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克的黑鬼。”卡斯沃爾先生說著,嘴角厭惡地一撇,“閉上眼睛隻聽他說話的話,還以為他是跟你我一樣的白人。可那也沒用。絕對沒用。受過教育的黑鬼在上帝看來更加可惡。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回來了?直到普拉特告訴我,我才知道。”剛才就是普拉特,那個麵相狡猾的仆人很不情願地來到我的房間,說主人叫我。這個人麵對卡斯沃爾一家就滿臉笑容,對其他人都冷冰冰的。“請您原諒,先生。漢姆威爾先生把我送回來之後,我想先——”“漢姆威爾!”卡斯沃爾先生打斷了我,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名字倒是取得不錯。該死的廢奴主義者的毛病就在於他們從來不研究黑鬼的本性。我在我的種植園裡見得多了,比畜生好不到哪兒去。要是那些隻會說空話的偽君子願意花點工夫去看看黑奴們生活的地方每天都發生些什麼事,他們會很快改變主意的。”雖然還不到下午四點,還沒吃晚餐,卡斯沃爾先生卻已經暈暈乎乎的了。倒也說不上醉,但也絕對不算清醒。這九九藏書網個藏在房子深處、充滿煙味的會客廳被他用作私人起居室,他坐在壁爐邊,百葉窗關著,點著蠟燭。他身穿一件繡花睡袍,趿拉著拖鞋。不知道普拉特告沒告訴他的主人漢姆威爾先生還沒走,正在樓下向克裡奇太太討要菜譜以儘孝心呢。卡斯沃爾先生在馬甲的口袋裡掏了掏,拿出懷表來。“你花了不少時間去調查了一圈,對吧,希爾德?有什麼消息嗎?你到底是怎麼跟那個黑鬼扯上的?”我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發現:坡先生離開了噴泉酒館,因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他搬去了七麵鐘那邊的女王大街。據他的新房東說,他一直牙疼得厲害。三天前他失蹤了,留下了僅有的一些財物。“三天前?”卡斯沃爾先生問,“也就是說謀殺案發生後還有人看到過他?諾克的黑鬼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會說到的,先生。先回到坡先生的事情上。牙疼是個疑點。”“啊——你是說他一直遮著臉?很可能那個人不是坡?”“至少存在這種可能性。跟噴泉酒館的女人不一樣,艾弗森——就是坡的新房東——看起來跟坡不太熟,也認識沒多久。”我頭疼欲裂,很難整理思緒、組織語言。不過自打發現了男孩的素描畫,我丟失的記憶就慢慢顯形了,仿如濃霧散去了一般,我現在能記起那段時間發生的絕大部分事情了。我給卡斯沃爾先生講了那個啞巴女傭的事,把寫有地址的素描畫交給了他。他仔細研究了一會兒那幅小男孩的素描,然後翻過來看後麵的地址。“蘭伯特寓所?在哪兒?”“我也不大清楚,先生。不過事情還沒完,我從那棟宅子的院子裡出來,順著一條小巷往大街方向走的時候,被兩個流氓襲擊了。”“是那個房東指使的?”“不能確定。他們也可能是從大街那邊過來的。而幸好,漢姆威爾先生注意到了我的叫喊聲,他救了我。”“啊,這個黑鬼。所以我們又說到他了。他去那兒乾嗎?”“他和諾克先生都想讓我相信這隻是一次巧合。”“隻會有兩個可能,他們和房東是一夥的,或者他跟蹤了你。”“從噴泉酒館往七麵鐘走的路上,我確實有那麼一刻覺得有人跟蹤。但是霧太大了,我無法確定。在艾弗森先生的店裡的時候,我也懷疑有人透過窗戶往店裡窺探。”卡斯沃爾先生咬了咬下嘴唇,長歎一口氣。“他們對你怎麼樣?他和諾克先生。”“好得不能再好了。漢姆威爾先生把我攙扶上一輛馬車,送到布魯爾街諾克先生租住的地方,給了我一杯白蘭地。他們沒有盤問我,然後諾克先生就叫漢姆威爾先生送我回來,甚至沒讓我付車費。”“明天早上,找到蘭伯特寓所,看看九號裡住的人是否知道一個住在女王大街的客人。”“先生,我是該問弗蘭特先生呢,還是坡先生?”卡斯沃爾先生瞪了我一眼。“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我想或許您能認得筆跡——”“就憑那麼幾個單詞,能看出什麼?”“那幅素描畫看上去是個小男孩。”“你的意思是查理,或者那個美國男孩?好吧,這也沒什麼用,對吧?因為沒有證據證明寫那幾個字的人就是畫素描畫的人。不過弗蘭特夫人也許知道弗蘭特有沒有畫鉛筆畫的嗜好——對,拉一下那個鈴。”我照做了。不一會兒仆人來了,卡斯沃爾先生問弗蘭特夫人怎麼樣了。普拉特回答說她剛下樓在客廳待了幾分鐘,由卡斯沃爾小姐陪著。據我所知,這是這幾天來除了出席葬禮之外她第一次離開臥室。查理也和她在一起。卡斯沃爾先生不帶一絲人道主義考量,他叫仆人去問問她方不方便過來。等待答複的時候,卡斯沃爾先生勉強站起來,龐大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靠在壁爐架上。“我們幾天後搬去鄉下住,”他說,“弗蘭特夫人和兒子當然也會一起去。”“查理不回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了嗎?”卡斯沃爾先生搖了搖大腦袋。“我看不出花這個冤枉錢有什麼意義,再說弗蘭特夫人在倫敦也沒地方住了。我跟她討論過這事,她答應了:立即退學對那小子來說也好些,父親的垮台和死亡肯定是個沉重的打擊,他在學校裡也不好過。”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是沉重的一擊,雖然我已經隱隱料到會有這一天。我悲痛地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卡斯沃爾先生卻在吹著不成調的口哨。弗蘭特夫人肯定知道卡斯沃爾先生騙了她,讓她失去了維文赫叔叔最後的遺贈。但就目前的處境,她隻能自降身價,聽從這個把她的兒子變成一個乞丐的人的擺布。仆人終於回來了。“弗蘭特夫人請求原諒,她覺得自己還沒恢複好。”卡斯沃爾先生自言自語地嘟噥了一句:“沒事,這沒什麼,她很快就會跟我說話的。女人都這樣。”他站了一會兒,像隻關在圈裡的豬一樣撓了撓癢癢。然後他似乎記起來旁邊還有人,便重重地坐在扶手椅裡,抬起頭看著我笑了。一瞬間我又在他那張醜陋的臉上看到了卡斯沃爾小姐式的微笑。“我得謝謝你,先生,特彆感謝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你這一天過得肯定不輕鬆,我要感謝你充當我的眼睛和腿。”他伸手到馬夾裡摸懷表,“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他看著表盤,“我不能再耽擱你了,你還有學生要照顧呢。明天等你回來再說吧。”我離開了,慢慢地走下樓。我很傷心,一想到要回學校去就不高興,雖然前不久那裡對我來說還是天堂。下到二樓時,休息室的門突然開了,黑色的衣裙翻飛,我聞到了帕爾瑪紫羅蘭的香氣。“弗蘭特夫人!我——希望您身體好一些了。”“嗯,謝謝您,先生。”她說著,關上了身後的門,“我前陣子病得很重,不過現在好多了。”她臉色蒼白、臉頰凹陷,眼睛裡閃著光,好像還在發燒。她匆匆地掃了樓梯角一眼,又抬頭往樓上看了看。我張開嘴,無意識地脫口說道:“我真的很後悔——”“克裡奇太太跟我說你受傷了。”她低聲打斷我,我感覺她是故意不讓我說完那句話,“說你被流氓襲擊了。”我伸手摸了摸頭上的傷口。“沒什麼大不了的,夫人,請您不要擔心。”“哦,我很擔心。到這邊來,到鏡子邊來——讓我看看。”大理石桌麵的邊桌上立著一隻燭台,燭光映在牆上的鏡子裡。我低頭站著。弗蘭特夫人踮起腳,看了看那一重擊在我右邊太陽穴邊留下的痕跡。“再近一點。”她命令道,“哦,我看到了……有點青,腫起來了。還好隻是擦破了皮,沒有口子。”“我的帽子幫我擋住了。”“謝天謝地!”我感覺到她的指尖掠過我的額頭。興奮的感覺躥過全身,我靠在桌邊,以此掩飾激動的顫抖。“啊!還很疼吧。頭疼嗎?”“是的,夫人。”“你是去替卡斯沃爾先生辦事的,對吧?”“是的。萬幸的是我隻弄丟了帽子和手杖。諾克先生的職員正好路過,救了我。”她抽身走開,我看到她的臉紅了,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生氣。“你今晚得好好休息,查理暫時跟我在一起。我叫他們送點冷敷的東西和吃的來。不能太油膩,或許來點清湯,一杯雪莉酒。”從休息室裡傳來一陣嘈雜聲,她往那邊看了看,“我相信明天早上你就沒事了。”“謝謝您,夫人……卡斯沃爾先生跟我說查理不回學校了。”她轉過臉不看我。“是的,希爾德先生。查理和我現在都仰仗卡斯沃爾先生了,他覺得經曆了這麼大的變故,我和查理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會更好。”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激動地接著說,“我自然不能給卡斯沃爾先生增添不必要的開支。”她又轉向其他方向,用明顯的諷刺口吻說道,“他已經為我們做了很多了。”我鞠了個躬,對她的坦誠表示感謝。“我們會想念他的。”她的嘴唇顫抖著。“他也會想念你們的。我真的很感謝你。”她後退了一步,轉身深吸了一口氣,“我——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可能不太得體。請你看在我是個寡婦的分上,彆介意。”“請隨便問,夫人,我一定知無不言。”“你是最先看到我已故的丈夫的,對嗎?在他的……他的屍體被發現之後。”我點點頭。“他那天走的時候身上帶了個小盒子……桃花心木做的,鑲嵌有鬱金香木裝飾,蓋子上有貝殼的花紋。”我記起卡斯沃爾小姐在弗蘭特先生葬禮的那天晚上對我吐露的秘密。“類似一個首飾盒?”“對……不過對我來說,那盒子本身要比裡麵的東西重要得多。我猜它可能掉在地上了。”“我真希望我見過,夫人——可惜沒有。”弗蘭特夫人衝我無力地一笑。“沒關係,真的。隻不過我很喜歡那個盒子以及它所承載的記憶而已,太傻了。我不能再耽擱你了……你需要休息。”我們互道了晚安。她再次準備離開,但又停了下來,回過頭。“請……請一定小心,希爾德先生。”她低聲說,“尤其是跟卡斯沃爾先生打交道的時候。”之後我一個人站在樓梯平台上,頭很疼,身邊充盈著她的芳香。我沒有理由高興,但我確實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