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生來就注定是國內地方街道委員會活躍而重要的成員。是殘酷的命運將他安排到了這個城市。他是天生的導遊,哲學家,可以和任何駐足聆聽他的人做朋友。戰前一兩年,我來到西班牙港後,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就是泰特斯·霍伊特。父親去世後,母親把我從查瓜納斯鎮接過來,我們乘坐火車再換汽車來到米格爾街。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城裡的汽車出行。我對母親說:“媽,你看,他們忘了按鈴了。”母親說:“該死的你要是敢按鈴,就給我下車走回家去,聽見了嗎?”過了一會兒,我說:“媽,看,大海!”汽車裡的人大笑。母親簡直怒不可遏。第二天一早,母親對我說:“現在給我好好聽著,我給你四分錢,你去米格爾街街角的那家商店買兩塊一分錢一塊的麵包,再買一分錢的黃油,然後趕快回來。”我找到那家店,買了麵包和黃油,就是那種紅色的、有點鹹的黃油。然後,我找不著回家的路了。我發現大約有六條叫米格爾的街,但似乎沒有一條上有我家那樣的房子。我來來回回走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我開始大哭。我坐在人行橫道上,鞋子也讓溝裡的水弄濕了。我身後的院子裡有幾個姑娘正在玩,我看見她們後還是不停地哭,一個穿粉紅外衣的女孩走過來問:“你為什麼哭?”我說:“我迷路了。”她把兩手放我肩上說:“彆哭,你知道你住哪兒嗎?”我從襯衣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條給她。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身穿白色短褲和白襯衫,樣子有些滑稽。他問:“他為什麼哭?”聲音粗啞,但很有趣。那女孩告訴了他。他說:“我帶他回家吧。”我讓那女孩也一塊兒走。他說:“對,你最好向他母親解釋一下。”那女孩說:“好吧,泰特斯·霍伊特先生。”那是我剛認識泰特斯·霍伊特那會兒發現的最有趣的事之一。那女孩稱呼他為“泰特斯·霍伊特先生”,不是泰特斯,也不是霍伊特先生,而是泰特斯·霍伊特先生。後來我才發現每個認識他的人都這麼叫他。我們到了家,那女孩向我母親解釋了情況,我母親卻為我感到難為情。然後那女孩離開了。泰特斯·霍伊特先生看著我,說:“他看起來像個挺聰明的孩子。”母親用嘲諷的口氣說:“像他父親。”泰特斯·霍伊特說:“喂,年輕人,如果買一條半鯡魚要花一分半,那買三條鯡魚需要多少錢?”即使在鄉下,在查瓜納斯,我們都知道答案。我脫口而出:“三分。”泰特斯·霍伊特吃驚地打量著我。他告訴我母親:“這個孩子聰明伶俐,太太,您應該多費點心,送他去一所好學校,給他吃好的,好讓他好好學習。”我母親沉默不語。泰特斯·霍伊特離開時還說:“保重!”這是有關他的第二件趣事。母親狠狠揍了我一頓,還說揍我不是因為我迷了路,而是因為我在陰溝裡弄濕了鞋。那天事後,我便繞著院子,用我自己的調子邊跑邊說:“保重!保重!”那天晚上,泰特斯·霍伊特又來了。母親似乎不太理會。泰特斯·霍伊特問我:“你識字嗎?”我說識。“寫呢?”我說可以。“好,瞧著,”他說,“拿些紙和筆來,我說你寫。”我說:“紙和筆?”他點點頭。我跑到廚房說:“媽,你有紙和筆嗎?”母親說:“你以為我是什麼?開小店的嗎?”泰特斯·霍伊特大聲說道:“是我要的,太太。”母親不情願地應道:“哦。”她說:“在我衣櫃最底下的抽屜裡有個錢包,那裡麵有支筆。”她又從廚房的架子上拿給我一本抄寫本。泰特斯·霍伊特先生說:“現在,小夥子,寫吧。把這個房子的地址寫在右上角,下麵寫上日期。”然後他問:“你知道我們要把這封信寫給誰嗎,孩子?”我搖搖頭。他說:“哈,孩子!哈!我們寫給《衛報》,孩子。”我說:“是《特立尼達衛報》嗎?那份報紙?什麼,我寫給《衛報》!可隻有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才能給《衛報》寫信。”泰特斯·霍伊特微笑著說:“所以才讓你寫,是要讓他們吃一驚。”我說:“我給他們寫什麼呢?”他說:“你現在寫。就寫,‘致《特立尼達衛報》編輯。親愛的先生,我隻有八歲(您幾歲了?不過,這不要緊),昨天我母親讓我去城裡采購。親愛的編輯,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大都市裡徜徉——拚作p-e-r-e-g-r-i-n-a-t-i-o-n,不幸的是,我偏離了母親指給我的線路……’”我說:“哦,天哪,泰特斯·霍伊特先生,你是從哪兒學到這麼多大詞的?你確信這些拚寫沒有錯嗎?”泰特斯·霍伊特笑了。“我花了一下午構思這封信。”他說。我寫道:“……在這種絕望的情形之下,我被一位米格爾街的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所救。這隻能說明,親愛的編輯,在這個世界上,善良是人類尚未泯滅的品質。”《衛報》從未發表這封信。當我再一次見到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時,他說:“好啦,彆在意。有一天,孩子,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刮目相看,並讓他們關注我說的每一個詞,等著瞧吧。”他在離開前說:“你喝牛奶嗎?”他說服了我的母親讓我每天喝半品脫牛奶。牛奶對大腦有好處。我人生中最遺憾的一大事情,就是沒有實現泰特斯·霍伊特對我的學業寄予的厚望。我至今仍然對他的關心心存感激。他的觀點有時候會與我母親的發生衝突,蜘蛛網的事情就是一例。博伊,那個我迅速結交上的朋友,正教我騎車,而我從車上摔下來,小腿脛骨受到嚴重損傷。我母親嘗試用煙熏的蜘蛛網蘸朗姆酒治療我的傷口。泰特斯·霍伊特嚇壞了。“您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嗎?”他嚷道。我母親說:“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我真誠地請求你先管好自己的事,等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再聽你教訓吧。”泰特斯·霍伊特拒絕被奚落,他說:“快帶孩子去看醫生。”我看著他們爭吵,不在意任何一方的話。最後我去看了醫生。泰特斯·霍伊特再次出現時有了一個新的角色。他告訴我母親:“這兩三個月,我在紅十字會學習了急救課程,讓我替你包紮孩子的腳吧。”這實在讓我驚恐不已。後來有一個月左右,米格爾街的人都知道早上九點我會準時發出尖叫聲。泰特斯·霍伊特喜愛這活兒。這一切都為了解這個人的本性提供了線索。下一步就很順理成章了。泰特斯·霍伊特開始教書了。和所有偉大的事業一樣,它是從小處做起的。他決定參加倫敦大學函授課程的文學學位考試。他開始自學拉丁語,而且在學到一點後迅速教給我們。他召集了我們三四個人,在他家的陽台上授課。他院子裡養著雞,那地方臭氣熏天。拉丁語課程沒有持續多久。到第四種變格,我和博伊、埃羅爾開始質疑,都是泰特斯·霍伊特不太喜歡的那種提問。博伊說:“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我認為你這些全是瞎編的,你知道,你一邊講一邊編。”泰特斯·霍伊特先生回答:“可我告訴你,我沒有編。你瞧吧,白紙黑字寫著的。”埃羅爾說:“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我感覺是有個人坐上一天胡編亂造,然後讓彆的人來學。”泰特斯·霍伊特問我:“bellum這個詞的賓格單數是什麼?”我覺得自己很壞,因為我要背叛泰特斯·霍伊特了。我說:“泰特斯·霍伊特先生,在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如果有人問你這個問題,你會有什麼感覺?”然後博伊問:“泰特斯·霍伊特先生,奪格是什麼意思?”因此,拉丁語課結束了。但是,無論我們怎麼嘲笑泰特斯·霍伊特,我們都不能否認他是個有學問的人。哈特常常說:“那個男人,是個思想家。”泰特斯·霍伊特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有時也有危險的事。哈特說:“你知道嗎,我認為泰特斯·霍伊特不喜歡上帝。”泰特斯·霍伊特會說:“真正重要的是信念。瞧,我相信,如果我現在把從口袋裡拿出的自行車燈安裝到什麼地方去,確確實實地相信它並對它祈禱,我期望的事就會成真。這就是我的信仰。”此時他會起身離開,也不忘了說聲“保重”。他習慣衝我們說:“大家安靜一下。我剛才一直在思考,來聽聽我思考了什麼。”一天他衝過來說:“我在思考這場戰爭該怎麼結束。如果歐洲能沉陷五分鐘,那麼所有的德國人都會被淹死——”埃多斯說:“可英國人也會被淹死。”泰特斯·霍伊特表示認同,他看起來很悲傷。“我瘋了,”他說,“我瘋了。”他茫然地離去,嘴裡自言自語,還不停地搖著頭。一天,我們正在談論巴巴多斯對特立尼達的板球比賽,他騎著車來到我們跟前。局勢對特立尼達不利,我們都很焦急。泰特斯·霍伊特衝過來就說:“安靜。我剛才一直在思考。瞧,孩子們,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根本就不真實?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有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腦,而你們卻在思考著彆人的事情?就像我這樣,有個世上無雙的大腦,卻在思考你們這幫人,思考戰爭和這些房子還有港口的船隻。這一點你們想過嗎?”他從沒對教書失去興趣。我們經常看見他隨身攜帶著那些大部頭書走過。都是關於教育的書。泰特斯·霍伊特常常說:“夥計,這是科學。特立尼達的問題就是老師們沒有科學的教學方法。”他還說:“夥計們,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就是讓年輕人的頭腦得到訓練。好好想想,想想吧。”後來的事很快就表明,無論我們對教書這事有什麼樣的想法,泰特斯·霍伊特已經專心致力於訓練我們的大腦了。他組織了米格爾街文學和社會青年俱樂部,還讓這個俱樂部並入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青年協會。我們常常聚在他家,那裡總是有各種食品和飲料。牆上掛滿了名言警句,一些是打印的,一些是從雜誌上剪下來貼在硬紙板上的。我還注意到一件了不起的東西,就是“時間表”。從中我了解到,泰特斯·霍伊特早上五點半起床,讀一些希臘哲學家的書到六點,再花十五分鐘洗澡和鍛煉,花五分鐘讀晨報,十分鐘吃早飯。總而言之,這真是令人敬畏的行為。泰特斯·霍伊特說:“如果我遵照這個時間表,三四年內我就將成為一個有學問有修養的人。”米格爾街俱樂部沒有維持多久。是泰特斯·霍伊特的錯。任何有正常思維的人都不會讓博伊做秘書。博伊把時間光花在記錄到場人的名字上了。而且我們大家不得不進行寫和讀的活動。米格爾街文學和社會青年俱樂部最終變成了電影批評家聚會的場所。泰特斯·霍伊特說:“不行,夥計,我們不能讓你們這些孩子整天談論電影,我必須給你們找點宣傳的工作。”博伊說:“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我們要宣傳乾什麼?那是德國人的事。”泰特斯·霍伊特笑了。“那不是這個詞的正確含義,孩子。我的做法才是它真正的含義。孩子,是教育使我知道了這些。”博伊作為我們的代表被派去參加青年協會的年會。博伊回來後說:“那個青年協會糟糕透了,儘是一幫老家夥。”可口可樂、糕點和冰激淩的吸引力漸漸消失,有一些人開始逃會了。為保住俱樂部,泰特斯·霍伊特使出最後的努力。有天他說:“下周日,俱樂部將去參觀喬治堡。”反對聲響成一片。泰特斯·霍伊特說:“瞧,你們這些人就是不關心祖國。你對喬治堡了解多少?你們沒有一個人了解這個地方。但是,夥計們,這是曆史,你們的曆史,你們必須了解這樣的曆史。你們必須記住,今天的男孩女孩就是明天的男人女人。你們知道嗎,古羅馬人有句名言,叫思想健康才能身體健康,我認為我們應該去喬治堡。”仍然沒人響應。泰特斯·霍伊特接著說:“在喬治堡頂上,有一條小溪,溪水涼涼的,如水晶般清澈,我們登頂後,就可以在那兒洗澡。”我們不再堅持。後一周的周日,我們一組人乘無軌電車去往穆庫拉普。當售票員過來收費時,泰特斯·霍伊特說:“一會兒再說吧。”下車時他才付錢。所有車票錢加起來是兩先令。但他隻給了售票員一先令,並說:“夥計,票我們不要了。”售票員和泰特斯·霍伊特都笑了。去往山頂的路很長,紅土飛揚,天氣炎熱。泰特斯·霍伊特說:“這座堡壘是法國人在的時候修的,當時他們準備侵略特立尼達。”我們氣喘籲籲。我們從沒意識到有人曾這麼看重我們。泰特斯·霍伊特說:“那是在一八〇三年,我們正在與拿破侖打仗。”我們看見路邊有幾杆破舊生鏽的槍和一堆生鏽的炮彈。我問:“法國人侵略了特立尼達嗎,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泰特斯·霍伊特失望地搖搖頭說:“沒,法國人沒有襲擊,但我們做好了準備,夥計們,準備迎戰他們。”博伊說:“你確信那兒有你說的小溪嗎,泰特斯·霍伊特先生?”泰特斯·霍伊特說:“你把我當什麼了,騙子?”博伊說:“我沒說什麼呀。”我們走得都流汗了,博伊脫下了鞋子。埃羅爾說:“如果那兒沒有小溪,有人就該下地獄。”我們到達了堡頂,迅速地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一片墳地上,那兒豎著幾塊很久以前戰死的英國士兵的墓碑。我們透過望遠鏡眺望遼闊的西班牙港,它就在我們的腳下伸展,還有遠處街上的行人,他們在望遠鏡中和真人一樣大。接著,我們去尋找那條小溪。我們沒有找到。泰特斯·霍伊特說:“它一定在什麼地方。我小時候常常來洗澡。”博伊說:“那現在它怎麼了?乾掉了嗎?”泰特斯·霍伊特說:“看來是這樣。”博伊十分生氣。這不能怪他,因為爬上山來本身就很不容易,大家都又熱又渴。他於是不留情麵地侮辱起泰特斯·霍伊特來。泰特斯·霍伊特說:“記住,博伊,你是米格爾街文學和社會青年俱樂部的秘書,記住你代表我們參加過青年協會的會議。記著點。”博伊說:“去死吧,霍伊特。”我們驚呆了。因此,文學俱樂部解散了。之後不久,泰特斯·霍伊特獲得了中級文學學士學位,並創建了自己的學校。在他的花園裡豎著個特大的招牌:“泰特斯·霍伊特,中級文學學士(倫敦大學函授教育)”“保證獲得”“劍橋中學文憑”有一年,《衛報》想了個絕妙的主意。他們發起並成立了貧困者基金,在聖誕節期間幫助有需要的人。這個基金很受歡迎,幾年後改作“最需救助者基金”。每年十一月初,《衛報》都會宣布本年度基金的目標,大家興奮地看著基金一天天積少成多,直到聖誕前夜。關於基金的消息總占據報紙的頭版,每個捐贈者的姓名也都榮登報端。有一年的十二月中旬,這一盛事愈演愈烈時,米格爾街成了新聞。哈特給我們看了報紙,我們讀到:“為響應在聖誕節期間把歡樂送給不幸之人的號召,從西班牙港的米格爾街寄來了一封信函,它捐款數目最少但感人至深。寄信人是該地區一位中學校長、中級文學學士,泰特斯·霍伊特先生。寫信人是校長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學生。我們征得霍伊特先生的允許將全文刊印如下:”““親愛的霍伊特先生:我隻有八歲,您肯定知道,我是《衛報》小小善聯盟的成員。每周日我都會讀胡安妮塔阿姨的專欄。親愛的霍伊特先生,您總是讚譽慈善的美德,還常常提到《衛報》最需救助者基金開展的那項為不幸人帶去聖誕歡樂的美好事業。我決定響應您真誠的呼籲,我隻有很少的錢——實際上是六分,但霍伊特先生,請收下吧,把它送到《衛報》最需救助者基金,也許它能給一些不幸的人送上聖誕的歡樂!我知道錢不多,但是,和寡婦一樣,我願獻出自己小小的力量。霍伊特先生,我永遠都是您的學生。””報紙附有一大張泰特斯·霍伊特的照片,在閃光燈下,他睜大雙眼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