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偷偷溜出了門,穿過市場來到牛津街,然後向西往聖賈爾斯教堂走。我從生爐子的人手上買了件打滿補丁的舊外套,從卡斯沃爾先生那裡借了根結實的手杖。這天能見度很低,空氣是黃色的,吸進嘴巴裡能嘗到一股煤灰味。我跌跌撞撞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斷和其他行人碰撞,還有一次差點兒被一輛運煤的車要了命。在那些被人們嘲笑,說成是瘋子的日子裡,我常常在聖賈爾斯周邊的貧民窟裡遊蕩。最糟糕的部分是教堂北麵,班布裡奇大街、喬治大街和鬨市區之間,有一塊由大雜院、小胡同和巷道組成的黑漆漆的菱形地帶。我倒是從沒遇到過麻煩,連滿大街亂跑的野狗都對我沒興趣。天下窮人一家親,他們知道我和他們是同一夥的。慢慢走近這個地帶的黑暗中心,各種氣味和噪聲就越發強烈,它們和我打招呼,擁抱我,吸乾我,像這黃霧一樣要把我淹沒。貧民窟是一個自然法則都倒轉的地方:在這裡,受害者成了野蠻的獵手,被捕獵的反而是獵手的天敵。我離開鬨市區轉進勞倫斯街,一個大冷天還隻穿一件單衣的女人伸著孩子般的小手扯住我的衣服。我趕緊脫身而過,匆忙間踩到了一頭從巷子口的汙泥裡衝出來的瘦骨嶙峋的豬,兩個頑童在後麵高聲尖叫著追打它。我趕緊往前走,越過一個裹著灰色毯子蜷縮在門洞裡的女人,她懷裡還抱著個孩子,朝我伸出一隻皮包骨頭的手,乞求著:“我可以給你樂子,親愛的。”她發出嗚嗚的聲音,尖厲刺耳,我沒搭理她,她便用同樣的語調詛咒了我。“行行好,給老兵一個銅子兒,讓他為女王陛下的健康乾杯吧!”又從腳下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我低頭一看,一個沒腿的紅臉漢子蜷縮在一輛低矮的推車上。“你能告訴我噴泉酒館怎麼走嗎?離這兒不遠了吧?”“為女王乾杯。”那人堅持不懈。我從兜裡掏出一便士,扔在他攤開的手掌裡。他握住了硬幣。“左轉,教堂街和喬治大街中間有條巷子,從那裡穿過去就到了。”他的目光投向一群從啤酒屋裡出來的酒徒,我頓時緊張起來,邁步走開,邊走邊晃動手中的手杖,儘量弄出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博愛是個奢侈品。在貧民窟裡更是不可行的,在這裡,一時衝動的善意都可能讓你付出沉痛的代價。我找到了那條巷子。一條土路,最多四英尺寬,全是泥巴和糞土——有人的,也有畜生的,半硬半軟。一路上擠滿了睡覺、喝酒和聊天的人。兩個小女孩坐在泥巴裡,拿著幾塊破布玩過家家。就在離她們不到一碼遠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一邊交歡一邊呻吟、號叫,看上去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享樂。我一路用手杖開道,推開人群。從巷子儘頭一個充滿霧氣的院子傳來一陣舞曲的聲音,是小提琴演奏的《聖帕特裡克節》。我以前聽過這首曲子,是從以前駐紮在隔壁的愛爾蘭軍團那裡聽來的。貧民窟又被稱作聖地或者小都柏林,因為那些貧窮的愛爾蘭人會從全城,甚至全國各地源源不斷地湧到這裡。我走到巷子儘頭的那個幽暗的院子,右邊的建築外掛著一塊粗糙的牌子,上麵畫著個噴泉。我推開門,又跨過一個在地上爬的孩子,進了一個貌似是酒吧的屋子。裡麵低矮昏暗,不過十二英尺見方卻裝了至少三十個人。我一路推擠著,直到碰到一個彪悍的女人,腰間還係著皮袋子和一串鑰匙。我摘下帽子,行了個禮,或者說儘量地欠了欠身子。“夫人,”我說,“也許你能幫我個忙。我在找一個叫坡的街頭畫家。”她端起手裡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它放在旁邊的架子上,然後轉過身來,抹了抹嘴邊的泡沫,說:“恐怕你來晚了一步。”她眼皮往上一翻,褐色的小眼仁就像布丁上的乾果粒。“他是個滿腹詩書的好人啊。夜晚為我們朗誦詩歌,人也彬彬有禮。他從來不缺活兒乾,今天這個請他幫忙寫訴狀,明天那個央求他寫封信訓斥自己被寵壞了的孩子,或是向海峽對岸的父母要錢。”她又端起大啤酒杯喝了一口,“坡先生乾什麼都有板有眼的。”“他現在不在你這裡嗎,夫人?”“哎呀,是啊。可他在我們家樓上靠窗的床上住了好久,都快成一家人了。‘瑪利亞,親愛的,’他對我說,‘你把我當國王對待,而你就是我的王後,這裡是我們的王宮。’”她把臉湊到我麵前,衝我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紅腫的牙齦。我聞到一股酒酸味和很衝的腐肉味。“啊,要是你想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那個房間,先生。‘床很舒適。’坡先生曾經對我說,而且他不用和彆人分享,除非非常願意,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呢?”“你真是太好了,夫人。可是不巧,我找坡先生有點急事——”“我總說,事情是你越急就越著急。”瑪利亞說著用她的大胸脯擠了擠我,“沒那麼急吧,我想,連喝一杯驅驅寒的時間都沒有?這樣的大霧進到你肺裡,可得好幾天才能緩過來呢。我的第一個丈夫就是個肺癆,第三個也是。”我意識到這是無法拒絕的,隻好邀請她跟我喝一杯。她收了我一先令,打開架子上方的櫃子,調了一杯兌水杜鬆子酒。沒過多久,我的女主人就變得十分惹人討厭了。她先是背靠著牆,用有力的雙手抓著我的肩膀,誇我的身材好。然後她試圖親我。接著在喝了更多的杜鬆子酒之後,她為第三任丈夫掉了幾滴淚,她說他比其他幾個更加打動她的心。“請告訴我坡先生在哪兒,夫人,”我打斷她,“你剛才很好心地答應我的。”“坡先生。”她哭著說,想把圍裙脫下來卻沒成功,“我的坡先生拋下了他的愛情鳥,從我們的快樂窩裡飛走了。”“是的,夫人——他去哪兒了?”“七麵鐘。(Seven Dails,位於倫敦西區的一處七條街交會的路口,立在交會處小廣場上的紀念碑碑頂畫有七麵鐘。七麵鐘指這個路口周圍的區域。阿加莎·克裡斯蒂的《七麵鐘之謎》一書也與這個地方有關。)”她吸著鼻子說,突然間變得比修女還清醒,“他說他找了份給紳士當差的活兒,要搬到離做事的地方近的住處去。其實是他看不上噴泉酒館了。”“他去了七麵鐘的什麼地方?”“女王大街的某棟房子裡。”她說著話,兩腿就漸漸癱軟,整個人順著牆慢慢滑下去,膝蓋像兩座山一樣拱起來,頂著高聳的胸脯,“那裡有個算命的,很紳士,他的鸚鵡會說法語。坡先生說他看著他——我是說那個人,不是鸚鵡——看到他腳下有很多漂亮女人,還有做夢都夢不到的99lib?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