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1 / 1)

“大腳”比佛長得真大、真黑,米格爾街上人人都怕他。倒不是他的大個頭黑皮膚讓人害怕,周圍比他更黑更大個的人也不是沒有。大家怕他是因為他很少說話,總是繃著個臉,陰沉沉的。他看上去很危險,和那些從來不叫卻總是斜眼盯著你的狗一樣可怕。哈特常說:“他不和我們說話隻不過是在裝腔作勢罷了。他不說話是因為他沒話可說,就這麼回事。”可是到了賽馬場和板球場上,你又能聽到哈特這麼對彆人說:“我和比佛嗎?我們可是知心朋友,夥計,要知道我們倆是一起長大的。”在學校,我也常對彆人說:“比佛就住在我家那條街上。你聽著,我和他可好可好了,要是你們當中有哪個敢碰我,我就去告訴比佛。”其實,當時我連一個字都沒跟比佛說過。我們米格爾街上的人說起他都很得意,因為他在西班牙港多少算個人物,名氣挺大。有一回比佛朝特立尼達廣播大樓扔了塊石頭,打碎了一扇窗戶。這種事也隻有比佛敢做。後來法官問他這麼做的動機時,他竟說:“為了叫醒他們。”一位好心人為他交了罰款。有一陣子,他找了份開公共汽車的差事。一次把車子開到城外五英裡遠的卡來納吉後,他叫所有乘客下車洗澡,自己站在一旁看笑話。之後他又找了份郵遞員的差使,老是投錯信。有一回,有人在碼頭附近發現他拿著半包郵件,在帕裡亞灣裡泡他的那雙大腳。他還說:“夥計,你說得倒輕巧,你去跑東跑西地送信看看,這活累著呢。”特立尼達的人都覺得比佛很滑稽,而我們這些熟悉他的人卻不這麼想。“鋼鐵幫”的名聲就是被比佛這樣的人搞臭的。比佛總想挑起和其他幫派的群架,可塊頭大樣子凶的他,自己從來不參與打架。那麼一來每次他蹲監獄都不超過三個月。哈特最怕比佛了,他常說:“怎麼比佛就不死在監獄呢?”你可能會以為,到了狂歡節,比佛在街上敲著盤子、跳著舞時至少會笑一笑,臉色會好看些。那麼你想錯了。越是這種時候,他的臉繃得越緊,臉色越難看。他敲盤子時的那股認真勁兒讓你覺得他是在做一件神聖的事情。一天,我們一大幫人,包括哈特、愛德華、埃多斯、博伊、埃羅爾和我,一起去看電影。我們坐成一行,邊看邊說笑,十分開心。突然,後麵有人輕聲說道:“住嘴!”我們回頭一看,是比佛。他慢慢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把刀,打開後插在我的椅背上。他看著銀幕,用友好但令人害怕的語氣說:“說吧!”直到電影結束我們都沒吭一聲。事後哈特說:“隻有警察的兒子才敢這麼做。隻有警察的兒子,還有神父的兒子。”博伊說:“你是說,比佛是神父的兒子?”哈特說:“你真笨,神父怎麼會有孩子。”我們從哈特那裡聽了不少關於比佛父親的事情,感覺他和比佛一樣可怕。有時候,我和博伊、埃羅爾談到挨打的經曆時,博伊總說:“我們挨的打算什麼,比佛被他爸爸打起來那才叫慘呢。他長這麼大就是被打出來的。那天我在大草原碰到一個貝爾蒙特來的小男孩,他對我說挨打確實能幫助長高呢。”埃羅爾說:“你真他媽的笨,夥計。這種蠢話你怎麼都信!”有一次哈特說:“比佛的爸爸是個警察,他每天都要揍比佛,就像給他吃藥一樣,每天三頓,飯後必揍。知道比佛怎麼說嗎?他常說,‘等我長大後有了孩子,我也揍他們,往死裡揍。’”其實我母親打我時我也常有這種想法,隻是覺得難為情,沒有說出來。我問哈特:“比佛的媽媽呢?也經常打他嗎?”哈特說:“哦,天哪!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嘛!比佛沒有媽媽。他爸爸沒結過婚,謝天謝地。”有一陣西班牙港滿城都是美國人,特彆熱鬨。孩子們不久就發覺這些美國人既隨和又慷慨。哈特開始做起了小生意。他讓我們五個小孩到處去討口香糖和巧克力。我們每給他一包口香糖,他就給我們一分錢。最多的時候我一天能掙十二分。後來有個男孩告訴我,哈特拿著我們給他的口香糖轉手賣給彆人,每包要六分錢。可我不相信。一天下午,我站在家門口的人行道上,看見一個美國兵從街那頭走來。當時大約兩點鐘,天很熱,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我突然奔上去問:“大兵,有口香糖嗎?”那美國兵嚇了一大跳。他咕噥了一句,好像是罵我“小叫花子”。我想他要扇我個耳光了。他長得不算高大,可我還是怕他。我猜他喝醉了。他朝我齜牙咧嘴。突然傳來一個粗啞的聲音:“喂,彆碰那小家夥,聽見沒有。”原來是比佛。就這麼一句話,那個美國佬一下子服軟了,扭頭就走,還竭力裝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比佛連看都沒看我。打那以後我再沒問過:“大兵,有口香糖嗎?”這件事非但沒使我喜歡上比佛,我想我反而更怕他了。後來我把那樁美國佬與比佛的事情告訴了哈特。哈特說:“美國人不是個個都那樣。你總不能因為這就放棄每天掙十二分的機會吧!”不過我還是決定不去乞討了。我說:“要不是比佛來得及時,那家夥準會殺了我。”哈特說:“你知道,好在比佛的爸爸在比佛長大前就死了。”我問:“他爸爸怎麼了?”哈特說:“你沒聽說過?這事可轟動呢。一九三七年,有一幫黑人在油田鬨事,把他打死了。比佛的爸爸就像比佛現在這樣,總愛充英雄。”我說:“哈特,你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比佛呢?”哈特說:“我倒說不上不喜歡他。”我說:“那你為什麼這麼怕他呢?”哈特說:“你不也很怕他嗎?”我點了點頭。“但我總覺得你對他做了什麼事,所以你很擔心。”哈特說:“其實也沒做什麼,隻是鬨著玩罷了。以前我們這幫小兄弟還經常教訓比佛呢。他小時候長得瘦極了,我們總追著他到處跑,真是相當好玩。他根本就跑不動。”我挺同情比佛的。我說:“這有什麼好玩的?”哈特說:“你往下聽就是了。你猜後來怎麼著?比佛成了我們當中跑得最快的人。學校運動會上他跑一百碼的成績是十秒四。他們是這麼說的,不過你也知道特立尼達人都不善於計時。不管怎樣,打那以後我們都很想和他交朋友,可他根本不理我們。”我不明白比佛為什麼不揍哈特和那幫小時候欺負過他的人。但我還是不喜歡比佛。比佛做過一陣子木匠,其實隻是做了兩三個碩大無比的衣櫃,又粗糙又難看,可居然都賣了出去。後來他又成了泥瓦匠。特立尼達的手藝人中沒有一個叫得響的,沒有一個是行家。有一天他來我們院子裡乾活。我站在一旁看著他。我沒有對他說話,他也沒有和我說什麼。我注意到他把腳當泥刀使,還咕噥說:“這活兒真累,老是得彎著腰。”他做那活兒很在行,那大腳乾什麼都夠用。下午四點左右,他總算乾完了活兒,這才和我聊了幾句。他說:“小家夥,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太熱了,想涼快涼快。”我並不想去,但又覺得不去不行。我們一起走到碼頭附近的海堤,在那兒觀海。不久天就黑了,碼頭上燈光閃爍,世界顯得很大,很黑,也很寧靜。我們站在那裡,都不作聲。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猛地傳來一聲尖叫,打破了黑夜的寂靜。這突如其來的奇怪叫聲差點沒把我嚇死。原來是隻狗,身上是黑白花紋,耷拉著兩扇大耳朵。它身上濕淋淋的,直往下滴水,不停地朝我們搖著尾巴示好。我說:“過來,小家夥。”那狗抖了一下身子,將水濺到了我的身上,然後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又叫又踢。我一直沒有注意比佛,等抬頭找他時,發現他已跑出了二十碼遠。我喊了一聲:“沒事的,比佛。”不過在聽到我叫他之前,他已經停下了腳步。他高聲喊道:“噢,天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的腳被一個大瓶子劃破了!”我和狗朝他跑了過去。等那狗跑到他身邊時,他好像忘了腳上還流著血。他抱住那隻濕淋淋的狗,撫摸著它,高興地笑了起來。他的腳傷得很厲害。第二天我見它纏上了繃帶。我們院子裡的活兒他也不能來完成了。從那以後,我覺得我比米格爾街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比佛了,我總擔心自己是不是了解得太多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黑幫片中的一個小嘍囉,因為知情太多最終遭殺身之禍。從那以後我總是能感覺到比佛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覺得他擔心我會說出去。然而,儘管我隨時都要脫口爆出比佛的秘密,我對誰也沒說過。我很想讓他放心,可總是沒有機會講。他在街上一天,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寧。我能做的就是阻止自己對哈特說:“我不怕比佛,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怕他。”有一次,我和埃羅爾、博伊坐在人行道上談論戰事。埃羅爾說:“如果他們選安東尼·艾登大人當首相,我們就能打敗德國人,狠狠地教訓他們一下。”博伊說:“艾登大人有這麼大能耐嗎?”埃羅爾隻是哈了一聲,很不屑的樣子。我說:“是的,我一直認為隻要選安東尼·艾登大人當首相,戰爭就能很快結束。”博伊說:“你們這幫人太不了解德國人了。德國人強著呢。有一個小兄弟告訴我,德國人可是用牙齒就能咬斷鐵釘。”埃羅爾說:“但現在有美國人站在我們這邊。”博伊說:“可他們沒有德國人那麼強大。所有德國人都像比佛一樣又高又壯,你們知道,他們比比佛還勇敢。”埃羅爾說:“噓!瞧,他來了。”比佛離我們很近。我覺得他已經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博伊說:“你為什麼噓我?我又沒說什麼壞話,我不過說了一句德國人像比佛一樣勇敢而已嘛。”我瞥了一眼比佛,隻見他眼裡閃過一絲乞求的神色。我移開了目光。比佛走遠後,埃羅爾說:“夥計,你和比佛之間好像有點兒什麼。”一天下午,哈特在讀晨報,突然對我們喊道:“夥計們,瞧我在這兒讀到了什麼?”我們問:“又出了什麼事?”哈特說:“是比佛。”博伊說:“什麼?是不是又把他投進了監獄?”哈特說:“比佛學打拳了。”我知道他為什麼要學打拳,但我不願說。哈特說:“他非被打趴下不可。他要是以為拳擊就像摔跤一樣,那他會發現他大錯特錯了。”很多家報紙對這件事作了大肆渲染,最有趣的標題是“小醜成了拳擊手”。以後再看到比佛,我覺得我能正眼盯著他看了。現在我不再怕他,而是為他擔驚受怕了。其實我大可不必這樣。比佛很快獲得了被體育記者稱道的“巨大成功”。他擊敗了一個又一個拳擊手,米格爾街上的人不僅更怕他,也更以他為傲了。哈特說:“這不過是因為他打的都是些沒用的無名小輩,他還沒碰到真正的高手呢。”比佛好像又把我給忘了。我們見麵時,他不再看我,也不再停下來和我說話。他成了米格爾街的不安因素。我和彆的人一樣怕他。比起以前,我倒願意如此。他甚至更愛裝腔作勢了。我們常見他穿著一條式樣很蠢的栗色短褲在米格爾街上跑來跑去,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哈特嚇壞了。他說:“他們不該讓坐過牢的人去打拳擊。”一天,一個英國人來到特立尼達,當地的報紙采訪了他。那人聲稱自己是拳擊手,曾獲皇家空軍拳擊賽的冠軍。他的照片上了第二天的晨報。兩天後,報上又登出了一張他的照片。這一次他隻穿了一條黑短褲,戴著拳擊手套,對著攝影師擺出一副打拳的架勢。標題是:誰敢向此人挑戰?特立尼達人回答道:“比佛敢向這人挑戰。”大夥兒知道比佛同意接受挑戰時真是欣喜若狂。米格爾街成了新聞的熱點,連哈特都十分高興。哈特說:“我知道這麼說很蠢,但我還是希望比佛能打敗他。”於是他在米格爾街上到處同那些有閒錢的人打賭。那天晚上我們都到體育館助威去了。哈特跑前跑後,忙得不亦樂乎,手裡揮動著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喊道:“二十比五,比佛肯定能打敗他。”我出六分錢與博伊打賭,賭比佛會輸。事實上,比佛出場走到拳擊台上,旁若無人地跳來跳去時,我們看著都很興奮。哈特喊道:“是個男人。”比賽慘不忍睹,我沒敢多看。我一直在注意人群中唯一的一個女人。她是美國人,要不就是加拿大人,自始至終嚼著花生。她是個標準的金發女郎,頭發像稻草一樣黃。每當一拳打下去,人群歡呼時,她就抿一下嘴唇,好像那一拳是她打出去的,再接著惡狠狠地嚼起花生。那女人既不叫喊,也不站起來,更不揮手什麼的。我討厭她。場內呼喊聲此起彼伏,而且音量越來越大。我聽見哈特喊道:“加油,比佛,使勁打,使勁打呀,夥計。”然後是聲嘶力竭地大叫:“想一想你爸!”可哈特的叫喊聲漸漸弱下去了。比佛輸了比賽,輸了比分。而哈特卻在五分鐘內輸掉了將近一百元。他說:“這下我得賣那條黑白花紋牛了,就是我從喬治那兒買來的那頭。”愛德華說:“這是天意。”博伊對我說:“我明天再把欠你的六分錢還你。”我說:“明天給?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百萬富翁?嘿,夥計,快把錢給我,現在就給,聽見沒有?”他隻好給了錢。這時觀眾席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我朝拳擊台上看去。比佛哭了。就像個孩子,越哭聲音越大,聽起來也越發傷心。我一直為比佛深藏著的秘密現在終於大白於天下了。哈特說:“什麼,哭了?”然後大笑起來。他似乎把牛的事兒全給忘了,說道:“哎,瞧這家夥呀,嘿!”米格爾街的人都在取笑比佛。隻有我除外。我了解他,儘管他是大人,我是孩子。我真後悔,當初不該和博伊打那六分錢的賭。第二天,報紙寫道:拳擊手淚灑擂台。特立尼達人認為,比佛這個小醜又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可我們並不這麼想。後來,比佛離開了米格爾街。我最後一次聽到人提起他,是說他在拉芬蒂勒的一個采石場做工。大約六個月之後,特立尼達流傳起一件醜聞,這使大家覺得被愚弄了。原來那個自稱皇家空軍拳擊賽冠軍的人根本就沒參加過皇家空軍,也不是什麼有名的拳擊手。哈特聽後說道:“在我們這個地方,這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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