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噴泉酒館的時候,霧更加濃了。我的眼睛生疼,溢出眼淚,且鼻水直流。我擠過一堆同樣也在咳嗽的人群向七麵鐘走去。途中經過聖賈爾斯教堂墓地,教堂看上去就像一隻漂浮在海麵、渾身汙泥的巨鯨。而走在街上的我就像在海底之城穿行,一個被淹沒的世界。這一幻想剛在我的腦中成形,我就記起聖賈爾斯教堂確實淹死過人。幾年前,就在離教堂幾步之遙的地方,馬蹄鐵釀酒廠裡的一個巨大的酒桶裂了,成千上萬加侖的啤酒像潮水一般湧入教堂,衝走了凳子、推車、棚子、動物,還有人。這一帶有很多人住在地下室,啤酒灌入他們位於地下的家,有八個人就這麼淹死在艾爾啤酒裡。一想到這裡的街道和巷弄間都流動著複仇的惡浪,我對自己要追查的事情更增添了一絲懷疑。這種感覺悄悄潛入我的身心,越來越無法忽略,就像床單上的水漬一樣。儘管我不斷回頭、環顧左右,大霧卻讓我無法看清哪怕是走在我身邊的人。我在拐角處停下來,想搞清楚自己身處何方,身後的腳步聲似乎也跟著停了。我右轉到新康普頓大街,離開七麵鐘。現在我確信有人在跟蹤我了。我繼續朝西走,然後又繞回來走到下伯爵大街,往七麵鐘方向走。我的信心又動搖了。身後的腳步聲十分繁雜,讓我無法辨認出原以為的跟蹤者。我繞過七麵鐘慢慢走到女王大街,儘量靠左行,每經過一棟房子都往裡看看。大約走到整條街的中間時,我透過一家小店落滿灰塵的窗戶,看到裡麵掛著一隻鸚鵡。我推門走了進去,那隻鸚鵡立刻叫了起來,用奇怪刺耳的聲音叫著三個音節,還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忽然間,這三個音節組成了單詞,我明白了它的含義。“啊呀波,”那隻鳥兒叫著,“啊呀波。”房間不過八英尺見方,充滿煤灰和汙跡。不過除此之外,倒是比大街上的氣味好聞多了,也暖和多了。店裡有一個男人,弓著背坐在爐子邊,身上的外套拖到了地上,圍巾和油膩膩的無簷便帽都是黑色天鵝絨的,腿上搭著個毯子驅寒。他轉過臉來跟我打招呼,我看到一張胡子刮得很乾淨的胖臉,眉毛很平很高。“算財運;測運勢;預知姻緣仕途;祛除病體邪魔。”他聲音低沉,用詞講究,儼然神職人員的模樣,“能改善人緣,讓你能迷倒人鬼。另外有客房出租,一日長期均可。西奧多·艾弗森能滿足您的一切要求。”我不想在禮節上輸給他,於是摘下帽子鞠躬問道:“我是否有幸會見此宅的主人?”“啊呀波。”鸚鵡在我身後叫道。“這兒是我租下來的,明年是否還是我的就難說了。”艾弗森把煙鬥擱在爐子旁邊的桌子上,“我看你不是來算命的,也不像是求姻緣。那就隻剩下祛病和求宿了。”“也不是,先生。我聽說我的一個老朋友住在您這兒,他叫大衛·坡先生。”“啊,坡先生。”他轉過身,攪了攪爐子上坐著的小燉鍋,“一位優雅的紳士。被牙疼所折磨。”“他現在在這兒嗎,先生?”“哎呀,真不巧,很遺憾他不再與我同住一片屋簷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能問一下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嗎?”艾弗森揚了揚眉毛。“兩天前——不,我說謊了,是三天前。他因為牙疼的緣故足不出戶了一兩天——人在任何年紀都有可能受此折磨,依我看,人類或許沒有牙齒更好。我想給他點止疼藥的,但他拒絕了。唉,一位紳士甘願承受痛苦,我又怎能阻撓呢?”“那他說他要去哪兒了嗎?”“他什麼也沒跟我說。他就像個賊似的半夜三更偷偷地走了,唯一跟賊不同的是,他沒偷東西。對我來說沒關係,他的房租付到這個周末了。”“這麼說他也有可能回來?”“這可說不好。雖然我有若乾種可行的方法來預測未來——作為第七子的第七子(The seventh son of seventh son,這一說法源自民俗學,“七”這個數字帶有各種神秘色彩,因此以這種說法表達“非常重要的天選之子”的意思。),我自然擁有天眼和妙手回春的天賦,但我給自己立下規矩,不能動用異能牟利。”“啊呀波。”鸚鵡叫道。“該死的破鳥。”艾弗森先生罵道,“你身後的椅子上有一個麻布袋子,親愛的先生,麻煩您用它蓋住籠子。”轉身的刹那,我的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人影。是有人在窗外偷窺嗎?不過這兒的玻璃又臟又粗糙,隔著窗戶看就像看水下的東西一樣模糊。我對自己說,可能是我的幻覺幻化成了偷窺的人影。我罩上鳥籠,回頭看著店主。“你認為坡先生還會回來,”我說,“是不是說他的行李還在房間裡?”艾弗森先生笑了起來。我繼續說道:“我想看看我朋友的房間,或許裡麵有些線索,能讓我知道他去哪兒了。”“我還立了一條規矩,隻有房客才能進我的房間。當然也包括來找房子的,想看看房間的大小、陳設什麼的。”“也就是說,如果我想租房的話,你就不會拒絕我看看那個房間了?那我想等它空出來以後租一天。”“絕對沒問題。”艾弗森先生滿臉堆笑看著我,“一個房間和軟軟的床墊,五先令一晚。公共水池在院子裡。要是你想讓女孩子幫你把水送進房間或者要一套乾淨的床單的話,另算錢。”“五先令?”“另加一先令雜費。”我掏出錢包,為這個我永遠也不會住的天價房間付了錢。“謝謝。”他說著,把錢塞進了衣袋,“現在,我需要您的幫助。”他掀開蓋在腿上的毯子。這時我才發現他穿的不是長外套,而是一件黑袍,就像僧侶穿的那種,上麵還繡著占星術和煉金術的符號,不過因為年頭太久且沾滿塵土,在光線昏暗的店裡幾乎看不清了。他腳上穿的是一雙巨大的皮拖鞋。毯子移開後也露出了他坐的椅子,椅子腿上裝了輪子,前麵有個架子可以讓艾弗森先生擱腿,椅背後麵裝了一個扶手。他從長袍的帶子上解下一串鑰匙。“要是您能把我推過那道門,我將不勝感激。還好坡先生的房間就在一層,爬樓梯對我來說可真是痛苦。”他吸了吸鼻子,“我老父親的房間就在我們頭頂上,可我都沒法隨時跑上去照顧他。”艾弗森真沉,把他推過那道門可不是件輕鬆的活兒。門這邊和外麵那個臟兮兮的小店完全是兩個世界。這裡跟噴泉酒館一樣人滿為患,可以看到後麵的廚房裡有人,樓梯上也是人。大廳裡掛滿了晾曬的衣服,我們隻好一路撥開滴水的棉布簾穿行而過。樓上有人邊唱邊跺腳,樓下則傳來錘子的敲擊聲。“地下室裡有個製鞋廠。”這裡的主人告訴我,“他們做的馬靴是倫敦城裡最好的。你要定製一雙嗎?他們肯定會給租客朋友非常優惠的價格的。”“謝謝您,我暫時還用不著。”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艾弗森喊道:“爸爸,你彆激動,我一會兒就上去陪你。”沒有回應。我們在廚房邊的一道門前停下來,他傾身向前開了鎖。門裡是一個比櫥櫃大不了多少的小黑屋,僅僅能容下一張小床和一把椅子。唯一的小窗戶還破了個洞,用破布和報紙塞著。椅子下麵有個沒倒的便壺,旁邊還有一個空瓶子。床還沒收拾。艾弗森指著床下說:“他的箱子還在那兒。”“我可以打開看看嗎?”我問,“裡麵可能有些線索讓我找到我的朋友,這樣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他大笑起來,結果引起一陣咳嗽。“我真的很抱歉,不過你要想打開箱子的話還得一先令。”我什麼也沒說把錢給他了。箱子沒有鎖,我翻了翻——裡麵有一雙需要換鞋底的鞋,一件打了補丁的襯衫,一幅蠟筆畫,畫著一個大眼睛的卷發姑娘,這發型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了。還有一本書,是幾出莎士比亞的劇本:書的封底沒了,扉頁上寫著“大衛·坡”。“你知道他在哪兒工作嗎?”我問。艾弗森搖搖頭。“付房租且不惹麻煩的房客,我可沒理由問東問西。”“他的其他東西呢?”“我怎麼知道?也許這就是他的所有東西了。作為他的朋友,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的處境。”“這裡可能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有個負責給客人送水、倒尿壺的女孩,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問問她。不過這又得花你一先令。”“我給得還不夠嗎?”他伸出手。“世道艱難啊,我親愛的朋友。”我又給了他一先令。他又吩咐我把他推進廚房,這裡有好幾個孩子在哭,兩個女人站在一堆破布邊吵著架,臟話連篇。低矮的廚房後麵有三個男人在玩骰子,一個女人在煮骨頭湯。我們經過他們身邊,終於來到一個小院子裡,滿得要溢出來的汙水池散發出一陣惡臭,逼得我趕緊掏出手帕。“那兒。”我的向導指著一個靠著院牆的木棚,看起來就像個大狗窩,“那就是瑪麗·安住的地方。你可能得去叫醒她,昨天她忙了一晚。”我小心翼翼地穿過滿是垃圾的院子,走到棚子前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我又敲了一次,耐心地等著。“我跟你說了,”店主人喊道,“她可能睡著了。你推推門吧。”爛木頭做的門刮擦著院子裡的鵝卵石地麵。小棚子連個窗戶都沒有,不過從門口透進的光照到角落裡有個女人,蜷在一堆報紙和破布裡。“彆怕,瑪麗·安。我是坡先生的朋友,我想問你一兩個問題。”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我,然後發出一聲尖叫,像鳥叫的聲音。“我不會傷害你的。”我說,“你還記得坡先生嗎——那個住在廚房隔壁的房客?”她坐起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發出一聲剛才那種尖叫。“我想知道他到哪兒去了。”聽到這裡,瑪麗·安跳了起來,退到她這可憐的蝸居的一角,手依舊指著自己的嘴,再次發出那個聲音。我終於明白她想說什麼了,這個可憐的姑娘是個啞巴。我彎下腰,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她沒戴帽子,稀疏的薑黃色頭發裡爬著虱子。“你記得坡先生嗎?”我很堅持,“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能聽到的話就點點頭。如果你還記得他的話,也點點頭。”她愣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點了一下頭。“他三天前走的?”又點了一下頭。“你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這次她搖了搖頭。“那你知道他在哪兒工作嗎?”她比剛才更猛烈地搖了搖頭。“他走的時候帶沒帶包?”她聳了聳肩。從門口射進的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我看到她的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我把https://手伸進口袋,摸出一把一便士和兩便士,在她身旁排開。讓我極其尷尬的是,她雙手抓住我的手,猛烈地親了起來,同時發出剛才的鳥叫聲。“你不必這麼激動。”我不知所措地抽回手,站了起來,“請原諒我打擾了你的休息。”她做了個手勢讓我等著,然後在放衣服的架子上翻找,不時發出吱吱聲和尖叫聲,不過聲音比之前溫和多了,讓我想起樹林裡鴿子的咕咕聲。最後,她的臉上露出光彩,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像是從便簽簿上撕下來的。紙上畫著一個男孩的半身像,不過這世上應該不會有長成這樣的男孩,像是某人心裡想著彆的事,隨手畫出來的。我笑了笑,裝作看了很高興的樣子,想把它還給瑪麗·安。她吱吱咕咕地叫著,用手勢示意我留著它。我把紙塞進大衣口袋,跟她說了再見。她害羞地笑了,輕輕地揮了揮手,又鑽回到被單裡。艾弗森還在院子口等著我。“你讓她動心了,親愛的先生,我能看出來。我們很少能有幸聽到瑪麗·安這麼多嘴的。”我沒搭理他的自作聰明。“謝謝。要是這兒不再有什麼新信息的話,我想我該走了。”“既然已經到了院子裡,那你走院門出去更方便。”艾弗森指了指廁所旁邊的一條小路,小路的另一邊是條管道,轟隆隆地從房子通向外麵,“除非你還想算個命,或者想求些緣分,讓某位女士對你欲火中燒。”我搖搖頭走向那條小路,快步出門,走進霧氣迷蒙的喧鬨街道。空氣陰濕,聞起來有腐敗的味道。一隻碩大的灰老鼠從我的腳上跑了過去。我用手杖打過去但沒打中,隻是敲在了牆上。我滿腦子都是對那女孩的憐憫和對艾弗森的痛恨,我覺得他在給她拉皮條。被襲擊時我毫無防備。在一條小巷的三分之二處,一個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男人撞上了我的右肩。我倒向對麵的牆壁,試圖舉起手杖。但街道太窄,加上男人的妨礙,我沒成功。這時我意識到牆上有一扇凹進去的門,空間足夠躲藏一個人。所以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第二個人朝我撲過來。兩人都穿著黑衣服。一開始我被打得蜷縮成一團,聽到金屬砸在磚牆上的叮當聲,聞到熱乎乎的酸臭氣息。叫罵的聲音。我聽到踩著糞土從大街上跑來的腳步聲。“去你媽的。”男人的號叫聲。我的頭遭到重擊,疼痛讓我視線模糊。失去意識前我聽到一個男人大喊:“老天爺啊!抓住那隻該死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