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參加運籌學的考試,劉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學位。早上一起床,擰開收音機的開關,在燈絲預熱的十秒到十五秒鐘時間裡,可以疊一床被子,然後撥到北京台,收聽六點鐘北京台的簡明新聞。去廚房拿掃帚的時候,順便把昨天晚上換下來的臟衣服,放在鐵皮大洗衣盆裡。點上煤氣爐子、餾上饅頭,回頭掃完地、擦完桌子,饅頭也就餾好了。然後調好豆腐粉,洗臉刷牙的時候,豆漿熬得了。等小強幫小壯穿好衣服、洗完臉,不多不少整整六點半。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時顯得緊張些,因為要送小壯上托兒所。如果平時,隻有小強在家,他們可以在六點二十五分起床。比原先好多了。自從吳國棟又住進醫院之後,陳詠明了解到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生活上有困難,催著人事部門再找服務局聯係,幫她換了一個離家近的理發店。不用坐車,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錢的月票,還幫小壯換了個近一點的托兒所。劉玉英是個老實人,除了“謝謝”什麼也不會說。陳詠明說:“你還謝我?你可太好說話了,你該埋怨我才對,拖了這麼久才辦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吳這會兒住了醫院才認真去辦。再說,我不過動了動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門做的。”除了吳國棟的肝臟有硬化趨勢之外,樣樣事情都順心。劉玉英常常覺得,吳國棟不在跟前兒的時候,事情反倒顯得更簡單一些。這種感覺,有點像她念小學的時候,頂愛上的、沒有教師看著的自習課。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覺,應用題裡的加、減、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課文也不磕磕巴巴地讓人著急、難受,倒像春天剛從冰塊下溶出的小河,那個歡暢,那個好聽……煤氣罐子是昨天楊小東和吳賓送吳國棟工資的時候幫她換的。楊小東真有勁,一個人扛著煤氣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層樓,連歇都不歇。大米、棒子麵、白麵是楊小東和吳賓兩個人上糧店買回來的。楊小東說:“有什麼事兒,您言語一聲。我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彆客氣。瞧見沒有,”他拿拳頭夯了夯吳賓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吳賓還隻穿件尼龍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塊塊麵疙瘩似的突現在尼龍衫的下麵。“賣塊兒的主有的是。”吳賓說:“小點勁兒行不行,這兒是胸脯,不是鉗工台子。”劉玉英想起吳國棟平時老愛叨叨的那些個話:“我們車間的那些刺兒頭,乾什麼也沒個正形,老是那麼嬉皮笑臉的。”這兩個生龍活虎的人,有哪點不好呢?連楊小東也覺著稀罕,吳賓哪兒來的耐心煩兒。他給兩個孩子變戲法,拿大頂,一腳丫子差點沒踢碎了電燈泡。他兩手捧著小壯的腦袋,像提溜麻袋一樣,提溜著小壯在地當間兒轉圈。楊小東看出來,劉玉英提心吊膽,直怕弄傷了孩子,可她太靦腆,不好說什麼,一邊和楊小東應付著,一邊不放心地拿眼睛瞟著吳賓。兩個孩子,笑得像撒了瘋一樣,他們從來沒這麼笑過。和吳國棟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笑也不能痛快笑,說也不能大聲豪氣、隨隨便便說的感覺。要是他在家,兩個孩子玩都玩不痛快,總要拿小眼睛時不時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臉子不好看,他們就懂事地、早早地鑽了被窩。劉玉英和他結婚這麼多年了,有時還覺得拘拘束束。就是他們當年搞對象的時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園的長椅上,吳國棟還拿出黨章跟她一起學習了兩個小時,要是讓現在的青年人看見準會覺得奇怪。可那時候,他們都是這麼生活的呀!兩人見麵,先各自談談最近思想上、學習上、政治上有哪些收獲,克服了哪些缺點,互相提些意見……然後才是遛彎兒呀,看看金魚呀,劃劃船呀。那也不像現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摽著膀子,彆管有人看見、看不見,馬路邊兒上就敢親嘴……吳國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每月發了工資,一個子兒也不留,全部交給劉玉英。在家裡,他不像彆人家的大老爺們兒,吃完飯,點上一支煙往床上一仰,讓老婆一人丟下簸箕、拿起掃帚、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動窩。也不像有些男人,彆管家裡困難到什麼地步,每頓飯都得二兩燒酒、一盤炒雞子兒,一個人自自在在,嘖兒、咂兒地喝著,讓吃窩頭、啃鹹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邊看著。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劉玉英夠滿意啦。可是,跟吳國棟一起過日子,怎麼那麼累得慌?就像她捧著一碗又燙又滿的麵湯往前走,本來走得好好的,吳國棟呢,老是在一旁叨叨個沒完:“留神腳底下,彆讓那個板凳絆了。”或是:“端好端好,彆灑了……”鬨得她準得絆上一跤,摔了碗、灑了湯算拉倒了事。劉玉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和麵,想要留他們吃頓餃子。兩人嘻嘻哈哈地推托著。楊小東說:“嗯!聽老吳說過,您包的餃子,這個,”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天還有要緊事兒,耽誤不得。”劉玉英說:“快!三十分鐘準讓你們吃上,不耽誤。”吳賓一本正經,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的樣子說:“這事兒真耽誤不得。”劉玉英真信了:“什麼事兒?”楊小東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說:“幫他相對象去。”說完,兩人匆匆地去了。後來,劉玉英才尋思過來,他們其實什麼事兒也沒有,無非怕她花錢就是了。他們走後,她愣在那裡想了好半天,怎麼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吳國棟為什麼容不得呢?到底是吳國棟錯了,還是他們錯了?她對吳國棟的話,產生了模模糊糊的懷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亂線團裡的一個線頭,耐著性兒地理呀理,終於,她覺著是吳國棟有哪些地方不對勁兒。想到這裡,她嚇了一跳,覺著自己這個想法有點對不起吳國棟,不管怎麼說,他在生病,她怎麼在這種時候挑他的不是呢?劉玉英抱著小被子、小褥子在前頭走,入秋了,天涼了,要給住托兒所的小兒子添上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遲到了。她頭也不回地叫著:“小壯,快走啊。”聽聽沒有動靜,回頭一看,小壯正撅著屁股係鞋帶呢。“快點啊,彆摔了。”她聽見兒子在後頭叭噠、叭噠地跟了上來,一看,鞋帶還是沒有係好。讓另一隻腳一踩,還不摔跟頭。“你倒是把鞋帶係上啊。”小壯是聽話的好孩子,他又彎下腰去係鞋帶,兩隻小手七繞八繞,總是係不上。劉玉英歎了口氣,隻好走回來,把手裡的包袱放在地上,給小壯把鞋帶係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誰呢,孩子那麼小,一大早還沒睡夠就把他抻起來了,又沒哭,又沒鬨,還要他怎麼著?正好莫征騎著車子從後頭過來,他捏住車閘,兩條長腿一伸,著了地。“劉阿姨,您把包袱給我,我給您送到托兒所去,您帶小壯坐車去吧。”劉玉英有點意外,又有點過意不去。平時吳國棟在家的時候,莫征很少和他們搭茬兒。劉玉英覺得,吳國棟老有一種防範莫征的勁頭,好像他們那個窮家,藏著十塊金磚怕莫征去偷。按吳國棟的說法莫征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葉知秋呢,也讓吳國棟覺著邪門兒,一個沒結過婚的老閨女,收個小偷當兒子,這叫哪門子事兒!瞧瞧,就是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來照顧她了。“不耽誤你上班啊。”“一會兒我緊蹬兩下就行了。”“小心汽車啊。”“沒事兒。”莫征把劉玉英的包袱往後車座上一夾,緊蹬著車子走遠了。吳國棟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病房裡睡晌午覺的人也都被他驚醒了。有人關切地從床上探起身子:“老吳,怎麼了?怎麼了?”吳國棟抱歉地解釋:“沒什麼,沒什麼,魘著了。”於是,人們嘟囔兩句:“嚇了我這一跳。”翻個身又睡了。隻有隔壁床上那個小夥子,好奇地想要問個究竟:“吳師傅,你夢見什麼了?”夢見什麼,能跟他說嗎?這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記著寫哪門子。他掙那些工資,想必還不夠買紙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寫。光吳國棟住院這一個來月,就足足寫了一塊磚那麼厚。成天拿個小本子,誰說句逗樂子的話,或是誰說到什麼稀罕的事,他就記到本子上去,還專愛記那些牢騷和不滿。趁他上廁所的工夫,吳國棟翻過他床頭櫃上的那些書。什麼普列漢諾夫寫的《論藝術》,普列漢諾夫?在黨校學習的時候,吳國棟就聽說過,那家夥反對列寧,是個修正主義分子。為什麼看他寫的書,這小子是什麼思想?還有一本什麼“雕塑藝術”,上麵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著身子,看得吳國棟的臉蛋兒上像燒起了兩片火。他趕緊丟開手,賊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還好,他們都各自乾著各自的事,沒有人注意他。還有他那個小平頭,跟楊小東的一模一樣,方方楞楞的,在單位裡一定也是個刺兒頭。吳國棟伸手抻下搭在床頭櫃小橫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翻過身去。他不願意對著修理雨傘那小子略帶嘲諷的、並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雙眼睛,瞧著就“賊”,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一股涼風從腳底下鑽進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還像壓了個秤砣,沉甸甸的,讓吳國棟覺著憋悶得慌。那個夢,實在有點荒誕不經。吳國棟先是夢見楊小東那幫刺兒頭,一個個站在天車頂上往下拉屎撒尿;後來又夢見車間好像成了個大溜冰場,楊小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著溜冰鞋,一邊兒開床子,一邊兒在車間裡溜來溜去。那些個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過去的模樣了。尤其是那些剛加工出來的零部件,剛一加工好,就像長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從床子上蹦下來,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剛生下來就會走的羊崽兒一樣。車間裡沒有一樣東西不在動、不在跳,鬨得吳國棟眼直花,頭直暈。不知誰又開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預報節目:“現在,由葛新發同誌表演口技。”於是,喇叭裡先有狗叫:“汪、汪、汪——”後又有貓叫:“喵嗚、喵嗚、喵嗚。”然後是狗和貓咬架:“汪汪——汪汪——”“嗚——啊嗚——啊嗚。”吳國棟好像看見一條悶著腦袋、齜著牙的狗,和一隻渾身乍著毛、弓著背的貓在咬架,咬得難分難解。吳國棟使勁兒嚷嚷:“停車,給我停車。”可是誰也不聽他的,誰也不理他,還成心跟他鬥氣,一個個衝著他伸舌頭,做鬼臉。呂誌民使勁兒蹬了兩下冰鞋,溜到他麵前說:“你那套不靈啦,現在得瞧我們的。”吳國棟隻好自己跑去拉閘,可又找不到閘門在哪兒。吳賓一甩大拇哥:“閘門全在我們身上呢,這是新技術,您先學兩天兒,啊。”氣得吳國棟使勁兒一跺腳,腳下“吱溜”一滑,摔了個仰八叉。他大叫一聲:“反了你們啦!”便從夢中醒了過來。這夢,怎麼跟人說呢?吳國棟煩心地歎了口氣,眼睛落在窗戶下麵那張漆著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楊小東來看望他的時候,在這張椅子上坐過。楊小東現在是車間主任了。升得倒快。哪點像啊!坐還沒個坐樣呢,兩條腿一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兒往牆上一靠,椅子的兩條前腿就抬了起來。吳國棟一邊和他聊天,一邊兒盯著椅子,直擔心椅子的兩條後腿“哢嚓”一聲給掰下來。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小東,你坐坐好,這麼坐椅子可容易壞。”楊小東倒是挺接受意見,二話沒說,把椅子擰了個個兒,椅背朝前,兩條腿一分,騎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驢。吳國棟忿忿地想,還車間主任哪。他當車間主任,思想工作誰做呢?陳詠明竟然說:“讓楊小東先做著。”一個非黨群眾!做彆人的思想工作,還指不定要誰做他的工作呢。“廠子裡最近有些什麼事兒?”吳國棟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劉玉英,也不是孩子。家裡的事,樣樣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況劉玉英還是個賢妻良母。孩子們沒病沒災,吃得飽,穿得暖也就行了。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車間,那麼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麼些事,哪樣照應不到都不行。“‘十一’廠子裡開了個舞會。”楊小東好像專揀讓吳國棟受刺激的事情說。“舞會?誰組織的?”吳國棟的頭,立刻從枕頭上抬了起來。“團委。”楊小東用大拇指來回地扒拉著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著吳國棟,那眼睛裡分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大驚小怪的乾嗎。”“廠黨委同意了嗎?”吳國棟打心眼裡不能接受。“陳廠長親自提議的。”楊小東像是得了尚方寶劍。這還了得,看著他們還不夠熱鬨哇?蛤蟆鏡、喇叭褲、錄音機,再加上跳舞,全啦!唉,越來越亂乎了。吳國棟不信,難道廠裡上上下下就沒一個人反對?“群眾裡頭有什麼反映?”“什麼反映?熱鬨極了,連廠長還跳了呢。那些技術員什麼的,跳得真叫棒,不像我們,一蹦一躥的。人家那個,斯斯文文,真像那麼回事兒。特彆是廠長跟他愛人,快三步轉得滿場飛。廠長還說啦,打扮打扮,願意灑香水的灑點香水,小夥子請姑娘跳舞得先給人家行個禮,說聲‘請’。還跟我們說,這可是個搞對象的好機會,看準了就追。我看也是這麼回事,總比讓人當間兒介紹來得自在。”說到舞會,楊小東顯然很得意,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竟還一上一下地跳了幾下。病房裡的人全聽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那個在大學裡教書的病人說:“跳舞其實是一種文明的社交活動,不知為什麼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這其實是一種偏見,小流氓之所以產生,恰恰是因為愚昧,因為缺乏能夠陶冶他們心靈的高度精神文明……”他的話不能算數,知識分子自然讚賞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就看他平時打開收音機,淨挑些什麼東西聽吧,又是什麼“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再不就是一個女人,為了參加舞會,借了人家的首飾,就像陳詠明說的,打扮打扮。好,丟了,賠吧,辛辛苦苦乾了一輩子才還清了債。為了什麼?跳舞!禍害不禍害?修理雨傘的小夥子說:“是的,是這麼回事兒。”沒有他不願意湊的熱鬨。那位副食店裡賣肉的師傅說了:“什麼精神文明,我不信那個邪,可我信這個: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難受。”他笑了,渾身的肉直顫,連鐵架子的病床也一塊跟著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吳國棟想,指不定他每天買到多少內部的“處理”肉,價錢又便宜、部位又好。彆是醫生診斷錯了,他得的怎麼不是脂肪肝?還有一個小老頭,不知在哪個機關裡當文書,他又不是近視眼,可是彆管看報紙,還是看護士拿給他的藥,總是把眼睛貼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連聽彆人講話,你也會覺得他不是拿耳朵聽,而是拿鼻子嗅。他吸著鼻子說:“你們這位廠長,真敢乾哪。沒看報紙嗎?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樣,有好幾次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批評了舞會。聽說有的單位開舞會,也是偷偷摸摸地乾了。沒看出來嗎?快有一股什麼風刮來了。”小老頭說得對是對,就是有那麼點見風使舵的味兒。這種人,隻要報紙上一提倡,他昨天還是跳著腳兒罵,今兒個就會舉雙手讚成。瞧他那樣就像個舊社會的留用人員,油了去啦。吳國棟真為陳詠明憂心起來。像他這麼乾,什麼事都不管不顧,指不定就在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頭,那就可惜透了。說到底,陳詠明是個撲下心來乾工作的人,有讓吳國棟心服的地方。不能因為他乾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處也一筆抹了。“車間裡怎麼樣?”“沒什麼大事,隻是把開銑床的小魏和小秦兩個人倒開了,讓他們各自找了自己滿意的倒班對象,重新組了小組。”“為什麼?他倆技術水平差不多嘛!倒一台床子有什麼不行?”一聽讓小魏和小秦自由組合倒班對象,吳國棟又起急了。“您在的時候,他們就乾不到一塊嘛,小魏說小秦乾得差,小秦說小魏不出活,一直彆彆扭扭的嘛。這回讓他們自願組合倒班對象以後,心情挺舒暢,乾得都挺好。”楊小東看出吳國棟又不滿意了,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什麼事情上有滿意的時候。楊小東對吳國棟甚至產生了一種憐憫:這種人難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過得多麼彆扭,多麼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罷了,還讓彆人跟著他一塊彆彆扭扭的不痛快,這是何苦呢。沒錯兒,楊小東這一套理論,準是從陳詠明“自由組閣”那兒販來的。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一下就從床上蹦下來,對楊小東說:“是這麼回事,有的人在這個單位不行,換一個單位,怎麼就行了呢?樹挪死,人挪活嘛。當領導的彆淨埋怨群眾不好領導,倒要想想為什麼自己沒有能耐把大家的勁兒都鼓起來。這是一門學問,一門活的學問,跟萬花筒一樣,變化無窮。中國老百姓對物質生活要求並不苛刻,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好像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就那麼幾個號,長一點、短一點,差不離就得,好將就。人的思想,人的心,這玩意兒可是傷害不得。人世間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總之是一切好東西、好思想的母親,可不能漫不經心地對待它。沒有誰的心,一生下來就是冷透了的,惡狠狠的,隻有不公平的待遇才會把它磨得坑坑窪窪。照我看,能珍惜群眾的心,這是當好領導的一大竅門,有什麼難?”有他什麼事兒?賣肉的師傅不買這個賬:“嘿——你倒當個車間主任看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挺認真:“你當我不會當是怎麼的?”吳國棟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會是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輩願意不願意把班交給他們。誰又能活過他們呢?自由組合這股風越鬨越大了,都鬨到他的班組裡來了。要是十億人口,誰想怎麼自由就怎麼自由,誰想上哪就上哪,誰想乾什麼就乾什麼,那可怎麼辦?著急也沒辦法,現在車間裡是楊小東的天下。隻要他病一好,再回到車間去,不當車間主任便罷,隻要再當車間主任,一切還得按過去的老規矩辦。現在他隻好見怪不怪地說:“你說好,就算好。你想過沒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國去自由組合怎麼辦?”“你乾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絕?要是人人在這兒活得都挺順心,誰往美國跑什麼?”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撲哧”一聲笑了。“要是您能辦到,您非得把每個人的肉體、思想,全鎖進一個鐵皮保險櫃裡不可。”當文書的小老頭,帶著飽經滄桑的感慨說:“小夥子,你還是沒吃過苦頭喲。要是吃過苦頭,你就知道鐵皮保險櫃的好處嘍——”吳國棟的腦袋裡嗡嗡起來。楊小東走後,吃過午飯,他很快地睡著了,然後便做了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夢。全是楊小東惹的。他來乾什麼?添亂!打完電話鬱麗文還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給劉玉英添了麻煩,還是替她辦了一件該辦的事。上午查房的時候,聽吳國棟說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麼靈機一動,給劉玉英打了一個電話,請她再來探視的時候,帶點吳國棟平時愛吃的小菜。電話裡,她對劉玉英說:“我問老吳想吃些什麼,他又不肯說。我倒是可以燒兩樣菜給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樣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起來卻大不一樣。”鬱麗文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打哈哈的人,她說的是實心實意的話,人在生病的時候,尤其需要自己親人的體貼和關懷。劉玉英謝了又謝,說難為她想得那麼周到,晚上她就會送來。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喂,你找誰呀?”“你是麗文吧,晚上等我來接你。”陳詠明在電話裡大聲嚷嚷著。他大概用的是個公用電話,裡麵亂七八糟,什麼聲音都有。“接我?”鬱麗文奇怪了。自從結婚以後,他再沒有過這樣的閒情逸致,今天他是怎麼了?“你現在在哪兒?”“在城裡。”“乾什麼來了?”鬱麗文有點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個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息,有什麼事不能等到過兩天再辦呢。“沒辦法,沒辦法的事。回頭再詳細告訴你,現在不好說。下了班等我,好吧?”沒有什麼好吧不好吧,他從來就是指揮一切的。在他那一個人說了就算的果斷裡,並沒有對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渾不講理。有的,隻是對他們的相愛、對一個人的意願便是兩個人的意願的自信。下班以後,鬱麗文匆匆忙忙地把幾本醫學雜誌塞進手提包,又對著門上的玻璃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亂的頭發,急急地披上風衣,邊往袖子裡伸胳膊,邊往樓下跑去。她在心裡笑自己,怎麼,又像當年去赴他的約會。這麼多年了,他們好像仍然沒有愛夠。沒有,樓下並沒有陳詠明平時開的那輛綠色212吉普在等著她。她揀了一張對著醫院大門的長椅坐下,想著,不一會兒就會看見丈夫那張堅毅的、永遠也看不夠的臉。清潔工在院子裡掃蕩著這個工作日裡最後的痕跡。鬱麗文愛她的醫院。米黃色的大樓已經陳舊,樓角和樓頂的四周,被夾著灰塵的雨水,溶化的雪水,浸漬出灰黑色的色帶。遠遠看去,像一個淺色的、裝得太滿的盆子,深色的液體正不斷地流溢出來。然而,這棟樓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這裡長大,學會走路,在這裡遇見陳詠明,在這裡生下兩個兒子。這醫院有點像一個荒僻的小車站。彆說是特彆快車,就是普通快車也不會停站。上上下下的乘客,絕沒有披淺色毛料夾大衣,坐小汽車,身後跟著個秘書的大人物。也沒有穿著三接頭皮鞋,拎著顏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軲轆旅行箱的時髦人物。有的,隻是些平頭老百姓。挑著籮筐,背著背簍,穿著緬襠褲,腰裡纏著家織家染的藍布巾,吸著種在自家房前屋後、嗆得人嗓子眼裡發辣的煙葉子。這小站上,也許隻有一個站長,一個售票員,檢票員也許就是他自己兼著的。一個調度員,也許還得扳道岔。一個號誌員……可是他們全都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忠於職守,並不覺得直到現在還用手扳道岔有什麼寒傖……社會,目前還是由這樣一個多數組成的。她便是這多數裡的一個。她沒有什麼更大的才能,醫學史上絕不會記載她的名字,學術交流會也不會請她去作報告。然而,她在數脈搏的時候,會實打實地數上足夠的一分鐘,絕不會數三十秒乘以二;不會在聽診時和彆人聊天;不會在值夜班的時候睡大覺;不會用病人聽不懂的術語去打發、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絕望的病人……醫生的崗位不在醫學史上,而是在救死扶傷的責任感上。到了現在,鬱麗文還保留著當女學生時的習慣,每當一天過去,她會反省自己,這一天過得好嗎?有沒有什麼差池?現在,在這美妙的黃昏裡,一麵等待著丈夫,一麵體味著一個緊張工作日後的勞頓。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樂趣。七點一刻。陳詠明怎麼還沒來呢?鬱麗文開始不安起來。陳詠明是個守時的人,幾乎可以用“精確”兩個字來形容他對時間的概念。在廠裡開生產會、調度會或辦公辦時,他要求每個人的發言時間是十分鐘。他說:“卡死時間有好處,這會鍛煉出講話簡明扼要的優點,我們沒有必要把時間消耗在講廢話的馬拉鬆會議上。十分鐘還少?如果有十個人開會,這就是一個小時零四十分,然後還要留出時間形成決議。”因此,一開會他就把手表放在麵前的桌子上,誰發言超過十分鐘,他立刻打斷,再也不要聽。一開始有些人很不習慣,要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說完,會後陳詠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麼辦?隻有等待下一次生產會,或調度會,或辦公會,黨委會。那就會影響工作、生產,會吃批評。這迫使講話不得要領的人,不得不迅速地提高發言的水準。鬱麗文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出了車禍?陳詠明開車開得太快。即使在市內的馬路上,也會開到一小時四十到五十公裡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會開到六十。要不是因為公路路麵質量不高,或是怕汽車散了架,他還會開得更快。膽小的人坐他開的車,準得嚇出心臟病來。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醫院門口,翹著腦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隨著每一輛綠色吉普車的經過,希望地升起來,又失望地沉下去。有個自己會開汽車的丈夫可真倒黴。她頹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幾乎要哭了出來。暮色更濃了,一輛“紅旗”牌小轎車駛進醫院。她看都沒看它一眼,更沒有心思去想,坐“紅旗”車的人怎麼會進這個小醫院看病。直到陳詠明站在她麵前說:“等急了吧?”鬱麗文才抬起因為焦急而顯得迷亂的眼睛,一時竟不能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令她等得那麼心焦的人。他怎麼會坐了這輛車?又怎麼會來得這麼晚?她又是恨又是高興,竟好像失而複得一般,噘嘴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狠狠地白了陳詠明一眼。陳詠明的眼睛裡,閃著得意的光:妻子愛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坐這輛車?我還一直注意你那輛吉普呢。”陳詠明的情緒立刻低落下來。眼睛裡的情緒是複雜的。那裡麵有對自己尊嚴被傷害的義憤;有不得不違心之後的自我輕蔑;有死不回頭的執拗;有準備應付一切變故的鎮定……陳詠明轉身走向汽車,對司機說:“謝謝你,請回吧,我這裡還有些事情要辦。”他在鬱麗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順手掏出香煙。打火機亮了,照著他一雙慍怒的眼睛。“田部長的車……”鬱麗文等著,輕輕地向他更加靠近。陳詠明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她把頭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煙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陳詠明注意到了,側過頭去,把煙噴向一邊。他默不做聲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煙,又一口一口地噴煙。鬱麗文知道,丈夫在生悶氣。最後,陳詠明把煙屁股一扔,好像決心丟掉盤桓在心頭的不快,站了起來。“走吧,上去看看吳國棟。”“啊,敢情你不是來接我的。”“誰說不是?!”陳詠明已經恢複了常態,調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鬱麗文跟著他向住院部走去。上樓梯的時候,陳詠明又說:“一反常態。上午田守誠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到上級組織部門談談對整頓企業領導班子的意見,下午又親自到廠裡來接我。上次部裡召開廠長會議,彆說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著個去每個房間看望各廠的廠長,偏偏不去我的房間。你以為這是疏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才不呢!在他那裡,一招一式都是考慮了又考慮,謀劃了又謀劃的。”“現在又為了什麼呢?”“哼!”陳詠明冷笑。“現在有個說法,要提我當副部長,田守誠樂得做出是他一手提拔,並且積極擁護的樣子。暗地裡卻在散布我有野心,想當部長,打擊彆人,抬高自己。那篇報告文學就是給自己樹碑立傳,為往上爬而製造的輿論。”“我不要你當部長。”“為什麼?”陳詠明站住腳,回頭看著落在後麵兩個台階上的鬱麗文,她難得這樣任性地講話。鬱麗文把眼睛轉向彆處,不對著他那咄咄逼人的、審度的目光,喃喃地說:“你更沒有時間愛我了。”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裡會闖更多的禍,招更多人的恨。現在還隻是個彆的部長對他不滿,而做人、做事都已顯出它的艱難。她過慮了。陳詠明能那麼沒腦子嗎?他已經和田守誠攤牌,所以才耽擱了來醫院的時間。分手的時候,田守誠故作親密地對陳詠明說:“你看我們是不是安排個時間談一談?”“是該談一談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實呢,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特意安排時間。“我到汽車廠這麼長時間,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我沒有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沒給你寫過一封信,沒有要求你給我解決過一個困難。為什麼?我認為部裡既然派我去,我就應該對部裡負責。可是今天我要發發牢騷。“我在機床行業乾了二十多年,舍不得離開那個行業。雖然是隔行不隔理,但汽車行業我還得從頭學起。我和你的年齡雖然不好比,終究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是部黨組既然定了,我就應該服從。“我去汽車廠接手的時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頭一天,一大堆文件就送了過來,讓我批。我連廠裡有哪些職能機構,各職能科室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我怎麼批?我說過,‘一個月之內我什麼文件都不批,你們愛找誰批,就找誰批去。’“當時,部裡還有個工作組在廠裡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們多呆半個月再走,幫我撐撐腰,領我認認門兒,給我點時間,讓我熟悉熟悉情況。這要求高嗎?一看來了我這麼個廠長,他們就說部裡工作忙,走了。“我那時覺都睡不成。半夜三更,人們還堵在我家裡,讓我解決住房問題、孩子就業問題、離婚問題、鄰裡打架問題……我困得實在不行,隻好躲進車庫,到汽車上睡一覺。“有人還千方百計地刁難我、誹謗我,說這、說那。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時候,又說我違反財經紀律,一個整頓,說我浪費了一千多萬。這是造謠!我不過花了百多萬。不花這些錢,汽車廠能有今天?“說我的油漆刷得太多。我刷得還不夠!刷漆是保護嘛!有的廠房頂棚已經腐蝕得隻剩下一兩個米毛,再不刷油,過兩年還不塌了?職工宿舍的門窗,也有二十多年沒刷漆了。有人口口聲聲說先維修,後製造。臨到辦起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車間裡總得給工人隔出間休息室,給他們創造個休息的條件吧,不然他們自己就弄些破木板、破油氈一圍。挺現代化的大廠房裡,套著幾個、或十幾個這種東西,弄得像個貧民窟,不但影響生產也有礙觀瞻。“車間裡的工作平台,是四根鐵柱子綁兩根橫杆,再搭上幾塊板子,一搖三晃蕩,連梯子也沒有,工人得蹬著橫杆往上爬,人家有安全感嗎?現在做得穩穩當當像海上的采油平台,還安上了梯子,這難道不應該嗎?“前一段,我到幾個省走了走。說實在話,兩年整頓付諸東流,沒有鞏固住。有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企業回生了,因為沒有為鞏固創造一定的物質條件。驗收工作組來了,屎窩往尿窩裡一挪,等驗收的工作組一走,又完了。幾天的事。“搞整頓,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怎麼鞏固整頓的後果呢?“比方我搞了一個五千多平米的毛坯庫。以前這些毛坯都是扔在車間裡,或者露天碼在綠化帶和馬路上。如果不建這個毛坯庫,不把毛坯遷進去,怎麼能使毛坯成方、成行,對號入座,張張相符,張張一致,符合整頓對毛坯的管理要求呢?“又比方各種爐料,過去全扔在熱加工車間的周圍。場地又小,爐料一來全往那兒卸,這批剛卸下,那批又卸下來了。生鐵上壓著礦石,礦石上壓著石英砂……這麼一混,用的時候,可就費老事嘍!怎麼排得乾淨?一年能損失幾萬元錢。我又搞了個堆放場,把爐料分門彆類,對號入座。不創造這個條件行嗎?它牽涉到文明生產、產品質量、經濟效益……現在再看,不是存放爐料的地方,你連一個螺絲釘也找不著。再把那些空出來的地皮種上花草,圍上欄杆,誰還能亂堆亂放呢?就像你這間辦公室,地上鋪著這麼高級的地毯,誰還能往上麵吐痰、扔煙頭呢?不是那種環境和條件了。所以你得給他創造一個環境和條件。整頓要求該上掛的上掛,你要有地方掛;該上架的上架,你要有架上,對不對?這都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還有,為了一篇報告文學,部裡有人搞了些什麼名堂?都是黨的高級乾部啦。我真不能理解,為什麼要這麼乾。難道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就能使人忘記一切黨性原則?我還不想當呢!你要我來,我也不會來。要想當官,我也不這麼乾了,我還不知道宋克在部裡的實力以及你和他的關係嗎?“你曾問我對那篇報告文學持什麼態度,我當時回答說,我不參與。現在這句話我要收回,今後我不但參與,還要動員他們再來一篇,叫做《陳詠明如何下台》。我還要和他們合作,署上我的名字。不是有人造謠嗎?說那篇報告文學是我提供的材料。為這部裡還派了一個工作組,乾部司司長帶隊,查了我一個多月。明人不做暗事,現在我倒真要給他們提供些材料,因為他們揭露得遠遠不夠。“你還問過我,知道不知道寫文章的事。我如實告訴過你,也知道,也不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知道,又犯了什麼法?它是不是事實?中央關於少宣傳個人的指示,是指你們這種高級乾部,我算什麼?一個基層單位的打頭人。我這麼說,並不是要人宣傳我,我是說為了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對一個悶頭乾活的一般同誌造這種輿論,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今天請你給我指示指示。”田守誠一麵聽,一麵點頭,好像極為讚同陳詠明這一席慷慨激昂之言。等到陳詠明請他指示指示的時候,他又襟懷似海地說:“唉,你要承認,當前還存在著不正之風嘛,怎麼不理解呢?你肚子裡有氣,就出出氣,甚至罵我一頓,也是可以的嘍。”田守誠什麼情況都能應付,讓人人都能皆大歡喜。“文化大革命”時,部直屬廠全下放給了省、市,“批林批孔”時,市裡又想拿陳詠明開刀,在一次會議上,田守誠因為沒有看見走在陳詠明身後的某市委書記,深表同情地對陳詠明說:“聽說又準備搞一搞你?”話音沒落,一回眼,看見了緊跟在陳詠明身後的那位市委書記。田守誠麵不改色,立刻握住那位市委書記的手說:“聽說你們又保了陳詠明一下?”這腦袋有多靈!反應有多快!換了誰,一時也會顯得尷尬、語塞。話說完了。能指望田守誠有什麼改悔,或對某些人來個批評?那不等於批田守誠自己?他能承認這是不正之風,陳詠明的憤慨似乎也就雲消霧散了,他的要求不高。但鬱麗文用這樣婉轉的方式,嬌嗔地表示了她的憂慮,倒讓陳詠明愛憐起來。他猛然彎下腰去,捧住她的臉,在她臉上落滿急促的吻。但她站得太低,他雙手伸向她的腋下,把她抱到自己站立的台階上來。鬱麗文一麵笑著,一麵想要從他有力的雙臂裡掙脫出來。“彆鬨了,當心人家看見。”“怕什麼,吻自己的老婆又不犯法。”鬱麗文用手理著自己被丈夫揉亂的頭發,問道:“你去嗎?”“傻瓜,我才不去當那個部長呢!乾些具體工作比在官場實在得多。”他無限憧憬地說:“我要把這個廠子辦好,成立一個中國聯合汽車公司,在國際市場上競爭過美國、日本。”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簡直不像個乾企業的廠長,而像一個熱情洋溢的、充滿幻想的詩人。一頭蓬亂的花白頭發,在陳詠明的頭上亂顫,黑黑的臉膛變得更加紅潤起來。再沒有比他更可愛的男人了,鬱麗文幸福地歎息。病房裡的人多半看不出劉玉英是吳國棟的老婆,要不是她已來探視過多次,誰也不能相信。真不像。她來了,從一個灰裡吧嘰的人造革提包裡掏出一個玻璃瓶,裡麵裝著用花生米、豆腐乾、辣椒、瘦肉丁、豆瓣醬炒的什錦菜。那提包的式樣至少是十五年前的。“見好嗎?”“好點兒。”吳國棟盤腿坐在床上,臉上木木的,像個打坐的和尚。“小強、小壯都挺好吧?”“還行。”兩個人的遣詞用字都極為簡略,語氣也極為淡漠,好像怕浪費了自己的元氣,又好像因為他們竟然是兩口子而感到害臊。然後兩個人就沒詞兒了。劉玉英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的模樣。兩個腳尖,像那些守紀律的小學生,擺得挺齊,還稍稍往裡撇著。賣肉的師傅想:這娘們兒真不夠味兒,來看病人也不在男人耳朵旁邊悄悄地說兩句私房話,臉上沒有一點喜興樣兒,氣色也不好,準是肉吃得太少。因此,當陳詠明和鬱麗文兩個人走進病房的時候,簡直像飛進來了一對天鵝,讓他們覺得眼前猛然一亮。劉玉英立刻站起來,搬動椅子:“陳廠長,您坐。”陳詠明大手一擺:“你坐。”然後把病房環視一周,從修理雨傘的那個小夥子的床頭和大學老師的床頭搬來兩把椅子,一把給了鬱麗文,一把自己坐下。對吳國棟說:“好久沒來看你,怎麼樣,有什麼困難嗎?”吳國棟那木然的臉上,竟也現出一個公事公辦的笑容,如同人們在接待室裡常看到的那種。他堅決而迅速地說:“沒有,沒什麼困難。”生怕一猶豫,就會讓誰鑽了空子,從而拉他下水,去乾違法亂紀的事。“那好,有你就說,不要客氣。”這時劉玉英對鬱麗文說:“多虧陳廠長想得周到,給我換了個離家近的工作單位,又給小壯換了個離家近的托兒所,真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修理雨傘的小夥子聽了,趕快從枕頭底下掏出了鋼筆和筆記本。提起劉玉英調換工作單位的事,吳國棟咂嘴搖頭說:“聽說服務局趁勢向廠裡要了一輛卡車?”“對,是賣給他們一輛。”“這,不大符合政策吧?他們又沒有分配指標,又不是國家的基本建設項目。”吳國棟不是假意,而是真的覺著不合適。“有什麼不合適?今年縮減基建投資,計劃調整之後,很多基本建設項目停建、緩建,產品的訂貨合同一下子減少很多,有的訂了貨還退貨呢。汽車賣不出去,我拿什麼給工人發工資,老向國家貸款行嗎?國家有困難,我們不自己找出路,難道都躺在國家身上吃閒飯?現在是誰有錢買,我就賣給誰。”他向病房裡所有的人打量了一眼,好像他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個買主,他隨時打算向他們推銷自己的產品。“今年我還打算發展新品種,生產摩托車,這東西今後市場需要量很大。”劉玉英急了,吳國棟真是不近人情,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也顧不上是不是打斷了陳詠明的話頭,插嘴說:“國棟,人家是給咱辦事,你怎麼還這麼說。”陳詠明哈哈笑:“劉玉英同誌,這點你就不如老吳。他這種精神讓我佩服,並不因為自身利益就放棄他的原則。當然,這原則對不對,暫且不說。我也不能因為做了什麼,就得他奉承我,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廠子裡該做的工作,談不上什麼幫助不幫助。”吳國棟點頭稱是。他覺得陳詠明在這一點上,和他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因此陳詠明的這番話,他聽了心裡很熨帖。劉玉英仍是非常過意不去。鬱麗文輕聲對她說:“彆管他們吧,那是他們的事。”吳國棟不放心地緊問:“拿計劃內產品的材料,生產計劃外的產品,部裡同意嗎?”“向鄭部長彙報過。”“他怎麼說?”“他說:‘機械行業的企業,今年幾乎都麵臨著一個吃不飽、發不出去工資的問題,這一方麵是由於今年計劃調整,基建投資減少,很多建設單位下馬了,對機械部門的需要自然減少,生產任務自然要壓縮。另一方麵,大量進口也是一個問題。當然我們機械行業有我們的不足,可是這裡麵也有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問題,很多機電設備明明我們自己可以做,卻不願意相信我們自己。難道我們都不行?三萬噸水壓機就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嘛。當然我們不能怨天尤人,還得自己解放自己。根據三中全會的精神,要給企業更多的自主權,要保護競爭,要有一定的市場調節,並且要使職工的收入同生產實際結合起來,體現按勞付酬的原則。這都是非常重要的決定,隻有這樣才能把我們的經濟搞活,逐步改變吃大鍋飯和乾多乾少一個樣的情況。既然這樣,工廠任務不足就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儘可能找任務。不但要找飯吃,還要設法打開出口的銷路,競爭過外國產品。過去的情況是乾的不一定有人要,要的不一定有人乾,現在大家主動找活乾,總比讓工廠閒著由國家發工資強。而且這還能激發工廠搞好經營管理的熱情和主動精神,促使工廠樹立為用戶服務的概念;以質量求生存,以品種求發展的概念;做好供應配件工作的概念;使工廠的領導人懂得企業管理不是隻管大門內的事,還要講究經營之道,學會做買賣。懂得除國家計劃外,還有經濟效益這一條。工廠拿了國家的基建費用,就有義務使機器天天轉動,拿出好產品給國家積累資金。你們這個廠,大風大浪也見過,困難的日子也過過,經驗也還有一點,辦法也還有一點,就看你這個廠長,你們這個領導班子的本事了。也許壞事變好事,這種局麵正是機械行業改組的一個好時機。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改變整個體製,但是突破一點是一點吧。總之,廠長們再照過去的老辦法管生產是不行了。三中全會要我們解放思想、開動機器,我們得把這個精神同我們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我覺得鄭部長把話說得挺透,至於具體怎麼做,那就靠我們自己了。”吳國棟腦門兒上的抬頭紋加深了,每一條皺紋都像一個平躺著的問號,表示著極大的疑惑。老辦法不行了。老辦法有什麼不好?生產計劃不是年年完成嗎?就說長春第一汽車廠生產的“解放牌”卡車吧,用的還是五十年代那套生產工藝,也沒見誰嫌不好哇,就那,年年還不能滿足需要呢。瞎改什麼,另改一套,還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話,連這套也沒啦。自己找飯吃?還講不講計劃經濟啦?吳國棟在黨校的時候學習過,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之一,這麼一來,還上哪兒去體會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吳國棟沒法說。部長說過了,廠長也說過了,他還能有什麼可說的?隻有競爭過外國人這一點,吳國棟聽了還算順耳。不說彆的,外國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國人多。在黨校的時候學過,人是從猴子變來的,這說明外國人比中國人離猴子更近,就憑這一點,中國人也比外國人先進,為什麼競爭不過老外?隻要大夥心齊、玩兒命乾,彆今天你一個主意,明天他一個主意,有什麼不行的。再拿出五八年大躍進的乾勁,一天等於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趕上英國。當時有個歌怎麼唱的?啊,“……踢開困難,排山倒海,趕上英國老王牌……”多好的日子!多讓人留戀和向往的日子!每天都像踏著進軍號在前進,就像過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門前閱兵式的那股勁頭,一個個胸脯挺得那麼高;腳步跺得哢嚓哢嚓響;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齊……那麼些人就像一個人那樣聽使喚。後來為什麼涼下來了?唉,還不是總有人乾擾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線。瞧瞧現在,社會上亂成了什麼樣兒?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風,喊起“民主”來了,社會主義條件下誰感到不民主?隻有地、富、反、壞、右才覺得不民主。啊,右,現在不算了,全都一風吹了。彆說右不算了,連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場也出來了。老家裡來人說,連算卦的也出來了,牛鬼蛇神又出籠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麼能有這種事嘛。他自己也鬨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兒的感覺,像看不見的小蟲子一樣,鑽進了他的心裡,在裡麵鬨騰、作祟。一天天地、從早到晚,他都覺得日子過得不踏實,好像天要塌了。他好憂心啊。陳詠明卻饒有興味地看著劉玉英給吳國棟帶來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裡加了什麼可口的東西,那興味並不亞於研究一輛新引進的汽車。他對什麼都有興趣,對什麼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實際的年齡顯得蒼老。而他的臉,也許正是因為兩種極端的混合才顯得如此動人:孩子般的真誠、執著,和飽經世事的沉穩。陳詠明的談話使病房裡所有的人聽入了迷,彆管是修理雨傘的小夥子,當文書的小老頭,賣肉的師傅,大學裡的老師。他們對三中全會的精神,也許領會得還不夠深刻,但不管是誰,隻要他對生活還有那麼一丁點熱情,他就不可能不被這種談話所吸引。若乾年來,他們讀過不少中央全會的公報,聽過不少次會議精神的傳達,但那些經濟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關係呢?總好像說不清楚。現在讓陳詠明這麼一說,好像清楚了許多,原來都是老百姓心裡想著、盼著的大實話。修理雨傘的小青年,收起了鋼筆,用手支著下巴,眼睛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中央的精神是這麼回事,怎麼在街道學習會上就變成了乾乾巴巴的東西呢?如果讓這些部長、廠長們給講講該有多好。就連當文書的小老頭,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動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變的、阿諛奉承的假笑。教書的先生說:“嗯!你們部長幾句話就把中央的精神說清楚了,不簡單。”賣肉的師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獨特方式。出於一種愛屋及烏的反應,他對鬱麗文說:“鬱大夫,往後您再買肉找我,您是要五花、裡脊、肘子、豬肝、蹄子……隻管說。”鬱麗文掩嘴而笑。陳詠明沒頭沒腦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然後看了看手表,吃了一驚似的對鬱麗文說:“八點多了,你餓壞了吧。”鬱麗文沒有回答,隻微微皺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該在這裡說這句話。劉玉英果真忙亂起來:“哎,這,這是怎麼說的,您二位到現在連飯還沒吃。”她依次拉開吳國棟床頭櫃上的抽屜和櫃門,想要找些點心給他們。裡麵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教書先生從自己的小櫃上,拿過一個餅乾桶,遞給陳詠明:“這兒有餅乾,先吃點吧。”陳詠明真不客氣,想吃幾片。他剛剛伸出手去,並且問鬱麗文:“怎麼樣?來幾片吧?”鬱麗文忙攔住了他:“你和老吳還有沒有事?要是沒事,就回家吧。兒子們也許等急了,他們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陳詠明好像這才記起,他還有兩個兒子。“哦,沒什麼了,我不過是來看看老吳。”他又轉向老吳,“你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吳國棟忙說:“沒有,沒有,您也挺忙,彆老往這兒跑了。”說著就起身,準備送陳詠明的樣子。病房裡的人也都全站了起來,好像陳詠明是他們大家的客人。陳詠明走到門口,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情不自禁地說:“您沒事兒常來?”陳詠明咂了咂嘴:“唉,說不準。我倒是應該常來,可是明天早上一睜眼,就不知道會卷進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裡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脫身。好,大家留步,彆再送啦,再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