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慎(1 / 1)

直到一九四七年,博勒才相信戰爭已經結束,那之前他常常說:“那僅僅是宣傳,隻是用來欺騙黑人的謊言。”一九四七年,美國人開始拆除喬治五世公園裡的兵營,為此許多人感到失落。一個周日,我去找博勒,他一邊給我剪發,一邊說:“聽說戰爭結束了。”我說:“我也聽說了,可還是有些懷疑。”博勒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些人是宣傳的行家,但我是這樣看待的,如果他們要繼續打仗,就會保留這些兵營的。”“可他們拆除了兵營。”我說。博勒說:“確實。二加二等於幾?告訴我,等於幾?”我說:“四。”他若有所思地為我剪了會兒頭發。然後說:“好,我很高興戰爭結束了。”理完發,我一邊付錢一邊說:“你認為我們現在要做什麼?你覺得我們要去慶祝一下嗎?”他說:“彆著急,夥計。彆著急。這是件大事,我還得好好想想。”於是這事就不了了之了。我還記得那個晚上,當停戰的消息傳到西班牙港,人們瘋狂不已,街上就像在過狂歡節。一首新的卡裡普索小調不脛而走,街上的每個人都隨歌而舞:“日日夜夜,瑪麗·安小姐”“伴著男友漫步河邊。”博勒看著舞蹈的人們,說:“愚蠢!愚蠢!黑人怎麼這麼愚蠢?”我說:“可你沒聽見嗎,博勒先生?戰爭結束了。”他吐了口唾沫說:“你知道什麼?你去打仗了?”“可收音機已經播了,我也在報紙上看到了。”博勒大笑。他說:“任何人都會把你當孩子看。你自以為長大了,但你居然還相信報紙上的一切?”這話以前我也聽過。博勒活了六十歲了,他發現的唯一真理就是:不能相信報紙上的任何東西。這是他全部的哲學,但這並沒有使他高興。他成為這條街上最悲傷的人。我認為博勒生性就是悲傷的。十一年來,我每周至少見他一次,但確信從沒見他笑過,除了冷笑。他個子高挑,不胖不瘦,卻麵帶苦相,嘴角下撇,眉毛下掛,兩眼大而無神。令我吃驚的是,博勒不做理發師後還能維持生活。我猜他是一個登記在冊的搬運工,他的手推車是我見過的最小的。那不過是兩個輪子上架了一個小盒子,他獨自推著。那高大的身軀,帶著一副聽天由命、無所謂的架勢,讓你覺著他這麼做是何苦呢。小車上隻裝了兩三包麵粉或糖。每逢周日,博勒又變回理發師。如果他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事,那就是會理發。博勒經常對我說:“你知道塞繆爾嗎?”塞繆爾是我們這兒最成功的理發師。他很富有,每年都會花一周時間去度假,而且喜歡讓每個人都知道這事。我說:“是呀,我知道塞繆爾。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碰我的頭發。他根本不會理發,隻會在我頭上亂抓一氣。”博勒說:“你知道是誰教會塞繆爾理發的嗎?知道嗎?”我搖了搖頭。“我,是我教塞繆爾的。他剛開始學理發時,連自己的胡子還不會刮呢。他哭著求我說,‘博勒先生,博勒先生,教我怎麼給人理發吧,我求你了。’好,我教了他,瞧他現在怎樣了,嗯?塞繆爾是越來越發了,但我仍舊住在這間破爛的老房子裡。塞繆爾有一間專門理發的屋子,而我還得在那棵芒果樹下露天理發。”我說:“可是在外邊挺好的呀,比在悶熱的屋子裡坐著好。可是你為什麼平常不給人理發呢,博勒先生?”“哈,孩子,這是個大問題。事實是,我就是信不過自己。”“不對。你理發理得非常好,比塞繆爾強。”“我倒不是這個意思,孩子。當一個人坐在你麵前的椅子上,你呢又不喜歡這個人,手裡還捏著一把剃刀,這個時候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這些天,我隻在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給他理發,我可不願意隨隨便便給誰理發。”儘管在一九四五年時,博勒並不相信戰爭已經結束。但在一九三九年,他是最大驚小怪的人之一。當時西班牙港僅有的三份報紙,《特立尼達衛報》、《西班牙港新聞報》和《晚報》,他每期都買。戰爭爆發後,《晚報》開始發行特刊,他也買。那些日子裡,博勒老說:“有許多人自以為可以擺布彆人的生活,他們以為我們窮,我們就無知。可我偏不信這個邪,你們聽著,我會每天坐下來讀報紙,天天這麼做。”博勒對《特立尼達衛報》特彆感興趣,有段時間,他每天都要買下二十多份。《衛報》正舉行一種叫“失蹤的球”的有獎遊戲。他們在報上印出足球比賽的圖片,但不標出球的位置。你隻要用“X”標出球的位置,就有機會贏一大筆錢。標注這個失蹤的球便成了博勒最大的樂趣之一。起初每一周,博勒都很高興地給《衛報》寄上一份標有“X”的報紙。對我們大家來說,這是一周中最激動人心的事。哈特常說:“博勒,我打賭,你一旦贏錢了,就會忘了我們大家。你會離開米格爾街,在聖克萊爾大道買棟大房子,夥計,是吧?”博勒說:“不,我不會留在特立尼達,我想走,去美國。”博勒開始標兩份X圖了。然後三份、四份、六份。他沒有贏到一分錢,人卻變得越來越暴躁。他總是說:“你們聽著,這是一個巨大的惡作劇,那些辦報紙的家夥早就陰謀好了,他們已經定下了誰會拿這個獎,他們隻想把所有黑人的錢騙到手。”哈特說:“你不要灰心,再認真地試一次就行。”博勒買了一遝坐標紙,放在印著“失蹤的球”圖片的報紙上麵,然後在每條線的交叉處,他都標上一個X。為了做好這事,博勒不得不每周買一百到一百五十幾份的《衛報》。有時博勒會叫博伊、埃羅爾和我過去,說:“現在,孩子們,你們認為那個失蹤的球在哪兒?瞧,我要你們閉上眼睛,用這支鉛筆標出它的位置。”有時博勒會問我們:“這星期你們夢到過什麼沒?”如果你說你什麼都沒有夢到,博勒就會非常失望。我常常會編幾個說說,博勒就會來解夢,把它們和失蹤的球聯係上。大夥兒開始叫博勒“失蹤的球”。哈特常說:“瞧那丟了球的家夥。”有一天,博勒走進了《衛報》辦公室,在警察趕到之前,狠狠揍了一個助理編輯一頓。在法庭上,博勒說:“你們聽著,那個球根本就沒有失蹤,因為它從來就不在那兒。”博勒被罰款二十五元。《新聞報》登出一則消息:““失蹤的球”一案”“行凶者被罰”儘管博勒花了將近三百元試圖標中失蹤的球,但是連個安慰獎都沒得到。在法院結案後不久,博勒就停止了日常的理發,也不再看《衛報》。我記不得博勒為什麼不再看《晚報》了,但我知道他為什麼不再看《新聞報》。戰爭期間,西班牙港有一陣子出現了非常嚴重的住房緊缺。一九四二年,一名聲稱能救濟無房戶的慈善家出現了,他說他預備啟動一個建房互助計劃,願意參加這項事業的人,隻要存入兩百元作為基金,一年後他們就可不花一分錢得到一棟嶄新的房子。一些重要人物都支持這個新計劃,還舉行了許多的宴會,為這個項目打下一個美好的開端。這個項目投入了大量的廣告,據說有五六棟樓盤已經建成,並交付給了一些參加過宴會的人。報上刊登出多張人們手拿鑰匙開門並遷入新居的照片。博勒看了《新聞報》上的這些照片和廣告後,掏了兩百元。一九四三年,建房互助會的負責人失蹤了,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兩三千棟夢想中的住宅。博勒從此終止讀《新聞報》。那年十一月的一個周日,博勒向我們這幫坐在芒果樹下等著他理發的人宣布了一個聲明。他說:“現在我告訴大家一些事情。請上帝為我作證,如果我違背了我的誓言,那就讓我的兩隻眼睛瞎掉。聽著,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看報,哪怕我學會了中文,我也絕不看中文報紙,你們聽清了嗎?你們不要相信報紙上的任何東西。”當時他正在給哈特理發,哈特聽完後立刻站起身離開了。後來哈特說:“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想我們再也不能讓博勒理發了。你們明白,這家夥真的把我嚇著了。”我們不必好好琢磨哈特的決定,因為幾天後,博勒就來告訴我們說:“我會一個一個地拜訪你們這幫家夥,因為那將是你們最後一次看到我。”他看起來十分沮喪,我想他就要哭出來了。哈特說:“這下你要做什麼?”博勒說:“我要離開這個島,永遠不再回來。這兒到處是該死的騙子。”埃多斯說:“博勒,你會帶走小推車嗎?”博勒說:“不會,怎麼,你喜歡它?”埃多斯說:“我在想,對我來說,它似乎挺不錯的。”博勒說:“埃多斯,車歸你了。”哈特說:“你去哪兒,博勒?”博勒說:“以後就知道啦。”那天晚上,他離開了我們。埃多斯說:“你們認為博勒是瘋了嗎?”哈特說:“不。他是去委內瑞拉了。他之所以保守秘密,是因為委內瑞拉的警察不喜歡從特立尼達過去的人。”埃多斯說:“博勒真是個好人呀,他走了我很難過。你們知道,有些人還對博勒留下的小推車眼紅呢。”那天晚上很晚,我們去了博勒的小屋,把他留下的所有有用的物品都一掃而光,不太多,就一小塊油布,兩三把舊梳子,一把彎刀,一條板凳。我們都很傷心。哈特說:“這個國家的人對可憐的博勒的確不怎麼樣,我對他的離開沒有一點責怪。”埃多斯很實際地環顧房間,說:“但是,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夥計。”第二天下午,埃多斯宣布:“你們知道那輛小推車我換了多少錢?兩元!”哈特說:“這事你做得太他媽急了,知道不,埃多斯。”然後,我們看見博勒本人在米格爾街上走。哈特說:“埃多斯,你有麻煩了。”埃多斯說:“是他自己給我的,又不是我偷的。”博勒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更疲倦更沮喪。哈特說:“怎麼了,博勒?你創紀錄了,夥計。彆跟我說,你去了一趟委內瑞拉,又回來了。”博勒說:“該死的特立尼達人!該死的特立尼達人!我不明白為什麼希特勒不來這兒,炸死島上那些婊子養的。他炸錯人了,你們知道嗎!”哈特說:“坐下吧,博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博勒說:“現在不行。我有些事要先去辦一下。埃多斯,我的小推車呢?”哈特笑了。博勒說:“笑什麼,我不明白有什麼好笑的。小推車呢?埃多斯,你以為你能做出那樣的推車?”埃多斯說:“你的小推車,博勒?可是你已經給我了。”博勒說:“我要你把它還給我。”埃多斯說:“我把它賣了,博勒。瞧這兩元錢,是我賣了賺的。”博勒說:“你出手可真快,夥計。”埃多斯站了起來。博勒說:“埃多斯,有一件事我求你以後彆再做了。聽著,埃多斯,當我求你了,彆再找我理發了,我都不相信自己。去把我的那輛小推車買回來吧。”埃多斯嘟噥著離開了。“這個世界真可笑,還真有人把一輛小推車看得那麼重。它能跟我的藍色清潔車一樣嗎?”博勒說:“如果我能親手抓住那個拿了錢卻沒把我送去委內瑞拉的孬種,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你們知道那人乾了什麼嗎?他開著摩托艇帶我們兜了一晚上,然後把我們扔在了一片沼澤地,說到委內瑞拉了。我碰見一些人,就和他們說西班牙語,但他們搖著頭大笑。你們知道怎麼回事嗎?他還是把我們擱在特立尼達,隻不過距離拉布雷亞三四英裡。”哈特說:“博勒,你還不知道你有多幸運呢。有些這樣的人會把你殺了,然後拋屍野外,夥計。他們可不想給委內瑞拉的警察惹麻煩。要知道,去委內瑞拉是違法的。”打這之後,我們很少見著博勒。埃多斯設法找回了那輛推車,讓我轉交給博勒。埃多斯說:“你知道黑人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就過不好嗎?當時你也在場,他自己給我的,現在又讓我還給他。就給他吧,告訴他,埃多斯讓他見鬼去吧。”我對博勒說:“埃多斯說很抱歉,讓我把這輛小推車送回來。”博勒說:“你了解黑人是什麼樣的,他們拿彆人東西的時候手很快,輪到給彆人點什麼就不情願了。這就是黑人過不好的原因。”我說:“博勒先生,我也拿走了一件東西,但我送回來了。就是那塊油布,我拿給我媽了,可她讓我拿回來。”博勒說:“不要緊。對了,孩子,這些天誰給你理發的呀?你的頭看起來像隻雞窩。”我說:“是塞繆爾給我理的,博勒先生。我告訴過你,他根本不會理發。你瞧他把我的頭理成什麼了。”博勒說:“周日過來吧,我給你理。”我猶豫了。博勒說:“你在害怕嗎?彆傻了,我喜歡你。”於是周日我過去了。博勒說:“你的功課怎麼樣啊?”我不想說大話。博勒說:“我想讓你幫我做點事,但又不確定該不該找你。”我說:“交給我辦吧,博勒先生。我願意為你辦任何事。”他說:“不,彆急。等你下次過來時我再告訴你。”一個月之後,我又去博勒那兒,他說:“你識字嗎?”我向他保證說識。他說:“好吧。我要做一件秘密的事,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能保守這個秘密嗎?”我說:“是的,我能保守秘密。”“我這樣的老頭子也沒多少時日了,”博勒說,“我這樣孤零零的老頭子活著總該圖點什麼吧,所以我要告訴你下麵這件事。”“什麼事呀,博勒先生?”他給我剪頭發的手停下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打印的紙。他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問:“一張彩票。”“是的。你真聰明,孩子。的確是張彩票。”我說:“可是你讓我幫你做什麼呢,博勒先生?”他說:“首先你必須向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我向他作了保證。他說:“我想讓你幫我看看這張彩票是不是中了。”六周後開獎了,我去看博勒的彩票中了沒有,然後告訴他:“你的號碼沒有中,博勒先生。”他問道:“連二等獎也沒中嗎?”我搖搖頭。但博勒並不失望。“果然不出所料。”他說。差不多有三年的時間,這一直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在這些日子裡,博勒買了每一期的彩票,但沒有一張中過。沒有人知道這事,甚至連哈特和彆的人都對他說:“博勒,我覺得有件事你該去試一下。你乾嗎不去買買彩票?”博勒總回答:“我早就不乾這種事了,夥計。”一九四八年聖誕節期間,博勒的號碼中獎了。雖然不多,隻有三百元左右。我跑到博勒的屋子,對他說:“博勒先生,你中獎了。”博勒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預料,他說:“瞧,孩子,你現在倒是能耐大了。你可彆把我惹毛了,否則看我不揍扁你。”我說:“可你真的是中獎了,博勒先生。”他問:“你他媽的怎麼知道的?”我說:“我看報紙了。”一聽到這兒,博勒真的生氣了,他一把抓起我的衣領,尖聲嚷道:“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這個沒用的小雜種,絕不要相信報上的任何東西。”我隻能向特立尼達賽馬俱樂部核實。我告訴博勒:“這是真的。”可他拒絕相信我。他說:“這些特立尼達人就會撒謊、撒謊。他們就知道騙人。他們騙得了你,可騙不了我。”我把這事告訴了街上的人:“博勒徹底瘋了。這人中了三百元,可就是不信他中了。”一天,博伊對博勒說:“喂,博勒,你到底還是中了彩票呀。”博勒追著博伊,大吼道:“你這蠢貨,竟敢嘲笑一個可以當你爺爺的人。”再看見我時,他說:“你就是這樣保守秘密的?就這樣保守秘密?你們這幫特立尼達人怎麼都這樣,嗯?”之後博勒把他的小推車推到埃多斯屋前,說:“埃多斯,你不是想要我的小推車嗎?給你,拿去吧。”接著,他拿起彎刀把小推車砍得稀爛。他又對著我喊道:“人都以為我好愚弄。”然後他掏出彩票,把它撕碎,衝到我麵前,硬是把那些碎紙片塞到我的襯衣口袋裡。後來,他孤零零地在他的小屋裡待著,很少出門來到街上,也不再和誰說話。每月唯一出來的那次,就是去領養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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