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沉重的翅膀 張潔 6579 字 3天前

當文學作為文學的時候,有人很可能會把它當成擦屁股紙,也有人一輩子不會讀上一本文學作品。當文學作為政治奉獻給人們的羔羊時,卻成為老幼鹹宜的食品,人人都會爭著咬上一口。男盜女娼、物價上漲、倒賣黃金、小孩尿床、火車誤點、交通擁擠、住房困難、工資不長……無一不是文學的罪惡。文明古國中一種不可思議的怪誕。介紹曙光汽車廠廠長陳詠明的報告文學終於問世之後,不僅它的作者葉知秋、賀家彬有幸加入了眾矢之的的光榮行列,連鄭子雲也被卷了進去。因為他給誣陷陳詠明的宋克回過那樣一封信;因為他對這篇文章表過那樣的態:“發!出了問題我負責。”反對這篇文章的人,心裡全都明白,說到底,這是小事一樁。根本問題在這裡:鄭子雲幾乎在每一個問題的處理上,都有一種讓他們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勁兒。彆扭勁兒這東西,既不違反憲法,也不觸犯刑律,黨員的十二條準則裡,哪一條也挨不上邊兒。然而,在人們的意識裡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則,它們雖不能製人以刑,卻可以像球賽似的把人罰出場外。按照規定,五次犯規,罰出場外。鄭子雲卻隻有三次或者四次。現在的問題是,要給鄭子雲製造繼續犯規的機會。球場上有這麼一套心照不宣的戰術。鄭子雲支持這篇文章的做法,雖然和田守誠的本意滿擰,然而,出於這種心理狀態,田守誠非但不動氣,私下裡反倒有幾分高興:鄭子雲分明又把自己放到風口浪尖上去了。他希望事情鬨大,希望鄭子雲陷得越深、攪和得越狼狽越好。文章發表的當天,半夜三更,田守誠就給陳詠明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陳詠明回答:“也可以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因為當初我對作者說過,第一,不要宣傳我個人;第二,汽車廠之所以做了些工作,和三中全會以後的政治形勢有關;第三,我那個領導班子,是個好班子。”“你對這件事持什麼態度呢?”“不介入的態度。”陳詠明立刻反問田守誠:“您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呢?”田守誠沒料到陳詠明會這樣單刀直入地迫使他表態,好厲害。“我嘛……哈哈,當然是讚成的嘍,表揚我們部裡的好人好事嘛。”見他的鬼去。不久田守誠就在宋克的攛掇下派了乾部司的司長,帶了二十多個人到廠裡來,名義上是考察乾部,實際上是來了解文章“出籠”的經過,前前後後在廠裡搞了一百多人次的調查。一開始陳詠明就對葉知秋和賀家彬說過:“千萬彆寫,斷送了我一個人倒沒什麼,可彆斷送了汽車廠這點形勢。”他們說什麼?“文責自負嘛。當然,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誰知道他們怎麼又寫了。也不知是誰,不知深淺利害地給他們提供了那麼多情況。賀家彬在廠裡有同學、也有熟人,汽車廠是部裡的直屬廠嘛。結果怎麼樣?不幸而言中。“文責自負”!頭腦裡缺政治喲。當馮效先和宋克找上門讓田守誠表態,這篇文章的發表是否意在對他們進行指責的時候,他閃爍其詞地說:“這個情況我不了解,文章的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使馮效先和宋克怒不可遏的是,文章裡寫到曙光汽車廠曆任廠長中,個彆人對“四人幫”時期存在的困難,不是激流勇進,而是激流勇退。其中一位還是部裡主管局的局長,在曙光汽車廠工作沒有做好,回到部裡反倒成了部黨組成員。了解內情的人一看便知,這說的是宋克。一派書呆子的胡言亂語!什麼時候胳膊擰得過大腿?那個時期,連政治局都讓“四人幫”攪得不能過正常的政治生活,一個小小的廠長就能解放全人類?表揚陳詠明,就說陳詠明好了,何必說那麼多呢?這個賀家彬,還在重工業部領工資,還在馮效先手底下混飯吃,也不考慮一下後果,太天真了。知識分子真是一種讓人不能理解的怪物。不過文學作品嘛,又不是中央文件,哪能那麼周全。即便是中央文件,也不一定每一句話都像數學公式那麼嚴密。對賀家彬,田守誠的態度比較寬容。一個小人物,能掀多大的浪?也許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頭上,人們也就比較想得開。但對馮效先和宋克來說,絕不是抹抹稀泥就可以了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固然是黨的優良傳統,曾幾何時,隨著職位的不斷提高,人的屁股也像老虎屁股一樣摸不得了。林紹同告訴田守誠:“聽說宋克局長已經派人查過賀家彬的檔案了。”林紹同把那個“人”字說得很重。這等於提醒田守誠,宋克的老婆是乾部司裡一位專管乾部的處長。田守誠不讚同地說:“老宋這事辦得太露骨了,傳出去又是麻煩。現在人們對查檔案的這一套做法很反感,賀家彬不過是個做具體工作的同誌嘛。”林紹同又說:“聽說有人看見鄭副部長和那個女記者在景山公園外麵的街上溜達。”田守誠立刻垂下眼睛,好像聽到什麼不願意聽的事情:“這算什麼,又不是看見他們睡在床上。”憑他和鄭子雲共事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鄭子雲不會做這樣的事,可他巴不得鄭子雲做出這樣的事才好。田守誠知道,再沒有比這種事更能毀人的了。有時他覺得孔老二比中國曆史上的任何人物都偉大,那得以跨越兩千多年時空的封建意識,之所以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來,直至現在還主宰著很多人的頭腦,靠的就是孔老二這個染色體。不過田守誠是講求實際的人,他從不把精神耗費在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上。他對林紹同說:“我看,既然宋克同誌他們有這樣的意見,你不妨在部裡搜集一下對這篇文章的反應,適當的時候在黨組會上議一議。”他沒有說要搜集什麼反應,那是無須說的,林紹同自然清楚。如同一個精明的管家,來了什麼品位的客人,席間該上幾個冷盤、幾道熱菜,心裡早就有譜。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風行一時的“興無滅資”口號大唱反調,上麵不但沒有微詞,反而在報刊上、內部通訊上,左一篇報道,右一篇轉載。前不久國務院某領導人準備召集重工業部有關同誌研究工作,在田守誠提出的有關人員的名單後麵,親筆加上了鄭子雲的名字。當田守誠按照慣例在前排——通常是各部第一把手的座位——某個座位上落座時,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高聲地招呼著:“鄭子雲,鄭子雲來了沒有?”鄭子雲簡單地答道:“來了。”——聽起來卻躊躇滿誌。打倒“四人幫”以後,他似乎一帆風順。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自然啦,“四人幫”那個時期,鄭子雲又不是第一把手,部裡的事情也用不著他出來亮相、表態,那些個亮相、表態真他媽的坑人,一次又一次地讓人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批鄧的時候,鄭子雲又住了幾個月的醫院,誰知道他真病還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時候。“生病”真是天才們的偉大發現。那位國務院領導人就曾經笑眯眯地問過他:“守誠同誌,那個時候人們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那笑很有點古怪。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還招呼著鄭子雲:“來,來,坐到前麵來,坐到前麵來。”之後又加了一句“最近你們部的工作很有開展嘛。”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田守誠非常熟悉高級政治生活,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都是一個信號。這信號表明,鄭子雲的地位可能有所升遷。但把他撤下來,把鄭子雲換到他的位置上這個可能目前還不存在。他知道,隻要上麵賞識他的人不垮台,他就不會垮台。像洋人那樣,今天可以是部長,明天可以去飯館刷盤子那樣的事,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倒不是這個社會對他特彆恩典,而是這麼一來,便會動搖整個乾部製度,危及每一個既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誠是太了解這一點了。隻要他政治上不出大問題——他想大致不會了,他已更加謹慎——他這個部長的級彆就會一直保持到終年。再說鄭子雲也決計不會同意這麼乾。但鄭子雲很可能會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與工業有關的圈子,對他仍然是一股潛在的威懾力量。鄭子雲雖然不會從個人好惡上對他做什麼手腳,何況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私怨,但是鄭子雲太了解重工業部的內情,指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會抖摟出來……還有他那套關於改革的夢想,鬼知道會不會有人賞識,一旦有人賞識,可就亂了套。至於這篇文章在部裡引起的騷亂,並不是一次真正的較量,一切跡象表明,還不到當真的時候,他得穩住神。田守誠自信對中國政局的了解,遠比鄭子雲透徹,目前這種自由化的傾向,早晚會有人出來說話,對鄭子雲的所作所為,他不必花什麼力氣認真對待,總會有一個時機,讓他坐收漁人之利。部黨組會議結束的時候,田守誠看了看表,差半個小時十二點。可以把那篇報告文學引起的爭議提一提,這個時間不長不短正合適。說太多也沒必要,點點題就行。他說:“還有點時間。有件事,需要說一下。”看著大家沒太在意,他停了停,等著靜場。人們被不同話題分隔成若乾小塊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隻有汪方亮一個人在“哢嗒、哢嗒”地折騰著彆人剛從國外帶回來的一個打火機。田守誠接著說:“這兩年文藝界很活躍,不少作家提出要乾預生活。我們部裡也出了個文學家,寫了一篇關於曙光汽車廠陳詠明同誌的報告文學,也算是乾預一下我們重工業部的生活吧。啊——看來我們這個部裡,還是有人才的嘛,哈哈。”他笑,可他明明意識到,哪個單位裡要是出了個寫的,可真是一種災難。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會不會被他當成素材寫進裡去?就是被寫的人自己不對號入座,了解內情的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這件事寫的就是他。還會在全國的新華書店裡發行;也許有人會推薦給哪位副總理或中組部、中紀委的某位領導人……鄭子雲點上一支香煙,並不吸,隻是歪著頭,眯著眼睛,看香煙頭慢慢地燃。田守誠說:“我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文學。但早年在延安還是聆聽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嘛,啊——”汪方亮插嘴說:“你最近看報紙了沒有?哈哈——”然後得意地環顧左右。田守誠知道汪方亮喜歡戳人家的蹩腳。部黨組成員裡,他能看得起誰?最近他的一份關於改革出口本部產品外貿體製的建議,很得一位中央領導同誌的賞識,得意之情更是溢於言表。不過汪方亮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說錯了什麼?田守誠在其他人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異常。有人出於禮貌,有人早已練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裡描述過的那種本領。汪方亮這麼一哈哈,田守誠感到不那麼踏實了,決定不再繞彎子,單刀直入地說下去:“文章發表以後,在部裡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把同誌們的反映集中一下,有這麼幾點:一、作品是不尊重曆史事實的;二、陳詠明打擊彆人,抬高自己;三、把彆人的功勞歸於自己;四、政治品質有問題。總之,這篇文章從社會效果看,是影響安定團結的。”宋克急不可待地接著說:“不打倒‘四人幫’,他也搞不上去,現在讓我去我也行。我按黨性原則辦事,所以沒搞上去。他拿一百塊錢辦三百塊錢的事,沒有鬼辦得到嗎?”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據。好幾顆花白的頭顱,深有所感地搖動起來。孔祥副部長說:“說到底,我們還是集體領導嘛,有了成績和功勞,應該記在黨委的賬上嘛,突出個人是不對的。”孔祥有著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門,這嗓門兒使他的發言有一種氣勢洶洶的派頭。一雙圓睜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麵閃著冷冷的、莫測的光。眼下好些事都讓他反感。文化人也來乾預政治,他們懂得個“鳥”!頂好再來個反右運動,給他們全戴上一頂右派帽子,弄去勞動改造才好。再不老老實實就槍斃他兩個。江山是他打下來的,身上兩個槍眼還在嘛,現在倒讓這幫子文化人來指指點點,笑話!咋咋呼呼!子彈推上膛,全嚇得他們屁滾尿流。自從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作過那個報告之後,鄭子雲平時那些讓他看不順眼的習慣,更加刺眼了:那總是漂白的硬領;每每坐下來之前總要提提褲縫;給女同誌讓路;成天掛在嘴上的“謝謝”和“對不起”……鄭子雲除了知識分子出身這一點之外,再沒有什麼可抓撓的了。出於一種職業習慣,孔祥希望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抓到些什麼,那讓他從心眼兒裡感到生活的充實。鄭子雲的報告一直梗在他的心裡,他說不準那報告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弄懂它是相當吃力的。憑著直覺,他感到那是一種威脅。雖說實現它還是一個遙遠的未來,到那時,不論他,不論鄭子雲早已化作白灰。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也應該讓人畢恭畢敬地供著。正麵反對鄭子雲不行,因為鄭子雲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麵。就連“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套已經嚼爛的套話,他也說不周全。更不要說準備一套係統的理論和鄭子雲較量一番。妙!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田守誠覺得這甚至是開向鄭子雲的一槍。比宋克那句話高明多了,不在具體問題上糾纏,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麵上來。但是沒有人接上來。這些年人們變得謹慎多了,私下裡說話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麵對麵的時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誰也不願意得罪那個人。偌大個會議室,隻聽見一片“啪、啪、啪”一收一放把玩折扇的聲音,和電風扇嗡嗡作響的聲音。蒙在沙發上的灰布套子;久已沒有粉刷的、泛黃的牆壁;造型和工藝都極為粗糙的煙灰缸子;十幾張或困倦、或木然、或老謀深算、或不以為然、或激憤、或咄咄逼人的麵孔,全讓人感到沉悶。不知誰把電風扇的風量開到了最大限度,嗆得坐在跟前的鄭子雲透不過氣來。他站起身,挪到靠近門邊的一張軟椅上去。對麵,是整整一排窗,白楊樹的濃陰遮住了視線。透過樹葉的縫隙,夏日裡,顏色變得深邃的藍天被切割成不規則的小塊。但他知道,越過這片樹陰,仍是廣闊的藍天。藍天!他的心,頓時豁亮了。人不可不依戀自然,也許這也是一種生態平衡。應該找一個星期天出去走走。不過好像時令不對,去香山應該在十月底,去櫻桃溝應該在春天,頤和園人又太多。可以去潭柘寺,“文化大革命”以前,鄭子雲帶圓圓去那裡打過獵。獵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抄走了,新近又被人送了回來。已經鏽跡斑斑,像他一樣,老了,生鏽了。有個法國電影叫《老槍》,挺不錯的片子。《老槍》,這名字聽起來有一種老辣、悲愴而壯烈的韻味。是啊,老也並不意味著報廢,隻要是條真正的“老槍”。鄭子雲那不為所動的漠然神情讓宋克看了生氣。熱極了,紡綢小褂的腋窩全被汗水打濕,宋克解開胸前的紐扣,滾圓的、繃在圓領衫裡的肚子,示威一樣突現出來。他不滿意這個會。其實,這個會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兩樣,遇到扯皮的事情,總是這麼含混和曖昧地沉默著。他不便再說什麼,因為他算是當事人,說多了不好,難免不讓人感到他帶著個人情緒。他嫉妒陳詠明。正是因為陳詠明,他才從副部長候選人的名單上刷了下來。唉,他是從哪兒蹦出來的?都怪鄭子雲。要是他不推薦陳詠明呢?推薦倒也罷了,偏偏又把他推薦到曙光汽車廠,這不是要他的好看嗎?他渴望著陳詠明和鄭子雲的失敗,哪怕他們吃飯的時候硌了牙呢!他處處和他們作對,哪怕在和他的切身利益毫無乾係的事情上。他挨個打量著與會者的麵孔,估量著誰會發言,誰會說什麼樣的話。可是,有什麼用呢?所以鄭子雲才會顯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宋克把長長一截香煙撚在煙灰缸裡,那截香煙仍在冒煙兒,他順手把茶水“忽”的一下倒進煙灰缸,飄著煙絲、火柴梗、煙灰的黑水立刻溢了出來,沾汙了淺藍色的桌布。孔祥又說:“聽說和賀家彬合寫文章的那個女記者離過兩次婚呢。”說罷,從眼鏡片後頭,迅速地向鄭子雲射來兩道警告意味的光。他說到“離婚”那兩個字時的口氣,就跟說到妓院、說到花柳病一樣。會議室裡像加了興奮劑,就連空氣的流速,也似乎加大了許多,所有的腦袋全向孔祥扭過去。鄭子雲暗暗苦笑:要是葉知秋能夠結兩次婚,也算沒有白白地當過一次女人。既然婚姻法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感情破裂可以離婚,為什麼離婚在孔祥的眼裡,卻成為一條應該受到指控的罪過呢?他自己可以胡來,彆人卻不可以離婚。真豈有此理,什麼樣的烏七八糟,什麼樣的糊塗!汪方亮從軟椅的靠背上直起身子,提高嗓門說:“我們這是在開黨組會。”他還想說,這裡又不是茶樓酒肆,說話嚴肅一些。可是他忍了下去,孔祥是主管政工工作的副部長,他手下那些人一向和他不對付。汪方亮並不怕他們,隻是讓他們時不時地找點岔子,他還得分散精力去對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眼前就有這樣的實例:汪方亮準備幫一位老戰友把女兒從工廠調到部裡工作,孔祥不但卡了他一個多月不給辦手續,還告到部紀律檢查組。為這點事,紀律檢查組鄭重其事地找汪方亮談過一次話。扯他媽的淡!什麼東西!裝模作樣,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佛門裡六根清淨的弟子。他當場就罵了孔祥一頓。當著他手下的那幫子人,列舉了孔祥某年某月走過什麼後門;小姨子安排在哪兒;二舅子安排在哪兒;某年某月孔祥和某某女士在某某飯店……從那以後,兩人很久都不過話。汪方亮說:“我向作者了解過,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前,陳詠明根本沒有看過,怎麼能說他品質有問題呢?“我告訴他,部裡反應很強烈,問他:‘你有什麼看法?’“他說:‘我認為在中國隻能寫死人,不能寫活人。’“我很同意他的高見。中國真是人口太多,人浮於事。一部影片可不可以上演,有時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過;一篇文章鬨得重工業部人仰馬翻,還要我們這些黨組成員在這裡討論。我們就那麼不值錢?女人可以不可以燙頭發,據說某個市委討論了三次……難怪我們大事抓不好,力氣全消耗在拔鴨子毛這樣的事情上了。”田守誠趕緊把撒出去的網往回收:“看來是作品本身不夠實事求是,不是陳詠明同誌的責任。”孔祥和宋克的臉色立時顯得更加陰沉了。當第一把手真不容易啊。鄭子雲說話了:“什麼責任?這篇作品到底有什麼應該追究的責任?還是不要忙著下結論。我們可以一項項地、把那些所謂不符合事實的地方做一次核實。我會派人去,然後我們再做結論。至於有人散布說,文章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這個情況,有必要澄清一下。”鄭子雲兩道淩厲的目光,直向田守誠射去。沒有兩下子的人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會感到張皇失措。然而田守誠卻超脫地微笑著,仿佛鄭子雲說到的事,與他毫不相乾。田守誠的涵養可謂功夫到家,即使聽了使他頂難堪的話,也還是顯得那麼謙和。人家不是說嗎,會逮耗子的貓不叫。不論和誰有了矛盾,就衝這謙和,道理一準在他這邊。有些人就是這麼去評判是非的。“據我所知,那天部黨組會除我之外,還有彆的一些同誌也沒有參加。這是一。第二,在討論該不該發這篇文章的時候,黨組內有好幾位同誌還沒有機會看到這篇作品,他們是在文章發表之後才看到的。第三,當時表示不同意發表的隻是個彆的同誌,其他同誌沒有表示可否,更沒有形成什麼決議。”他停了停,吹了吹香煙頭上的白灰,好像不打算再說什麼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輕笑起來,說:“我們好像成了文學評論家了,要是我乾的不是現在這個買賣,我真準備寫去。現在我打算為這篇文章寫篇評論,表示支持。田守誠同誌剛才說到社會效果問題,我很同意這個提法。要注意社會效果,但是有一點應該明確,社會效果好壞的標準,由誰說了算?是由領導說了算,還是由廣大讀者說了算?是隻看近期效果,還是也要看遠期效果?“我看這篇文章的社會效果就不錯。我認識他們廠子裡的幾個青年工人,有位同誌到家裡去閒聊,還隨身帶著登著這篇文章的雜誌。我看了看那本雜誌的標價:一元二角錢。我問他:‘你乾嗎花工資的百分之三點五買這本書?’他是二級工。“他說:‘過癮。’“我問他:‘怎麼過癮?’“他反問我:‘您看過嗎?’“我逗他:‘沒看過。’“他說:‘您怎麼不看?這第一篇寫的就是我們廠長。您看看就知道怎麼過癮了。’“我說:‘文學作品都是誇大的。’“他說:‘不,這裡件件寫的都是真事。’“我跟他開玩笑:‘廠長是你親戚吧?’“他正色地說:‘瞧您說的,不信您去廠裡問問。’“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什麼?我羨慕陳詠明,要是我的部下對我也有這麼深的感情,我就太知足了。“當然,也不是沒人有意見。因為他撤消了大慶辦、政治部和車間的專職書記……“我們絕不能挫傷這樣的乾部。挫傷了他,就等於挫傷了幾千名工人群眾。這樣的乾部不多,我們應該保護他。這個人也有毛病,過於嚴格、不通人情、方法生硬、使人下不來台、民主作風差,彆人有不同意見,他不能耐心地說服。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一個人不能求全責備,對這篇作品也應如此。雖然結構上、語言上、技巧上還有些缺點,沒有很準確地表現陳詠明這個人,但作者有勇氣去表現社會主義新人,這一點就應該肯定。”田守誠決計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這就跟下圍棋一樣,眼瞅這塊活不了,就彆再往裡頭填子兒。於是,匆匆宣布散會。一覺醒來,身上是綿軟的,嘴裡也發苦。鄭子雲翻身起床,衝了一杯熱茶,然後在臨街的窗前站下。馬路上,幾個遊泳回來的年輕人,把五顏六色的遊泳衣掛在車把上,小旗子似的隨風飄揚。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很像圓圓。短短的頭發、兩手滿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著兩條曬得黝黑的長腿,也不怕從車上閃落下來。圓圓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這麼幾口人,日子過得並不安寧。大至一個社會,小至一個家庭。安定團結!要是人的願望能像蘿卜、白菜那樣可以栽培就簡單多了。想讓它長什麼就種什麼。她說話越來越隨便,太過地刻薄,也許像他。就連對夏竹筠也不夠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騾馬市去?!您應該當個配種站的站長。”天哪,女孩子。最近她對婚姻問題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絕和家裡人交談。還振振有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他有嗎?他要有也許就好了。遺憾!生活裡原該有許多的支撐點,一個不行,其他備用的還可以投入運行。街上有樹,有行人。但在炎熱的陽光下,全像曬蔫了似的,顯出沒精打采的樣子。隻有馬路對麵的樹陰下,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撓地吆喝著:“冰棍——巧克力冰棍——”鄭子雲常看見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筋骨蠻好的樣子。矮小、乾癟,棕黑色的麵孔,像一具風乾的麵具,帶著勞頓生活的痕跡。但她那還是很有彈性的吆喝聲裡,還有一種可以和生活掙紮一番的力氣。他呢,卻已經在生命和死亡的邊緣地帶搖晃了。秘書、保姆、辦公室、汽車……已經使他軟化。物質生活愈是發展,人體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觸角卻越發地敏感。他分明煩躁。為了什麼?上次的黨組會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大不了的煩惱,他經曆過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風,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這算得了什麼!他渴望人和人之間的相通、諒解、支持。圓圓卻說:“傻瓜才說這種話呢,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翻那本老皇曆。”現在該翻哪本皇曆呢?她的話不對。現代青年人的偏激。寂寞,寂寞極了。讓烈日曬得冒煙的那條馬路,讓人聯想起阿拉伯的沙漠。鄭子雲開始盼望有誰敲門,或有誰打來電話。哪怕跟誰聊聊常寶華的相聲也好。隔壁的電話鈴果真響了。鄭子雲微笑,巧!鈴聲響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她的語氣乾乾巴巴,不懷好意。隻聽見她一連串地發問:“喂,哪裡?”“你要哪裡?”“找誰?”“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對方大概連個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心裡有鬼或是反應慢的人,讓她像掃機槍似的這麼猛一通掃射,準得丟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電話的人,應該先穿上尼龍避彈衣,或戴上防毒麵具。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鄭——你的電話。真討厭,又是那個姓葉的女記者。”聲音那麼大,葉知秋在話筒裡一定聽到了。“是,我是鄭子雲。”葉知秋的聲音裡,有種神經質的興奮:“我收到編輯部轉來的一封匿名信。”“什麼意思?”鄭子雲看見夏竹筠伸長了耳朵停住了手裡正在搖動的絹扇。“說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覺,還和被寫到的主人公以及某副部長——也就是閣下,勾勾搭搭,編輯部不該發我那篇文章,諸如此類。”“我很抱歉。”鄭子雲打心眼裡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你覺得奇怪嗎?其實並不新鮮。連大名鼎鼎的某記者,寫了一篇為好人伸冤的報告文學,不也讓人糟踏得一塌糊塗嗎。”“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夏竹筠“啪”的一聲把小折扇摔在茶幾上。鄭子雲下意識地用手護住電話機,好像夏竹筠會過來砸它。“不,不必,謝謝。告訴您的意思,不過是希望您當心暗箭,我估計這匿名信是田守誠手下那些人乾的。再見!”“再見。”太過分了。有過很多不愉快的事,鄭子雲可以不去計較,但不計較不等於不存在。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似乎引起了理論界和實際工作部門的重視,各個方麵到部裡索取講話稿和聽取重工業部研究、開展這方麵工作的情況的人絡繹不絕。接待來訪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調查研究室的同誌負責,因為在開展這項工作中,他們是起實際作用的人,是了解情況的人。他們讀過不少書,做過不少研究,還到幾個工廠去蹲過點,鄭子雲在講話中提到的不少情況,都是他們總結、提供的。田守誠事前對這次會議持否定態度,會後又對會上未能貫徹大慶的政治工作經驗和“興無滅資”的講話精神很有意見,後來不知又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突然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業部了解這一工作開展情況的單位,一律由林紹同組織接待。用意很清楚。鄭子雲不願把這件事的動機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誌們日日夜夜辛勞的結晶。現在,又去糟踏一個無權、無勢,沒有反抗和保護自己能力的弱女人。這些人對付惡,是那樣的懦弱、膽怯,對付一個女人,卻是那樣的強大、勇敢。何等的可悲啊。夏竹筠連珠炮似的發問:“你抱歉?為了什麼?你要替她做什麼?”天哪,她想到哪兒去了。鄭子雲定睛看她。閃著珠貝一樣色澤的拖鞋裡,是一雙如普希金在詩文中多次熱情描繪過的、迷人的小腳。那雙腳,裹在進口尼龍絲襪裡。白色絲綢的睡衣上,繡著兩隻暗紅色的鳳凰。茜色的、灑滿銀色小花的絹扇,斜躺在豐腴的腿上。精致,淡雅。現代物質文明的精華。包括那頭用烏發乳染黑、用阿莫尼亞水弄鬈曲了的頭發。隻是她座下的沙發套子,相形之下,太過寒傖。在這簡單的,湊湊合合、得過且過的客廳裡,她像天外來客一樣顯得不真實,這讓鄭子雲想起“七仙女”“畫中人”那一類的故事。他們結婚四十年了。每每鄭子雲越是細細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你是不是應該到醫院去看看?”他說。夏竹筠恨透了鄭子雲這種居高臨下的紳士派頭。一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人,老是激不起對手的反應,比有個可以打平的對手更讓她感到惱火。夏竹筠和許多淺薄的女人一樣,並不知道夫妻間最理想的關係,莫過於恩愛和諧,互敬互重。她喜歡炫耀自己對丈夫的支配權以及自己在家庭裡的統治地位,尤其喜歡當著外人,一展夫人的威風。而鄭子雲這種該死的紳士派頭,明明地透著一種徹骨的輕蔑,像一道鐵門,把她攔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使她超越不得。“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著沙發的扶手。“我覺得你好像得了一種猜忌狂。你防範這個女人,防範那個女人,恰恰不防範你自己。為什麼把你自己看得這麼輕,又為什麼這樣死乞白賴呢?我對有些女人感到不理解。她們年年過三八節,天天高喊婦女的解放,回到家裡卻和依附於丈夫的舊式婦女沒有什麼兩樣。我以為僅僅把婦女解放運動理解為爭取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是不夠的,婦女解放還應該靠自己的自強,而不是靠——”他停下來,看著夏竹筠的頭發、服飾。“她應該不斷地進取,讓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事業,而不是把她當做一朵花來觀賞……”他還想說,借婚姻的鎖鏈,把自己掛在男人脖子上的辦法,是消極的辦法,是婦女無能和無誌氣的表現。隻靠法律和社會壓力把丈夫和自己壓合在一起,反映了婦女人格上的不獨立。事實上,在任何社會中,如果沒有事業和理想上的一致,愛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維持。恩格斯說:“婚姻不僅決定一個人的肉體生活,也決定一個人的精神生活。”在這方麵,知識水平、共同的誌趣,往往是愛情的基礎。但是他打住沒說,他知道,她不但聽不懂,而且還會導致極大的誤會:以為他有了外遇,要和她離婚。何況活到六十多歲,又忽然心血來潮地研究起什麼是愛情的基礎,豈不滑稽!說到底,這東西影響他吃了,還是影響他喝了,還是影響他當部長了?契訶夫說過:“愛,或者,它是一種正在退化的東西,一種本來是偉大的東西的殘餘;或者,它是一種將要成為偉大的東西的因子;可是現在,它卻使人不滿意,它所給的,比人所希望的少得多。”既然如此,頂好的辦法是不要希望它。也許他自己才應該上醫院,他的神經準是出了什麼毛病,鬼知道。他現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倡議,將會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也許五十年以後,人們將會從理論到實踐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學的體係。為什麼那麼悲觀,乾嗎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他希望生活將更加正直;陳詠明那樣的人更多;再也不會有人花那麼多的力氣、用那樣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殺一篇振奮人心的報告文學和它的作者。…………鄭子雲有那麼多小小的、卻又比愛情那東西更切合實際的希望。各自有各自的崗位。愛情,那題目屬於社會學家和未來。夏竹筠的怒氣、妒意,漸漸為一種恐懼所代替。鄭子雲在乾什麼?仿佛在對一個陌生的女人,傳授如何保持對丈夫的魅力的秘訣。一個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靜地告訴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著什麼呢?夏竹筠知道,她其實早已從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鄭子雲,如今,或是多年來,她占有的不過是一個軀殼。不,連軀殼也沒有占有,所占有的不過是視覺上的一個影子。那麼,她牢牢想要守住,戰戰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麼呢?是那許多女人都逃不脫的虛榮的誘惑。她開始嚶嚶地哭泣。女人的眼淚是無堅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條道理之上的,有理沒理都可以取得最後勝利。鄭子雲立刻緘默。走開是不合適的,人在流淚的時候,就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弱者的地位,何況她還是個女人,男人是不能這樣對待女人的。有人敲門。三點半。是小紀每日送文件、報紙、信件的時間,鄭子雲如釋重負,立刻走去開門。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臥室,鄭子雲心裡浮起對夏竹筠的一些感激,在公眾場合她還算通情達理,給他留麵子的。紀恒全有偵察員的天才,立刻感覺到氣氛不夠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茶幾上並沒有客人喝過的剩茶,自然是沒有人來過;樣樣東西井然有序地停在原來的位置上,顯然也沒有人因為激動,順手挪動過什麼……但還是不對頭。征候在於鄭子雲似乎在翻閱文件,其實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那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是通常緩解激動情緒的辦法。鄭子雲丟開手裡的文件,問小紀:“到曙光汽車廠驗收企業整頓工作的工作組部裡定下來了沒有?”“定了。”紀恒全在鄭子雲麵前從不多說,他願意看著鄭子雲瞎摸。就像那些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彆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見那個被蒙著眼睛的孩子再邁一步就會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進池塘,他也不會哼一聲去提醒。人對人的惡感有時真是莫名其妙。“誰帶隊?”“主管局的朱一平處長。”連一個局長都不去!顯然是要給陳詠明一個白眼。像這樣一個大廠,至少派一個局長,甚至會派一個副部長帶隊,曆來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來。“企業管理司有沒有人去?”“沒有。”顯然是在回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風波還沒有過去嗎?這樣的事情,也值得記一輩子?過去驗收哪個廠企業管理司不去人?他們乾的就是這個工作嘛,抓的就是企業整頓嘛。田守誠不知道嗎?知道了也會裝聾作啞。“還有什麼事要辦嗎?”紀恒全決不願意和鄭子雲在工作之外還有什麼交流,也用不著著意討好,鄭子雲不吃這一套。和鄭子雲相處,最好像寫那些用不著任何定語的報告一樣,乾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條。“沒什麼了。謝謝。”人在施舍善的時候,怎麼那麼慳吝啊。盛怒之下,鄭子雲真想自己帶隊去曙光汽車廠驗收。但他必須冷靜,不能隨心所欲。在這個把一切簡單的事都要複雜化的環境裡,他怎麼能不設防呢。這叫什麼?滑頭?還是善於鬥爭?陳詠明,陳詠明,那高高大大的漢子,將會又一次感到孤獨。鄭子雲想起春天的那個夜晚,他們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星空。還有楊小東的那一些“哥們兒”呢?廠子裡的群眾會怎麼想?好像他們是後娘養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幾千名工人群眾的心哪。這樣對待他們於心何忍?無非一篇文章裡的一句話,既沒有點名,也沒有影響誰的既得利益。鄭子雲,鄭子雲,你這個副部長又能奈何呢。他覺得他像陳詠明一樣,處在同一種可憐巴巴的境地上。他們是渺小的,無力的。窗外,馬路對麵的樹陰下,賣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棍——”也許應該像那老太太一樣,圍上一條白圍裙,戴上一頂白帽子去賣冰棍。鄭子雲歎息,搖頭。在桌前坐下,拿過一摞信紙,坐在那裡反複地忖度著。現在他能辦到的,隻是下麵這幾行什麼問題都不能解決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罷了,還能拿去賣幾個錢。可惜是他的,賣都賣不出去。“陳詠明同誌:”“曙光汽車廠一年來企業管理整頓,在廣大職工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很大成績。我因病不能前往參加驗收,非常遺憾。望驗收順利,並將驗收的各項分數及時告我。”“致”“禮!”是啊,生病。這些年,人們早已學會用生病來搪塞一切難以應付的局麵。鄭子雲猜對了。就在他給陳詠明寫信的同時,田守誠也給陳詠明打了電話:“善於聽取不同意見,以利改進工作。”陳詠明將田守誠的電話記錄和鄭子雲的來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欄上。他也不作任何說明。他又能說些什麼?!讓群眾去揣摸裡頭的意思吧。葛新發傻乎乎地說:“嘿,部裡對咱們廠真重視啊,一個驗收,正、副部長又是來信,又是打電話。”吳賓拍了一下葛新發的後腦勺:“傻蛋!你沒看出來嗎?信和電話的意思滿擰。一個是真支持,一個是打棍子。”楊小東說:“你開會沒帶耳朵?沒聽見陳頭在驗收大會上說的話?‘我們取得這點成績不容易,我們是在克服來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進的。’上、下、左、右是什麼意思?好好尋思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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