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和他的粉紅房子(1 / 1)

我怕“大腳”比佛,但更怕喬治,儘管“大腳”比佛是這條街上塊頭和力氣最大的人。喬治長得又矮又胖,蓄著一撮灰色的小胡子,肚子特彆大。他看上去不會傷害任何人,但總是自言自語,罵罵咧咧的,因而我從來也沒想過對他友好。他就像他家院子前拴著的那頭驢,又灰又老,除了偶爾嘶叫一番外,就像啞巴一樣。你會覺得喬治對身邊的事情從不關心。說來也怪,我發覺沒有人說喬治是瘋子,可人人都說我挺喜歡的曼曼瘋了。喬治的房子也讓我害怕。那是座破爛不堪的木屋,外麵塗成了粉紅色,馬口鐵做的屋頂上布滿了黑鏽。房子右邊的那扇門總是開著,內牆從未粉刷過,日子久了便顯得灰黑灰黑的。房間的一角有張很臟的床,另一角放著一張桌子和一個凳子,此外再沒有彆的家具。沒有窗簾,沒有壁畫。就是鮑嘉的屋裡還掛著張勞倫·白考爾的畫像呢。我簡直不敢相信,喬治有妻子,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和波普一樣,喬治也喜歡讓妻子做家務和院子裡的活兒。他家養了幾頭牛,為這我也恨喬治。因為牛棚裡淌出的水弄得街上的陰溝臭氣熏天,而我們在人行道上打板球時,球經常掉進溝裡。博伊和埃羅爾就總故意把球放在臭水溝裡沾濕,用來惡作劇。喬治九九藏書的妻子從來就不是個體麵的人。在我心目中,她僅僅是喬治的妻子而已。我也一直以為,喬治的妻子幾乎總在牛棚裡麵。喬治經常開著家門,坐在外麵的水泥台階上,而他妻子則在忙碌。喬治從未成為米格爾街上那幫人中的一員。他似乎並不在乎。他有妻子、女兒和兒子,他一個個地打他們。兒子伊萊亞斯長大後,喬治就更多地打女兒和妻子。他的打罵好像並沒給做母親的帶來任何好處,她隻是越長越瘦。可女兒多利卻越打長得越歡。她一年比一年胖,一年比一年咯咯咯笑得厲害。兒子伊萊亞斯越變越嚴肅,但從沒跟父親頂過嘴。哈特說:“伊萊亞斯那家夥心腸太好。”一天鮑嘉當著眾人的麵說:“哼,喬治那老東西,我真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頓。”有幾次,趁伊萊亞斯和大家在一起時,哈特對他說:“小子,我真為你難過,你為什麼不治治那個老東西呢?”伊萊亞斯總是說:“這是上帝的事情。”那時伊萊亞斯隻有十四歲左右。不過他生來就那個樣子,為人嚴肅,而且有雄心大誌。自打喬治買了兩條阿爾薩斯狼狗,並把它們拴在家門口水泥台階下麵的木樁上之後,我就更怕喬治了。每天上午、下午我經過他家時,他總是對狗說:“撲過去。”於是那兩條狗便會又蹦又跳地狂吠起來。拴狗的繩子繃得緊緊的,我總擔心狗再跳一下那繩子就會斷了。同樣有一條阿爾薩斯狼狗的哈特可從來不用狗來嚇唬我。記得哈特曾對我說:“見到狗千萬不要怕,大膽走,不要跑。”所以,我每次走過喬治家時,寧願提心吊膽多受點折磨,也不敢加快腳步。我不知道喬治是就不喜歡我一個人呢,還是對大家都看不上。我從未和街上的夥伴們探討過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說自己怕叫喚的凶狗實在太丟麵子。好在沒過多久,我就習慣了那兩條狗。經過喬治家時,我也不會再被他的笑聲嚇倒。一天,喬治站在人行道上,我走過去時聽見他在咕噥。那天下午和第二天我又聽他在咕噥。他在說:“馬臉!”有時說:“怎麼住在這個地方的人都長著副馬臉。”有時又說:“小屁股!”還有:“怎麼世界上有屁股這麼小的人?”當然,我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可過了一周左右,我再聽喬治這麼咕噥簡直要掉眼淚了。一天晚上,我們在人行道上打板球,博伊把球擊進了希爾頓小姐家的院子裡,球出了界,我們隻好結束(我們以六比零贏了)。那天晚上我問伊萊亞斯:“你爸爸怎麼老是跟我過不去?他為什麼老是取笑我?”哈特笑了,伊萊亞斯卻一臉嚴肅。哈特說:“都取笑你什麼來著?”我說:“那個胖老頭笑話我是馬臉。”其他的話我都說不出口。哈特笑了起來。伊萊亞斯說:“夥計,我爸這人愛開玩笑。但你得原諒他。他說什麼就讓他說去。他老了,活得不容易。他不像我們這些人受過教育,可他的心眼並不壞,和我們一樣。”他說話時一本正經,哈特沒笑。以後每次經過喬治家時,我總告誡自己:“我應該原諒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後來,伊萊亞斯的媽媽死了。她的葬禮是米格爾街有史以來最寒酸、最可悲,也最孤獨的葬禮。那間空空的前屋在我眼裡變得更加可憐,也更加可怕了。奇怪的是我開始同情起喬治了。米格爾街上的那幫人在哈特家外進行了“驗屍”。哈特說:“他打她打得確實太狠了。”鮑嘉點了點頭,然後用右手食指在人行道上畫了一個圓圈。愛德華說:“照我看是他殺了她。博伊告訴我,就在那女人死之前的那個晚上他還聽見喬治毒打她呢。”哈特說:“你們以為那幫醫生和法官在這兒是乾嗎的?尋開心嗎?”“我發誓,”愛德華說,“這事絕對假不了。博伊絕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那女人確實是被打死的。倫敦經得住這樣的轟打,喬治的老婆可經不住。”那幫人中沒有一個為喬治說話。博伊說的話完全出乎我對他的了解。他說:“多利真是可憐了。你們猜他還會打她嗎?”哈特聰明地說道:“我們等著瞧吧。”伊萊亞斯退出了我們的圈子。葬禮之後的頭幾天喬治一直很傷心。他喝了好多朗姆酒,在街上來回走,又是哭又是捶胸,到處請人寬恕他,求人可憐他這個命苦的鰥夫。幾周以後,他還是不停地飲酒,還是在街上跑來跑去,請求大家寬恕,搞得大家莫名其妙。“我兒子伊萊亞斯,”喬治總這麼說,“我兒子伊萊亞斯原諒我了,他到底是個受過教育的孩子。”一次他碰到哈特。哈特說:“你家的牛怎麼樣了?你給它們擠奶嗎?喂它們嗎?你現在也想宰了你的牛吧?”喬治於是把牛全賣給了哈特。“上帝會說這是趁火打劫,”哈特笑道,“我說這是一筆交易。”愛德華說:“這對喬治有好處,他是在贖罪。”“嗯,我也這麼看,”哈特說,“我給他的錢足夠他喝兩個月的酒。”有一周時間,喬治不在米格爾街。這期間我們見到多利的機會多了。她把前屋打掃得乾乾淨淨,又從鄰居那兒討來些鮮花擺在屋裡。她咯咯咯的笑聲也比以前多了。街上有人(不是我)毒死了那兩條阿爾薩斯狼狗。我們都希望喬治是永遠地走了。可他卻回來了,還是醉醺醺的。不過他不再哭了,也不那麼絕望了。他還帶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是個十足的印第安種,有點老,但看上去很結實,足夠對付喬治的了。“她好像也是個酒鬼。”哈特說。那女人成了喬治家的新主人,多利隻好再搬回到後屋空蕩蕩的牛棚裡。後來我們又聽說了不少喬治打人的事,大家都說為多利和那個新來的女人難過。我同情那個女人和多利。我真想不通這世上有誰願意與喬治生活在一起。大約兩周後的一天,波普對我說:“喬治的新老婆離開了他,你聽說了嗎?”我聽後一點也不驚訝。哈特說:“真不知道等我給的錢花光了,他會怎麼樣!”我們很快看到了答案。那座粉紅房子幾乎一夜之間便成了人聲鼎沸的場所。有許多女人進出,大聲喧嘩,對自己的穿著毫不在意。每次我經過那粉紅房子,那些女人便朝我說下流話,有的還擠眉弄眼,邀我“進去樂樂”。除了這些不相識的女人外,還有許多坐著吉普車來的美國兵。米格爾街上充滿了笑聲和尖叫聲。哈特說:“喬治那家夥把這條街的名聲都搞臭了。”一時間,米格爾街好像屬於那些陌生人了。就連哈特和其他小兄弟想在人行道上坐下來商談點事情,都沒法找到一塊清靜的地方。可是鮑嘉卻與那幫陌生人混得挺熟,一周裡總有兩三個晚上和他們在一起。他假裝對看到的那些事很反感,可我不信,因為他總是跑回去。“多利怎麼樣了?”有一天哈特問他。“她工作了。”鮑嘉這意思是說她很好。“我知道她工作了,”哈特說,“可她做什麼工作呢?”“噢,幫人掃地、做飯。”“給所有人嗎?”“給所有人。”伊萊亞斯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每次回到家就再也不出門。他在外麵吃飯,眼下正準備參加什麼重要的考試。他不再關心家庭,鮑嘉曾這麼說過,或者應該說這麼暗示過。喬治仍然在酗酒;可他發財了,現在穿上了西服,還打上了領帶。哈特說:“他肯定掙了大錢,否則他拿什麼去賄賂警察和那些人。”然而,我最不理解的是那些陌生女人對待喬治的態度。她們好像很喜歡他,也很尊重他。而喬治對她們卻並不溫和。他還是那副樣子。一天他向大家宣布道:“多利現在沒有媽媽了,我隻能又當爹又當媽。我說現在該是多利嫁人成家的時候了。”他選中了一個名叫“剃刀”雷澤的家夥。簡直再也想不出比這更適合他的名字了。他長得矮小,又很瘦,光潔的嘴唇上蓄著一撮整齊堅硬的小胡子。他的褲子總是熨得筆挺,兩條中縫線又直又清晰。據說他身上總帶著一把刀子。哈特不希望多利嫁給“剃刀”雷澤。“他是個危險人物,”他說,“沒準什麼時候就會在你背上捅一刀。”但多利仍是咯咯地傻笑。“剃刀”雷澤與多利在教堂舉行了婚禮,然後回到粉紅房子舉辦招待宴。女人們個個打扮入時,還來了許多美國兵和水手,喝酒笑鬨,向喬治道喜。那些女人和美國人讓多利和雷澤親嘴,親了一遍又一遍,女人們還在一旁起哄。多利仍是笑個不停。哈特說:“你們知道嗎,她不是在笑,是在哭呢。”那天伊萊亞斯沒在家。女人和美國佬唱起了《甜蜜十六歲》和《時光流逝》。然後他們又讓多利與雷澤親嘴。有人喊道:“說話呀!”於是大家都笑了,跟著喊道:“說話呀!說話呀!”雷澤任由多利站在一旁傻笑。“說話呀!說話呀!”參加婚禮的客人們起哄。多利笑得更厲害了。這時喬治開口說道:“多利,你結婚了,沒錯。可你彆以為自己長大了,我就不能把你放在大腿上揍你屁股了。”這句玩笑話引得客人們都樂了。多利卻突然止住了笑,愣愣地看著大家。有那麼一瞬間,大家都沉默了,雖然時間短得幾乎讓人覺察不出。忽然一個醉醺醺的美國水手揮手嚷道:“喬治,你可以放這女孩做點更好的事嘛。”大家一聽都大笑起來。多利從院子的地麵上抓起一把石子就要朝那水手扔去,可她突然停住了,哇地哭了出來。接著是一陣笑聲、歡呼聲和叫聲。多利後來怎麼樣,我不得而知。愛德華說她住在大桑格雷。哈特說他曾見她在喬治街市場上賣東西。不管怎麼說,她離開了米格爾街,永遠地離開了。幾個月後,那些女人開始消失了。停在喬治家門外的吉普車也比以前少了。“你也該整頓整頓了。”哈特說。鮑嘉點了點頭。哈特接著又說:“如今要在西班牙港找個好去處容易得很。喬治的問題就是太笨,成不了大器。九*九*藏*書*網”哈特真是個預言家。六個月之內,粉紅房子裡就隻剩下喬治一個人。那以後,我常看見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不過他再也不看我了。他看上去又老又疲倦,神色悲傷。不久他就死了。哈特和幾個兄弟湊了點錢,我們把他葬在拉佩魯斯公墓。伊萊亞斯也來參加了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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