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來了大兵(1 / 1)

愛德華是哈特的兄弟,多才又多藝。我總認為他疏遠我們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還常幫哈特喂牛,也像哈特一樣,看上去沉穩樂觀。他說他再也不玩女人了,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板球、足球、拳擊、賽馬和鬥雞上麵。這樣他就不覺得枯燥了。他也沒有什麼大誌向煩惱自己。和哈特一樣,愛德華也很崇尚美,但他並不像哈特那樣養各種羽毛美麗的小鳥。愛德華喜歡繪畫。他最愛畫的是一隻棕色的手握著一隻黑色的手。他要畫一隻棕色的手就隻是一隻棕色的手,沒有明暗麵什麼的。他畫的大海就是一片藍色,群山就是一片綠色。愛德華會自己把畫裝裱起來,加上紅色的畫框。他的作品在一些大商店,比方說薩弗托利、福格蒂和約翰遜都有賣。但對米格爾街來說,愛德華卻是個危險分子。他要是看見摩根太太穿著新衣服,就會說:“嘿,摩根太太,你穿的這件衣服真漂亮,不過我想上麵還可以加個裝飾。”他要是看見埃多斯穿著新襯衫,就會說:“啊哈,埃多斯,你穿了新襯衫呢,夥計。你最好在上麵寫個名字,否則被人拿走了你都不知道。我替你在上麵寫個名字吧。”就這樣,他毀掉了許多衣服。他還有個習慣,就是把他畫了圖案的領帶拿來送人。他常說:“我有件東西要送你,拿到後彆忘了用在身上。我是因為喜歡你才給你的。”要是那人沒打他送的領帶,他就會大發雷霆。“黑人真沒良心。聽著,那夥計沒有打我送的領帶。我坐車到城裡,進約翰遜商店,找到男士服務部,碰上一個姑娘,買了一條領帶,然後我再坐車回來,走進房間,拿起畫筆,打開顏料瓶,把筆蘸上顏料,再在領帶上畫。我花了兩三個小時去畫,忙乎了這半天,那家夥卻不打那領帶。”除了繪畫,愛德華還張羅了其他許多事情。我到這條街上沒幾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愛德華說:“昨天晚上我搭公共汽車從科克裡特回來,路上聽見汽車輪子碾在螃蟹背上的聲音。你們知道那個附近有椰子樹和沼澤地的地方嗎?那地方滿地都爬著螃蟹。有人說這些螃蟹甚至還往椰子樹上爬呢。”哈特說:“滿月前後確實會有許多螃蟹出來。我們今晚就去抓愛德華看到的那種螃蟹。”愛德華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最好再帶上些小家夥,那個地方螃蟹多極了,他們就是撿也能撿到很多。”於是我們這些小男孩被召集到了一起。愛德華說:“哈特,我想到一件事。要是我們帶上把鐵鍬,抓起螃蟹來不是更容易嗎?那地方螃蟹多得不得了,有時候隻要一鏟就行了。”哈特說:“好哇。我們去牛棚取鐵鍬。”愛德華說:“差不多了。不過,你們穿的鞋子是不是都夠牢呀?你們最好穿牢一點的鞋子,那些螃蟹可不是鬨著玩的,一個不小心,它們就會把你們的大腳趾鉗跑的,到時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哈特說:“我就用上我打掃牛棚時穿的護腿。”愛德華說:“我們最好再戴上手套。我認識一個人,有一天他正抓螃蟹呢,突然發現他的右手離開他走了。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有四五隻螃蟹把他的那隻手鉗跑了。那老兄急得大跳大叫。所以我們還是小心點為好。你們這群小家夥要是沒有手套的話,就用些布把手裹上。這樣就沒事了。”那天深夜我們一起爬上去科克裡特的公共汽車。哈特和愛德華都穿著護腿,我們其他人拿著彎刀和棕色的大麻袋。哈特帶的那把鐵鍬還散發著牛棚的臭味,車上的人都捂住了鼻子。哈特說:“就是要讓他們聞聞。他們嫌牛身上的氣味,但都還要喝牛奶。”車上的人瞥了一眼護腿、彎刀、鐵鍬和麻袋,便把目光移開了。他們停止了談話。售票員沒有讓我們買票。車上靜悄悄的,還是愛德華首先打破了沉默。愛德華說:“我能不用彎刀就不用。殺生總歸不太好。最好抓活的放進麻袋裡。”許多人在下一站下了車。汽車開到穆庫拉普路時,上麵隻剩下了我們。售票員站在車廂前頭和司機說話。快到科克裡特終點站時,愛德華突然說:“哦,天哪,我想我忘了一件事情。我們到時候總不能讓公共汽車把螃蟹拖回去吧。我得去打個電話叫輛搬運車。”他提前一站下了車。我們在皎潔的月光下走了一段路,然後離開馬路爬到了下麵的沼澤地裡。一陣微風從大海那邊吹來,到處都彌漫著海水的陳腐氣味。椰子樹下一片漆黑。我們又往裡走了一小段。一片雲遮住了月亮,風也停了。哈特喊了一聲:“你們小家夥沒事吧?小心腳啊。我可不想你們中哪個回家時隻剩了三個腳指頭。”博伊說:“怎麼我沒看見有螃蟹呀。”十分鐘後愛德華追上了我們。他說:“你們裝滿幾袋了?”哈特說:“看來有人先我們一步,把螃蟹抓光了。”愛德華說:“瞎說。你沒看見月亮還沒出來嗎?我們在這裡等一會兒,等月亮出來了,螃蟹就會出來的。坐下,孩子們,我們等一會兒。”有半個小時,月亮都被雲彩遮著。博伊說:“我有點冷,想回家。我看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螃蟹。”埃羅爾說:“彆聽博伊的。我知道他。他是怕黑,怕螃蟹咬他。”就在這時,我們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的響聲。哈特說:“好像是搬運車來了。”愛德華說:“不是搬運車。我從山姆那裡約了一輛大卡車。”我們默不作聲地坐等月亮出來。突然有十幾支手電筒朝我們照來。有人吼道:“彆惹事兒。你們哪個要是耍滑頭,就狠狠挨頓揍。”我們發現圍著我們的好像是一隊警察。博伊哭了起來。愛德華說:“有人在打老婆,有人在破門偷東西。你們警察有時間怎麼不去做點正經事?來這兒消遣嗎?”一個警察說:“你說什麼呢?是想讓我在你嘴裡吐口痰嗎?”另外一個警察說:“袋子裡裝的是什麼?”愛德華說:“隻是螃蟹。我說,你們可得小心點。這些螃蟹可大了,它們會把你們的手咬掉的。”沒人敢往那些袋子裡看一眼,有一個肩章上帶很多條道道的人說:“這些日子你不管問壞人什麼話,他都有辦法應對,就像美國佬一樣。”一個警察說:“他們帶著口袋、彎刀、鐵鍬和手套。”哈特說:“我們在抓螃蟹。”那個警察又說:“用鐵鍬抓螃蟹?呦,新鮮呀。你們聽說過用鐵鍬抓螃蟹的嗎?”我們費了番口舌才讓那些警察相信了我們的話。那個頭頭說:“我真想把那個打電話來的狗崽子揍一通,他說你們要殺人。”那幫警察終於離開了。天太晚,我們沒趕上末班車。哈特說:“我們最好等一下愛德華約的那輛卡車。”愛德華說:“我有一種預感,那車不會來了。”哈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慢慢說道:“愛德華,你哪裡是我的親兄弟,你簡直就是個狗娘養的。”愛德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笑了起來。後來打仗了。希特勒入侵了法國,美國人入侵了特立尼達。茵維德大人編了一首很流行的小調:“我和體麵的老婆過得心滿意足”“直到來了美國兵毀了我的生活。”有史以來第一次,特立尼達人人都有了工作。美國人付的工錢相當豐厚。茵維德唱道:“父親、母親和女兒”“都在為美元工作!”“這塊土地上的貨幣!”“是美國幣!”愛德華丟下在牛棚的工作不乾了,他在查瓜拉馬斯的美國人那裡找了份差事。哈特說:“愛德華,我覺得你這麼做是很愚蠢的。美國人不會永遠待在這裡的。現在為了掙上一筆不顧一切,三四年後會沒飯吃,這樣做是很不明智的。”愛德華說:“這場戰爭看來要打很長時間。美國人可不像英國人,這你們是知道的。雖然他們讓你玩命乾活,但他們真的會給報酬。”愛德華把他的那一部分牛賣給了哈特,這標誌著他開始和我們疏遠。愛德華完全向美國人投降了。他穿起了美國式樣的衣服,嚼起了口香糖,講話也儘量往美國腔上靠。除了周日,平時我們很少能看見他,他讓我們感到渺小和自卑。他對衣著越來越講究,還戴了一條金項鏈,並且學著網球運動員的樣子戴起了護腕。護腕這東西才剛剛在西班牙港的時髦年輕人當中流行起來。愛德華並沒有放棄繪畫,但也不再主動為我們畫畫了。我想這點對大多數人來講倒是個解脫。他參加了一個什麼廣告海報比賽,但連個安慰獎都沒得到,然後他真的對特立尼達生氣了。有個周日他說:“我真傻,我乾嗎要把自己兩隻手畫的東西給特立尼達人去評判。他們懂什麼?換作是在美國,情況可就不同了。美國人才是人,才是真正在行的人呢。”聽愛德華講話的口氣,你會覺得美國是個巨人居住的龐大國家。這些巨人住在碩大無比的房子裡,開著世界上最大的汽車。愛德華常常說:“瞧瞧米格爾街這副模樣。美國可沒有這麼窄的街道。這條街在美國隻夠做人行道。”一天晚上我和愛德華一起去碼頭,那是美國兵營的所在地。隔著鐵絲網能看見一個露天電影院的巨大屏幕。愛德華說:“你想想,他們在特立尼達這麼個破地方都能造出這樣的電影院,在美國的電影院就可想而知了。”我們又朝前走了一陣子,來到一個崗亭前,裡麵站著個哨兵。愛德華用他最好的美國口音說:“大兵,有情況嗎?”我沒想到那個戴著頭盔、麵相很凶的哨兵竟回答了愛德華的話,而且沒用多久愛德華就和他聊得火熱,兩人嘴裡的臟話一個比一個多。回到米格爾街後,愛德華變得趾高氣揚,他對我說:“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知道我和美國人的交情。”他碰見哈特時又說:“那天晚上我和一個非常要好的美國朋友聊天,他對我說一旦美國人介入,這場戰爭就會馬上結束的。”埃羅爾說:“我們可不想這樣贏。隻要大家選安東尼·艾登大人當首相,戰爭就會很快結束的。”愛德華說:“閉嘴,小東西。”然而愛德華最大的變化,要數又開始談論女人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說他和女人再也沒有瓜葛了。他說很久以前他的心曾被女人傷透了,那時他發過誓。不過到底是怎麼個傷心事大家也不清楚。可是現在每逢周日,我們看見愛德華時,他總要說:“你們應該到那個基地上看一看,那裡的女人可機靈啦,哪像特立尼達的女人那麼笨。那兒都是些時髦女人,檔次高著呢。”我記得埃多斯這麼說了一句:“你彆想入非非了,那些娘們兒不會和你有什麼瓜葛的。她們隻需要那些個頭很大的美國佬。沒你的事。”愛德華罵了一聲埃多斯“小蝦米”,便怒衝衝地走了。他開始練習舉重,在這方麵,他又跑在了時尚的前頭。我不知道那時特立尼達發生了什麼,但所有的年輕人都對健美產生了興趣,幾乎每個月都有健美比賽。哈特總安慰自己說:“彆慌。不過是一眨眼就過去的事情,我見多了。他們說是在練肌肉,等冷靜下來就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被他們稱作肌肉的東西將來都會變成脂肪的。”埃多斯說:“我還沒見過這麼滑稽的場麵呢。現在在菲利浦街的乳品店裡,到處都能看見一隊隊黑乎乎的男人坐在櫃台前大瓶大瓶地喝著白牛奶。為了炫耀粗壯的胳膊,他們都穿著無袖運動衫。”過了不到三個月,愛德華穿著一件無袖運動衫出現在我們中間。他變得比以前結實多了。很快,他談起了基地上那些追求他的女人。他說:“我不知道她們看上我什麼了。”有人建議組織一次當地人的才藝表演,愛德華說:“彆笑死人了。特立尼達有什麼懂才藝的人?”第一場演出在電台轉播了,我們大家在埃多斯的屋裡收聽了整個過程。愛德華始終笑個不停。哈特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唱唱看?”愛德華說:“給誰唱?特立尼達人嗎?”哈特說:“幫他們一把吧。”出乎大家的預料,愛德華還真的唱了起來。終於,哈特忍無可忍地說:“我再也不能和愛德華住一間屋了,我想他該搬出去住了。”愛德華真的搬出去了,但搬得並不太遠,還是在米格爾街上。他說:“這也不錯。我受夠了牛臊味。”愛德華參加了一次當地的才藝表演。我們本都指望他多少會得個獎。那次演出是由一家餅乾公司讚助的,我記得比賽的第一名得到了一筆錢。“他們還給另外幾個人發了三十一分錢一包的餅乾。”哈特說。愛德華也得到了一包餅乾。他沒把餅乾帶回家,而是把它扔了。他說:“我把它給扔了。我為什麼要把它扔了?這正是我要告訴你們的。特立尼達人不識貨。他們生來就笨頭笨腦。在基地,美國人都求我給他們唱歌。他們知道什麼東西好,什麼東西次。那回我在基地一麵乾活一麵唱歌,上校走過來說我嗓子真好。他還邀我去美國呢。”哈特說:“那你為什麼不去呢?”愛德華惱怒地說:“總得給我點時間吧!我總得等一等看一看再作決定吧!”埃多斯說:“那些追求你的娘們兒怎樣啦?她們是追上你了呢,還是把你晾在一邊了?”愛德華說:“喂,聽著,我可不想跟你過不去。你還是饒了我,把嘴閉上吧!”愛德華帶美國朋友上家裡來時總是裝作不認識我們。他和那些美國人走在一起時,老學他們的樣子把手臂晃來晃去,看上去活像隻大猩猩,特彆滑稽。哈特說:“他把掙來的錢都花在了朗姆酒、薑汁酒上,去討好那些美國人。”我猜,我們都多少有點妒忌他。哈特開始放話說:“找份和美國人一起工作的差事並不難。我隻是不想讓彆人管著罷了,就是這樣。我喜歡自己當頭頭。”愛德華已經很少和我們混了。一天他拉長著臉找到我們,說:“哈特,我好像得結婚了。”他說這話時操著特立尼達口音。哈特看上去有點犯愁。他說:“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非得結婚不可?”“她懷孕了。”“這叫什麼話。要是個個都因為女人懷孕了就結婚,那不是亂套了嗎?你是想和特立尼達人不同,但這又能怎麼樣呢?這樣你就會成為美國人啦?”愛德華把他那條美國式的緊身褲往上拉了一下,又像美國演員一樣做了個鬼臉。他說:“你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不是嗎?那姑娘與眾不同。當然我以前也談過一兩次戀愛,可這個妮子不一般。”哈特說:“她靠得住嗎?”愛德華說:“靠得住。”哈特說:“愛德華,你是個大人了。要不要和這個姑娘結婚,你應該自己拿主意。你為什麼要過來讓我逼著你和她結婚呢?你是個大人。你不一定非得征得我的同意後再做這做那嘛。”愛德華離開後,哈特說:“每次愛德華到我麵前說謊時,他都像個小孩子。他瞞不了我。他要是和這個姑娘結婚——雖然我沒見過她,也覺得這小子會後悔的。”愛德華的妻子是個高個子白皮膚的女人,身材很瘦,麵色很蒼白,總像有病似的。她每走一步似乎都很吃力。愛德華把她護得特彆嚴,從不把她介紹給我們。街上的女人們說三道四起來嘴巴可真夠快的。摩根太太說:“那女人生來就是個惹禍的。我真為愛德華感到難過。他這是給自己找麻煩。”巴庫太太說:“她算是現代女子,光想讓丈夫白天工作,回到家還要做飯、洗衣服和打掃房間,她們自己隻知道塗脂抹粉,扭著屁股招搖過市。”哈特說:“她哪兒懷孕了?我怎麼看不出來?”愛德華已經徹底從我們這個圈子裡脫離出去了。哈特說:“都是她害的。”一天哈特衝著馬路對麵的愛德華說:“喂,過來一下。”愛德華沉著個臉,用特立尼達腔問道:“什麼事情?”哈特笑了一下說:“那孩子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出世?”愛德華問:“你問這個乾什麼?”哈特說:“要是我對自己的外甥都不關心,豈不是要叫彆人笑話我這個當舅舅的。”愛德華說:“她不生孩子。”埃多斯說:“這麼說,是她編的謊嘍?”哈特說:“愛德華,你撒了謊。你起先說她懷孕了。其實她沒有懷孕,你是知道這點的。她根本就沒有對你說她懷孕了,這一點你也很清楚。你要是想和那個女人結婚就結好了,乾嗎要撒謊呢?”愛德華看上去很傷心。“實話對你們說吧,我想她生不出孩子。”當這個消息傳到街上那些女人的耳朵裡後,她們說的話和我母親說的一樣。她說:“你們在哪裡見過臉色潮紅又蒼白的人能生孩子的?”儘管我們沒有證據,儘管愛德華家裡還有美國人的喧鬨聲,我們還是感到愛德華和妻子的關係有點兒不對勁。有一個星期五,天快黑的時候,愛德華跑到我這兒說:“放下你讀的那些愚蠢的東西,找個警察來。”我說:“警察?我現在怎麼去找警察?”愛德華說:“你會騎車嗎?”我說:“會。”愛德華說:“你有車燈嗎?”我說:“沒有。”愛德華說:“拿著這輛車,沒燈就湊合著騎吧。你一定要找到警察。”我說:“我找到警察後,對他說什麼呢?”愛德華說:“她又要自殺了。”我還沒騎到阿裡亞皮塔街就碰上了警察,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其中一個還是警官。他說:“你想跑哪兒去,嗯?”我說:“我就是來找你們的。”另一個警察笑了起來。那警官對他說:“他還挺機靈,我想法官聽了這話也會喜歡的。挺新鮮,我也愛聽。”我說:“快走吧,愛德華的老婆又要自殺了。”那警官說:“哦,愛德華的老婆怎麼總要自殺?”說完他大笑起來,接著又說:“這位愛德華夫人又要在哪兒自殺?”我說:“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米格爾街上。”那警察說:“你瞧他,真是挺聰明的。”那警官說:“是挺聰明。想讓我們把他擱這兒,去找那個又要自殺的人!誰會聽這小家夥胡說八道!你的自行車執照呢?”我說:“我說的是真話。我陪你們一起去,把那座房子指給你們看。”愛德華正在等我們。他說:“怎麼這麼長時間就隻找來兩個警察。”那兩個警察隨愛德華進了屋,人行道上聚集了一小堆人。巴庫太太說:“我早就料到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個結局的。”摩根太太說:“生活真有意思,要是我也像她一樣不能懷孕就好了。哪有女人生不了孩子就要自殺的道理。”埃多斯說:“你怎麼就知道她是因為這個原因要自殺的呢?”摩根太太抖了抖肥厚的肩膀。“那還會為了什麼?”從那時起,我開始同情愛德華了,因為街上的那些男人和女人都不給他個澄清事實的機會。不論愛德華在家裡為美國人舉辦多少大型的聚會,隻要埃多斯喊上兩句,他的情緒便會受到影響——“夥計,你為什麼不把你老婆帶到美國去?你知道,美國醫生可神了,什麼病都能治好。”要是巴庫太太建議她去阿裡亞皮塔街頭上的加勒比醫院驗驗血,愛德華的情緒也會受到影響。愛德華家裡的聚會越來越野,也越來越奢侈了。哈特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愛德華這樣隻會害了自己。”聚會當然沒有使愛德華的妻子高興起來。她看上去還是很虛弱,脾氣還是那麼不好。現在我們有時能聽見愛德華扯大嗓門和她吵架的聲音。這可不是我們街上常見的那種兩口子間的爭吵。愛德華的口氣聽起來很凶,但實際上都在竭力取悅妻子。埃多斯說:“我倒希望我娶的女人能那樣。夥計,要是我的話,會好生揍她一頓,把她調教得像竹竿一樣筆直。”哈特說:“愛德華是自作自受。我相信他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真是愚蠢。”哈特和埃多斯以及其他大人物還能和愛德華說得上話,要是他們想說的話。可如果是我們這些孩子要和他搭訕,他非但沒有耐心,反而威脅要打我們,所以我們總是離他遠遠的。可每次愛德華經過時,博伊總要大著膽子用美國口音傻乎乎地說:“大兵,有情況嗎?”這時愛德華便會停下來,狠狠地盯著他,然後向他猛衝過來,嘴裡還大罵著。他常說:“你們看特立尼達的小孩都成啥樣了?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屁股欠揍,是吧?”一天,愛德華抓住博伊,揮起鞭子就打。每打一鞭,博伊都要喊:“彆打了,愛德華。”可愛德華越打越狠。這時哈特跑了過來,說:“愛德華,快把那孩子放下,否則這街上要出大麻煩的。把他放下,聽見沒有?你知道,我可不怕你的粗胳膊。”街上的男人看不下去了,紛紛上來勸阻。博伊脫身後對愛德華大嚷:“你有本事就自己生個孩子來打啊。”哈特說:“博伊,你再說我就打你的屁股。埃羅爾,去給我折根結實的樹枝來。”那個消息是愛德華本人說出來的。他說:“她離開我了。”說話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埃多斯說:“我真替你難過,愛德華。”哈特說:“愛德華,你這孩子啊,不是你的,強求不來的!”愛德華好像並沒有聽。埃多斯得寸進尺地說道:“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我覺得男人不該娶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愛德華說:“埃多斯,閉上你的小貧嘴。你也一樣,哈特。彆在那兒假惺惺。我知道你們有多難過!你們明裡裝難過,其實還不是在笑話我。”哈特說:“誰在笑話你?你有火要發,衝彆人發去,彆衝著我來。跑了老婆的男人也難怪會這樣。茵維德的小調怎麼唱的——“我和體麵的老婆過得心滿意足”“直到來了美國兵毀了我的生活。”這不怪你,得怪美國佬。”埃多斯說:“你知道她跟誰跑了?”愛德華說:“我是對你說過她和彆人跑了嗎?”埃多斯說:“沒有,你沒說過,這隻是我的感覺。”愛德華傷心地說:“沒錯,她是跑了。和一個美國兵。我還給那家夥喝過好多朗姆酒呢。”沒過幾天,愛德華便到處放風說:“這是件好事。我可不想討個不會生孩子的老婆。”現在沒人再嘲笑愛德華的一些美國做派了,我想我們都很樂意他回到我們的隊伍中來。可他對此興趣不大。我們很少在街上看見他,他隻有在不工作時才出來散散步。哈特說:“他被迷住了,在找她。”在茵維德大人編的那首小調中,歌手的妻子被美國人搶走了,當他懇求她回到他的身邊時,她唱道:“茵維德,我心意已變,”“我和一個美國兵同居了。”這首小調成了愛德華遭遇的真實寫照。一次他怒氣衝衝地走了回來,看上去氣色很不好。他說:“我這就離開特立尼達。”埃多斯說:“你去哪兒?去美國嗎?”愛德華差點沒給他一記耳光。哈特說:“你是想就這麼讓一個女人毀掉你的生活嗎?彆做得好像你是天底下頭一個碰到這種事的男人。”可是愛德華根本聽不進去,執意要走。到了月底,他把房子賣了,離開了特立尼達。我想他是去了阿魯巴,要不就是庫拉索,在一家荷蘭的大石油公司工作。幾個月之後,哈特說:“你們猜我聽到了什麼?愛德華的老婆給她的美國佬生了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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