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到達的時候,塞絲已經體無完膚,隻有包頭發的布沒被碰壞。她血淋淋的膝蓋以下根本沒有知覺;她的乳房成了兩個插滿縫衣針的軟墊。是那充滿天鵝絨、波士頓和好吃的東西的聲音一直激勵著她,使她覺得,她到底並不隻是那個六個月嬰兒彌留之際的爬行的墓地。披屋裡滿是樹葉,愛彌把它們堆成一堆,讓塞絲躺上去;然後她找來幾塊石頭,又鋪上些樹葉給塞絲墊腳,一邊說道:“我知道有一個女人,讓人把腫得不像樣的兩隻腳給截掉了。”她裝成鋸東西的樣子,用手掌在塞絲的腳踝上比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我以前身量挺好的。胳膊什麼的,都挺好看。你想不到,是吧?那是他們把我關進地窖之前。那回我在比佛河上釣魚來著。比佛河裡的鯰魚像雞肉一樣好吃。我正在那兒釣魚呢,一個黑鬼從我身邊漂了過去。我不喜歡淹死的人,你呢?你的腳讓我又想起了他。全都腫起來了。”然後她來了個絕活兒:提起塞絲的腿腳按摩,疼得她哭出了鹹澀的眼淚。“現在該疼了,”愛彌說,“所有死的東西活過來時都會疼的。”永恒的真理,丹芙想道。也許用袖子繞著媽媽腰身的白裙子是痛苦的。倘若如此,這可能意味著那小鬼魂有計劃。她打開門,這時塞絲正要離開起居室。“我看見一條白裙子摟著你。”丹芙說。“白的?也許是我的睡裙。給我形容一下。”“有個高領。一大堆扣子從背上扣下來。”“扣子。那麼說,不是我的睡裙。我的衣裳都不帶扣子。”“貝比奶奶有嗎?”塞絲搖搖頭。“她扣不上扣子。連鞋帶都係不上。還有什麼?”“後麵有個鼓包。在屁股上。”“裙撐?有個裙撐?”“我不知道那叫什麼。”“有點掐腰嗎?就在後腰下邊?”“呃,對。”“一個闊太太的裙子。綢子的?”“好像是棉布的。”“可能是萊爾線。白棉萊爾線。你說它摟著我?怎麼回事?”“像你。它看上去就像是你。你禱告時就跪在你旁邊。它的胳膊繞著你的腰。”“啊,我的天。”“你為什麼禱告,太太?”“不為什麼。我已經不再禱告了。我隻是說話。”“那你說什麼呢?”“你不會懂的,寶貝。”“不,我懂。”“我在說時間。對於我來說,時間太難以信任了。有些東西去了,一去不回頭。有些東西卻偏偏留下來。我曾經覺得那是我重現的記憶。你聽著。有些東西你會忘記。有些東西你永遠也忘不了。可是不然。地點,地點始終存在。如果一座房子燒毀,它就沒了,但是那個地點——它的模樣——會留下來,不僅留在我重現的記憶裡,而且就存在於這世界上。我的記憶是幅畫,漂浮在我的腦海之外。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不去想它,即使我死了,關於我的所做、所知、所見的那幅畫還存在。還在它原來發生的地點。”“彆人看得見嗎?”丹芙問。“噢,是的。噢,是的是的是的。哪天你走在路上,你會聽到、看到一些事情。清楚極了。讓你覺得是你自己編出來的。一幅想象的畫。可是不然。那是你撞進了彆人的重現的記憶。我來這兒之前待過的地方,那個地點是真的。它永遠不會消失。哪怕整個農莊——它的一草一木——都死光,那幅畫依然存在;更要命的是,如果你去了那裡—你從來沒去過——如果你去了那裡,站在它存在過的地方,它還會重來一遍;它會為你在那裡出現,等著你。所以,丹芙,你永遠不能去那兒。永遠不能。因為雖然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結束了——它還將永遠在那裡等著你。那就是為什麼我必須把我的孩子們全都弄出來。千方百計。”丹芙摳著指甲。“要是它還在那兒等著,那就是說什麼都不會死。”塞絲直盯著丹芙的臉。“什麼都不會死。”她說。“你從來沒有原原本本給我講過一遍。隻講過他們拿鞭子抽你,你就逃跑了,懷著身孕。懷著我。”“除了‘學校老師’沒什麼好講的。他是個小個子。很矮。總戴著硬領,在田裡也不例外。是個學校老師,她說。她丈夫的妹夫念過書,而且在加納先生去世後願意來經營‘甜蜜之家’,這讓她感覺良好。本來農莊裡的男人們能管好它,儘管保羅·F被賣掉了。但是正像黑爾說的,她不願意做農莊上唯一的白人,又是個女人。所以‘學校老師’同意來的時候她很滿意。他帶了兩個小子來。不是兒子就是侄子。我不清楚。他們叫他叔叔。舉止講究,仨人都是。輕聲說話,痰吐在手絹裡。在好多方麵都很紳士。你知道,是那種知道耶穌小名,可出於禮貌,就是當著他的麵也絕不叫出來的人。一個挺不錯的農莊主,黑爾說。沒有加納先生那麼壯實,可是夠聰明的。他喜歡我做的墨水。那是她的製法,但他更喜歡我攪拌的;這對他很重要,因為晚上他要坐下來寫他的書。是本關於我們的書,可是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我們隻想到,他問我們問題是出於習慣。他由帶著筆記本到處走、記下我們說的話入手。我一直覺得是那些問題把西克索給毀了。永遠地毀了。”她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