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的手有點顫抖。兩個兩分錢一枚的鋼鏰兒,硬是塞了幾次才塞進那個收電話費的小鐵盒裡。看電話的女人,一直盯著她,怕她不交錢嗎?或是她有什麼地方值得特彆注意?也許因為她對鄭子雲說的那些話。唉,偌大一個電報大樓,用個公用電話,連隔音間也沒有。真正的“公用”電話。沒有什麼不可以公用。公用的秘密;公用的喜、怒、哀、樂;誰都可以乾涉誰一下。諸如你為什麼天天洗澡,或是你為什麼喜歡吃甜而不喜歡吃辣這樣的瑣事。“你何必在電話裡講那麼多?”賀家彬責怪她。“那怎麼辦?我怎麼好在這種時候到部裡去,那又會給他添亂子,給那些謠言家們製造口實。去他家裡,那位太太更是盛氣淩人。”“我是說,這些事沒有必要告訴他。”“這些情況他應該了解。難道他不應該提防那些人嗎?”“女人的邏輯。”他們從電報大樓裡走出來,隻見馬路上到處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麼清閒自在地溜溜達達。好像在度假一般。隻有聲音是不休息的。每一輛汽車的喇叭,都威風凜凜地響著。鈴木50的發動機,自鳴得意地“嘣嘣”著,它是近年剛流行起來的時髦貨。有個小女孩,一麵跳著腳、扭著身子,一麵哇啦、哇啦地哭叫著:“我要吃冰棍!我要吃冰棍!”她的爸爸,像拎小雞子一樣拎著她圓鼓鼓的胳膊,一麵拖著她往前走,一麵嚇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兒了,再吃肚子裡要長蟲子啦。”臨時就業的青年,起哄似的推銷著自己的貨色:“哎,買吧,買吧,新鮮的奶油麵包。”“看報,看報,文藝小報,李穀一帶病上台演出,蘇小明唱《鄉間的小路》。”十字路口的崗亭裡,交通民警對著麥克風大聲地申斥著一輛搶行的越野吉普:“喂,那輛武漢吉普,你怎麼拐的彎?唵?說的就是你,31-04889!還開,還開,聽見了沒有?你給我站住!”那輛吉普,像一頭犯了罪的小毛驢,懂事地耷拉著耳朵。它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誠惶誠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該停的地方,司機大概是慌了神。警察又叫起來:“你看看,唵,停在哪兒了?”電器商店裡,各式音箱互不相讓地播送著“阿波羅音樂之神”的電子音樂,彆管大街上發生了什麼騷亂,“阿波羅音樂之神”依然不屈不撓地,鏗鏘、鏗鏘地響著自己的節奏。賀家彬甚至非常高興地說:“知秋,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早晚都要死去,代替我們的,將是另外一些人。我們耿耿於懷的苦惱、憂慮,在他們那裡會簡單得多。”葉知秋幾乎是討饒地說:“家彬,這份熱鬨勁兒我真受不了,這麼一會兒,我的鞋後跟就讓人踩掉兩次了。”賀家彬的話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風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對,全帶著一種不管不顧、橫衝直撞的勁頭越過了她。誰也不看她一眼,問她一聲,好像她是夏令時節擺在商店櫥窗裡的一頂冬天才用得著的毛皮帽子。她忽然感到委屈。就算她是一個頂乾癟、頂枯燥的職業婦女,她也有需要訴一訴委屈、聽一聽寬慰話的時候啊。但是人們早已習慣於把她看成是一個沒有性彆,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大概連賀家彬也這樣認為。她搖頭。也有例外的時候,比方那封匿名信。人們大概在中傷、造謠的時候,才想起她還是個女人,她的性彆在這時才有意義。從她胸膛的深處,發出沉沉的一聲歎息。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與往日顯得有些異樣。他儘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兒一樣的鏡片後麵搜索。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遮在她眼睛上的那兩塊厚玻璃片兒,像安在窗上的兩塊磨砂玻璃。於是,玻璃後麵的一切,全都顯得影影綽綽,讓人看不真切。但他終於找到了一絲煩惱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穩的心境受到了騷擾。唉,總起來說,女人的神經比男人的脆弱,敏感。然而這樣的流言蜚語,落在這樣一個醜人兒的身上,分外讓人感到殘酷和痛楚。這永不會開花,也永不會結果的生命。賀家彬伸出手來,挽著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著長安街向東走去。一片不該在這仲夏的日子裡飄落的綠葉,落在了葉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仁慈的、動人的綠葉。賀家彬沒有給她拂去,就讓它靜靜地留在那裡,人是需要一點安慰的。前麵林陰路上,一個懷孕的婦女,蹣跚地走著。寬寬的後背像一塊麵板,穿著一件寬鬆的男人襯衣,嚼著一根雪糕。賀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越過那個婦女。葉知秋卻深深地歎息,心裡想:不知給自己心愛的男人生個兒子是什麼滋味?不過她是不會哭的,眼淚是漂亮的、有人疼愛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後悔了?”“不,傷心罷了。”“往開想,算得了什麼呢?乾什麼不需要付出代價?這,也算是我們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吧。有人曾付出過生命……”“隻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一點,這麼一點點小事情,唉。”“你把名譽這東西看得那麼重嗎?”“難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譽嗎?”“不,我是說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麼辦?你因此就不活了嗎?可彆做它的奴隸,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隸,你也就會被謠言所殺了。依我看,這也如同財產一樣,全是身外之物。”“那你為什麼還要爭取入黨?”葉知秋笑了,覺得她一定將住了他。“我入黨,可不是為了黨員那塊牌子,而是因為信仰馬克思主義。我要研究它,實踐它,還要用它來改善黨內的狀況。改善我們這個在相當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員仍然被小農意識控製,而不是被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武裝的黨。”葉知秋立刻環顧左右。簡直是個瘋子,要不是從學生時代他們就在一起,她準以為他神經不健全。她趕緊叮囑他:“小聲點,小聲點,天哪!讓誰聽了隻言片語,給你來個斷章取義,你受得了嗎?”“我說什麼了?‘小聲點!小聲點!’瞧你嚇得那個樣子。”賀家彬的聲音反而更高了。“應當把馬克思主義當做一門科學來研究、實踐,而不是當做經文祭起來,它似乎也可以像自然科學那樣分為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兩個部分,我覺得它的基礎理論部分相當科學,比如說認識論。當然,整個來說,除了堅持不渝,它也麵臨發展、充實、完善的問題。”葉知秋連連搖頭擺手,憂心忡忡地製止他:“哎呀呀,越來越離轍了,你可彆到處去販賣這套東西,不然你要倒黴的。”她白了他一眼。“我真奇怪,你們支部怎麼會通過你。”她一邊說一邊使勁兒地抖摟著手裡的提包,好像賀家彬那些招災惹禍的話全掉進了她的提包,她非把這惹是生非的東西抖摟乾淨不可。唉,他原想給她消憂解愁的,沒想到反倒給她添了煩。從學校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事無巨細,他們永遠可以找到吵個沒完的分歧。也不知他們之中到底誰沒有長進,或是他們都沒有長進,長進的隻是社會。賀家彬每每隻好遷就。他站在葉知秋的麵前,叉開腿,攤開手,說:“你看看我怎麼不夠共產黨員的條件?我的社會責任感比馮效先和何婷那樣的人差多少?好吧,好吧,我以後注意就是。”那口氣,就好像他在賞她的臉。葉知秋自愧地微笑:“我在教你耍滑頭。”“沒有辦法,你是實際的。要不是方文煊局長做工作,差點通不過。要按何婷的本意,她才不會同意我呢。造的輿論真不少,左刁難、右刁難,把一個共產黨,當成她們家開的小飯鋪了。她想什麼時候開門就什麼時候開門,她想什麼時候關門就什麼時候關門,她看誰不順眼就不接待誰……要抓我的小辮子,自然有的是,都是我平時隨口說出來的廢話。”“哪些方麵呢?”葉知秋問。“首先是意識有問題。說我讚成資產階級社會的家庭淡化。為什麼家庭不應該淡化?隨著私有製的最後消滅,家庭這個細胞非破壞不可。到了那個時代,人們組合生活,將不再依賴法律的製約……因此,他們又說我提倡性混亂。簡直無知到了極點。解放這許多年,我們隻注意介紹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學說,卻很少介紹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倫理學……”葉知秋覺得好笑:“你那是若乾世紀以後的事,太遠了,現時就是不懂,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得考慮大多數人現有的精神水準。”賀家彬說:“不對,不研究這些,就很難使我們的精神文明達到應有的、與社會主義這個稱號相稱的高度。”又要吵起來了,賀家彬不願。他接著說下去,“第二,指責我立場有問題。我對何婷說:‘請你說具體一點,彆扣大帽子。’“她說:‘你是不是說過,每人長五級工資也不算多,國家欠了人民的賬。你這是站在什麼立場說話?’“我說:‘每個人應該長五級工資的話我不記得說過沒有,但我以為每個人都應該長工資,不長,國家是欠了賬的。’“她說:‘國家現在有困難呀,你知道不知道?’“我說:‘這和困難不困難有什麼關係?我指的是有人在調整工資的工作中起消極作用,比方說你。’“‘我?’她本來是想給我扣帽子的,沒想到我又給她甩了回去。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話,一雙眉毛挑得老高。說:‘我能怎麼辦,我又不是國家總理?’“‘很簡單,你可以把長工資這件事搞得更合理一些。根據提工資的條件,羅海濤不應該長,群眾明明沒提他。小溫應該長,群眾一致同意,可是你把小溫的名字抹了下來,硬把羅海濤提了上去。同誌們有意見,你還說大家串通好了給組織出難題。你不承認你把事情攪和得亂上加亂了嗎?’“她急眼了。使勁兒地拍桌子,說:‘現在我們要考慮你的黨員資格問題。’“我說:‘你彆拿這個問題威脅人,這個賬你得記上,你今天給我拍了桌子。你憑什麼給我拍桌子?我是國家機關的乾部,不是你家的小聽差,你給我耍態度是不對的。’“她又給我告到馮效先那裡。馮效先批評我:‘你和處長記賬可不好,你不應該和何婷同誌吵架、頂嘴。即使她不對,她也是領導,這裡麵有個對組織的態度問題。’“你看,除了立場問題,又來了個對組織的態度問題。咱們什麼時候才能不把領導個人和組織等同起來呢?“最後,又說我生活作風有問題,無非因為我常去照顧一下萬群的生活。難道我們都不去管她,讓她獨自一人孤兒寡母地去掙紮……”“唉,她應該結婚。”葉知秋把彆人的婚姻問題都看得非常簡單。“結婚?跟誰?她愛的人卻不能要她。”“你是說方文煊?”方文煊,這個既使賀家彬尊重,又使他覺得軟弱的人。也許不該那麼苛求,各有各的難處。方文煊的難處究竟在哪裡?賀家彬實在想不通。就用頂陳腐的道德觀念來解釋也顯得牽強附會。“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邊站,被開除了黨籍。是他老婆提出要離婚,並且交出方文煊的幾大本日記,以示劃清界限。要不是那幾本日記,可能方文煊還不至於被整得那麼久,那麼慘,更不至於被打斷一條肋骨。老婆席卷了家裡的一切財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無。一九七○年在乾校,方文煊才恢複組織生活。萬群的丈夫自殺的時候,方文煊已經當了他們那個連的連長。不論怎麼說,賀家彬都不能原諒那個自私的丈夫,丟下萬群和一個沒有滿月的兒子,自己尋找解脫去了。什麼樣的壓力啊。不知有意安排,還是無意的巧合,乾校設在一個勞改農場裡,勞改犯人不知遷到什麼地方去了。當然嘍,那個年月,臭老九和勞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連休假日,也是沿用的勞改農場的辦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經地義,理應如此。《舊約全書》中《創世記》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筆,耶和華上帝在六個工作日內把天地萬物都創造齊了之後,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點什麼。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後,所受到的懲罰也不隻是懷胎、生產的苦楚,丈夫的管轄,必須汗流滿麵終身勞苦於長滿荊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分給萬群的那間小屋,是勞改農場職工家屬的一間廚房。也許南方人普遍長得矮小,房子顯然比北方蓋得低矮,像賀家彬那樣的個頭,挺直了腰板,腦袋幾乎可以頂上房椽。那間房子又暗又潮,房角裡、床板下,凡是鞋底兒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一層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適,在那樣的房間裡,除了人不發黴,什麼都可以發黴。冬天,陰冷、陰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戰士在山窩窩裡燒的,然後每人自己上山背下來。入冬以後,一天也不間歇的雨,一氣可以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沒有一副木炭挑子,渾身上下也會滾得像個泥猴。那一天早上,天還黑著,集合的哨子就響了,人們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著,提醒著不要忘記該帶的東西。萬群靠在床上,有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屋外的一切聲音都和她是無關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她聽著上山背炭的人走遠了,然後一切歸於沉寂。萬群知道,她應該上山去背炭。然而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她曾努力迫使自己爬起來,卻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夠自己行動的,隻剩下了思緒。她探身摸摸小兒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經涼了,應該換上熱水;懸在頭上的尿布,和剛晾上去的一樣,依然濕漉漉的,但願兒子彆再尿濕,再沒有可換的乾尿布了;她又多麼想吃一碗熱乎乎的、煮得軟軟的掛麵,哪怕沒有蝦仁、雞蛋……在北京的時候,她卻頂討厭吃掛麵。應該有一盆炭火,烤乾尿布,燒點熱水,煮一碗掛麵。但上哪裡去找火呢?她原是不肯求人的,現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屬”!這是丈夫留給她和兒子唯一的遺產。哭嗎?她才不哭。並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見打劫的強盜都要哭的,人適應災難的能力,遠遠比想象的強。感慨、追悔,全都無濟於事的。孱弱的她,隻能像一頭母狼那樣頑強地把身邊的小兒子養大。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呢,他原不是愛情的產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萬群這種“逍遙派”閒得無聊的產物。萬群在自己心上與其說是找到了母愛,還不如說是找到更多的責任。也許她是例外,很多人以為女人的愛像蓄水池裡的水,隨便什麼時候一開閘門,就會嘩啦、嘩啦地流瀉出來。丈夫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品,婚後勉強維持的虛假的和睦,人們的白眼,陰冷潮濕的小屋,她不得不掙紮著自己照顧自己月子的苦處,萬群全當成她對生活的輕信所應該付出的代價。她沒有更多的希求,隻求時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時,一切當時覺得慘痛難熬的東西,都會成為回憶。當發濕的木炭,在每一間陰冷的小屋裡畢畢剝剝地爆出小火花的時候,人們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圍著紅泥小火爐,一麵喝著白酒驅寒,一麵嘻嘻哈哈地窮尋開心。就在這時,萬群那被人遺忘的小門開了,方文煊和賀家彬背著兩麻袋木炭走了進來。兩人渾身濕透,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在雨裡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們的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也分辨不出他們之中誰曾是局長,誰曾是某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他們隻是兩個背木炭的人,兩個被寒冷、饑渴、勞頓困擾,同時又對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充滿了同情的人。方文煊那一頭並不濃密的花白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腦袋上,顯出方方正正的額角。厚厚的嘴唇冷得發青,眼角、額頭的皺紋裡,亮晶晶地蓄著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右腳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劃破了,身上那件對襟的老藍布棉襖太瘦……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掙紮過的狼狽和無奈。這樣的兩個人,這樣的場景,不知怎麼竟會使她聯想到聖誕之夜和聖誕老人;想起大學時代,年年除夕的化裝舞會;想起年年“三八節”早晨,宿舍窗台上放著男同學送給女同學的節日禮物……然而,那一切不過是快樂的遊戲,這裡卻是良知對艱難、複雜、嚴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好像沒有乾校、沒有萬群丈夫的自殺、沒有反革命家屬、沒有雨、沒有陡滑的山路、沒有木炭……好像一分鐘以前,方文煊剛剛在北京誰的家裡品完茶、聊完天,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見了萬群,打個招呼似的問道:“火爐在哪兒?”賀家彬從堆滿破東爛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爐。方文煊又問:“有引火柴嗎?”賀家彬又在床底下亂翻。“沒有。”方文煊出去了。過一會兒拿來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賀家彬動手劈柴生火。方文煊環顧著讓柴火熏黑的棚頂、從門腳下不斷滲進來的雨水、牆角裡空了的水桶、木箱子上沒有洗過的碗筷和幾個空空的玻璃瓶,哦,還有一隻瓶裡,裝著一點鹽。這本是一個缺東少西的窮鄉僻壤,這本是沒有自來水管道的山溝,這本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季節,萬群本是活該……這一切本沒有半點奇特和不尋常。然而,共產黨人的良知卻在方文煊的心裡高呼:這不人道!他譴責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個角落,不那麼光明。為什麼他不如賀家彬,為什麼他沒在她失去丈夫的當天,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來看她?他怕!怕重新失去剛剛“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這字眼決不意味著行屍走肉,否則這字眼兒又有什麼意義?如今連他自己也在褻瀆這曾經寫在輝煌的戰旗上的字眼兒。離開那小屋時,他說:“有什麼困難,還是要說,這並不是乞求而是權利,每一個人所應該有的權利。為了將來,你還要儘的義務。”有一盆火該多好啊!那屋子立刻像一個休克病人重新恢複了知覺。賀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他時不時地瞟瞟坐在床上瞪著眼睛發呆的萬群,注意放輕了自己的手腳。他把從夥房打來的米飯放進鋼精鍋裡,加上鹽和水,放在火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起來,然後把一把薺菜放了進去。隻對一小罐豬油加以解釋:“老方剛才讓夥房配給的。”萬群這才意識到自己怎麼一動不動地淨讓他們忙碌,甚至連一聲“謝謝”也沒有說。和賀家彬是不必客氣的,而方文煊呢?她接過賀家彬遞給她的一碗燙飯,舀了一勺剛要往嘴裡送去,聽見賀家彬說:“我頂愛吃薺菜燙飯。”萬群的飯勺在半空停住了。他們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她的傷疤,眼淚一下湧了上來。哦,這麼容易,原來是這麼容易。那扇小門,便是在那個陰雨天裡打開的。夥房殺豬的時候,有豬腳和豬肝配給;司機去省城裡的時候,有奶粉捎來;小屋的門上開始聽見叩門的聲音……隻要有人肯邁出第一步,後邊會跟著一群。賀家彬注意到萬群是怎樣舍不得燒方文煊背下來的那一麻袋木炭,留到最後不得不燒的時候,萬群是怎樣小心翼翼地撿起掉在地上的碎炭渣,好像每片碎渣都是一個脆弱的生命。等到木炭燃起來的時候,萬群會呆呆地守在爐邊,生怕離開一會兒會放過它(或他?)的一些溫暖。方文煊的同情感和責任感,無意之中在萬群的心裡點燃了什麼啊,糟糕透了,她還是沒有長大。賀家彬有一種直覺,認定萬群的感情是不會有結果的。她傻。她不懂方文煊幾十年來是在什麼環境裡生活,那個環境的意誌便是他的意誌,那個環境的感情便是他的感情。即便他愛她,比起那個環境,她是微不足道的,最終他會服從那個環境而不是她。到那時,她便會再一次沉落。然而賀家彬沒有能力阻攔,誰有能力從一個溺水人的手裡,奪下他隨手抓住的一根稻草呢。誰有可能讓神誌不清的人相信,他眼前出現的不過是幻影,而不是現實呢?但是萬群和方文煊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副讓人多麼感動的畫麵。賀家彬不能不注意到,方文煊那雙永遠像是遮在太陽鏡後麵的眼睛,才會顯露出真實的情感,而萬群重又變成一隻咕咕的鴿子,雖然已不複是當年的那一隻,多少還是老成了一點。有一陣子,賀家彬甚至動搖了,覺得他的憂心純屬多餘,他甚至忘記了萬群頭上的那頂帽子,覺得他們也許會結婚,萬群沒有丈夫,方文煊沒有老婆,雖然沒有正式辦離婚手續,將來補辦一個就是。但這幻景太短暫,在萬群的一生中,也許真如曇花一現。從乾校回北京之後,方文煊官複原職,老婆又回到他的身邊,一切舊話都不能再提了。失去感情的痛苦,可以不必去說,方文煊原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情。那造就千千萬萬像他這種身份的模子,設計的時候就沒有這一部分。誰讓他忘記了這個界限,如今受什麼折磨也是理所當然。就像安徒生在《海的女兒》裡描敘過的那個小人魚,為了得到人間的愛,為了得到不滅的靈魂,為把魚的尾巴變成人類的腿,她獻出自己的聲音,忍受過刀劈似的痛苦,然而她什麼也沒有得到,最後變成了海上無生命的泡沫,等待她的,隻是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使方文煊的良心一刻也不得安寧的,是他對萬群未了的責任。有一個聲音,日日夜夜在他的心裡響著:“你欠了她!你欠了她!”方文煊不能逃避這聲音的責難,也掙脫不了那模子的禁錮。他隻覺得他這一生一定是一個不可挽回的大錯,可這錯究竟在哪兒,他也說不清楚。他變得更加陰沉,更加內向,更加不近人情,甚至反複無常。不了解他內心痛苦的人,還以為他一旦重新坐進那輛伏爾加牌的小汽車,便重新戴上了局長的臉譜。局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和萬群有過的那段曾經是合理合法,而今又變得不合理、不合法的感情。他和萬群哪怕是在辦公樓的走廊上打了個照麵,立刻有人就會在背後竊竊私語。當然,大多數是惋惜、同情、好奇,等著看以後的戲。按照中國人的習性,你就是在街上吐口唾沫,然後蹲在那兒瞧吧,不一會兒準會圍上一大幫人跟著你瞧這口唾沫。又何況是這樣一件男男女女的事呢?但是馮效先卻好像攥著方文煊的什麼把柄,隻要工作上有了什麼意見分歧,動不動就會跑到孔祥副部長那裡點染一番。自然嘍,不會有人和方文煊正麵接觸這個問題,何況他和萬群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所謂“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吧。這種問題,隻有在他全麵垮台的時候才會一塊兒抖摟出來。那個時候,即使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允許他有申辯的自由了。方文煊有時覺得真冤。簡直像《紅樓夢》裡的晴雯,徒然落下個風流的虛名。光為這口氣,他有時真想不管不顧,哪怕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接一次吻,也不為過。可他想得更多的是離開這裡,遠走高飛。沒辦法,離不開。他絕不可能根據自己的意願想上哪兒就上哪兒,隻能是讓他上哪兒,他才能上哪兒。他像被熔鑄在一塊鋼錠裡了,喊也喊不出,動也動不了。賀家彬和葉知秋溜達到南池子的時候,賀家彬看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我送你回家吧,好嗎?”“不,我還要到報社去。C省有一樁冤案,報社準備派我和其他幾個同誌去調查一下,走前我們還得再議議那個調查提綱。”打電話時的那份煩惱,似乎已經無影無蹤,葉知秋重又變成一架職業機器。賀家彬甚至在想象中已經聽見它那輕微的、有節奏的哢、哢、哢運轉聲,這架機器的良好性能還表現在耗電少、出力大。“又是招人恨的事。”賀家彬提醒她。“有失也有得吧。”那好,賀家彬放心了。葉知秋已經回到她原有的軌道上去。“我想,你這麼A、B、C、D省地走下去,二十九個省市走完之後,你會無處可去了吧?”想到連葉知秋這樣一個性格可愛、做人做到無可挑剔的地步的人,早晚有一天會成為不受歡迎、使人戒備、老是有人恨得牙根癢癢的人,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然後再有人接著走下去便是。”她越是輕描淡寫,賀家彬越感到不是滋味兒。見賀家彬不說話,葉知秋問:“怎麼,你以為不會?”“不,當然會,總的來說,人類社會是不斷前進的。”他淨喜歡說書本子上的話。不過這些書本子上的話,賀家彬說起來卻並不顯得枯燥。他會在一切事物上,濃濃地染上他自己的色彩,觸目地吸引著各色人等。“那麼你呢,回機關去?”“我才不回機關呢。今年基本建設項目一調整,我們那兒就沒事兒乾了,白白地養了三百人。與其在辦公室裡聊大天,說長道短,還不如出來走走。”他還想說,如果管理體製得以改革,建立起生產企業聯合公司,甚至是生產、基建聯合托拉斯,直接承包起基本建設項目的基建和設備,讓產銷直接見麵,他們這個組織供應的中間環節就可以取消。再拿五十年代的一些做法,來組織現在的生產和建設是不夠的,這就如同社會已經進入自由戀愛的時代,還硬要塞個媒婆夾在當間兒。據他了解,目前國內的生產能力已經發展到了可以對某些基本建設項目進行承包的水平。但是,由於他對整個國民經濟狀況缺乏係統、全麵的了解,對中央以及經濟理論界關於經濟體製改革的一些設想、提法缺乏更多的學習和研究,他這些想法也許是幼稚可笑的,便忍住沒說。一聽這話,葉知秋又站住了。“不可以找點事情乾乾嗎?”“乾什麼?我找了點事情乾,寫了寫陳詠明,很快就招來不少麻煩。”“你怎麼沒告訴我?”“有什麼了不起,馮效先頂多不批準我的黨籍就是了,何況支部在通過時本來就有分歧。”“太可惜了。”“愛批不批。他就是不批,我也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阿Q。”“才不。那麼,再見。”公共汽車的鐵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葉知秋再一次向賀家彬揮揮手掌,他隻是點頭回報而已。從汽車的後窗裡,看得見他高大而瘦削的身子,一搖一晃地朝已經西斜的太陽走去。他要上哪兒去呢?葉知秋知道,賀家彬和她一樣,總是不停地在為彆人的事情奔波。在這奔波裡,像這太陽一樣,他們已經開始西斜。他們並不惋惜耗去的時間和精力,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自身的意義又在哪裡呢?也許這奔波不過是為了一瓶原也不該難買的藥,一個平白無故受到委屈的人,一張什麼證明——天,我們有那麼多的精力要消耗在那許多無窮無儘、名目繁多的證明上——隻要有人需要,那就值得他們去做。賀家彬走進一家食品店,他和那售貨員研究:“給患痢疾的病人買點什麼好?”萬群的兒子患中毒性痢疾剛剛過了危險期,今天出院了。泥塑菩薩樣的女售貨員沒見嘴皮兒動,就能冒出三個字:“痢特靈。”能耐不能耐?賀家彬把她那張描著黑眉,汗毛上浮著一層白粉的臉盯了很久,好像在研究她究竟是屬於哪一個地質時期的獸。他十分有禮貌地,如一個紳士對一頭踢了他一腳的牲畜那樣禮貌地說道:“謝謝。”然後,他買了一塊澆有美麗圖案的奶油大蛋糕,一瓶橘汁,一包多維葡萄糖,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那家食品店。還不到下班時間,車就擠起來了。賀家彬前頭那個敦敦實實的女人,像個跑單幫的。兩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一前一後地搭在肩膀頭上,左手拎著一個大網兜,裡麵塞著一個暖水瓶,幾個點心盒子、皮鞋盒子,右手還拎著一個大紙箱。簡直不是女人,而是一部載重汽車。車上的售票員一個勁兒地催促:“快上,快上。”還哧哧地按著關門的按鈕,車門眼看就要關上了。售票員又嚷嚷了:“上不來了,等下一輛吧。”那女人越是著急,越是邁不上車門上的台階。賀家彬隻好上去托了托她的肩肘,幫她擠上了汽車。好家夥,這部載重汽車的自重量就夠意思。那女人卸下肩上的旅行袋,“咣”的一聲撞在賀家彬身上,把他手裡的那瓶橘子汁打落。還好,瓶子沒碎。那女人轉過一張汗涔涔的、關東大漢樣的紅紫臉膛,癡呆地咧著厚厚的嘴唇。莫非她不會說話?司機踩了一下油門兒,汽車像發泄不滿似的哼了一聲,終於啟動了。突然,一個小青年,帶著濃重的鼻音嚷嚷起來:“你他媽不老老實實地站著,拱什麼拱?”“你踢了我的暖瓶啦。”原來那女人會說話,一嘴的東北口音。“你不會說話?拿屁股拱人乾什麼?”“你往那邊站站不行嗎?”“我樂意站這兒。瞧你那德性,怎麼長的。”“你怎麼長的!”“我怎麼長的問你媽!你彆狂,還想來兩句聽聽怎麼著?再說幾句可叫你晚上睡不著。”車裡有人像喝彩似的哄笑起來。“流氓!”“誰流氓?你不流氓拿屁股往人身上蹭?老不要臉的。”賀家彬隻覺得一股怒氣往頭頂上衝,他實在忍不住了:“喂,小夥子,說話文明點,彆欺侮人家外地人好不好?”包在兩個大鬢角裡的那張未老先衰的臉,向賀家彬逼近過來:“一邊兒呆著去,沒你的事,咋呼什麼。”“你不覺得害臊嗎,虧了你還是個男子漢,這樣對待婦女。”對方開始捋袖子了:“你想怎麼著?”大拇哥朝車下一指,“走,咱們下去練練。”賀家彬說:“那不太抬舉你了嗎。”車上有人開始不滿地議論起來。“太不講理了。”“真給首都的人丟臉。”“問問他是哪個單位的。”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擊手的架勢,齜出一嘴像海豹一樣的牙齒:“乾什麼?都想試巴試巴是不是?”其實他那像是在大煙燈旁邊耗乾了精氣神兒的坯子,就連賀家彬這樣的儒生,也能掐住他的脖子。有人出來調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說兩句得了。”拽著那小子的胳膊往車廂的另一頭走去,他也就聰明地就坡下驢了。這時,那女人倒又來了勁:“讓大夥瞧瞧,啊,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麼了不起……”每說一句,還“叭叭”地拍兩下巴掌。人人都開始厭煩地咂著嘴。賀家彬覺得也許自己管得多餘。現在人們變得那麼容易動肝火,好像人人肚子裡都憋著一股氣,沒準兒讓他們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幾乎是同一個場景的重複。屋子裡,有兒子剛剛嘔吐過的酸腐味道,地板上排列著水盆、便盆,東一隻西一隻的鞋子,甚至還有飯鍋。桌子看得出許久沒擦了,上麵淩亂地放著裝藥的紙包和瓶子,還有大大小小,花色、式樣不一的杯子,像萬群的生活一樣,永遠配不成套。方文煊認出,掛在窗上的花布窗簾,是萬群年輕時穿過的一條花裙改製的,那花布已經褪了顏色,就像眼前的她:疲憊、憔悴。她的生活依然過得雜亂無章。她應該有人疼、有人照顧。可她一直沒有結婚,難道她心裡還藏著他?有個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裡跳了一下。哦,如果是這樣……但願……不,不應該這樣。應該徹底地忘掉。他自私嗎?喏,床上,兒子,睜著一雙眼睛,漠然地望著窗外的一片藍天。那是萬群的眼睛,太過的俏麗,好像不該長在一個男孩子的臉上。孩子是不會裝病的,他的體力一定消耗太多,不然不會像個老和尚一樣,沒有一點欲念地躺在床上,不論他們說什麼,他都充耳不聞。當他包在二尺多長的布包裡的時候,方文煊抱過他。到現在,方文煊的胸口好像還能感到第一次抱他時,那種軟軟的、溫暖的、像抱著一隻小貓或小狗的感覺。而他從來沒有擁抱過萬群。萬群坐在靠近床邊的木椅上,那張椅子吱吱嘎嘎、搖搖晃晃。她的雙手無力地放在膝頭上。那雙手,甚至比在乾校時還瘦,一條條青筋突現在手背上。方文煊從她那木然的、疲憊的臉上,猜不出她對他的到來作何感想。真的,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呢?當然,兒子病了,她在困難之中。可這裡麵有沒有借口的成分呢?剛才他心頭閃過什麼?但願如此,或不該如此?“接他出院的時候,怎麼不打個電話給我,我那裡有車。”不,早已沒有當年在那陰冷、潮濕的小廚房裡的感動和崇敬了,那感覺已被憐憫和冷漠所代替。眼前的方文煊不再使萬群覺得強大,相反,他比她軟弱。就算她給他打電話,他敢用自己的汽車,接她的兒子出醫院嗎?不怕司機到處去說嗎?但心裡為什麼還有一股永遠無法了結的怨恨呢?欺騙自己並不容易。沒有愛也就沒有恨。再沒有比情感更難理清的東西了。因不知掉入陷阱是倒黴,看見陷阱還往前走是不幸。萬群知道她應該不帶任何感情地和方文煊講話,但,她由得了自己嗎?生硬和冰冷後麵,是濃烈的怨艾。然而萬群說出的,則是完全不同的話:“用不著,有出租汽車。”“你抱不動他。”難得他說出這樣痛惜人的話。“那出租汽車的司機很好,他幫我。”人不可以貌相,萬群想起那出租汽車上的小司機。當她背上背著兒子,左手拎著暖水瓶,右肩挎著一個鼓鼓囊囊、裝著亂七八糟日用雜物的帆布書包從住院處出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小車裡,用一把小刀剔著手指甲縫裡的黑泥,悠閒地哼著鄧麗君唱的流行歌曲:“你的一封情書叫我看了臉紅心又跳,”“你的坦白熱情叫我不知應該怎麼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煙雲在我耳旁繞,”“你已經叫我為你朝思夜又想……”偶然一抬頭,看見了萬群,他立刻從駕駛室跑出來接她,大背頭一甩一甩的。他說:“喲,師傅,我不知道就您自個兒,您該招呼我一聲。”滿嘴地道的北京土話,好像嘴裡長的不是一根長長的舌頭,而是個滴溜溜轉的圓球。天很熱,小司機還是給他們母子把車窗搖上,在一般人的觀念裡,彆管什麼病人,一律是不該著風的。萬群摟著兒子坐在後座上,隻能看見小司機油光可鑒的後腦勺和襯衣上挺挺的硬領。比起小司機的那套行頭,萬群的一切都顯得寒酸。帆布書包的背帶已經脫線,邊角也已磨損。鐵殼暖水瓶還是在乾校的時候買的,鐵殼上不但鏽跡斑斑,有些地方早已在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裡鏽蝕成空洞。萬群自己則是披頭散發,身上不但沒有眼下一般女孩子的香水味兒,還散發著一股汗酸味兒。兒子呢,一件棉織的海魂衫裹著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子,一副發育不全、營養不良的樣子。這是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二次坐小汽車。但前一次他因為處在昏迷狀態,什麼也不知道,這次他目不暇接地向車外張望,摸摸車門上的各個手柄,摳摳安在前排座位背後的煙灰盒……情不自禁地用衰弱的聲音小聲地念起小時念過的兒歌:“小汽車,嘀嘀嘀,裡麵坐著毛主席。”果然響起了兩下喇叭:“嘀嘀——”然後小司機頭也不回地說:“我繞個遠道吧,不多算您的錢,啊?”萬群一時沒有轉過彎來,後來才明白:“好啊,好啊,不過錢我一定照付。”小司機從鼻子裡嗤出一聲老氣橫秋的笑。心裡想:“傻冒兒。”兒子問:“咱們的車怎麼這麼矮啊?”小司機說:“因為你太沉了,把車軲轆壓進車肚子裡去啦。”兒子想了想:“不對,您騙我。”“這就對了,不能聽人家瞎掰什麼就是什麼。”萬群從小司機那沒話找話的饒舌裡,感到了他想為他們母子二人做些什麼的好意。到了家,小司機把大拇哥往胸前一擺,說:“師傅,您瞧我的,氣兒都不帶喘的。”一口氣把兒子背上三樓。等萬群把兒子在床上安頓好,下來付車費的時候,他又在唱了:“你的一封情書叫我看了臉紅心又跳,”“你的坦白熱情叫我不知應該怎麼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煙雲在我耳旁繞,”“你已經叫我為你朝思夜又想……”萬群感激他:“司機同誌,謝謝你。”他不大情願地直起身子:“嗨,您說哪兒去了。下次您用車再找我,我叫高占和。”萬群一直站在樓門口看他倒車。他呢,剛才的事竟像全沒發生過,“呼”的一下遠去了。也許不應該拿小司機和方文煊相比。小司機是普通人,是把自己的一切欲念,一切光明和庸俗的角落都掀給人看的普通人。他離萬群更近。方文煊看到,萬群那聳著的肩膀低落下來,有一口氣悠悠地從嘴裡歎出,眯著的眼睛睜開了。她問兒子:“想吃點什麼,晚上媽媽給你做。”兒子轉過眼睛,盯著萬群看了很久。萬群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會摟著她的脖子,在她的臉頰上親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齡,便覺得自己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男子漢是不可以當著彆人親自己媽媽的。他隻小聲地說:“醬瓜。”萬群覺得鼻子發酸。萬群幾乎懇求:“還可以有彆的。”她巴不得他能夠提出一個可以使她傾家蕩產的要求。方文煊走過來,終於抓到一個可以儘點心意的機會:“要什麼,我去買。”兒子幾乎是氣惱也許還有點自尊地說:“就是稀飯和醬瓜。”兒童常有一種小動物般的直覺,他們會本能地區彆危險或安全,真實或虛偽,朋友或路人。他隱約地覺得媽媽比平日煩惱和不安,她在他眼裡,忽然變成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小女孩。他想,那男人為什麼不走呢?他使媽媽不快活。於是他說:“媽媽,您煮粥吧,我現在就想吃。”“哦,好的。”萬群忙從門後拉出米口袋,又從地上拿起鋼精鍋。打開鍋蓋一看,裡麵還有剩麵條。看樣子那麵條就好吃不了,什麼顏色也沒有,好像連醬油都沒放。現在又不是買不到東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他會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時他竟呆在那裡,想象著在那種生活裡,萬群會是什麼樣子,他們的家會是什麼樣子……他需要一個人,而不是那個朝夕監視著他的、像出賣過耶穌的猶大一樣的妻子。然而他抗爭得過這個社會的習俗嗎?人們會大驚小怪:離婚乾什麼?有個女人不就得了,何況,從實質內容來說,這個女人和那個女人,沒有什麼不同。人們還會打出調解的牌子勸阻他;拿出組織紀律、黨紀國法警告他;拿身敗名裂的後果嚇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還是要愛情”的問題逼他回答。說穿了,那句話無非是這個意思:“你到底是要當官兒,還是要愛情?”好像愛情這東西,是和無產階級的革命目標水火不相容的、資產階級或是托洛茨基的綱領,即或不是資產階級或托洛茨基的綱領,至少也是政府官員絕對不應有的、一種和吸大麻葉差不多的惡習。最後,所有的同誌、朋友還會拋棄他……以方文煊的頭腦他應該清楚,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過是為維護封建道德而塗上的一層共產主義道德的油漆。馬克思主義已經發展到了這樣一個輝煌的境地,連它要消滅的東西,都企圖拿它來保護自己。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這一點。就像賀家彬對萬群常說的那樣:“彆看那些局長,坐著汽車,出出進進,好像忙得不亦樂乎,其實他們清楚的時候不多,糊塗的時候不少。”因此,方文煊時時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裡。他常常羨慕那些喝兩盅燒酒便可以悶頭大睡,或是甩兩把撲克便能忘形地鑽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麼時候,他做人才能做得那麼輕鬆和那麼隨便呢?萬群嗅了嗅鍋裡的剩麵條,立刻皺起了眉:“餿了。”她趿著鞋,叭噠、叭噠地走到廁所裡倒掉了。好像屋子裡沒有方文煊這個人。他難道已經多餘到了這種地步?如果這便是一種懲罰,方文煊原也應該接受。祥林嫂捐門檻任千人踩、萬人踏以求來生,方文煊願意獻出淌血的心,以求贖罪。他跟著萬群走進廚房。看著萬群擰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衝洗鍋子,又看著她在鍋裡淘米。這一切聲音和動作,都給他一種過量的感覺。“萬群,請你原諒我。”“原諒什麼?!”萬群停住了手,然後雙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裡攪了起來。“我們並沒有過什麼山盟海誓,你也沒有應允過什麼,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呢。”她並不回頭,仍舊背對著他。他看見,兩塊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襯衣下。“或者——諒解我。”哦,自然要諒解。人們對軟弱的人,總是諒解的。萬群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從心底飛走,飛走!鳥兒一樣。如對那遠飛的鳥,她說:“你走吧。”方文煊開始忙亂地摸著口袋,囁嚅了許久,才困難地說出:“我想,我應該留些錢在這裡,你也許會用得著。”“你知道我是不會要的。”當然!方文煊的手,尷尬地停在衣袋邊上。“你走吧。”他走。他的手,撫摸著那棕色油漆剝落的門框。有一種感覺,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來了。這門框、門框裡零亂的屋子,這屋子裡的人將如同隔世,往事將如同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的故事……隔著廚房的窗子,萬群看見方文煊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沒有坐自己的小車。連他最後留下的這個影子,也不曾多著些顏色。回到房間裡,兒子問她:“媽媽,您哭了?”“沒有。”她收著桌上零亂的雜物,拿塊抹布抹桌上的灰塵。兒子伸出棱棱角角的小拳頭:“等我長大,誰欺侮您,我就揍他,揍得他腦袋開花。”萬群頹然地想:謝謝你的好心,兒子,等你長大,你便會知道,並不是任什麼東西,都可以用拳頭補償和填滿的。她仰起頭,閉著眼睛,張著嘴巴,似有無聲的長嘯,從她的胸中吐出。賀家彬滿頭是汗地走了進來,他埋怨:“我敲門,怎麼沒人應聲?對不起,我自己進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問萬群:“怎麼樣,他全好了嗎?”看見萬群仍然雙目緊閉地站在那裡,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聲調,悄聲問:“你怎麼了?”萬群舉起無力的雙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撲向他的懷抱,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嗚咽著說:“哦,家彬,家彬,為什麼一切都是那麼的彆扭啊。”他拍著她的背:“因為這是一個既非資本主義又非共產主義的時代啊!所謂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乍暖還寒,彆彆扭扭,上不上、下不下,當不當、正不正,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可以這樣理解、又可以不這樣理解……一切都在兩可之間,全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何必把自己的苦痛看得比整個社會的痛苦還重呢。”他扶起她的腦袋,替她抹去臉頰上縱橫的淚:“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過錯,也不是某幾個人的過錯,這是蟬蛻時期的痛苦。”兒子嚇住了:“媽媽!”萬群忙用手背抹去最後的淚,臉上堆起歉然的,還有點羞慚的微笑,說:“看看,叔叔給你帶了那麼多好吃的。”他推開萬群遞給他的,那個裝蛋糕的大盒子。不,他需要的不是這個,他需要的是長大,快快地長大,長得像家彬叔叔一樣。他像一個最棒的守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