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選擇(1 / 1)

午夜過後,街上會定時地傳來兩種聲音。大約兩點鐘光景,你聽見的是掃路人的聲音,然後在黎明前夕,清潔馬車來了,你能聽見清潔車夫們鏟那些由掃路人堆成了堆的垃圾。街上的男孩沒有一個想成為掃馬路的。但你如果問哪個男孩將來想乾什麼,他準會說:“我想做個馬車夫。”駕藍色馬車當然是件有吸引力的事情。那些人簡直是貴族。他們隻在清早工作,其餘的時間都閒著。他們沒事可乾,於是經常罷工。罷工的訴求也不高,隻為一天增加一分錢這樣的事。或者,有人被解雇了,他們就罷工。戰爭開始了,他們罷工;戰爭結束了,他們也罷工。印度獨立了,他們罷工;甘地死了,他們也罷工。埃多斯是個清潔車夫,令大多數男孩都很羨慕。他說他父親當年是最好的清潔車夫,還對我們講了許多那位老把式駕車技術如何高超的故事。埃多斯出身印度下層,不太會說假話。他駕車的本領是家傳的。一天我在清掃家門口的人行道,埃多斯走過來想把掃帚拿走。我喜歡掃地,不願把掃帚給他。“小家夥,你對掃地懂多少?”埃多斯笑哈哈地問。我說:“怎麼,這也有很多學問嗎?”埃多斯說:“這是我乾的事情,小家夥。我有經驗。你還是等長到我這麼大再說吧。”我把掃帚給了他。這之後我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似乎永遠也長不到埃多斯那麼大,永遠也不可能具有他稱之為經驗的東西了。我變得更加羨慕埃多斯,更加想做一個清潔車夫。可伊萊亞斯卻不是這樣的男孩。當我們這些組成米格爾街少年俱樂部的人蹲在人行道上,像哈特、鮑嘉等人那樣大談諸如人生、板球和足球這類話題的時候,我對伊萊亞斯說:“這麼說你不想成為清潔車夫嘍?那你想乾什麼呢?做個掃地的?”伊萊亞斯乾脆地朝陰溝裡吐了一口痰,低頭看了看,然後非常認真地說:“我想做一名醫生。”要是這話出自博伊或埃羅爾之口,我們大家準保都會笑的。可我們知道伊萊亞斯與眾不同,伊萊亞斯很有頭腦。我們都為伊萊亞斯感到難過。他父親喬治打起這孩子來根本就是要命,可伊萊亞斯從不哭,也從不跟他父親頂嘴。一天我要去奇恩的鋪子買三分錢的黃油,我邀伊萊亞斯一起去。當時沒看見喬治,我以為不會出事的。可我們剛走了兩座房子那麼遠就撞見了喬治。伊萊亞斯很害怕。喬治走過來厲聲說道:“你去哪兒?”說著就在伊萊亞斯的下巴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喬治喜歡打伊萊亞斯。他常用繩子把他捆起來,然後再用他在自家牛棚的陰溝裡浸濕的繩子抽他。就是這樣伊萊亞斯也不會哭。事後不久,我都會看見喬治和伊萊亞斯在一起有說有笑。喬治常對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一定在奇怪我和他怎麼這麼快就和好了。”我越不喜歡喬治,就越喜歡伊萊亞斯。我是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成為醫生的。埃羅爾說:“我敢跟你們打賭,他做了醫生後會把我們大家忘了的。嗯,伊萊亞斯?”伊萊亞斯的嘴角浮現了一絲微笑。“不會的,”他說,“我才不會那樣呢。我會給你、博伊以及你們大夥兒好多好多錢的。”他邊說邊揮動著那雙小手。我們仿佛看見伊萊亞斯已經成了一名醫生,並擁有了凱迪拉克汽車、黑色手提包和電視機之類的東西。伊萊亞斯開始到米格爾街那頭的學校上學了。那所學校看上去根本沒有學校的樣子。在我看來它和其他房子沒有什麼兩樣,隻是外麵多了一塊招牌,上麵寫道:“泰特斯·霍伊特,中級文學學士(倫敦大學函授教育)”“保證獲得”“劍橋中學文憑”說來也怪,儘管喬治動輒就打伊萊亞斯,可他對兒子能受到教育卻感到很自豪。“這孩子學到的東西還真不少。他能讀西班牙語、法語和拉丁語,還會寫西班牙語、法語和拉丁語。”伊萊亞斯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年參加了劍橋高中的結業考試。泰特斯·霍伊特來到我們住的街這頭。“那男孩會以優異的成績通過這次考試的。”泰特斯·霍伊特說,“他肯定會獲得好成績的。”我們看著伊萊亞斯穿著乾淨的卡其色褲子和白襯衫走進了考場,都帶著敬畏目送他。埃羅爾說:“伊萊亞斯寫的所有東西都不會留在這裡,你們知道,那夥計寫的每一個字都要送到英國。”這話聽起來讓人不敢相信。“你們以為呢?”埃羅爾說,“伊萊亞斯的腦子好使著呢。”一月份伊萊亞斯的母親去世了,三月份考試結果出來了。伊萊亞斯沒有通過考試。哈特將登在《衛報》上的名單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一麵找伊萊亞斯的名字,一麵說:“說不定他們出錯了。這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是名字這麼多的時候。”伊萊亞斯的名字沒有在報紙上。博伊說:“你們還指望什麼呀?是誰改的考卷?是英國人,難道不是嗎?你們指望他們會讓伊萊亞斯通過?”伊萊亞斯當時也在場,他臉色很難看,一言不發。哈特說:“真他媽的可恥。他們要是知道這孩子有多難過的話,就會讓他儘快通過的。”泰特斯·霍伊特說:“彆著急。羅馬也不是一天就建成的。今年!今年情況肯定會更好。我們要讓那些英國佬開開眼。”伊萊亞斯離開我們,和泰特斯·霍伊特住在了一起。我們很少能看見他。他夜以繼日地在學習。來年三月的一天,泰特斯·霍伊特乘車到我們這裡說:“你們聽說了嗎?”“什麼事情?”哈特問。“那男孩是個天才。”泰特斯·霍伊特說。“哪個男孩?”埃羅爾問。“伊萊亞斯。”“伊萊亞斯怎麼了?”“這孩子通過了劍橋高中的結業考試。”哈特驚歎道:“劍橋高中的結業考試?”泰特斯·霍伊特微笑道:“全憑他自己。他得了三等。他的名字明天就要見報。我總是說,我現在還要說,伊萊亞斯這孩子腦子真好使。”哈特後來說:“可惜伊萊亞斯的父親死了。他雖然沒有一技之長,卻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那天晚上,伊萊亞斯回來了,所有人,大人和孩子,都簇擁在他身邊。他們什麼都談,就是不提念書的事情,伊萊亞斯也在談論電影、女孩子和板球之類的話題。他看上去仍舊很嚴肅。趁談話中斷時哈特說:“你現在打算做什麼呢,伊萊亞斯?找工作嗎?”伊萊亞斯吐了口唾沫。“不,我想我要再考一次。”我說:“那是何苦呢?”“我要得個二等。”我們明白了,他是想做醫生。伊萊亞斯在人行道上坐下後,說:“是的,夥計,我要再考一次,今年我要讓那位劍橋先生看了我的考卷後拍案叫絕。”我們沒有吭聲,可心裡卻在嘀咕。“最讓我頭疼的是英語和溫學(文學)。”從伊萊亞斯嘴裡說出的“溫學”是我聽過最漂亮的單詞。這個詞聽起來像是能吃似的,就像巧克力一樣好吃。哈特說:“你是說你要讀很多雌歌(詩歌)嗎?”伊萊亞斯點了點頭。讓伊萊亞斯小小年紀就學溫學和雌歌,我們覺得很不公平。伊萊亞斯搬進了粉紅房子,那房子自他父親死後一直沒人住。他又開始發奮學習了。他回到了泰特斯·霍伊特辦的學校,不是去做學生而是去當老師。泰特斯·霍伊特說他每月付給伊萊亞斯四十元的工資。泰特斯·霍伊特補充說:“他配拿這份工資。他是全西班牙港最聰明的孩子之一。”伊萊亞斯回到我們身邊後,我們發現他變得更優秀了。他成了這條街上最乾淨的男孩。他每天要洗兩次澡,刷兩次牙。他洗澡和刷牙時都站在那座房子前麵的水龍頭前。他每天早上去學校之前都要將房子打掃一遍。他和他父親截然相反。他父親又矮又胖,而且特彆臟,而他又高又瘦,特彆乾淨;他父親酗酒,罵臟話,他滴酒不沾,沒人聽他說過一個臟字。我母親常對我說:“你為什麼不學學伊萊亞斯?我真不知道上帝怎麼會給我這麼一個兒子。”每次哈特或愛德華打博伊和埃羅爾時,他們總是說:“你為什麼要打我們?你知道,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和伊萊亞斯比。”哈特常說:“伊萊亞斯這孩子不僅有頭腦,人也很好。”因此知道伊萊亞斯第三次參加考試沒通過後,老實說,我有點幸災樂禍。哈特說:“你們都看見了這些英國佬是什麼德行。這裡沒人敢對我說這孩子通不過考試,但你們要是以為他們會給他高分,那就大錯特錯了。”大家聽了都說:“真可恥。”哈特問伊萊亞斯:“你現在打算做什麼呢,孩子?”伊萊亞斯說:“你知道,我得找個工作。我想做衛生檢查員。”我們於是談論起他穿著一套卡其色製服,戴著一頂卡其色帽子,手裡拿著一個小筆記本,挨家挨戶地做檢查的情景。“是的,”伊萊亞斯說,“衛生檢查員,這正是我想做的工作。”哈特說:“我想乾這一行挺有錢的。我聽你父親喬治說過,為了堵住衛生檢查員的嘴,他每月都要付他五元。假設有十個或八個這樣的人,這就是說——讓我算算,十乘五等於五十,八乘五等於四十,這樣你每月至少可以得到四十到五十元。聽著,這還不包括你的工資。”伊萊亞斯說:“我可不是衝著這些錢去的。我確實喜歡這份工作。”這一點是很好理解的。伊萊亞斯說:“隻是要得到這份工作,還要考試。”哈特說:“他們不會把考卷送到英國去吧?”伊萊亞斯說:“不會。不過,我可是考怕了。我在考場上沒有運氣。”博伊說:“我還以為你要做醫生呢。”哈特說:“博伊,你把嘴閉上,否則看我不砍斷你的小尾巴。”但博伊並沒有什麼惡意。伊萊亞斯說:“我改變主意了。我想做個衛生檢查員。我確實喜歡這工作。”伊萊亞斯連續三年參加衛生院考試,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他開始說:“在特立尼達你還能指望什麼呢?就是請人剪個腳指甲也要行賄。”哈特說:“那天我在船上碰見一個人,他說在英屬圭亞那衛生檢查員的考試容易得多。你可以去圭亞那考試,然後回來工作。”伊萊亞斯乘飛機去圭亞那參加了考試,但沒有通過,於是又飛了回來。哈特說:“我遇見一個巴巴多斯人,他告訴我巴巴多斯的考試要容易點。他說容易得很。”於是伊萊亞斯又飛到巴巴多斯參加了考試,但還是沒有通過,隻好飛了回來。哈特說:“那天我碰到一個格林納達人……”伊萊亞斯說:“閉上你的臭嘴,要不我就跟你沒完。”幾年之後,我也參加了劍橋高中的結業考試。劍橋的考官給了我二等。我向海關申請工作,沒費多大力氣就通過了。我領到一套帶銅扣的卡其色製服和一頂帽子。那套製服很像衛生檢查員的工作服。我頭一回穿那套製服時,伊萊亞斯恨不得揍我一頓。“你媽為給你弄到那份工作都做了什麼手腳?”他喊道。我正要揍他,被埃多斯一把攔住了。埃多斯說:“他不過是傷心和忌妒罷了,沒有其他意思。”後來,伊萊亞斯成了這條街上的貴族之一,駕起了清潔馬車。“這裡沒有道理可講,”伊萊亞斯說,“麵對現實吧。我真的喜歡我現在乾的工作。”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