以在夫妻之間看到激情,最初的熱情消散之後它仍能繼續成長。有時也會出現在同性的朋友之間,最常見的就是一起經曆過危險的水手或士兵。非要描述這種情感的特征的話,我覺得可以用‘完整’這個詞。相愛的雙方因對方而完整,這種情感能在任何情境下產生,有時會是最意外的情況。它也包含性的部分,藏書網但又不僅限於此。”他傾身向前,胳膊肘搭在膝蓋上,我看到他的兩隻眼睛裡都閃爍著燭光。窺視到彆人內心的欲望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把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內德(愛德華有很多種昵稱,內德(Ned)是其中之一。)……請原諒,我今天真的很累。再待下去非睡著了不可,我先走一步你不會生氣吧?”“不、不,當然不會。”丹齊說,“你都打瞌睡了。估計你都沒聽到我說了些什麼。”我跟他道了晚安。可剛走到門口他又叫住了我。“彆忘了這個,”他說,“你的卡圖盧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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