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毫無印象。有幾秒鐘,或者更久,我完全失去了知覺。即便後來費了半天勁讓自己清醒過來,也才終於搞清楚大霧一點也沒消散,然後不知怎的,我被一個人半背半拖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拚命地喘氣。有人在我耳邊喊叫著什麼,不一會兒,我發現自己被抬上了一輛出租馬車,整個人癱倒在座椅上。“布魯爾大街。”我旁邊的男人說道。“他臉色不對。”另一個聲音說道。“不,他隻是暈倒了,沒什麼。”“要是他吐在車上的話——”我聽到硬幣的叮當聲,接著四下安靜。很快,馬車動了起來,但走得很慢。我雙手抱頭縮在角落。馬車的晃蕩讓我想吐,且一度認為馬車夫的擔心要變成現實了。時間停止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陽光讓我眼睛疼。我的同伴沒再跟我說話,就算說了我恐怕也無法回應。馬車七拐八繞地行進,我慢慢地習慣了這種搖晃,反而覺得舒適而不是難受。我睜開眼,眯眼看外麵。那邊,在濃霧中若隱若現的,肯定是聖安教堂的板條鐘塔和拱起的塔尖。認出方位讓我的腦袋一震,似乎觸發了某種內部機製:我的腦子又開始正常運轉了。我為什麼會在馬車裡?難道被綁架了嗎?我竭力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被弄上馬車之前發生了什麼。再早一點的記憶就是那個店主艾弗森看著我檢查坡先生的箱子。我慢慢地轉了轉頭,結果疼得更厲害了。“啊,”薩魯泰遜·漢姆威爾的聲音,“你的臉色終於正常了,希爾德先生。這是個好兆頭。”“漢姆……漢姆威爾先生?我不明白。”“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我的記憶似乎有一段缺失。”我正說著話呢,那段神秘的記憶空缺又吐出了一點碎片,“烏鴉。”“你說什麼?”“我記得有人——媽的,要是我知道是誰,或者是什麼時候、為什麼。我覺得那人有愛爾蘭口音,大叫著什麼烏鴉。據我所知,這個詞在聖賈爾斯地區通常指——”“有色人種?”“沒錯。拜托你,漢姆威爾先生,請你告訴我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我碰巧走到女王大街,聽到一陣喧鬨聲。我往路邊一家店旁的巷子裡看了一眼,看到你在跟兩個窮凶極惡的流氓搏鬥。我當時並沒認出你來,隻是以為有個無辜的人正在挨打、被搶劫。於是我過去打倒了一個,另一個跑掉了。然後我覺得我們最好趕緊離開那個是非之地。”我看了一眼他的手,看到關節都擦破了。“真是萬分感謝,先生。”我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也有一處擦傷,“我——我真不敢想,要不是你正好路過的話我會成什麼樣。”“不過你的帽子丟了。確實,我覺得他們下了狠勁,要不是有帽子,你的情況會更糟糕。你應該還帶了手杖,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點點頭。我完全沒意識到這兩樣東西不見了,思緒還停留在漢姆威爾竟恰好路過這一天大的巧合上。無論如何,我是這一巧合的最大獲益者。“你的錢包還在嗎?”我摸了摸口袋。“在。”“那就好。”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必須小心謹慎。我慢慢地說:“可能我走在街上的時候被他們拖進了巷子,想搶劫。”“不太像。”漢姆威爾說,“不然我早就看到你了,雖然有霧。看起來更像是你從另一端走進那條小巷,或是從某棟房子的側門裡出來。”馬車一路向西,晃晃悠悠地穿過喧鬨的街道,進入索霍區的中心地帶。終於,我們抵達了布魯爾大街。漢姆威爾指示車夫停在街北麵的一棟房子前,靠近與大普爾特尼街交會的街角。我準備付車錢,他揚揚手阻止了。我站起來,頭又暈了,漢姆威爾趕緊扶住我,並攙扶著我進了屋子。一個麵無表情、製服邋遢的仆人帶我們上了樓。看來諾克先生租下了整個二樓。上樓第一間是接待室,漢姆威爾讓我坐在壁爐邊的沙發上,吩咐仆人去給我拿杯白蘭地,然後去找主人了。等他和諾克先生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喝掉了大半杯白蘭地,恢複了一些神誌。可我還是記不起來在女王大街坡先生的房間到漢姆威爾把我弄上馬車之間發生了什麼。該死的烏鴉?粗糲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裡響起,眼前浮現出一些幾乎被我遺忘的記憶片段:一個瘦小的、孩子般的人抓著我的手親吻。這幅畫麵非常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在她枯草般的薑黃色頭發上爬動著的虱子。諾克先生進來的時候我不由得站了起來,發現自己已不需要攙扶了。他和我握手,問我感覺如何。我磕磕巴巴地感謝了漢姆威爾的救命之恩以及諾克先生的熱情好客。“漢姆威爾隻不過履行了他作為基督徒的基本職責。”諾克先生用一板一眼的新英格蘭腔調說道,“還好他恰巧路過。”“確實如此。”我說。“請坐吧。”諾克先生在我對麵的扶手椅上坐下來,“上一次我們見麵的時候,爭論了一下奧維德的價值。我對倫敦了解不多,不過我的職員對我說,他遇見你的地方不太適合一位學校老師出入。”“是卡斯沃爾先生派我到那裡去辦點事。”“卡斯沃爾先生?哦,我最近有幸見過他,隻是在一個悲傷的場合下。”他目光犀利地盯著我,“請原諒我的好奇,但我記得你所任職的學校在倫敦城外,對吧?”“是的,先生,不過目前我住在瑪格麗特街的卡斯沃爾先生府上,做查爾斯·弗蘭特的家庭教師。”諾克先生抿緊了嘴巴。“我們真該感謝卡斯沃爾先生為弗蘭特夫人和她剛剛喪父的兒子提供庇護。”他頓了一下,似乎陷入陰暗的深思。在這段沉默中我也有些不開心了。要不是我見證了維文赫先生簽署遺囑,弗蘭特夫人本來是不需要卡斯沃爾先生的庇護的。最後他終於接著說:“你還記得襲擊你的人的樣子嗎?你肯定也想讓弓街的警察抓到他們吧。”“很遺憾,我一點都記不起來被襲擊時的事了,連漢姆威爾是怎麼救的我都不記得了。”“真是不幸。不過至少你還記得是在哪裡發生的,而且漢姆威爾看到了襲擊者。”漢姆威爾咳嗽了一聲。“那條巷子很昏暗,先生。我也沒看清楚他們。”“而且聖賈爾斯那一帶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我補充道,“襲擊我的人不會再待在那裡了。”諾克先生看了看漢姆威爾,又看了看我。“那房子裡麵的人呢?他們關注了這起襲擊事件嗎?”漢姆威爾聳了聳肩。我說:“就我能記起來的,他們沒什麼反應。”“但他們有可能有反應,對不對?”“很難說。”我因為頭疼而抽動了一下,“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而且我得先回去問問卡斯沃爾先生的建議,但我估計他會建議我彆找麻煩。”“我明白了。”諾克先生說。我覺得他明白的比我想表達的多,這讓我有點不舒服。“我不能再麻煩你們了,”我說,“弗蘭特夫人和卡斯沃爾先生會擔心的。”“漢姆威爾送你回去。”“可我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了。”“不麻煩。”諾克先生突然站起來說,“至少我不覺得麻煩。就算有點不便,但你頭部受了傷,作為一個基督徒,我也有責任保證你安全地回到家,就像漢姆威爾有責任上前搭救你一樣。”他點頭向我告彆,走出了房間。漢姆威爾拉鈴叫來了仆人。不到十分鐘,我們又坐上了馬車,在濃霧中緩慢地前進,說實話還不如走路快。我們倆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這沉默實在太壓抑了,我隻好沒話找話。“漢姆威爾先生,你對倫敦印象如何?”“什麼?哦,太大了,各個地區很不一樣。我剛形成某種印象,接下來的見聞又會把它徹底推翻。這裡真是繁華富裕,難以想象。”“可我敢說你們美國也是非常富庶的。”“我不是美國人,先生,我來自加拿大。我父親是弗吉尼亞人,但獨立革命後他就跟著主人搬到了北方。”“他們是保皇黨?你父親在遷移中損失大嗎?”“沒有損失,先生,他獲得了一切。”漢姆威爾轉身看了我一眼,“他獲得了自由,桑德斯先生在加拿大北部擁有一塊土地,我父親繼續為他工作。我也是,直到後來我參了軍,加入與美國人的戰爭。”他說話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要不是那一家人全死了,我退伍後本該繼續回去為他們效勞的。”“對不起——不過你也找到了一份工作。”“諾克先生很好心地讓我做他的職員。”好奇心讓我越過了禮貌的界限,於是我趕緊轉到稍微大眾的話題上。我們主要就紐約和波士頓聊了聊。漢姆威爾不是個健談的人,但你能從他的回應中感受到他的教養。穿過牛津街上湧動的人群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到達瑪格麗特街時,我請他下車進去喝點東西。漢姆威爾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他想跟克裡奇太太打個招呼,因為她答應給他一份菜譜,讓他寄給在加拿大的媽媽。他說得那麼鄭重其事,一副孝順兒子的模樣,我則想到那天下午在皮卡迪利大街,他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的樣子,差點兒笑出來,她還拍了拍他的臉頰作為懲罰呢。我們一走進溫暖的房子,一位仆人就帶著漢姆威爾去見克裡奇太太了。卡斯沃爾先生在家。但我想先洗把臉、換身衣服,再去見他。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點亮蠟燭,因為此時天色已經很暗了,我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洗臉架上的壺裡還剩一點冷水,我把它倒進臉盆。脫下外套時一張紙片飄落到地上,我彎腰撿了起來。是從便簽簿上撕下來的一頁。我舉著紙在搖曳的燭光下看了看,上麵潦草地畫著一個男孩的半身像。這東西攪動了我的記憶。雖然畫得簡直不像個活生生的人,但腦袋的形狀——高高的額頭、顴骨的曲線——讓我想起了查理·弗蘭特和埃德加·愛倫。燭光透過紙張,照出另一麵上寫著的鬼畫符般的字。我翻過來看,墨水筆跡寫著:蘭伯特寓所九號。看不出是誰寫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乾什麼用。我在燭光下盯著它看,差點兒一衝動把紙扔到火裡,然後就此忘記。缺失的記憶還是沒能回來。不僅如此,我還意識到自己已被卷入一場陰謀中,但其目的、程度和搗鬼的人我都一無所知。惠靈頓彆墅裡發生的謀殺案、卡斯沃爾派我到聖賈爾斯去、在艾弗森的商店外遭到襲擊、漢姆威爾的湊巧營救——所有這些都是有關聯的,我暗自對自己說。這時,我腦子裡響起了丹齊那刺耳的話語:大樹傾倒,豈有完卵。紙張的一角烤焦發黑了,冒出一絲黑煙。我低聲叫了一聲,把紙抽了回來。畢竟,我對自己說,我得拿出點東西給卡斯沃爾先生看看我這一天的收獲,當然還得說明我不喜歡挨揍。時間會揭開秘密,也能埋藏真相;它會撕破我們的謊言,甚至包括對自己撒的謊。但目前我至少有一個理由保住這張紙。因為我要是空著手,卡斯沃爾先生就會讓我回斯托克紐因頓。接著查理會從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退學,我就再也看不到卡斯沃爾小姐和弗蘭特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