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可怕日子的晚上,孩子們睡著之後,我跟丹齊在花園裡抽煙。我們走來走去,裹緊身上的大衣。我回來後沒多久,布蘭斯比先生就把查理·弗蘭特叫了過去,之後我就再沒見到他了。有人叫埃德加·愛倫去把他朋友的東西收拾收拾,送到布蘭斯比先生住的那邊去。“據說已經抓了一個人了。”丹齊輕聲說道。“誰?”“不知道。”我低下了頭。“凶手為什麼要殘害屍體呢?”“要真是仇殺的話,複仇的人是不可理喻的。”“確實,可為什麼是手呢?”“在阿拉伯,他們會砍下賊的手。這裡從前也有人這麼做,或者相似的做法。像你描述的那樣把手砸爛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懲罰。殺死弗蘭特先生的凶手也許認為他是個賊。”我們的煙鬥滋滋地響著,噴出一團團煙霧。走到花園儘頭後我們掉頭,在樹下站了一會兒,回頭看著房子。丹齊歎了口氣。“無論如何,這件事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要是把我當朋友的話請不要介意我的直白,我建議你最好嘴巴閉緊點。”“非常感謝你的友好。可你為什麼這麼說呢?”“我也不知道。弗蘭特家族很顯赫。大樹傾倒,會把樹下的小草也壓死。”他抽了口煙鬥,“你被叫去指認屍體已經很不幸了,你根本就不該卷入這種事情中。”我聳聳肩,想裝作已經忘掉了早上那血淋淋的場景,可是完全沒用。“我們進去吧,太冷了。”“隨你。”他的語氣裡似乎透著一絲遺憾。我們慢慢地走回房子——非常慢,因為他的腳步很拖遝。今晚的月亮很亮,我們的腳步踏碎了草地上的銀色月影。房子矗立在我們麵前,一輪圓月高掛在草坪上空。丹齊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托馬斯?我可不可以這樣叫你?你可以叫我艾德(艾德,愛德華的昵稱。)。我不希望——”“噓,”我說,“看——有人在看我們。看到沒?左側的第三間閣樓房。”那扇窗戶屬於莫利和奎爾德及查理·弗蘭特的房間。我們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鑽進了屋子。“月光真是具有神奇的力量。”丹齊說。我搖搖頭。“我看見了一張臉。就那麼一刹那。”我以為那晚我會在噩夢中回到雅各布·奧頓的棚子裡,看到屠殺現場,結果一夜無夢。白天,學校就是最好的藥物。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風平浪靜,仿佛沒發生任何事。不過各種消息源源不斷地從外麵傳來。被捕的是那個自殺的建築商歐文斯的兄弟,據說他已因憤怒而失去了理智。好幾位可靠的證人聽到他發誓要對付亨利·弗蘭特,他認為弗蘭特要對他兄弟的自殺負責;他是個暴力分子,曾經因為懷疑鄰居對他老婆獻殷勤而殺了對方。可是第二天,治安官又宣布釋放了他。因為後來證實他當天晚上在叔叔家喝酒,還跟侄子們睡在一起;他的家人為他提供了不在場證明。問訊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不過讓我和布蘭斯比先生都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沒有叫我去做證。弗蘭特先生的機要秘書,一個叫阿戴爾的人,認識他二十多年了,毫不遲疑地確認了屍體就是他的老板。陪審團最後裁定,這是一起不明身份的單人或者多人實施的謀殺案。儘管弗蘭特先生死得很慘,卻沒有多少人因此悲痛或對他的遺孀表示同情。隨著維文赫銀行倒閉的消息及其原因傳播開來,媒體上全是譴責之詞。弗蘭特先生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損失,一直沒有確切的結論,不過我聽說數目在二十萬到五十萬英鎊之間。很多客戶因為信任維文赫銀行的名聲,又指定維文赫先生和弗蘭特先生作為他們的財產受托人。之後,弗蘭特先生在百分之三的金邊債券市場投入了成千上萬英鎊購買股票,近三年裡,他又偽造授權,賣掉了這些股票。維文赫先生簽署了這些文件,不過他顯然不知內情。所有這些文件上的第三名合夥人,同時也是另一位財產受托人的簽名,以及見證人的簽名,全都是偽造的。這一買賣得來的收益全歸弗蘭特先生所有,用來支付銀行客戶的利息,以防止信用遭到懷疑。弗蘭克先生的秘書阿戴爾聲稱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丹齊認為這人選擇跟警方合作是為了避免刑罰。)阿戴爾證實銀行因卡斯沃爾先生的撤資而遭受重大打擊,他還證實銀行為多家投機建築商提供了貸款,並提供很大的優惠。為了保證已貸出的款項最終能被償還,弗蘭特先生還決定追加供款。另外,說弗蘭特先生嗜賭成性造成破產的傳言依舊不絕於耳,說他在一些私人賭場的牌桌或色子桌上輸掉了大筆錢財。“凶手隻是幫了劊子手一個忙。”丹齊說,“即便弗蘭特沒死,也會因偽造簽名罪被抓,送上絞架。”一時間,關於弗蘭特夫人是否秘密參與了她丈夫的計劃也是眾說紛紜。有些人覺得她涉案甚重,罪加一等,因為她不僅是一名合夥人的妻子,還是另一名合夥人的侄女。不過這個觀點並非人人讚同。“男人從來不跟老婆聊生意。”丹齊反駁道,“不,她的罪過僅僅在於牽連到了此事中。隻要可能,公眾更喜歡找一個活著的替罪羊。”糟糕的是,沒有一個人為弗蘭特夫人說話。卡斯沃爾先生給她提供了住所,但在這件事和其他所有事情上始終保持沉默。據說她發高燒病倒了,精神因為丈夫的罪行敗露和慘遭殺害這樣的雙重打擊而徹底垮了。至於查理,這些天來他晃晃悠悠,就像個機器人,我在想布蘭斯比先生是不是要把他趕出學校。男孩們真是捉摸不透的生物。我還以為其他同學會折磨他,讓他為他父親的罪過受罰。可他們隻是不搭理他。實際上,他們不忽視他的時候甚至對他挺好的,雖然有些笨拙。他看上去像是生病了,其他人也就真把他當病人對待。埃德加·愛倫更是幾乎不離朋友左右。這個年輕的美國男孩對朋友噓寒問暖、溫柔細心,不像是這麼大的普通孩子能做出來的。莫利和奎爾德就不具備噓寒問暖的能力,他們連通常的體麵都做不到。有一次我碰巧看到他們跟愛倫和弗蘭特在教室一角大打出手。莫利和奎爾德年紀要大得多,也壯得多,那場麵都不是打架而是屠殺了。這一次我插手了,當場狠狠地抽了莫利和奎爾德,並命令他們晚上下課後等著,我要再打他們一頓。“老師,您確定要這麼乾嗎?”莫利低聲問道。晚上我比預計時間晚到,那兩人倒是按時出現了。“我要一直把你們揍到再也露不出無禮的陰笑為止。”“老師,是不是因為那天奎爾德和我看見您和丹齊了?”“奎爾德和我,莫利,奎爾德和我,這個詞要成複合主格代詞了嗎?”“你們在樹下抽煙。”“你們這對愛哭鼻子的偷窺鬼,該死的。”我怒氣上湧,吼了起來,“你們為什麼不上床睡覺,莫非在祈禱?”莫利竟然鬥膽不回答我的問題,他說:“我們看到你們倆不止一次了。”我盯著他看,怒氣一下子消失了。對付男孩子的時候得有點脾氣,可是毫無節製的怒火就會顯得可憐了。“趴下。”我命令道。他沒有動。“老師,也許我該向布蘭斯比先生報告,我們必須聽聽良心的聲音。他可是很厭惡——”“如果你想,就去布蘭斯比先生那裡說吧。”我說,“不過首先你得趴下去,我要讓你嘗嘗你從沒嘗過的滋味。”莫利那張大臉上的惡毒笑意消失了。“請允許我說一句,老師,這是很不明智的舉動。”他說這話時還一字一頓的,不過當我反手99csw.一拳揍在他嘴巴上的時候,出來的聲音就成了尖叫。他想反抗,但我一把抓住他的喉嚨,抓著他轉了個圈,把他扔到了行刑的椅子上。他不敢動了。我掀起他的衣服下擺,抽了起來。現在我不生氣了,我很冷靜,很有計劃。絕不能讓男孩子這麼傲慢無禮。等我住手的時候,他幾乎走不了路了,隻能靠奎爾德攙著。不過這事還是讓我後怕,雖然莫利和奎爾德確實欠揍。我從沒對男孩子下手這麼狠過,也從沒情緒如此失控。我懷疑是不是受了亨利·弗蘭特謀殺案無形的影響。這時我還沒意識到莫利可能比我更了解丹齊,後來我才發現他說那些話是另有所指。謀殺案之後的第九天,十二月四日,星期六,我被叫到布蘭斯比先生的私人房間。屋裡還有其他人:卡斯沃爾先生那碩大笨拙的身體幾乎要從桌子邊的扶手椅上溢出來,他女兒端莊地坐在火爐前的沙發上。我一進去,卡斯沃爾先生就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手裡打開的懷表。“你得趕快,”他說,“否則我們就沒法在天黑前趕回城裡了。”我驚恐地挨個兒看著他們。“你要送查爾斯·弗蘭特到卡斯沃爾先生家去,”布蘭斯比先生說,“他父親星期一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