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芙知道媽媽講完了——至少目前如此。塞絲的眼睛緩緩地眨了一下,下嘴唇慢慢抿上來蓋住上嘴唇;然後是鼻孔裡的一聲歎息,就像一點燭火的熄滅——標誌著她的講述到此為止。“嗯,我想那個娃娃有計劃。”丹芙說。“什麼計劃?”“我不知道,可是那件摟著你的裙子肯定有問題。”“也許吧,”塞絲道,“也許它真的有計劃。”無論她們曾經如何,或者本該如何,保羅·D都不可挽回地擾亂了她們的生活。他用一張桌子和雄性的怒吼,使一百二十四號失去了在當地享有惡名的資格。丹芙早已學會了將黑人們壓在她們身上的譴責引以為榮;他們把鬨鬼者想當然地說成一個不知饜足的惡鬼,她也感到滿意。他們誰都不知道鬨鬼的真正樂趣,不是懷疑,而是洞悉事物背後有事物的樂趣。她的哥哥們知道,可他們給嚇著了;貝比奶奶知道,可她因此悲傷起.99lib.來。誰都不會品味鬼魂相伴的安全感。甚至塞絲也不喜歡。她隻不過是逆來順受——權當麵對天氣的突然變化。可是現在它走了。在榛色男人的那陣吼叫的狂風中飛走了。丹芙的世界驟然蕭索,隻剩下林中一間七英尺高的祖母綠密室。她的媽媽有秘密——她不願講的事情,講了一半的事情。瞧,丹芙也有。而且她的是香甜的——好像鈴蘭花香水一般香甜。保羅·D到來之前,塞絲很少去想那條白裙子,他來了以後,她又想起了丹芙的解釋:計劃。與保羅·D初夜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塞絲剛想到這個詞可能意味著什麼就笑了。那是她整整十八年沒再享受過的奢侈,而且這輩子也隻有那麼一次。在那之前、之後,她的全部努力都用於儘快挨過痛苦,而不是逃避痛苦。她作出的一整套計劃—逃離“甜蜜之家”——如此徹底地失敗了,所以她再也不會舍命另作圖謀了。然而那個早晨,她在保羅·D身邊醒來,女兒幾年前用過的那個詞又闖進了她的腦海;她想起丹芙看見的那個跪在她身邊的東西,也想起了被他擁在火爐前的時候牢牢抓住她的那種信任和記憶的誘惑。到底可不可以呢?可不可以去感覺?可不可以去依賴點什麼呢?躺在他身邊聽著他的呼吸,她想不清楚,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跪在她常去說話和思考的起居室裡,塞絲豁然開朗,明白了為什麼貝比·薩格斯那樣迫切地渴求色彩。屋裡沒有任何顏色,隻有被子上的兩塊橙色補丁,使得顏色的匱乏更為怵目驚心。房間的牆壁是石板色的,地板是土黃色的,木頭碗櫃就是它本來的顏色,窗簾是白色的,而主要角色,鐵床上鋪的被子,是由藍色的嗶嘰碎塊和黑色、棕色、灰色的呢絨碎塊拚成的——節儉與樸素所能允許的所有晦暗和柔和的色調。在這素淨的背景上,兩塊橙色的補丁顯得野性十足——好像傷口裡的勃勃生氣。塞絲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兩隻深綠色的袖子,心想,房子裡的顏色少得多麼可憐,而她並未像貝比那樣惦念它們,又是多麼不可思議。故意的,她暗道,肯定是故意的,因為她女兒墓石上的粉紅顆粒是她記得的最後一樣顏色。從那以後,她就變得像母雞一樣色盲了。每天清晨她負責做水果排、土豆和蔬菜,廚子做湯、肉和其他所有。她卻沒有任何印象,告訴自己她記住過一隻嫩蘋果或者一個黃南瓜。每個黎明她都看到曙光,卻從未辨認或留心過它的色彩。這不大對頭。仿佛有一天她看見了紅色的嬰兒的血,另一天看見了粉紅色的墓石的顆粒,色彩就到此為止了。時時刻刻有強烈的感情占據著一百二十四號,也許她對任何一種喪失都無動於衷了。有一個時期,她每天早晚都要眺望田野,找自己的兒子。她站在敞開的窗前,不理會蒼蠅,頭偏向左肩,眼睛卻往右搜尋他們。路上的雲影,一個老婦,一隻沒拴繩子、啃食荊棘的迷途山羊——每一個乍看上去都像霍華德——不,像巴格勒。漸漸地她不再找了,他們十三歲的臉完全模糊成兒時的模樣,隻在她的睡夢中出現。她的夢在一百二十四號外麵隨心所欲地漫遊。她有時在美麗的樹上看見他們,他們的小腿在葉子中間隱約可見。有時他們嘻嘻哈哈地沿著鐵軌奔跑,顯然是笑得太響了才聽不見她的叫聲,所以他們從不回頭。等她醒來,房子又撲麵而至:蘇打餅乾碎末曾經在旁邊排成一行的那扇門;她的小女兒喜歡爬的白樓梯;過去貝比·薩格斯補鞋的那個角落——現在冷藏室裡還有一堆鞋呢;爐子上燙傷了丹芙手指的那個位置。當然,還有房子本身的怨毒。再容不下彆的什麼東西、彆的什麼人了,直到保羅·D到來,打亂這個地方,騰出空間,攆走它,把它趕到彆處,然後他自己占據了騰出來的空間。因此,保羅·D到來的第二天早晨,她跪在起居室裡,被那標誌著一百二十四號實為顏色匱乏的不毛之地的兩方橙色搞得心煩意亂。這都怪他。在他陪伴下,情感紛紛浮出水麵。一切都恢複了本來麵目:單調看著單調了;熱的熱起來。窗戶裡忽然有了風景。還有,你想不到吧,他還是個愛唱歌的男人呢。“一點米,一點豆,”“就是不給肉。”“乾重活,累斷腿,”“麵包沒油水。”現在他起床了,一邊修理前一天打壞的東西,一邊唱著歌。他在監獄農場和後來戰爭期間學的那幾首老歌。根本不像他們在“甜蜜之家”唱的,在“甜蜜之家”,熱望鑄成了每一個音符。他從佐治亞學來的歌是平頭釘子,教人敲呀敲的隻管敲。“我的頭枕在鐵道上,”“火車來碾平我的思想。”“我要是變成石灰人,”“肯定抽瞎我的隊長。”“五分錢鋼鏰,”“一毛錢銀角,”“砸石頭就是砸時光。”但是太不合時宜了,這些歌。對於他正在從事的那點家務活——重安桌子腿、裝修玻璃窗——來說,它們太響亮、太有勁了。他已唱不出過去在“甜蜜之家”樹下唱的《水上暴風雨》了,所以他滿足於“,,”,想起一句就加進去一句,那一遍又一遍出現的總是:“光著腳丫,春黃菊,脫我的鞋,脫我的帽。”改詞很吸引人(還我的鞋,還我的帽),因為他不相信自己能和一個女人——任何女人——在一起住太久,三個月裡不能超過兩個月。離開特拉華之後,他在一個地方大概隻能逗留這麼長時間。再以前是佐治亞的阿爾弗雷德,在那裡,他睡在地下,隻在砸石頭時才爬到陽光裡。隻有準備好隨時走掉,才能使他相信,他不必再帶著鎖鏈睡覺、拉屎、吃飯和掄大錘了。然而這不是一個尋常房子裡的尋常女人。他剛一走過紅光就知道,比起一百二十四號,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過是童山禿嶺。逃離阿爾弗雷德後,他封閉了相當一部分頭腦,隻使用幫他走路、吃飯、睡覺和唱歌的那部分。隻要能做這幾件事——再加進一點工作和一點性——他就彆無所求,否則他就會耽溺於黑爾的麵孔和西克索的大笑。就會憶起在地下囚籠裡的顫抖。即使在采石場的陽光下當牛做馬他也不勝感激,因為一旦手握大錘他就不再哆嗦了。那牢籠起了“甜蜜之家”都沒起到的作用,起了驢一般勞動、狗一般生活都沒起到的作用:把他逼瘋,使他不至於自己瘋掉。後來他去了俄亥俄,去了辛辛那提,直到站在黑爾·薩格斯的母親的房子前,他仍然覺得沒有什麼事情自己沒見過、沒感受過。然而,甚至現在,當他重新安裝被自己砸壞的窗框時,他也還是說不清見到黑爾的妻子時那種由衷的驚喜——她還活著,沒戴頭巾,赤著腳、手拿鞋襪從房子的拐角處走來。他頭腦中關閉的部分像上了油的鎖一樣打開了。“我想在附近找個差事。你說呢?”“沒多少可乾的。主要是河。還有豬。”“嗯,我從來沒乾過水上的活兒,可是所有跟我一樣沉的東西我都搬得動,豬也不在話下。”“這兒的白人比肯塔基的強,可你還是得將就點。”“問題不是我將不將就,是在哪兒將就。你是說在這兒還行?”“比還行要好。”“你那閨女,丹芙。我看她的腦袋瓜有點特彆。”“你乾嗎這麼說?”“她老像在等什麼似的。她在盼著什麼,可那不是我。”“我不知道那能是什麼。”“唉,不管是什麼,她認為我挺礙事的。”“彆為她操心了。她是個乖孩子。從小就是。”“是這樣嗎?”“哎。她就是不會出事。你看哪。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去了,死去了。她就沒事。我的丹芙就沒事。就是在我懷著她的時候,我明顯地不行了——就是說她也不行了——可她從山裡拉來一個白人姑娘。你再也想不到的幫助。後來‘學校老師’找到了我們,帶著法律和槍追到這兒來——”“‘學校老師’找著你了?”“費了會兒工夫,但他還是找著了。終於找著了。”“可他沒把你帶回去?”“噢,沒有。我可不回去。我才不管是誰找著了誰。哪種生活都行,就是那種不行。我進了監獄。丹芙還是個娃娃,所以跟我一起進去了。那兒的耗子什麼都咬,就是不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