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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 張潔 6488 字 3天前

畫家那張肌肉開始鬆弛、打皺、下垂的麵孔上,竟有一雙像兒童一樣充盈著幻想,讓人一眼就可以望見五臟六腑的眼睛。這雙眼睛可不像他的畫,令人那樣回味無窮。但這雙眼睛讓鄭子雲心裡生出一種又是渴慕,又是悵然的感覺。像在看一幅活人走不進去,隻有心靈才能走進去的美妙的畫。但如果放他進去,他肯嗎?問題不在於肯或不肯。永遠地錯過那一站了。他曾想研究人類學、曆史、文學,但命運卻讓他做了官。鄭子雲喜歡這樣的眼睛。他想:要是人們到了這種年齡,眸子還能這樣發光該有多好啊。但那是不可能的。這種閃光,隻有在少數人的身上才可以看到。那些人,直到生命的終結,仍然保留著赤子之心。它是一種難得的財富。擁有這種財富的人,可以在萬般苦澀中遊離出甘甜,可以從地獄上升到天堂。畫家是汪方亮的朋友。汪方亮是個雜家,什麼樣的朋友全有。或是副總理,或是當今荀派的大弟子,或是金石家,或是某飯莊的名廚師……無非因為在畫展上,鄭子雲對汪方亮讚過那幅畫:“這幅畫真不錯。”汪方亮開懷大笑:“夫子,夫子。難得!難得!”你就說不準他是不是挖苦。繼而正色道:“畫家的日子不好過呢。”鄭子雲暗暗驚詫,他怎麼會給人留下“夫子”的印象。隻悶悶地問了一句:“為什麼?”“在我們這裡,裸體畫和睡覺劃等號。當然不是和自己老婆睡覺。”他又哈哈大笑。睡覺?!畫麵上,幾個慵倦、嬌柔、裸體的半人半神的女人,舒展著長長的手臂和下肢。不過是不長的一幅畫布,卻仿佛用一種出俗的人才懂得的隱語,在訴說著億萬年來生命的奧秘。那不是某個具體的女人,而是整個的母性。脆弱的軀殼,不僅激起男性的責任,同時又內含著一種使人生出歸屬感的強大力量。那繁衍人類、孕育曆史、誕生天才的力量。“你問問他,這幅畫肯不肯賣給我?”幼時,父親曾對鄭子雲作過如下的評語:“其犟如牛。”沒想到,畫家把這幅畫送給他了。鄭子雲失悔於自己一時犟性大發,也失悔於自己一時的衝動。拿這幅畫怎麼辦呢?掛,還是不掛?要是部裡的同誌看見他掛這麼一幅裸體畫,會怎麼想呢?他要是個一般的工作人員倒也罷了,凡事,到了他們這一級乾部,會變得又簡單,又複雜。不掛呢,又覺得對不起畫家的一番誠意。不能白拿人家一張畫。送些錢吧?汪方亮極不讚同:“有什麼關係,錢在他眼裡算不了什麼。這麼一來,反倒傷了人家。你能給人家多少錢?你一個月的工資,還抵不上人家一張巴掌大的畫呢。”夏竹筠能批準他花那麼多錢來買這張“破紙”嗎?他不敢保證。這件事,過去好久了,鄭子雲心裡,卻是一直放它不下。於是,下午突然想起,不如接上畫家,兩人一起去館子裡隨便坐坐,聊聊,吃吃。何況整整一天,他心裡都泛著一層隱隱的煩躁。在這種心情下,他尤其不願意回家。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上層機關裡的事情,絕非像表現出來的那麼輕輕淡淡。任何一句不疼不癢的談話後麵,所囊括的內容是局外人永遠無法估量的。前些日子,某單位的一位領導同誌,一定要重工業部在一個有國務院各部委負責人參加的會議上,談談重工業部整頓企業的經驗。田守誠竟然一口應承下來,並且把這種招人不服氣的事情推給了他,還讓他先寫個講話稿送某領導過目。上午,講稿退了回來,據秘書小紀同誌說,田守誠傳達了有關辦公室的意見:講話頂好著重談談重工業部是如何在學大慶的基礎上抓好企業整頓的。並且說田守誠本人也認為講稿寫得不夠全麵,主要是“工業學大慶”的旗幟舉得不夠高,雲雲。鄭子雲聽後,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不過是從我們的實際情況出發去抓企業整頓的,怎麼可能要什麼給什麼呢?”隨手把講稿一撕兩半,對秘書說:“小紀!打個電話,說我不講了。”汪方亮趕緊叫住小紀:“慢點。”然後對鄭子雲說:“還是送一個講話提綱,至於具體怎麼講,到了會上還可以即興發揮嘛。是不是還是講一下為好?”鄭子雲眼睛也不抬地回絕道:“不必了。”“那就由你吧。不過,小紀,電話要這樣打,就說鄭副部長覺得我們的工作做得還很不夠,沒有什麼好講的。”鄭子雲哭笑不得地看著汪方亮。汪方亮兩手一攤:“何必呢?不值得的。”冷靜下來,鄭子雲也自知過於偏激,不如汪方亮的練達,對於做領導工作的人,偏激幾乎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可是他的犟勁一上來,便不知如何控製自己。參加革命幾十年,經曆過多少運動,為這個毛病挨了多少次整,生生沒有把他教訓過來。紀恒全是鄭子雲官複原職以後,由乾部部門委派給鄭子雲的秘書。鄭子雲從來不指名要誰當自己的秘書,或把秘書當成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物件:比方,一支鋼筆,或一個筆記本子,走哪兒帶到哪兒。他覺得那是滲透了封建意識的一種表現。他並不認為非在哪個位置上呆一輩子不可。沒有必要往上投靠誰的門下,往下糾結一幫人,形成一股力量,為鞏固既得的一切而絞儘腦汁。把他放在這兒,他就拚著性命去乾,把他扒拉掉,他可以讀書去,有那麼多書好讀啊。或者,教書去。有那麼多青年渴望著投身到火熱的建設中來,需要上一代人,把幾十年正反兩方麵的經驗告訴他們。紀恒全曾給幾位部長當過秘書,有著當秘書的足夠經驗,工作起來得心應手。因此,他一眼就能看出鄭子雲的毛病,他太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脾氣,常常彆出心裁地乾些不合乎常規的事情。光憑這一點,紀恒全料定鄭子雲的官運,充其量也隻能當到這個份上。就是這頂烏紗帽,也不知怎麼會陰錯陽差地落到了鄭子雲的頭上。這種任性的人,天生是一種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也許有什麼機緣上去了,但早晚會跌得很慘,決不會四平八穩地把這個差事乾到頭。他很有興味地注意著鄭子雲的一切,像在生物實驗室裡,觀察那些服過什麼藥物,或注射過什麼針劑的小白鼠。暗中注意收集、記錄著鄭子雲的信件、電話、談話內容以及經常來往的人等,說不定將來就有用得著的時候。也許不應該苛刻地責難紀恒全什麼,他和某些人沒什麼兩樣,不過是某種生活的副產品。他所缺少的,並不很多,隻是一般人都有的那點正義感。他其實是個非常能乾,有充分能力適應各種領導胃口的秘書。但是,給鄭子雲這樣的人做秘書,他顯得過於複雜了。作為一個副部長,竟然這樣處理事情,紀恒全覺得鄭子雲不通世事簡直到了愚蠢的地步。你就是不想追隨什麼潮頭,這樣讓人下不來台,總會讓人心裡感到不痛快吧?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有時相當微妙。轉眼之間就把人給得罪了。紀恒全決定照著汪方亮的意見去辦。就是鄭子雲火頭過後,知道他沒照他的意見辦,也不會為這種事情責怪他。鄭子雲總該明白這樣做實際上是維護他。真正讓人感到不可忽視的是汪方亮,雖然他整天嘻嘻哈哈,什麼事都不大在乎的樣子,卻是真厲害的人。這種人,隻有到了關鍵的時候才會動真的。就連田部長也怕他幾分。電話裡,夏竹筠也窮追不舍:“為什麼不回家吃飯?”“和誰一起吃飯?”“誰?我怎麼不認識這個人?”那一張畫,在客廳的牆壁上,至少掛了一個月。三十多天,她天天麵對著它,竟連作畫人的簽名也沒看過一眼。再說,為什麼都得是她認識的呢?好像有一則外國幽默:要是哥倫布有個老婆,他會發現美洲嗎?“你到哪兒去?”“同誰一塊兒去?”“去乾什麼?”“什麼時候回來?”結果是哥倫布什麼也發現不了。然後,她大發雷霆:“年三十你也不回家,啊!這個家我看你乾脆彆要了。”——那倒真會宰了他——“方方和培文、小外孫子都回家吃飯,你倒和個什麼畫畫的下館子去了。”她說到畫畫的那種口氣,活像說到一盤燒壞了的牛肉,或是一段不稱心的衣料。“我在哪兒吃飯的自由還是有吧。”鄭子雲懶懶地應著,根本不聽電話那邊還在噴射著的岩漿或是炮彈,“哢嗒”一聲把話筒放到叉簧上。聽見大女婿回家,他更不要回家了,他討厭那位“門當戶對”的親家。那是夏竹筠的乘龍快婿,渾身上下也自有一種暴發戶的味道。讓鄭子雲想起進城以前,他在農村常見的、身上冒著小磨香油味兒的小商販。讓他們那一夥冒著小磨香油味兒的人一起熱鬨去吧,隻是苦了圓圓。鄭子雲後悔沒把圓圓招呼出來,可他懶得再打電話,再聽那火山爆發的聲音。隻有圓圓才是牽係他和那個家的唯一紐帶。那窄小的死胡同,就連極精巧的“豐田”車也沒有轉身的餘地,司機老楊是把車倒著開進去的。那小小的四合院,原來也許是個獨門獨戶。長著北京人愛種的棗樹、柿樹、茉莉、月季……曾經是溫馨、寧靜的。但不知從什麼年月起,搬進了許多人家。家家的小廚房,像雨後林子裡突然長出來的蘑菇,又像河堤上伸向河床的護堤基石,往小院當中延伸著。院子裡什麼味道全有:醋溜白菜,蔥花烙餅,油煎帶魚……什麼聲音也全有:兩口子吵架,嬰兒啼哭,收音機放到最大音量,河北梆子,慷慨激昂。從這音量可以猜出,開收音機的人,準是個耳朵挺背又在剁肉餡的老奶奶。她們大清早一睜開眼就會把收音機擰開,從早到晚,就這麼哇啦哇啦地響著。彆管是播送《天鵝湖》,還是《資本論》淺釋,或是《說嶽全傳》……其實她們一個字,一個音符也沒聽進去。畫家的畫室,竟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時搭下的防震棚裡。矮小、陰冷。夏天恐怕還會酷熱難當,牆上還會潮得把糊的那層報紙洇濕。身材高大的畫家不得不拱背站立著。可是,隻要往案子上那畫了半截的,以及牆上掛著的那些畫瞧上一眼,人就會忘記這小屋、小院裡的氣味和嘈雜。鄭子雲不由得想,中國的知識分子,大概是頂“物美價廉”的了。他癡癡地站在那小屋裡,想起自己部裡的那些技術人員,還有工廠裡的那些工人群眾,又很快地修訂了自己的想法,不,中國的老百姓,可以說是頂“物美價廉”的了。在汽車上,畫家忽然冒出一句:“解放這三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部長——”鄭子雲打斷他:“副部長。”“就連個副局長,也沒到我家裡來過。不過您可彆以為我是那種受寵若驚的小人,我看重的並不是您的官銜,而是您對我的事業的理解,您那種待人處世的精神。”畫家說得很快,而且還帶著一種氣洶洶的樣子握著車門上的手柄,好像時刻準備著,隻要鄭子雲有一點誤解,他便會立刻打開車門,跳出汽車。鄭子雲並不說什麼,隻是無言地拍了拍畫家放在車座上的手背。鄭子雲感慨。兩個完全陌生的人,有時卻是那麼容易溝通,而朝夕相處了多少年的人,卻是那麼的隔膜。這大概隻能從氣質是否相通去找原因。鄭子雲又想起了圓圓、夏竹筠、田守誠……突然,葉知秋那張其醜無比的麵龐在眼前閃現。在周圍一片觥籌交錯、猜拳行令聲中,他們顯得太斯文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吮著杯中的茅台,靜靜地、慢慢地嚼著。老了,牙齒不那麼好,胃口也不那麼好了。煙吸得倒不少,話說得也很多。右邊的一桌,幾個年輕人喝得紅頭漲臉,一個勁兒地嚷著:“七個巧呀!”“六六順呀!”“五魁首呀!”“八匹馬呀!”“全!”“寶!”…………不管不顧,鬨得整個餐廳裡的人都不安生。服務員不得不過去對他們進行乾預。畫家皺著眉頭:“中國人總是把吃飯的氣氛搞得很熱鬨。”鄭子雲環顧四周:“這個餐廳裡,就數咱們兩個人年紀大了,全是年輕人。也難怪,好像下飯館、喝酒,是他們業餘時間裡唯一的消遣。不然乾什麼呢?他們正是精力過剩的時候。跳舞?不行。好笑,五十年代跳舞盛行的時候,也沒跳出多少流氓來嘛。文化生活又不夠豐富。旅遊?又沒那個經濟條件……我倒是同情他們,可是愛莫能助。關鍵在於我們要創造一個可以發揮他們精力的正常渠道。”畫家感喟:“是這樣。”“為什麼我們一些人對年輕人的某些希望、要求,那樣大驚小怪,那樣痛恨?好像因為他們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就都成了叛逆者。其實,我們所想、所乾的,不是也同我們的父輩不一樣嗎?而那不一樣的程度,也許比現在的青年人和我們的距離更大一些。我們既然是辯證唯物主義者,為什麼我們不承認他們也有權力變革我們所承認、所認可的東西呢?我不是指那些違反黨紀國法的事情,那是另一個範疇。我們隻承認祖先傳下來的東西和我們以及我們的上一輩所習慣的東西:比方學院派的音樂嘍,十九世紀的芭蕾舞嘍……僅僅因為我們年輕的時候接受的就是這些,比這再發展一些,我們就本能地抗拒它,不知不覺地成了衛道士。生活的節奏已經無可挽回地加快了,為什麼我們不同意青年人喜愛節奏更快的音樂,節奏更快的舞蹈,以及其他節奏更快的藝術形式呢?如果他們喜愛變化,喜愛更新鮮的事物,那是非常自然的,是一種自然規律。最好我們不要去乾涉他們。四月影展不是終於在公園展出了嗎,不論評論界怎樣用假裝的冷漠對待他們,他們不是明顯地比某些影展擁有更多的觀眾嗎?我們認為應該奉為永恒的東西,終有一天要消失,99lib?就是他們現在喜愛的東西,幾年之後,也會成為過去……”鄭子雲的嘴角上浮起一絲恍惚的笑意,“在古典音樂裡,三度、四度、五度、八度、六度音程被認為是諧和的;二度、七度被認為是不諧和的;增四度以前簡直就叫它魔鬼,可是現在,一切都可以叫做諧和,什麼和什麼都可以放在一起,不足為怪了。不要要求和希望年輕人會同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也不要要求年輕黨員和黨的關係同我們年輕時和黨的關係一樣,那是同舊社會搏鬥的生死年代。現在的年輕一輩,要求自己有更多的思考機會,更多決定自己生活的機會,他們比我們年輕的時候有更多的生活經驗,經曆了更深刻的曆史變動。一個老太太對我說,我們那個時候對黨多麼尊重,同誌間的關係多麼親密,一邊說,一邊嘖嘖地歎氣。她看不見生活的變化。這些青年人在‘文化大革命’前,思想不是也十分單純嗎,事實教育了他們,我們不能像九斤老太太那樣對待世界,共產黨員不應該喪失前進的勢頭。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去休息,但是不要妨礙彆人前進的步伐。”鄭子雲很興奮,其實他並沒有喝醉,而是喝得恰到好處。喝酒這件事很怪,恰到好處的時候,總會使人振奮,開闊。楊小東順著圓桌的座位,挨著個兒瞅著那十三張臉。十三張嘴雖然說著和這頓歡宴、和這次獎金毫不相乾的話,但楊小東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的心裡正激動不已。因為對他們這群被苛求的偏見排斥於信任之外,卻又在努力掙脫自我的荒蠻、並要求上升的人來說,今天的聚會,太不尋常了。這無疑是一種光亮,給他們自信,照徹他們自己,也照徹前麵道路。這光亮並不來自彆人的恩賜,而來自他們自身的不屈。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用一種隨便的口氣說到自己心裡的感受,泄露自己的激動。他們都是硬朗朗的哥們兒。硬朗朗的哥們兒是不誇張自己感情的。隻有麥芽色的啤酒,在瓶子裡嗞嗞地冒著乳白色的泡沫,泡沫順著瓶頸溢了出來,催促著他們趕快地斟滿自己的酒杯。楊小東拿起酒瓶,把每個人的酒杯斟滿,然後舉起自己的酒杯,說道:“今天咱們能聚到一塊兒,是大家奮戰的結果。來,我敬大家一杯。”他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他覺得自己的心竟然跳得快了起來,而且聲音裡還有一種顫顫的東西,他有點不好意思,便停住不再說了。大家全都舉著酒杯站了起來。吳賓卻說:“慢點,咱們應該把這個鏡頭拍下來。”說著,從草綠色的背包裡拿出了相機。葛新發大加讚美:“你小子想得還真周到。”吳賓指揮著:“往一塊兒靠靠,往一塊兒靠靠。”呂誌民說:“你呢?還是找個人給咱們按一下吧。”吳賓一回頭,正好和鄰桌鄭子雲的目光相遇。便說:“師傅,請您幫我們照張相好嗎?隻要把這個小方框對準我們,彆漏掉一個,按一下這個小鈕子就行,這相機是自動的。”鄭子雲欣然同意。不過也有點好奇,吃吃飯,怎麼想起拍張照片呢?是他們之中誰辦喜事?不像。清一色的禿小子。還是歡慶天南地北的朋友們相聚?隨即問了一句:“有什麼喜事嗎?”吳賓答道:“哥們兒心裡痛快。這頓飯,體麵!是我們小組掙的獎金。”說罷,十四個人把酒杯碰得乒乒乓乓地響。酒從杯子裡濺了出來,仿佛他們心裡翻騰著的那股激情,也隨著濺了出來,使他們想笑,想開懷大笑。楊小東把很多想說的話,變成了頂跟勁的一句:“希望明年咱們再來這麼一次。”鄭子雲早已退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桌子人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已經不大專心去聽畫家的講話,不斷地朝楊小東他們那張桌子望去。吳賓用筷子敲了敲小碟,讓大家安靜下來。他也端了一杯酒站了起來,一改平時那種吊兒郎當的神態,說道:“我說咱們得敬小東一杯。咱們小組,從讓人擠兌,變成個先進班組,是因為組長領導有方。來,乾了!”楊小東連連擺手,不肯從座位上站起來。聽了吳賓的話,鄭子雲興趣更大了。他不斷地向畫家遞著得意的眼色,像那些自視極高、不屑於高聲叫賣的,老字號店鋪裡的店主。而這夥年輕人,是跑遍全城也找不到的,唯獨他櫃台上才有的頂呱呱的貨色。吳賓說:“瞧瞧,大家全端著酒杯站著,就等你一個人。你要是不喝,可就是看不起大夥。我們就一直站著。”楊小東隻好站起來和大家一一碰杯。“這是說的哪兒的話,誰有本事一個人包打天下。”鄭子雲問吳賓:“你們是哪個廠的?”吳賓說:“曙光汽車製造廠的。”啊,有意思,陳詠明那個廠的。鄭子雲心裡想,他倒要仔細聽聽。“是先進集體,怎麼還有人擠兌呢?”他問。呂誌民說:“先進集體是群眾評議的,要按車間主任的意思,我們全是刺兒頭、杠頭。選先進?沒門兒!一邊呆著去。就這,還淨找岔子呢。”吳賓插嘴:“還提他乾什麼,反正咱們也沒偷奸耍滑,從一個工人來說,咱們的力氣全賣到這兒了。要是他家的買賣,我才不乾呢。可工廠不是他家的,工資也好,獎金也好,是國家給的。”畫家帶著善意的譏諷對鄭子雲說:“看來,人們不大喜歡當官的,哪怕是個挺小的小官。不知你怎麼樣?”鄭子雲想了想,笑了:“恐怕也有人背地裡罵娘。”他舉起酒杯,呷了一口,接著說:“挨罵是免不了的,皇上老子也有人罵呢,自古皆然。就看誰罵了。”他又側過身去,問他椅子後的呂誌民:“怎麼對車間主任那麼大意見呢?”呂誌民說:“彆管我們乾得多賣勁,他老跟人家說,我們組沒好小夥子。就拿小宋來說——”他抬起下巴,往一個蔫蔫騰騰、心事重重的小夥子那邊揚了揚,壓低了聲音說:“就乾了一件頂漂亮的事。他原來給他哥介紹了個對象,開始挺順利,後來發現他哥不對勁。人家女方約他哥‘十一’去吃飯,全家從上午十一點等到下午三點也不見人。女方去找他哥,連找三次不在家,有意地躲人家,就那麼不冷不熱地拖著。小宋就給他哥做工作,說:‘你覺著不行,就好好跟人家說,行呢,就辦,缺錢的話,我可以給你三百二百的。’“他哥呢,也不說和人家吹,也不說不吹。後來女方隻好提出拉倒。為這事,小宋覺得挺對不起她,就主動提出,自己要和她好。那女的也挺不錯,覺著自己比小宋大四歲,不合適。我們大夥也覺著不合適。可小宋決心挺大,到底把女方給說服了。前些日子,小宋找小東談了——就是那個留小平頭的,他是我們組長——“小東說:‘你這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把你的決定通知我?要是你已經決定,我支持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見,我十五個不讚成。’“小宋說:‘一開始,我有過做點犧牲的想法,可我知道這不會持久,對將來的生活也沒好處。現在我們確實有了感情,父母也都挺喜歡她——我和哥哥也決裂了。’“小東一聽,覺得蠻好。找我們哥們兒挨個談話,介紹了情況。囑咐我們,外組有議論小宋挖他哥牆角的,也有議論小宋娶媳婦還是娶媽的,一定要多做宣傳解釋工作。現在,車間裡的人都挺佩服小宋,說他這事兒做得漂亮,有道德。您說是不是?”鄭子雲說:“是倒是,可他怎麼不開心呢?”“沒房子呀。”呂誌民朝楊小東嚷著,“小東,小宋的房子真還是個事兒。”楊小東朝大夥望了望,想要說點什麼,注意力卻被吳賓吸引過去了。那一邊,吳賓和小徐大聲地開玩笑:“你看過莎士比亞的戲沒有?一個權力至高無上的國王,求婚的時候,還下跪呢,你就不能主動點兒。”那位叫小徐的急得結結巴巴:“我怎麼不主動了,我不知道說什麼。”楊小東埋怨著:“哎呀,不是教你好幾遍了嗎?到時候你得送人回家;分手的時候要留地址、電話;要主動約人家下次見麵。見麵的時間、地點、借口——主要是借口,你得先想好。”看來,小徐的確有困難,眼前還沒有個姑娘,他已經急得臉紅了。楊小東說:“我看你先在車間裡練練,平時沒事和咱們車間的女同誌多聊聊。慢慢習慣了,再和女朋友談話就不緊張了。”吳賓又說:“你看看自然界,花有好看的花瓣,鹿有漂亮的角,公雞有漂亮的尾巴,你也得練幾招兒,怎麼才能抓住人家的心。”鄭子雲感慨,甚至還有點善意的妒忌。像那些老態龍鐘,已經不能跑也不能跳的爺爺,看見兒孫們那肌肉堅實、富有彈性的長腿,跑上十幾個小時也不覺得累時的滋味兒一樣。到底不一樣了。他們知道應該戀愛,而且一點也不感到羞澀地大談戀愛經。雖然他們的愛情比起莎士比亞在戲劇裡所描繪的,要少些文學色彩。而他呢,根本就沒有過這檔子事兒。他記得他打算和夏竹筠結婚的時候,簡單得就像開了個生活會:“你同意和我結婚嗎?”“如果你有這個需要,我想還是可以的吧。”需要?!什麼需要?生理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從以後的結果來看,似乎都不是。而夏竹筠怎麼想的呢?從那個婚約締結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談過這個題目。那時他們屬於一個非常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一切都在不停地翻騰,沒有一個能沉澱下來、讓人看個仔細的機會。想到哪兒去了?他對畫家說:“你看,這兒還傳授戀愛經驗。”“那有什麼,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乾的。”鄭子雲不語。他忘了,他們是藝術家。仿佛藝術家才有情感生活。是社會這麼劃分的,還是他自己出了毛病?一部分人過著豐富的精神生活,一部分人卻是另外一副樣子……說話間,楊小東已經把小宋結婚用房的考慮告訴了大家:把小宋家那間大點的房子隔一下,先對付著,等廠裡房子蓋好之後,再給他奔房子。放假後第一天上班,每班就抽出兩個人揀磚頭,他們兩人的活由大家分包。全桌人一致拍手通過。小宋舒心了。那心,原先還像沒有掛起來的帆一樣,皺皺巴巴,這會兒,卻升上桅杆,被緩緩的風所漲滿。不僅僅因為楊小東想出了這個權宜之計,還因為他覺得夥伴們了解他,支持他。不像吳國棟那樣,把他想邪了。有種人,好像得了一種病,得這種病的人,會踐踏、侮辱、捉弄一切純潔、美妙的東西,眼瞅著它們在自己的眼前凋零、枯萎、褪色、黯淡……他會得到一種生理上的滿足。自從小宋為了結婚,向吳國棟申請房子以來,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也許,認真地說,吳國棟並沒有說出什麼令人難堪的話。但是,中國的語言,真是一門永遠研究不完的藝術。有位名演員就說過,說好台詞,是話劇演出中影響觀眾、感染觀眾、有決定意義的一項藝術手段。同樣一句話,哪怕是發聲方法的不同,腔調的長短、高低,節奏的快慢,乃至於話語後麵所包含的潛台詞和說話人的思維活動,完全會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吳國棟和他談話的腔調和語氣,就使人想到了頂頂曖昧的事情。“出了什麼問題?”小宋連想也沒想過。契訶夫說過:“他們開始議論,說N和Z同居了;漸漸地,一種氣氛造成了,在這種氣氛裡,N和Z想不通奸都不成了。”有多少所謂的錯誤,是人為地釀成的啊。為什麼要在人人的麵前放一張哈哈鏡呢?作為開心解悶的玩具是可以的。要是認為這鏡子裡的形象,便真是那個人的模樣,可就大錯特錯了。可是,哪一個個人有能力抵擋像吳國棟的這種傷害呢?吳國棟本人並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挺不錯的人,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這種傷害也可以說是無意識的。但這是一種意誌的化身,代表著一股不小的社會勢力。在這種意誌麵前,天真爛漫的心顯得渺小、無能、孤單。像一片偶然落進漩渦裡的樹葉,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可能。鄭子雲又問:“你們那個車間主任抓生產怎麼樣?”呂誌民說:“您這麼擰著脖子說話多難受,您二位要是樂意,咱們乾脆合一塊兒吃怎麼樣?”鄭子雲問畫家:“怎麼樣?”然後又小聲說:“挺有意思的一夥人,跟他們聊聊?”畫家盯著鄭子雲直樂:“行啊,客隨主便。”“你笑什麼?”鄭子雲不明白。“回頭告訴你,先聽他們的。”吳賓插話了:“要說抓生產,車間主任挺在行,沒說的。”鄭子雲好像有意和他們抬杠:“能抓生產,還是不錯嘛。”吳賓注意看了看他,斷定鄭子雲是他視為極其無能的、典型的老書呆子,對工廠的事看來一竅不通,不免指指點點:“光會抓生產就行了?還管不管人的死活,我們又不是牲口,不是機器。牲口還得喂點料豆,機器還得上油呢。”“說得對,小夥子。”畫家慷慨激昂了。也許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一樣在椅子上扭來扭去。“那敢情。”葛新發當仁不讓。“你們小組還挺行啊。”鄭子雲由衷地喜歡這夥年輕人,特彆喜歡那個留小平頭的楊小東,覺得他很有一些辦法的樣子。反應快,但也不是使人頓生戒心的油滑。如果讓他白白浪費自己和他們這夥子人的感情和力氣,他是不會乾的。他身上帶著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明顯痕跡:不以為然,冷靜,有頭腦,實際,能乾。楊小東接茬兒:“沒什麼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齊。”“小東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夥,大夥就心疼他。”畫家問:“他多大年紀?”“三十一啦。”“行,能乾。”吳賓說:“不含糊。您彆看是個小組長,工廠這地方,得來真格的。不像有的部長,局長,隻會劃圈就行。誰都能當,隻要擺在那個位子上。”畫家更樂了,直拿腿碰鄭子雲的腿:“聽見了沒有?”鄭子雲不動聲色,說:“對,我女兒也是這麼個看法。”楊小東不耐煩地揮揮手:“沒那麼玄乎,不過就是讓大家心裡痛快點兒。生活裡,本來就有好些事情讓人不順心,如果在工作環境裡再不順心,可就沒活頭了。一個人,一輩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工作集體裡度過,憑什麼不讓他們在這三分之一的時間裡感到愉快和溫暖呢?”楊小東平時從不說這些“官話”。可不知怎麼回事,今天這頓飯讓人生出許多美好的念頭,雖然這些念頭和酒,和香酥雞,和油烹大蝦……簡直是搭不上茬兒的,可是他們人人都覺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點不一樣了。變得願意相信點什麼,願意說點他們平時說起來,聽起來,都有點害臊的、動感情的話。呂誌民慢騰騰地接過話茬兒:“不怕大家笑話,師傅,”他轉向鄭子雲和畫家,“咱們是頭一回見麵。說實在的,在組裡,我這個人頭頂次了。他們誰也沒少剋我、說我,可我還就是願意在這個組裡呆著,舍不得離開它。彆管在外頭遇見多少不痛快的事……”葛新發插嘴說:“那可不,就拿上班擠車這件事來說,彆提多讓人憋氣了。今天早上,汽車忽然來了個急刹車,我往前一衝,正好踩了一個女的腳後跟,她扭過頭來使勁兒瞪了我一眼,張嘴就來了一句:‘德行!’然後把眼皮兒使勁一抹搭,恨不得用那兩片肉眼皮兒把我攔腰夾斷。我沒理她,好男不跟女鬥。心裡彆提多氣了,覺著她自己多美,誰多愛睬她。”呂誌民接著說:“對了,誰不願意自己乘輛小汽車,省得受這份洋罪,就算沒汽車,有輛摩托也行。可咱這點工資買得起嗎?就算買得起,工廠能生產出來那麼多嗎?現在買什麼不排隊?就連買大白菜也得排隊。再說住房問題,我們一家三代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呂誌民忽然想起,不該在這個餐桌上,在今天這樣一種氣氛和心情下發牢騷。他覺得這番話好像褻瀆了他們心裡剛剛生長起來的那些美好的東西。於是轉了話頭:“這些不痛快的事,說起來沒完,不說也罷,我是想說,雖然有那麼多讓人煩心的事情,也還有讓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們的小組。”呂誌民的眼睛亮了,甚至還不自覺地透出一種和他平時說話之間就能拍桌子、摔板凳的派頭極不相稱的,動感情的樣子:“要說小組裡給大家解決了多少困難,是解決了房子問題,還是解決了工資問題、交通問題?都沒有,它沒有這個權。可是,它關心人,真格的,不是掛在嘴頭子上,儘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了。人就是這樣,活的是一口氣,心裡痛快,乾什麼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我提不上工資,哪怕你葛新發明天上班擠車,招惹一肚子氣,隻要一進車間,看見大家夥這十三張臉,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腦袋後頭去了。”聽了這番話,剛才還是鬨鬨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時全都靜了下來,想著心事的樣子。楊小東趕緊發話:“咱們這是會餐,開成評功擺好會可就沒勁了。”然後,他又裝出詭秘的樣子,壓低了嗓子說:“彆學咱們的田部長,淨讓咱們過什麼革命化的春節,革命化的國慶節,革命化的元旦……咱們還是來點實惠的。你們不吃,我可要吃啦。”他轉向鄭子雲:“您來點什麼?”他抄起筷子,照準紅燒魚脊背上那塊厚肉夾去,弄了一大塊,放在鄭子雲麵前的盤子裡,“吃,吃,彆客氣!”然後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點吧,菜都涼了。”葛新發表示不同意見:“你彆說,他再來個革命化的春節,咱們的加班費合起來又夠開一頓了。”“那可就不是這麼個意思了。平白無故混來的,沒勁!”吳賓咕咚咕咚又是一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蹾,鄙夷不屑地說:“忘了?一九七六年的春節,本來活就不滿,設備又是剛擦洗完,他偏要到廠裡來和工人群眾過革命化的春節。吳國棟那會兒可求著咱們了,央告咱們說,‘各位弟兄幫幫忙,捧捧場,千萬都到,就一會兒時間,保證長不了。部長勞動嘛,長不了,長不了,千萬彆讓領導為難。回頭一人還能落兩瓶二鍋頭。’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們折騰到車間。好,等到十點,他來了,還帶著個女的——哎,那女的是乾什麼的?”楊小東答:“部辦公廳主任。”吳賓接著說:“什麼主任?!捧哏兒的。兩個跟演雙簧似的,跟咱們吹了一個小時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然後,嘀——嘀——屁股後頭一冒煙,走人了。他敢情好,回到家裡,有保姆做現成的伺候著。不像咱們,還指望著過節放幾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誌還想趁這幾天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這麼一來,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時間全泡湯了。他倒好,在廠子裡混了一個小時,還落個部長下廠過革命化的春節,登報揚名,便宜全讓他占了。這種花裡胡哨的人,還一節節地往高裡升,真他媽的邪門兒。中國還有希望沒有?怎麼打倒了‘四人幫’,還有這種事兒。”葛新發又給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麼心,他當他的官兒,你乾你的活,跟你有什麼關係,工資一個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吳賓不肯罷休:“正經關係不小呢?這種人當權,能一心撲在‘四化’上?能把老百姓放在心裡?工資一個不少,可也不見長啊。要是當官兒的都這麼個當法,咱們還有沒有盼頭了?”畫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鄭子雲的腿。鄭子雲的神色,不像剛坐到這張桌子上的時候那麼神采奕奕了。他忽然顯得疲倦、蒼老、冷漠、拒人千裡。他抓起那瓶沒有喝完的茅台,給每個人都斟上一杯,急於收場地說:“各位小同誌,我敬你們大家一杯,怎麼樣?”呂誌民握起酒杯:“總得有個說法吧。”“說什麼呢?”鄭子雲轉向畫家。畫家依然用那雙兒童一般充盈著笑意的眼睛看著他。鄭子雲多麼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地笑啊。“這樣吧,今天能和你們一塊喝一杯,心裡挺高興,希望咱們在各自不同的崗位上,做出好成績。咱們後會有期,乾!”眾人一口飲下。吳賓咂吧著嘴唇:“好酒。”呂誌民在跟鄭子雲握手言彆的時候問道:“說了歸齊,您二位又是乾什麼的呢?”鄭子雲一麵扣著綠色棉布軍大衣的紐扣,一麵答道:“他是畫家,我嘛,乾點行政工作。”“啊,管吃、喝、拉、撒、睡的。”鄭子雲笑笑:“差不多吧。我說你們這頓飯吃得真值。”“車間主任的鼻子都氣歪了。”“再氣一下,興許就正過來了。”出了飯館,冷風撲麵。在飯館裡變得有點沉悶的人,像一個猛子紮進了大海,讓冷颼颼的感覺刺激一下,重又興奮起來。鄭子雲問:“你剛才笑什麼?你說一會兒告訴我。”“我忘了。因為我好像一直在笑。”鄭子雲陪著畫家慢慢地向電車站走去。他的眼睛,在街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像有許多飄忽不定的念頭,一個個地在那裡麵閃過。他忽然打破沉默:“今天吃飯,收獲不小。那個楊小東幫我解決了思想上的一個大問題。怎麼才能調動人的積極性?不能光靠空頭的說教,也不是什麼先生產、後生活。靠的是關心人,相信人,鼓舞人。古時候還有一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呢。你知道我當初是怎麼向往革命的?既不是因為看了《共產黨宣言》,也不是因為看了《資本論》,而恰恰是因為看了一本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寫的《愛的教育》。它使我相信並去追求真、善、美。楊小東是個了不起的心理學家。你說是不是?不過,有點對不起你,說是請你吃飯,結果讓你陪我聽了一晚上你毫無興趣的談話……”“誰說我沒興趣,他們說的,不正是大家心裡想著的嗎?況且,我也有很大的收獲。”“噢?!”鄭子雲有點驚奇,他停住,定睛看著畫家。“我一直在琢磨你,觀察你。將來我想替你畫張像。不過要畫你是相當困難的。你的思緒、神情變化得異常迅速。每一個瞬息的變化,都從不同角度顯示著你的氣質,丟掉一個都是可惜的。可事實上不得不在丟掉,它太難以捕捉。”鄭子雲異常嚴肅地說:“這是絕對不可以的。”畫家那像隨人擺布的兒童一樣的眼睛,也變得嚴肅起來,像鄭子雲一樣的執拗,絕不退讓地說:“也許你有你的理由,但可以想見的是,你的任何理由,都是狹隘的。每一個正直的勤奮工作的人,他,和他的工作,都不隻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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