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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雜種。”星期一晚上,弗蘭特先生的葬禮之後,卡斯沃爾小姐對我說。我被她如此粗魯的用詞驚到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瞥了一眼門,怕門開著,她說的話被彆人偷聽到。此時卡斯沃爾小姐和我待在她父親位於瑪格麗特大街的豪宅的休息室裡,查理上樓去拿一本書了。她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這個詞就是這麼用的。這就是我之前在阿爾比馬爾大街上想跟你說的,結果被查理打斷了。”“這無關緊要。”我開口了,完全是出於禮貌。她跺了一下腳。“要是你也是個雜種,就知道這名稱有多愚蠢了。”“請原諒,我沒說明白。我不是說對你無關緊要,對大眾來說也確實不可能無關緊要。我……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沒什麼關係。”“你早就知道了,先生,承認吧。有人跟你說過了。”卡斯沃爾小姐又盯了我一會兒。她的皮膚很好,幾乎是半透明的,有這樣皮膚的女孩子頭發多半是紅棕色的。她生氣的樣子反而更迷人了。“我爸爸選擇隱瞞我的身世。”沉默了一會兒後她接著說,“這反倒讓我非常尷尬。因為這樣會誤導一些人……說白了就是,有些人是出於錯誤的認知才來接近我的。”“在我這裡你完全不必擔心這個,卡斯沃爾小姐。”她低下頭,研究起腳上的漂亮拖鞋。“我媽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農夫的女兒,但我沒見過她……我還不到一歲她就死了。”“真遺憾。”“也沒什麼。六歲那年,父親把我送到巴斯(位於英格蘭埃文郡東部的小城。)的一所女子寄宿學校,我在那兒一直待到十五歲,回來後跟表姐弗蘭特夫人一起生活。那時爸爸和弗蘭特先生的關係還挺好的。弗蘭特先生那時在美國打理銀行生意,所以當時家裡隻有我們三個人。弗蘭特夫人、小查理和我。我真想……”“想什麼?”“我真想一直跟他們在一起。可後來我父親的老婆死了,沒有什麼能阻礙我跟他住在一起了。而且那時他和弗蘭特先生有了爭執,我再住在拉塞爾廣場也不合適,於是我就搬到這兒來了。”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這些話在她心裡憋悶了很久,要一下子倒出來,“作為一個陪伴、一個管家和女兒,還有……唉,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功能了。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父親帶朋友回家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她說完了,在爐邊的小沙發上坐下,胸脯因為激動而上下起伏。“很榮幸,你能對我坦露心聲。”我輕輕地說。她抬頭看著我。“謝天謝地,葬禮結束了。這種事總是讓我憂傷。沒幾個人來,對吧,除了幾個美國人,基本上沒人來。光看葬禮你肯定想象不到,亨利·弗蘭特活著的時候有多少人以有他這個朋友為傲。”“美國人?”“諾克先生。他似乎認識弗蘭特先生,幾個星期前,那位美國部長拉什先生把他介紹給了爸爸。”“我應該見過這個諾克先生。”她皺起了眉頭。“什麼時候?”“有一次他去拉塞爾廣場拜訪,那時他好像剛從美國過來。後來還見過一次,是維文赫先生去世那晚,在阿爾比馬爾大街。”“可他來葬禮乾什麼?他們似乎也不算是什麼親密的朋友,更何況那些罪行讓弗蘭特先生原先的朋友都和他成為陌路人了。”“我不知道。”我仔細地看著她的臉,“你不能直接問他嗎?”她搖搖頭。“我基本上不認識他。雖然曾經介紹過,可從來沒說過話。況且,他乾嗎要浪費時間跟一個小姑娘說話?”我沒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至少不需要言語上的回答。這個問題就這麼懸置在我們之間,然後她臉紅了。我們四目相對,笑了。弗洛拉雖然不漂亮,可她的笑容能讓人心動。“可憐的索菲——弗蘭特夫人。”她突然又開口了,也許隻是急於把話題岔開,“她什麼都沒了,你知道嗎,真的是一無所有。弗蘭特先生甚至把她剩下的首飾也都拿走了。她本來已經把大部分都給他了,可是他走的那天撬開了她梳妝台的抽屜,把僅剩的幾件也帶走了——那幾件她極為珍視,存著以備不時之需的。”“那些首飾沒找到嗎?”“沒有……懷疑是被凶手拿走了。不過索菲也不是沒有朋友,希爾德先生……至少還有我。她對我來說就跟親姐姐一樣,我家的門永遠都向她敞開著。”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卡斯沃爾小姐瞥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評估一下她這番多愁善感的傾訴的效果,然後她轉向一邊,借著燭光在縫紉桌上穿起針線來。查理衝進了房間,然後慢慢變回腳步踉蹌、沉默不語、爸爸剛剛下葬的孩子。他一身重孝穿戴,可是沒人的時候他的表情就會出賣這看似悲傷的心情。我相信父親的慘死讓他深深震驚——誰不會呢?——可是我不覺得他為父親的死感到悲痛。他在火爐邊坐了下來,卡斯沃爾小姐專注於刺繡,我則打開了手上的波愛修的《哲學的慰藉》。這邊書頁偶爾翻動,那邊針線翻飛,可我覺得我們都心不在焉。那天天氣非常冷,坐在屋子裡我仍覺得冰冷刺骨,這樣的陰天對我們的影響各不相同。弗蘭特先生的葬禮是在拉塞爾廣場旁邊的殉道者聖喬治教堂舉行的,現在他的屍體正躺在育嬰堂(指Foundling Hospital,位於倫敦,建於一七三九年,是一處專門收養棄兒和孤兒,為他們提供食宿及教育的機構。)北麵的墳場裡。而弗蘭特夫人在我們頭頂上的某間屋子裡睡著,旁邊有克裡奇太太伺候。這位寡婦堅持要參加丈夫的葬禮,結果高燒再次發作了。在弗蘭特夫人的要求下,本學期查理都不去學校了,而我被雇來當他的家庭教師兼看護。卡斯沃爾小姐某次不慎說漏了嘴,我才得知原本卡斯沃爾先生反對這個計劃,但弗蘭特夫人非常激動,好幾個醫生都擔心這會危及她的生命。現在我們三個默默地坐著,假裝忙著自己的事,實際上心思各異,隻等著仆人送茶來。可我的口渴注定沒法緩解了,因為仆人剛把茶送來就宣布卡斯沃爾先生想見我。我下了樓。這棟房子位於卡文迪什廣場東麵,大小和地理位置都比我預想中的差一些,畢竟卡斯沃爾先生那麼有錢。我在樓下的裡間客廳裡找到了他,他手裡拿著雪茄,坐在火爐邊的扶手椅上。“希爾德,快關上門,行嗎?真他媽冷啊。葬禮總讓我心寒。站這兒,老兄,站在火光下,讓我能看到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查理跟我說你參過軍,是滑鐵盧戰役中的民族英雄。”“對,我參過軍,先生。”他大笑起來,大張著的嘴巴突然閉上了,像吃了一隻蒼蠅。“我真搞不明白為什麼要排成一列等死——個人意見而已。當然,像你這樣不這麼想的年輕人才對國家有用。”他拿起手邊的一隻玻璃杯,喝了一口,“他們說你見過亨利·弗蘭特的屍體。”“是的,先生。”“就躺在他被殺的地方,對吧?惠靈頓彆墅,哈!那可真不是什麼好地方,竟然死在幽暗潮濕的地下室裡。”“那個地下室其實是露天的,先生。那些房子的牆壁也就幾英尺高。而且,雖說我去看了他被殺的地點,但等我到那兒的時候他已經被移走了,移到了旁邊的棚子裡。”“哦。”卡斯沃爾先生呼嚕嚕地清了清喉嚨,“他們可沒跟我說這個。我聽說他的屍體被殘害得很厲害。”“是這樣的。”“怎麼回事?跟我說說,夥計。用不著在意用詞,雖說我沒當過兵,但也不是個膽小鬼。”“報紙上說他被一把斧子砍傷。”“沒錯,在樹籬裡找到了。他們說上麵有血和毛發。你看過那些傷口,依你看,是那種凶器弄的嗎?”“很有可能,先生。弗蘭特先生的頭部遭到重創。非常嚴重,一隻眼睛都被打出來了。”“但你仍能確定那是他?”“我不是很肯定。可是頭發、身高、衣服,還有那雙手,一切都支持這個結論。”“雖然臉認不出來了,可事實就是這樣,對吧?”“要不是他的話,那這個人也太像他了。外貌,還有——”“明白了。”卡斯沃爾先生打斷了我,“你為什麼提到他的手?”“死者的右手上戴著弗蘭特先生的戒指,且左手食指缺了兩節。”“那雙手是紳士的手嗎?”我聳聳肩。“很難說,都被打得皮開肉綻了,我也沒機會或者欲望去仔細檢查。而且,當時的光線不是很好。”卡斯沃爾先生從馬甲的口袋裡掏出表來看了一眼。他歎了口氣,似乎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又盯著壁爐裡的火看了一會兒。他的領結鬆開了,馬褲的腰帶和膝蓋處的扣子解開了,外套皺巴巴的,到處是汙跡,頭發亂糟糟的。可是他的頭腦活躍,說話隨意卻重點突出,讓人經常忘記他其實是個患病的老人。突然,他抬頭瞥了我一眼並衝我微笑,我感覺像要失明了一樣。和他女兒相似的笑容——麵部肌肉的調動幾乎一樣——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你明白問題所在了吧,是不是?”“手指。”他點點頭。“你能不能確定,那根缺了兩節的手指是早就那樣了,還是最近才製造的?”“在當時的條件下,我懷疑就算是專業的醫療人員也很難判斷。”“衣服下麵的皮膚怎麼樣?”“我沒有機會去檢查。”我有點猶豫,“不過皮膚的顏色不像是活人的。屍體在外麵放了一個晚上,天氣很冷。除非有明顯的標誌,比如傷疤或者痣什麼的——”“沒有。”卡斯沃爾先生沉吟片刻,喝了口酒。屋裡隻點了兩根蠟燭,分彆放在壁爐的兩端,因此四下都很昏暗。這讓我想起了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述的洞穴:這裡有火光,有陰影;我還能看到火光的另一邊嗎,充滿陽光的真實世界?還是弗蘭特一家和卡斯沃爾一家要把我永遠禁錮在他們的洞穴裡?99csw.“我想對你實話實說,”卡斯沃爾先生說,“不過我先得請求你保守秘密。你能保證嗎?”“好的,先生。”“弗蘭特夫人跟我說,有一個不要臉的家夥跑到斯托克紐因頓騷擾過查理兩次,而且第一次的時候他試圖攻擊,或者是抓住這孩子。你當時在場幫了他們,是不是?”“是的,先生,不過——”“第二次,那人竟然闊綽地給了孩子們一點錢。”卡斯沃爾先生舉起一隻手,阻止我說話,“現在,我要說點你不知道的。星期五中午的時候,弗蘭特先生正穿過拉塞爾廣場往家走時,在自己家外麵被一個人搭訕了。這人恰好就符合你和查理對出現在斯托克紐因頓的陌生人的描述。弗蘭特夫人當時正好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這一幕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陣子他們被債主折磨得心驚肉跳。不過這人看起來不像是債主,也不是警察,不像任何相關人士。雖然弗蘭特夫人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能從手勢看出弗蘭特先生很生氣,而對方顯然被他的怒氣嚇到了。後來弗蘭特先生進了屋子,那個人迅速走掉了。弗蘭特夫人等丈夫進來後問他那人是誰,這時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弗蘭特先生矢口否認他跟任何人說過話。”卡斯沃爾先生停了一下,食指伸進馬甲的兩枚紐扣間撓了撓肚皮,“依你看,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呢?”“我不知道,先生。”“我很懷疑,弗蘭特夫人說你跟她丈夫有些私下交易。”“我是有一次有幸為弗蘭特先生跑了個腿。”我轉過身去,不讓他看到我的臉,“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覺得弗蘭特夫人看到的人跟弗蘭特先生的死有很大關係。”“要是你明白我反倒覺得奇怪了,因為我還沒告訴你呢。雖然那天很冷,但弗蘭特夫人想透透氣,因此當時客廳的窗戶開著。那個陌生人聲音很大,她很清楚地聽到他說‘惠靈頓彆墅’。還有,她認為——儘管我不確定她這話到底有多可信——那人帶有愛爾蘭或是美國口音。”卡斯沃爾先生用玻璃杯底敲了敲椅子扶手,“我覺得她沒說謊,至少在記憶中她確實聽到了。還有一件事,她非常確定,你為她丈夫跑腿的事跟那個出現在斯托克紐因頓的陌生人有關。目前她的身體狀況還不太好,於是她委托我把這些話說給你聽。”我低下了頭,一陣羞恥感湧上心頭。“我想,你不希望她遭受更多的痛苦吧?”卡斯沃爾先生說。“當然,先生。”“那你沒理由不坦白你所知道的底細了。”“好吧。那個人第一次來到斯托克紐因頓之後,弗蘭特先生便很擔心兒子的安全。後來我又偶然遇見了這個人,在朗埃克。我一路追蹤,終於逮住了他,問出了他的故事。他是個美國人,愛爾蘭裔,自稱大衛·坡。他到斯托克紐因頓去不是找查理或者弗蘭特先生,他感興趣的是查理的朋友,埃德加·愛倫。”“愛倫?那個住在南安普頓大街的美國人的兒子?那個煙草市場垮台時遭受重創的愛倫先生?”“我不知道愛倫先生的生意做得怎麼樣,先生,但確實是他的兒子埃德加·愛倫——或者說養子。小埃德加也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而這個大衛·坡,自稱是他的親生父親。”“那他這麼多年後還來乾什麼?”“要錢。”我猶豫了一下,“我猜也可能有一些父愛的元素在裡麵。或者至少有點好奇心。”卡斯沃爾先生拿出一條黃色的大手帕,轟隆隆地擤鼻子。“可我不明白,第二次的時候,他給了他們錢。”“是的,先生,我隻能推測在這段時間裡坡先生的境遇有所好轉了。”卡斯沃爾先生看了看表。“還有一點,弗蘭特夫人非常肯定,那人第一次是衝著查理而不是另外那個男孩來的。”“我覺得那是坡先生犯了個錯誤。我必須指出當時他有點喝醉了,還有,這兩個孩子的確有幾分相似。”“雙胞胎,嗯?”“那倒沒有,先生,但確實很像,僅此而已。”卡斯沃爾先生把煙頭扔進壁爐。“告訴我,你知道這個人住在哪兒嗎?”“在聖賈爾斯一帶。他沒說具體地址,但他跟我說他總待在噴泉酒館,在那裡當街頭畫家。”“這些你都告訴弗蘭特啦?”“是的,先生。”“後來這個叫坡的人又出現在斯托克紐因頓的時候,境遇奇跡般地變好了。再後來,弗蘭特夫人看到她丈夫在拉塞爾廣場跟一個人聊天,聊到了惠靈頓彆墅,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坡,但她丈夫否認了。最後,在惠靈頓彆墅發現了弗蘭特的屍體,是被殘忍謀殺的。你有什麼看法?”“根據現有的證據,先生,很難判斷這些信息是否相關、是否有聯係。”卡斯沃爾先生用左手手肘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不要跟我講大道理,年輕人。你們這些老師,把全世界都當成教室……你對聖賈爾斯那邊熟不熟?”“我去過那兒幾次。”“找樂子?”我沒回答,他就笑了一聲,一種奇怪、生硬,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更像是從一隻大鳥的嘴裡發出來的,“你知道噴泉酒館嗎?”“好像在教堂北麵,”我說,“靠近勞倫斯大街,我想。”“那你明天能到那裡去找一下坡先生嗎?”“先生,正如你說的,我是一個老師,而且——”“又來了,又來了,希爾德先生,你也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了,而且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知道坡長什麼樣子的人,除了弗蘭特夫人之外。”“可是弗蘭特夫人委托我照顧她的兒子。”“見鬼,你覺得我付不起請你的錢嗎?”有錢人認為自己無所不能,而通常情況下確實如此。現在,我差不多成了卡斯沃爾家的用人了。要是我惹他生氣了,他去布蘭斯比先生那裡說一句話,我就失業了。他按下報時按鈕,懷表發出輕微的脆響。“再說了,”他低聲說道,“你也不是為我去做這件事,我是在請你幫弗蘭特夫人。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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