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炮師(1 / 1)

外人開車經過米格爾街肯定隻會說:“貧民窟!”因為他看不見彆的。但是我們這些生活在這兒的人卻把它看作一個大千世界,每個人都與眾不同:曼曼是個瘋子,喬治是個笨蛋,比佛是個懦夫,哈特是個冒險家,波普是個哲學家,而摩根則是我們的小醜。至少那時我們是這麼看他的。但過了若乾年再回過頭去看,我覺得他本應得到更多的尊敬。這當然是他自己的不是。他總愛故意出醜,沒人笑他,他就不舒服,他整天都在琢磨一些新招,希望博我們一笑。他是那麼一種人:他一旦發明了比方說把一根火柴放進嘴裡然後又用香煙把它點著的玩笑,一旦他做了一次,就會一遍一遍沒完沒了地做下去。哈特總說:“真無聊透了,明明我們都知道那家夥根本就沒有那麼開心,他還老想顯得自己多有趣。”我覺得有時摩根也知道他的玩笑不怎麼成功,他會因此特彆沮喪,我們就覺得挺對不起他。摩根是我這輩子碰到的第一個藝術家。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追求美,即使扮演小醜時也不例外。摩根會做花炮。他特彆喜歡花炮,談起花炮來總是一套一套的,什麼“太空舞”、“生命之舞”。不過這都是米格爾街上的人聞所未聞的話題。摩根看出這一點之後,就越發愛用更大的詞來尋我們開心。這篇文章的標題就是我從摩根那兒學來的大詞。但是在特立尼達很少有人使用摩根的花炮。每逢島上重大的節日——賽馬節、狂歡節、哥倫布發現美洲紀念日和印度人抵達日周年紀念,其他人用朗姆酒以及音樂與漂亮女人在海邊狂歡時,摩根總是氣得發瘋。摩根常去大草原公園觀察對手們做的花炮,聽到那些花炮在天空劈啪作響引得人群一片歡呼時,他就會怒氣衝衝地跑回家把自己的孩子們都揍一通。他有十個孩子。他妻子太高大了,他揍不了。每逢這時哈特總要說:“我們最好快把消防隊請來。”因為過不了兩三個小時,摩根就會在後院裡傻乎乎地走來走去,然後拚命放花炮,這個時候我們總會聽到他妻子在一旁喊:“摩根,彆乾蠢事了。你有十個孩子,還有老婆,你現在可不能死啊!”摩根就會像頭公牛一樣咆哮起來,照著馬口鐵柵欄就是一陣猛打。他嚷道:“所有人都想打敗我。所有人。”哈特說:“聽著,這才是摩根的心裡話呢。”摩根經常這樣發作,搞得大家都很怕他。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產生一個念頭,就是巴庫要來打他。巴庫是我叔叔,他是個機械天才。每到晚上十一點左右,這念頭就好像要在摩根的腦袋裡炸開似的。他會踢打著柵欄大喊:“巴庫,你這個大肚皮飯桶,狗娘養的,有種出來打一架。”巴庫卻隻是趴在床上用低沉悅耳的聲音讀著《羅摩衍那》。巴庫身材魁梧。摩根長得瘦小,他的手和手腕是米格爾街上最小、最細的。巴庫太太會說:“摩根,你為什麼就不能閉上嘴去睡覺?”摩根太太回答道:“嘿,你這個小腳女人!聽著,你最好彆來管我男人。你怎麼不管好你家那口子?”巴庫太太說:“你嘴巴放乾淨點。要不彆怪我過去抽你兩巴掌,聽見沒有?”巴庫太太身高四英尺,寬三英尺,厚度也有三英尺。摩根太太身高六英尺出頭,塊頭像個舉重的。摩根太太說:“你乾嗎不讓你那個大肚皮老公去多修些汽車,彆再哼呀唱的念那些該死的東西?”這時,摩根就會跑到人行道上,裝腔作勢地哈哈笑著對我們說:“聽聽呀,聽聽這些娘們兒!”他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小酒瓶喝幾口朗姆酒,又說:“快來看呀!你們聽過那首小調嗎?“他們越是對我使壞,”“我在特立尼達就越是活得自在。”我就是這麼感覺的。明年這個時候,我要讓英國國王和美國國王付我幾百萬給他們做花炮,誰都沒見過的最漂亮的花炮。”哈特或其他什麼人就會問:“你要為他們做花炮?”摩根說:“做什麼?做個屁。明年這個時候,我要讓英國國王和美國國王付我幾百萬給他們做花炮,誰都沒見過的最漂亮的花炮。”這時,巴庫太太會在院子後麵說:“他有大肚皮。你那口子有什麼?我可說不準明年這個時候他能有什麼。”第二天早上摩根又像往常一樣清醒了,開始談起了他的試驗。這個摩根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像鳥。這倒不僅僅因為他瘦得像根火柴棍,而是因為他的脖子很長,能像鳥脖子那樣靈活轉動。他的眼睛很亮,而且永遠轉個不停。他說話時頭總是一點一點的,好像不是在吐字說話,而是在啄穀粒。他走起路來又輕又快,而且不住地回頭望,生怕有人在追他似的。哈特說:“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嗎?都是他老婆害的。他太怕她了。西班牙女人性子可火暴了。”博伊說:“你是說,他是因為這個才想做花炮的?”哈特說:“人是很滑稽的。你永遠不能了解他們。”摩根甚至拿自己的樣子開玩笑,見到有人看他,他就又伸胳膊又蹬腿。摩根還愛拿他妻子和十個孩子開玩笑。“真是奇跡,”他說,“我這樣的男人居然會有十個孩子。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愛德華說:“你怎麼就肯定他們是你的孩子呢?”摩根笑道:“我也在懷疑呢。”哈特不喜歡摩根。他說:“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他身上就是有些東西讓我受不了。我總覺得他做事太過火,總覺得這家夥沒有一句真話。我懷疑他甚至對自己也在撒謊。”我想當時我們沒有人理解哈特這番話的意思。摩根變得更加討人厭了,我們見到他很難笑得出來,而笑聲卻是他需要的。摩根的花炮試驗還在繼續,偶爾我們也能從他家聽到一兩聲爆炸,看到升騰起的彩色火焰。這是我們街上一項經久不衰的娛樂。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摩根發現沒人願買他的花炮,於是拿它們開起了玩笑。他不滿足於家裡有爆炸聲時街上傳出的笑聲。哈特說:“一個人開始嘲笑自己一直在奮鬥的東西,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哈特斷定摩根就是個傻子。我猜是哈特的緣故,我們都決定不再嘲笑摩根了。哈特說:“他早晚會停止那套裝瘋賣傻的把戲的。”但事實並非如此。摩根瘋得越發厲害了,一個星期裡兩三次要找巴庫打架。打孩子也比以前更頻繁了。為了讓我們發笑,他使出了最後一招。這事我是從摩根的四兒子克裡斯那兒聽說的。我們當時在米格爾街拐角處的那家咖啡館裡。克裡斯說:“你知道,和你講話是犯罪。”我說:“那就彆和我說話了。又是因為那個老家夥嗎?”克裡斯點點頭,拿出一張紙,上麵的標題是“罪與罰”。他得意地說:“看到了吧!”是一個很長的單子,開頭是這樣的:“要是打架 1)在家 五鞭”“2)在街上 七鞭”“3)在學校八鞭”克裡斯看著我,麵帶愁容地說:“這很滑稽是不是?居然拿打人開起玩笑來了。”我附和了一聲,然後問道:“但是你剛才說和我講話是犯罪,這上麵怎麼沒有寫?”克裡斯指給我看:“和街上的小痞子講話 四鞭”“和街上的小痞子鬼混 八鞭”我說:“你爸自己不介意和我們說話,怎麼換成你們就錯了?”克裡斯說:“這可不是鬨著玩的。星期天你來看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能看出克裡斯非常高興。星期天我們去了六個人。摩根迎接了我們,把我們領進了他的客廳,然後就走了。那兒有許多椅子和凳子,好像要開音樂會似的。摩根的大兒子站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前。突然這家夥說了一聲:“起立!”我們都站了起來,摩根出現了,朝大家微笑。我問哈特:“他為什麼要笑呢?”哈特說:“法官走進法庭時都要這麼笑。”摩根的大兒子喊道:“安德魯·摩根!”安德魯·摩根走過來站在父親麵前。老大高聲宣讀道:“安德魯·摩根,你被指控犯有用石頭砸多蘿西小姐家院子裡的羅望果樹的罪行;你被指控犯有為買彈珠而從彆人身上拽走三顆紐扣的罪行;你被指控犯有毆打多蘿西·摩根的罪行;你還被指控犯有偷竊兩塊香糕和三塊蛋糕的罪行。你認罪嗎?”安德魯說:“認罪。”摩根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了兩筆,然後抬起頭來。“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安德魯說:“我很抱歉,先生。”摩根說:“我們得依法辦事。罰十二鞭。”就這樣,摩根對他的孩子逐一進行了審判,就連老大也不例外。接著摩根站起身來說:“上述宣判將在今天下午執行。”他衝著大家一微笑,然後離開了房間。這個玩笑非但沒有奏效,而且適得其反。哈特說:“哪有拿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開這種玩笑的,還要讓整條街的人來看熱鬨。沒有這麼乾的,沒有。”我覺得這玩笑確實有點過火,讓人懼怕。那天晚上摩根走在人行道上時滿臉笑容,可他並沒有得到期待的笑聲。沒有人跑過去拍他的後背說:“摩根這家夥真瘋了。你們聽說他這些天是怎麼打孩子的嗎……”沒人說這樣的話,沒一個人和他說一句話。這對他顯然是個打擊。那天晚上摩根喝得爛醉,到處找人打架。他甚至還和我過不去。摩根太太把前門鎖上了,摩根隻好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他就像一頭發了瘋的公牛,對著柵欄又是吼又是撞。他反複念叨:“你們這幫人認為我不是條漢子嗎?告訴你們,我爸生了八個孩子。我是他兒子,我生了十個。你們全加在一起也不及我一個。”哈特說:“他很快就會哭一陣,然後去睡覺。”可是那天晚上我卻很長時間難以入睡,我一直在想摩根的事,覺得他挺可憐的,因為他肯定被一個小惡魔附身了。我認為這正是他出毛病的根源。我想象有一個紅頭發、齜牙咧嘴的小鬼正在他肚子裡用叉子戳他。摩根太太帶著孩子們到鄉下去了。摩根也不到人行道上找我們玩了。他在忙著搞試驗。一連串的小爆炸和煙霧又出現了。除此之外,米格爾街頭一片寧靜。摩根很少露臉了,我猜不出他又在搞什麼名堂。接下來那個周日下起了傾盆大雨,大家都被迫早早上床睡覺。街麵上很潮濕,閃著水光,十一點時外麵寂靜無聲,隻有雨滴打在波紋鐵皮屋頂上發出的滴滴答答的響聲。一聲短促的尖叫劃破了整條街的寧靜,把我們都吵醒了。我聽見了一陣開窗的聲音,還聽見大家說:“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是摩根。是摩根。摩根出事了。”還沒等彆人反應過來,我已經衝到了街上,來到摩根家門口。我睡覺從來不換睡衣。我不屬於那個階層。我在摩根家漆黑一團的院子裡最先看見的,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匆匆地從屋裡跑向後院大門。那扇門的外麵有條下水道,由米格爾街一直通到阿方索街。雨漸漸小了,沒過多久我身邊就站滿了人。一切都顯得有點神秘——那叫聲,那個消失的女人,以及那座黑洞洞的房子。接著我們聽見摩根太太的叫嚷:“特雷莎·布萊克,特雷莎·布萊克!你和我的男人在乾什麼?”聲音帶著巨大的痛苦。巴庫太太就站在我的身邊。“我早就知道這個特雷莎了,隻不過沒說罷了。”巴庫說:“你什麼都知道,就像你媽。”房間裡一盞燈亮了。接著燈又滅了。我們聽見摩根太太說道:“你乾嗎怕開燈?你不是男人嗎?把燈打開,讓大家都來看看你這個大男人。”燈打開了,接著又滅了。我們聽見摩根的聲音,但太低了,分辨不清在說些什麼。摩根太太說:“好啊,英雄。”燈又打開了。我們聽見摩根又在咕噥。摩根太太說:“不行,英雄!”燈滅了,然後又亮了。摩根太太說:“把燈打開。來呀,讓整條街的人都來看看你這個大英雄吧!來呀,讓大家都來看看男人是個什麼東西吧!你不是孬種,你是個多麼了不起的男人。你不但和我生了十個孩子,你還要和彆人再生幾個。”我們聽到摩根苦苦哀求的聲音。摩根太太說:“你在怕什麼呀?你不是總愛逗人笑嗎?你不是個小醜嗎?來呀,讓大家都來見識見識你這個小醜,你這個大男人吧!讓大家都來瞧瞧男人是個什麼東西吧!”這時摩根哭號著,想要說些什麼。摩根太太說:“你要是再把燈關了,我就像掰火柴棍一樣掰斷你那根細小的尾巴,你聽好了。”接著前門被用力打開了,我們看見了一切。摩根太太正攔腰抱著摩根。他幾乎一絲不掛,身子瘦骨嶙峋,就像個長著一張老頭麵孔的孩子。他沒在看我們,而是看著摩根太太的臉。他在她懷裡拚命掙紮,想掙脫出去。但摩根太太是個強壯的女人。摩根太太也沒有看我們,而是看著她懷裡的男人。她說道:“這就是我的那個大男人嗎?這就是我嫁的男人,我伺候了一輩子的男人嗎?”接著她大笑起來,聲音沙啞又難聽。她看了我們一會兒,接著說:“好了,你們笑吧。他不會在乎的。他不就是希望人笑話他。”一個瘦男人被一個壯女人如此輕而易舉地提在半空,這場麵確實很滑稽,我們也確實笑了。開始隻是暗暗發笑,接著爆發為捧腹大笑了。摩根到米格爾街後,還是第一次真正被大家笑呢。可這徹底擊垮了他。第二天,我們都等在人行道上,準備用笑聲迎接他出來。但一整天我們都沒有看到他。哈特說:“小時候,我媽常對我說,‘孩子,你笑了一整天了,你晚上保準會哭的。’”那天夜裡我又被吵醒了,是被叫聲和警報聲吵醒的。我朝窗外望去,隻見外麵天是紅的,還有紅煙滾滾。摩根家失火了。好一場大火!報社的攝影記者紛紛爬進隔壁人家抓拍,引得好多人圍觀他們,而不去看大火。第二天晨報上刊登了一幅第一流的照片,照片右上角的人群裡還有我的身影。那天晚上的火真叫大啊!這是西班牙港自一九三三年國庫被燒毀以後最漂亮的一場火,當時還有一首小調唱道:“那輝煌燦爛、美麗壯觀的場麵,”“正是國庫被毀的情景。”這場火之所以如此美麗,是因為摩根的花炮全被燃響了。就是在這場大火中,人們才第一次領略了摩根花炮的魅力。以前常嘲笑摩根的人現在都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我後來去了許多國家,但再沒見過什麼花炮秀能勝過那天晚上摩根家的那場。隻是摩根再也不做花炮了。哈特說:“小時候,我母親常對我說,‘男人想要什麼,真的很想要什麼時,他就會拚命去爭取,可一旦得到了,就不喜歡它了。’”摩根的兩個誌向都實現了。人們笑話了他,現在仍在笑話他。他製造了世界上最美麗的花炮。不過正像哈特所說的,當一個男人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東西,也就不再喜歡它了。我們預料得沒錯,這事果真鬨上了法庭。摩根被指控犯有縱火罪。記者紛紛拿摩根大開玩笑,當然是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我記得有一個標題是:花炮師被指控為縱火狂。但令我高興的是摩根沒有被判刑。有人說摩根後來去了委內瑞拉。也有人說他瘋了。還有人說他在哥倫比亞做了賽馬場的職業騎師。總之眾說紛紜。不過米格爾街的人總愛編造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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