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沉重的翅膀 張潔 9798 字 3天前

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他在廠子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心裡什麼滋味兒都有。兩個多月沒來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閒了,腦袋瓜可一直沒閒著。想不到他這個給彆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書記,有一天自己也會得這種病。奇怪不奇怪。起先,是氣憤。然後,是悲涼。再後,是躺在炕上猜謎:他不上班,彆人會往哪兒想?會不會來動員他上班?誰會來找他談話?批評他,還是跟他說好話?為什麼要把各車間的專職書記給撤了?陳詠明抽的什麼風?還要不要黨的領導?自打他到廠裡以後,離轍的事兒乾得真不少。他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沒挨過整,還是沒給整夠?聽說基建處處長董大山已經把陳詠明告到部裡去了。董大山部裡有線。宋克局長在這裡當廠長的時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裡的常客。董大山手裡有物資啊!那些年,光有錢不頂事兒。你手裡要是有物,就可以換房子、換工作、換人……凡你想要的東西,都能換。再有,打個家具啦;修個“廚房”啦——那廚房講究得給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關係戶,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從農村弄了回來,還安排到哪個基建工程隊搞宣傳,又輕省、又不惹眼。聽說宋克局長還要提副部長呢,陳詠明這樣折騰下去,能有他的好煙抽嗎?想到這裡,李瑞林又著實為陳詠明擔心。雖說陳詠明這個人,說拉臉子就拉臉子。以實求實地說,陳詠明是個敢說敢當的正派人。遇見那些聰明人繞著彎子走的事,他呢,不縮脖子,不眨巴眼,對準目標,照直地走過去。這不是哪兒泥濘,偏往哪兒踩嗎。“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個造反派的頭頭,把李瑞林全家打跑了,占了李瑞林家的房。因為“文化大革命”以前,支部書記李瑞林處理過他的問題,“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翻案了,說李瑞林處理錯了。當時,處理意見李瑞林請示過廠黨委,不能由李瑞林一個人負責。再說那件事也沒有處理錯。他不過是伺機報複,抓住李瑞林不放,攆著李瑞林兩口子亂打。嚇得李瑞林老婆直抽風,弄得李瑞林全家住沒處住,躲沒處躲。陳詠明對保衛處長說,這件事鬨得李瑞林一家到處流浪,連人身安全也沒有保障,乾部裡頭,反應強烈。如果老不處理,人家怎麼工作呢?保衛處應該乾預這件事。那時,誰也不知道陳詠明有多大能耐。曙光汽車廠是個大廠,那些見過世麵的處室乾部,有些根本不拿陳詠明當回事;有些對新廠長抱著觀望態度,等著瞧他怎麼開張。陳詠明處處體會到了由於屁股太小,坐這把交椅的難處。保衛處長根本沒理陳詠明的茬兒。第二次,陳詠明又拉上一位黨委副書記和保衛處長談話,他還是不理。第三次,保衛處長還是不管。並且帶著對不知就裡的人的譏諷說:“我的工作,受公安係統的垂直領導,不能亂抓。”陳詠明說:“我沒有做過保衛工作,我在這方麵的知識,一無所有,政策水平也不高。但我有三個問題向你請教,請你回答。一,你這個保衛處是保衛什麼的?他把李瑞林同誌的房占了,還提溜著棒子到處打人家,這是不是侵犯人權?是不是違反憲法?二,我承認公安係統對你的垂直領導,但廠黨委對你是不是也有領導權?這個雙重領導是以廠黨委為主,還是以公安係統為主?三,今天是第三次找你,限你三天之內,把這個造反派從李瑞林同誌家裡弄出去。你究竟乾不乾?你得正麵回答我。”陳詠明像個精細的泥瓦匠,把所有可以隱遁的小縫都給泥上了,弄得保衛處長無處可鑽,他拐彎抹角地表示著自己的不敬:“我可以按你的意見執行,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見。”陳詠明威嚴地說:“你可以保留意見,這符合組織原則。但你能執行領導的決定,這個態度還是好的。”真穩得住神兒!夠辣的,保衛處長想。第二天他隻好把那個造反派弄出了李瑞林的家。不久以後,在全廠乾部大會上,陳詠明原原本本地公布了這三次談話的內容,最後還說:“我不相信這麼多人的一個大廠,就找不出個保衛處長,這個保衛處長非得你來乾。”保衛處長就在會場的前排坐著,一點沒料到陳詠明會來這一手。簡直像當頭一棒,他蒙了。這麼多年來,他還真沒遇見過這麼厲害的主兒,竟敢摸他的屁股。陳詠明果斷地改組了保衛處的領導班子。上上下下,好一陣熱鬨。由於鬨派性,這個處連黨支部都成立不起來。反正廠裡的人,對陳詠明要麼恨之入骨,要麼擁護得要命,持中不溜兒態度的很少。兩個多月,偏偏沒人理李瑞林的茬兒。他沉不住氣了,去找陳詠明。陳詠明劈頭就問:“想通了?”“想通想不通,以後再說,先工作吧。”“這就對了。有些事兒,不是一下子就能想通的,那就慢慢想吧。”這句話還說得儘情儘理。下一句,可就不行了。“這兩個月的工資,我已經通知財務科,超出七天以外的,全部扣發了。七天之內,算你事假。老李,咱們是老同誌了,就算想不通,不該不上班。你做了那麼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難道不知道這一點?”陳詠明原先還很柔和的眼神,變得死硬起來,甚至還有些煩惱的樣子,好像這談話,這決定,都讓他感到極大的不快。李瑞林鬨了兩個多月的情緒,陳詠明沒短了一天的思慮。他知道,扣發李瑞林工資這件事,不但會引起李瑞林極大的不滿,也會引起其他人的不滿。毫無疑問,有那麼一夥人,還會在這個問題上大做文章,去迎合一部分人的不滿情緒。眼下什麼東西都在漲價,扣兩個月工資,真夠李瑞林受的。但是陳詠明寧願完事兒以後,自己掏腰包送一部分錢給李瑞林,也不能不這麼乾。作為這個廠的廠長,如果沒有這個“狠心”,要是任何一個人,因為任何一件事不順自己的心,就撂挑子躺倒不乾,怎麼辦呢?不是已經有人在處心積慮地找岔子,鑽空子嗎?比方像董大山那樣的人,因為自己後台硬,不是處處刁難他嗎?簡直是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使他無法開展工作。進廠的時候,有個車間的土建工程還沒完工。陳詠明了解到要完成汽車廠當年的任務,這是個突破口。便把董大山找了來。“這個車間是不是打個殲滅戰,早點投產。你找幾個人研究一下,提個方案。”董大山想,哼,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頭把火就燒到我頭上來了,看我好拿捏?嘴頭上卻答應得挺好。半個月過去了,什麼動靜也沒有。陳詠明問:“上次說的事,你研究了沒有?”董大山一點也不虧心地回答:“沒有。”“你抓緊研究研究好嗎?什麼時候可以完工?”“你說呢,你想什麼時候完工?”董大山歪著頭,眯縫著眼睛,反問陳詠明。他在看陳詠明的笑話,看他能說出個什麼道道。他覺得陳詠明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什麼情況都不知道。陳詠明也確實好像沒有主意地說:“我問你的意見。”“要我說,十月份。”董大山信口說道。“還是找幾個人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縮短工期。”陳詠明懇切地要求。“我看沒那個可能。”“你還是找幾個人研究一下,能不能縮短工期。”陳詠明的口氣強硬起來。董大山把他的耐心,看做是軟弱可欺了。又過半個月,一問,董大山還是沒研究。陳詠明不滿意了。“怎麼回事?還沒研究?”“你到底想要我什麼時候完成?”還是那句話。又來了,陳詠明心裡暗笑。“我想頂好明天就完成,你辦得到嗎?”“這不是開玩笑嗎!”“是玩笑。但我希望越快越好。你是搞基建的,應該心中有數。”董大山被他纏得煩了,又答應研究研究。再過半個月,還是沒信兒。陳詠明想:夥計,你太“輕敵”了。陳詠明剛到廠子的時候,一個多月,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辦,先把大大小小的角落都走到了,看遍了。有關這個收尾車間的土建情況,他早已調查清楚。陳詠明第四次找董大山。“你到底打算怎麼辦?”董大山嬉皮笑臉地跟他泡:“你到底要求什麼時候完工?”“我說不出。你既然負責這個工作,你就得拿出個最佳、最快的方案來。”“什麼時候拿方案?”“五天以後。”“五天?!要了我的命我也拿不出來。”“咱們得把話說清楚,我給你的期限可不是五天,而是一個半月的時間,對不對?你自己可以算一算。我可不是不講理的人。事情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我也知道五天你拿不出方案,但這是你自己造成的。按照我的經驗八天就夠了,不過我可以給你十天的時間。十天以後,必須拿出方案來。”陳詠明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他已經下了決心,董大山再拿不出方案,他就先撤了他。廠長的權力範圍裡有一條,叫做“臨機處置”。不這樣整整他,還能進行工作嗎?這幾句話讓董大山感到一些分量了。他開始琢磨陳詠明:這到底是個什麼等級的對手?但他還要試一試他以為可以拿住陳詠明的那個法寶。“你到底要求什麼時候完成?”“‘五一’。這個時間比較實事求是。你為什麼非說‘十一’不可?”董大山的腦袋搖得像個貨郎鼓。列數著“五一”不能完成的種種原因。陳詠明也不插嘴,抱著兩個膀子,笑眯眯地聽他說。董大山發現,他越說下去,陳詠明的嘴咧得越大。陳詠明耐心地等他說完,才不慌不忙地反駁。“你說收尾工程量很大?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陳詠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藍色塑料封麵的筆記本,用手指頭輕輕地彈了彈筆記本的封麵,發出“嗒”的一響,董大山覺得那一指頭像彈在了自己的腦門上。“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收尾工程一共二十一項,每項工程的工作量,都在我這個本上記著。是像你說的那個情況嗎?你強調車間裡要安幾十台床子,床子有大有小,非常複雜。你大概忘了,我是從哪裡來的吧?我是從機床廠來的,擺弄了二十幾年的床子,難道不如你?你給我來這一套?你真是看錯人了。車間裡一共要安四十台床子,每台床子的型號、規格、重量,以及多少個地腳螺絲全在我這個本子上,是像你說的那個情況嗎?至於混凝土的養生期,在氣溫低的情況下,也不是不可以加快的。你可以用電養生,也可以加化學製劑,有一周時間足夠了,為什麼非二十八天?我可以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履曆,我還搞過八年的基建,你沒想到吧?你以為你很聰明?彆給我來這一套,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十天以後交出方案。”這一席話聽得董大山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對陳詠明刮目相看了。後來,他們又打了第二個回合。金工車間非常擁擠,機床也安得橫七豎八,需要重新布置,合理流程。一些工段要遷出去,騰出地方,車間的工藝線路才能調整。需要蓋一個可以安裝三噸吊車的九百平方米的廠房。根據陳詠明過去搞基建的經驗,乾基建主要是個組織工作,這個廠房三十天完成,他心裡還是有譜的。他召集計劃處、基建處、運輸處布置工作。“明天是星期天,基建處放線,運輸處清理場地,下午挖方,夜間打墊層。現在天暖了,混凝土的養生期有四五個小時就可以了。星期一起基礎。”星期一早上,陳詠明上班一看,工地上一動沒動。他很奇怪,布置工作的時候,沒有人反對嘛!他到基建處去找董大山,辦公室裡沒有,直到九點鐘才把他找著。“今天應該起基礎,怎麼一動沒動?”“這個線我不能放。”“這就怪了,星期六開會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麼不能放?”“圖紙沒給,我怎麼放?”“我不是給了你一個平麵圖嗎?”“那不能作為放線的依據。”董大山振振有詞。“平麵圖不能放線嗎?”“不能。”“這是標準廠房,十八米跨是標準跨距,平麵圖上標沒標這個尺寸?”“有。”董大山最怕陳詠明發問,他的問題像層層剝筍,最後非把你藏著掖著的東西剝出來不可。“廠房的長度九百米,圖紙上有吧?”“有。”董大山覺得扣子一環一環地扣緊了。“好,再問,安裝天車的六米柱距是標準柱距你知道嗎?”“知道。”他不能說不知道,宋克不是在汽車行業的廠長會議上表揚過他精通基建業務嗎?“既然平麵圖上給了你這三個條件,你怎麼不能放這個線?你想糊弄老百姓?你知道,我可不是種地的。三十天工期你給我耽誤了兩天。你到底能不能放這個線?你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明天。”董大山垂頭喪氣地說。“不行。今天下午三點你必須把線放出來,三點放不出來,你這個處長就彆當了。”說罷,陳詠明轉身就走。下午兩點半一看,不但線放了,土方都開挖了。陳詠明真想把董大山撤了。這麼一件事,不但宋克打電話替董大山說情,連田守誠部長也給他打招呼。田守誠不可能認識董大山,這當然是宋克遊說的結果。陳詠明能不服從嗎?一個是他的主管局長,一個是重工業部的部長。他能去問鄭子雲嗎?“你說的話算數不算數?‘能下放的權力,部裡一點兒不留……’”鄭子雲又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據說他的工作也並不順利。再說,他自己不是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一定的遷就和讓步嗎?上次,田部長不知為什麼緣由來廠裡看看走走,他不是也同意報銷一筆招待費嗎?他說:“香煙嘛,就買三盒吧。他們要抽就抽,不抽不要打開,留著下次用。”原政工組組長深奧莫測地笑了。還有人說他小氣。小氣?誰不小氣又從自己腰包裡掏了一分錢呢?部長們在自己家裡抽煙怎麼辦?也有人招待?明知這麼做要討人的不喜歡,但他要決心在自己的工廠裡造就一種公事公辦的風氣。據說,行政科的經辦同誌買了一條。那位行政科長不錯,不給報銷,說:“剩下的哪裡去了?查不出來不要報銷。”好,這麼一來,下次就沒有人再敢拿著公家的錢瞎花,並且從中揩油了。有反對的,不是也有支持的嗎?使陳詠明感到憂慮的還有,像李瑞林這種黨齡不算短、黨性比較強的同誌,事情一涉及到自己頭上,不但思想跟不上趟,甚至還產生了抵觸情緒。而且,隨著今後工作的發展,肯定還會涉及更多按老規矩辦事的人。那阻力是多麼的大啊!他,吃得消嗎?偶爾,他也會有力不從心的惶惑和短暫地喪失信心。這時候,他隻要大步流星地在廠子裡走上幾圈,心裡的鬱悶漸漸就會被隨時遇到需要他裁決的各種問題所驅散。他沒有時間發愁,他必須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這複雜的生活中去。扣工資的事,氣得李瑞林七竅生煙,可他既沒跳也沒鬨。他知道這事不能鬨。他不在理,擺到桌麵兒上說不過去。不管怎麼說,在他那雜亂的思想裡,還有一根弦總在提著:我是三十多年的老黨員了……老呂頭還按著老稱呼招呼他:“李書記,您——來得這麼早哇。”老呂頭的兩個門牙已經豁了,說起話來直漏風。所以,那語調更讓李瑞林感到一種落魄的淒涼。他原想對老呂頭說:“彆叫我書記了,往後,就叫我老李吧。”話到嘴邊兒,卻硬是說不出來。一想到今後要與老呂頭為伍,一塊兒看大門兒了,臉上總有些掛不住的樣子。話雖那麼說,共產黨的乾部能上能下。誰見過呀。曆來的習慣是,隻有那些犯了錯誤的乾部才會連擼幾級。平白無故,哪有從乾部變工人的?不往上升,至少也得保持原有地位不變,才說得過去吧?不論怎麼說,老呂頭還那麼稱呼他,在精神上多少給了他一些安慰。至少老呂頭沒拿他當犯了錯誤、擼下來勞改的乾部。於是他裝著沒有留神的樣子,隻是執意勸老呂頭早些下班,回家休息。老呂頭從車棚裡推出自己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亂響的自行車,頭上戴著一頂小兒子呂誌民複員的時候帶回來的軍帽。綠色布麵、灰色兔毛的襯裡,耷拉著兩個耳扇子,一走一扇忽。身上穿的那件棉大衣,油膩膩的。胳膊肘、前襟和下擺的邊緣都已經補過了,就連每個扣眼兒,也都重新鎖過了。這件大衣,早該換一換了。當老人的,省啊,省啊,還不都是為了孩子。李瑞林想起老呂頭的小兒子呂誌民,聽說淨和老呂頭鬨不對付。能說那孩子壞嗎?也不是,就是犟,你說東,他偏說西,毛毛躁躁,是個“二了八十”的渾小子。唉,現在的年輕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上了年紀,心裡還不得安寧啊。做父母的,除非到了蹬腿的那一天,活一天,就有操不完的心。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李瑞林瞧著老呂頭走遠之後,便走進傳達室。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覺得這麼坐著不是個事兒,總得乾點什麼吧,又不知道該乾什麼才好。他忽然覺得呆了這麼多年的廠子,變得好生分,好像他是個初來乍到的新工人。這讓他覺著很不是滋味。於是,他捅開了封著的蜂窩煤爐子,打了壺水放在爐子上燒著,又從門背後找出把大掃帚,嘩啦嘩啦地掃著傳達室門前的那段柏油小路。說實在的,真沒有什麼可掃的,溜光的馬路挺乾淨,說邪乎點,真像舔過的那麼乾淨。他直起腰,打量著遠遠近近的廠房。從部隊轉業下來,他就到這個汽車廠來了。二十多年,眼瞅著這個廠子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地發展起來,就像眼瞅著鄰居家的孩子,生下來,吃奶,斷奶,會爬了,會走了,長大了,上學了……有時,他不明白,他明明見那孩子不久以前還光著屁股滿世界亂爬,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個漂亮小夥,穿著他頂不待見的喇叭褲,褲腿活像兩把用高粱篾兒紮成的笤帚,胳膊彎裡還挎著個小妞兒。這工廠越來越氣派了。比他家鄉那個縣城還大,繞廠子轉一圈,沒有大半個鐘頭怕是轉不下來。一進廠子大門,是個挺大的圓形花圃,兩條柏油小路,從花圃左右兩旁繞了過去。像兩條筋骨挺好的胳膊,摟著個大笸籮。路邊,是挺直的白楊樹。樹乾上的節子,活像人的眼睛,木格登登地瞪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們,也那麼瞪著李瑞林。白楊樹下,是修剪得一般高低的小鬆牆。鬆樹的針葉上,鏽滿了從北京城的煙囪裡冒出來的煤灰,葉子黑不黑、綠不綠。花圃後麵是辦公樓,辦公樓後麵是一個挨一個的車間。右邊,幾乎看不到邊兒的廣場上,一輛輛嶄新的、準備出廠的汽車,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新戰士,穿著剛發的新軍裝,背著烏光鋥亮的新馬槍,很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氣勢。就連滿肚子怨氣的李瑞林也不得不承認,在原先那個亂攤子、散攤子、爛攤子上乾出這一番成績,哪裡是隻花苦力氣就能辦到的?!那真是明槍暗箭,左推右擋,嫉賢妒能,一步一個陷阱。全廠上上下下這些個人,誰是怎麼回事,那些多少年也解決不了的老大難問題,哪一樣李瑞林不知道啊。陳詠明也是個人吧,也有悶在肚裡說不出的苦吧,怎麼就不見他有個灰心喪氣的時候?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嘟咕嘟的,氣兒挺足,把水壺蓋頂得呱嗒呱嗒地響。李瑞林泡了杯茉莉花茶。八角錢一兩的茶葉,還趕不上以前六角的。真是,什麼都不如從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掏出裝煙絲的鐵盒和卷煙紙,卷了一支“大炮”,悠悠地吸著,一麵端詳著傳達室裡簡單的陳設。一張條款,用毛筆字寫得工工整整,醒目地貼在大掛鐘的下麵。大掛鐘的鐘擺搖來擺去,像個腦袋瓜,歪來歪去地在琢磨那張條款,看得有滋有味兒,沒完沒夠。條款上這樣寫著:“”“一、隨地吐痰;”“二、隨處抽煙;”“三、亂丟紙片;”“四、亂放車子;”“五、家屬隨便進廠。”“凡有上述行為發生,各罰人民幣一元。”李瑞林把這條款瞧了又瞧,總覺得有點小題大做。家屬小孩不能到廠子裡亂竄,這還說得過去。可隨處吸煙,隨地吐痰,亂扔紙片,亂放自行車要罰一元錢,有那個必要嗎。尋思大夥錢多了還是怎麼的?新鮮!沒見過!沒事兒上街看看去,滿大街的煙頭、紙屑、黏痰,越是人多,越是熱鬨的地方就越亂乎。再說,誰能不吐痰呢?中國人沒有不吐痰的。不信,就支著耳朵聽聽,彆管在戲園子裡,報告會上,或是電汽車裡,馬路上的自行車隊裡,總能聽見打掃嗓子的聲音,往外咯痰的聲音。吐口痰,又礙著誰什麼了呢?倒是自行車,那是亂放不了的。看車的老娘們兒,會拿著大喇叭衝著不存車的人使勁兒吆喝,就算不想存車的人有張迫擊炮也打不透的厚臉皮,也甭想省下那二分錢。一說,還是迫擊炮,那是哪個朝代的武器了?早不是李瑞林在部隊當迫擊炮手的那個時候了。老嘍!落後嘍!除了迫擊炮,還能知道什麼呢?肯定,這是陳詠明的主意。前不久他才從日本考察回來,準是從那兒躉來的洋貨。聽說全廠整整停工一天,擦所有車間的窗子。說實話,那窗子打從建廠那天起,二十多年沒有擦過。上麵膩著一層黑褐色的濁物,但是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工廠嘛,又不是賓館,它本來就是個臟地方。油泥、鐵末子、鑄造車間清砂時到處飛揚的黑砂……彆說車間的窗子,就是車間外頭的樹葉,也像剛從鑄模裡倒出來,上麵粘著一層黑砂。你擦呀,有本事連樹葉也擦擦。陳詠明向大家講文明生產的重要。“挺好的廠房,弄得像個監獄。黑乎乎的,一進廠房就讓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外國人要是看見這種廠房,準不跟你做買賣。他不相信,用這種態度對待廠房,還能用什麼更好的態度對待生產。也就不相信你能生產出好東西來。”還聽說,廠子裡蓋了暖房,請了花匠。開春以後,還要在空地上植草皮。說是這樣可以不往車間裡帶灰塵,能保證產品質量什麼的。好倒是好,頂什麼用?能代替拉閘不給電,還是能代替原材料的不足?工廠就是工廠,想看花看草上公園去。能跟洋人比嗎?他們是資產階級,中國人不看花不看草照樣過日子,照樣出汽車。莫不是他成心在挑陳詠明的刺兒?落到看大門的下場,該怪誰呢?春天,陳詠明在部裡開完整頓企業管理會回來,不知得了什麼令兒,比剛到廠上任的時候更來勁兒了。什麼擴大企業自主權啦;什麼市場競爭啦;什麼整頓企業領導班子啦;什麼自由組閣啦;撤銷大慶辦、政工組和車間專職支部書記啦……真敢乾哪。彆的事,李瑞林不敢說,有幾樣他可實在接受不了。取消政工組、大慶辦,行嗎?陳詠明在動員報告裡講過:“……政工組、大慶辦不過是一種形式。問題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實質。隻要我們把工人群眾的疾苦真正地放在心上,認真地去解決,隻要我們千方百計地把生產搞上去,何必一定要掛那個牌子?五十年代,我們的經濟發展得不錯嘛,企業裡並沒有政工組,大家不是很團結嗎?那時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的是各級領導,小組裡還有八大員。何必另設一套人馬呢?反而讓各級行政乾部認為思想政治工作是政工組的事,自己不用管了。到底是在黨的領導下,大家做人的工作好,還是少數人抓、彆人撒手不管好呢?”自由組閣,這叫什麼詞兒?哪兒寫著了,還是哪位首長說過了?就是部裡頒發的整頓企業十二條措施裡,也沒有自由組閣這一條啊。“千軍萬馬抓班子。”不管誰說什麼,陳詠明心裡有數。沒有這一條措施,汽車廠的工作彆想打開局麵。像保衛處長和董大山那種一味拆台的人,能很好地配合工作嗎?生活福利處的處長,一天到晚不乾工作,還冒領加班費。誰給他送禮,他就給誰房子。誰不給他送禮,誰就分不到房子。群眾敢怒不敢言,誰敢得罪他?他手裡攥著房子。還有那個勞資處的副處長。據說她這個副處長,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把鼻涕、一把淚從宋克那兒哭來的。陳詠明覺得對於一個人,總應該往前看。乾部裡女同誌又比較少,也該考慮這一方麵的代表性。沒想到他們處的老處長退休,沒有馬上把她提為正職,她就到處大罵廠黨委和陳詠明,躺在家裡不上班,還到部裡找宋克,說廠裡打擊她,不重用她,直鬨到宋克把她調到另一個廠去了事。臨走之前,陳詠明和她談話:“你給廠黨委和我造了不少輿論。今天你要走了,咱們應該談談心。我來廠以後,在乾部大會上做過安民告示:多換思想少換人,不能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安定團結,才能大乾快上。對不對?當時群眾對你反映很大,這個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廠黨委為你承擔了責任。為什麼選你當廠黨委委員?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步棋,你明白嗎?成立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時候,又選你當了一個委員,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是不是事實?你們處長退休了,半年沒安排正職。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建議,應該派誰派誰,我們沒派。這不是給你留的位子嗎?這是不是事實?你半年就等不及了?你到底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當官兒?沒有馬上給你這個官,你就大罵大鬨,哪點兒還像個共產黨員、像個乾部的樣子?這是個考驗。很遺憾,你沒有經受住這個考驗。你要求調動工作,可以。但調走也得把這個賬算清楚,不能這麼稀裡糊塗一走了事……”她走了也好。這種乾部,走到哪兒,哪兒倒黴。宋克怎麼淨選這樣一些人當乾部呢?這樣的乾部,能撲下心來乾工作嗎?“四人幫”的乾擾固然是一個方麵,但汽車廠的工作上不去,宋克能說沒有責任嗎?陳詠明隻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大刀闊斧地調整了各職能處科室的領導班子。其速度之快,調整範圍之廣,是建廠以來從來未有的。首先,廠內各職能處科室的領導,由廠黨委在民意測驗的基礎上委任。不管這位新委任的領導是不是黨員,責成他組織自己的班子,三天之內交出名單。由他自己提出,他那一攤兒誰上誰下,誰需要橫調。然後大家坐下來討論,你這個班子配得怎麼樣,提拔的、免職的、橫調的理由是什麼,合適不合適……要照過去的辦法,先提個想法給組織部門、政治部門。讓他們去考核、研究,然後再交黨委開會討論研究。反反複複、上上下下,好幾個來回。要想對班子做這麼大的調整,等到猴年馬月去了。這說明乾部管理,是可以走群眾路線的。李瑞林說,這不是給拉山頭、搞宗派留空子嗎。處科長個人能比黨委正確?客觀?能比組織部門對乾部的了解全麵?資產階級的辦法,怎麼能用來組織社會主義企業的領導班子?二車間,那個叫楊小東的刺兒頭,當時就頂了他:“什麼資產階級的辦法,毛主席批江青的時候就說過,‘……不要由你組閣……’中央發的那幾個揭發‘四人幫’罪行的材料,您沒仔細看過還是怎麼著?”隻要屁股一挨板凳,坐下來開會或是學習,李瑞林馬上就會打瞌睡,好像頭天晚上湊巧一宿沒睡。難得有那麼一兩回不打瞌睡,他便用兩個鎳幣摞在一起,專心致誌地夾腮幫子上的胡須。那胡須挺經拔,二十多年,搞了多少運動,開了多少會,學習了多少文件,愣是不見減少。李瑞林沒和楊小東論個長短,文件上到底有沒有,他心裡沒底兒,實在記不準了。現在的年輕人,嘴尖舌快,見多識廣,新名詞、新理論一套一套的,彆管真假,一張嘴就能引經據典地來上幾句,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張口結舌。誰知道那些話馬克思、列寧說過沒有?上哪兒查去?遇到這種場合,李瑞林隻好不搭茬兒。陳詠明的氣兒可粗得很:“有人反映,‘苗卓嶺不是黨員,他有什麼資格組班子?還要不要黨的領導?黨還管不管乾部?’“你讓他當總工程師,把生產技術大權交給了他,說明你信任他。不信任他,怎麼能讓他當總工程師呢?生產技術讓他負責,班子不讓他沾邊兒,他手下的人提拔、調動,他都不知道,你讓他怎麼負責,怎麼安排工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把他安排在這個位置上,他對班子就應該有發言權。何況最後的決定權還在黨委,怎麼叫不要黨的領導?‘黨管乾部’!組織部門那幾個人就代表黨?“再說組閣問題。哪怕有人組了自己的小舅子、大姨子來也行,隻要把生產搞上去。有條件卡著嘛,三個月內要取得較好的成績,半年內要有新的突破。搞不出成績,第一把手就自動讓賢嘛。怕什麼?何況還沒有發現這樣的情況。人做工作,總要有合得來的幫手,我們要注意合得來這一點,不要怕人家說什麼宗派、山頭。人都是有個性的嘛,就有個合得來、合不來這一說。唱那個高調乾什麼?‘我們是馬列主義者,我們是階級兄弟,有什麼合得來、合不來?’李瑞林和申鴻昭同誌,是兩位很好的同誌,一個是書記,一個是車間主任,卻鬨得天翻地覆,這怎麼工作呢?有隔閡就分開,兩個人都會謝天謝地。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乾?過去人事部門、組織部門派的班子,互相之間常常搭不上手。還有些人,資格挺老,人也不錯,就是任務承擔不了。這樣的班子,怎麼能把工作搞好?各部門工作鬆垮,組織部門應當負一大部分責任。現在,很多權力下放到科室、車間了,就是要選拔能承擔這麼多權力而又不出毛病的人。通過民意測驗,說明我們不是沒人,而是有人不懂得使用。”根據這套辦法,李瑞林的專職書記不但撤掉了,組閣時,又把個“乾部”給組掉了。說起來既讓人寒心,又讓人沒法兒相信。誰也說不出他有什麼大毛病,可就是沒人要他。就算他李瑞林不行,四車間的主任馮振民怎麼樣?老勞模了,也下來了。陳詠明不是這樣說的嗎?“為什麼當了勞模就一定要當官兒呢?現在是機械化大生產,需要領導生產的人懂技術,懂生產,還有組織領導這種生產的能力。老馮人是不錯,哪兒艱苦往哪兒去,為了搶任務,經常加班加點,飯都顧不上吃,餓昏在地上。可是呢,四車間的生產組織得亂七八糟,生產計劃月月完不成。廠裡開個調度會,回到車間,他能把一大半要做的事給忘了。記性不好,能記在本子上也行,到了現在,還是個半文盲。他呀,還是當勞模好。按選勞模的標準選車間主任是不夠的,有人能當個挺好的勞模,不一定能當個得力的好乾部。‘將是將才,帥是帥才’,對不對?”“那也不能怪他,他沒文化呀。他自小受苦受窮,哪兒有條件學文化?您不能拿我們大老粗和知識分子比。”說到“大老粗”這三個字,李瑞林覺得脊梁挺了起來。“大老粗?大老粗怎麼啦?既不是光榮榜又不是獎狀。就算是光榮榜,它也隻能代表過去不代表現在。剛解放那會兒,你還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們以前忙著打仗去了。現在,三十年的和平日子過去了,這三十年你忙什麼去了?打撲克去了?”打撲克怎麼著?李瑞林不服氣。他想: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不就是打打撲克嗎?算什麼原則性的問題?該抓的大事不抓,倒提起打撲克的事來了。“苗卓嶺就行?”“他怎麼不行?”“他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海外關係。”“你呀,什麼時候了,還是這麼一腦門官司。這種看法不但把許多好同誌整苦了,也把咱們的國家坑苦了。多少人才,就讓這種偏見給毀了。結果誰倒黴?國家倒黴。沒有人才,搞什麼現代化,搞什麼社會主義建設。咱們隻好在原地踏步走,瞅著彆人往前跑。五十年代,我們和日本的經濟水平差不多,現在你再看看人家,把我們落下至少三十年。”“我用不著看他們,他們那兒貧民窟裡的耗子有這麼大。”李瑞林兩手往外一比劃,那耗子大概和貓差不多了。“你見著啦?”“……報紙上登過。”“哈!哈!哈!”陳詠明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往外冒著苦味兒。他的眼前浮現出苗卓嶺那老是夾著肩膀、縮著腦袋,以及他在生產會、辦公會或技術會上結結巴巴發言的樣子。戰戰兢兢、眼睛絕對不敢離開手裡的發言稿,哪怕他要講到的,不過是同意或是不同意修個廁所這樣的問題,他也要照著事先寫好的稿子念。那發言稿上的每一個字一定翻過來、覆過去地掂量過、檢查過,讓人抓不住一點茬兒。就是這樣,散會之後,他還要拉著陳詠明和記錄員當場查對記錄。他怕,怕萬一記錄員把哪個人的錯話記在他的賬上,或是曲解了他的哪句話。人活在這種心境裡,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啊。難道不應該撫平這些心上的皺褶嗎?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驚擾了李瑞林的思緒。吳國棟騎了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車進廠了。瞅見李瑞林坐在傳達室的窗口,他挺熱情地湊過去招呼著:“您——上班了?”李瑞林訕訕地答著:“也不能老呆著。”然後從屋裡走出來,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吳國棟的新車。心裡琢磨著,他休了那麼久的病假,哪兒來的錢買新車?總得一百七十元錢吧?吳國棟解釋著:“新買的。廠子裡給住家遠的同誌搞了一次貸款,一個月才扣兩元錢。解決遠途職工上下班擠車和上夜班的人搭不上早末班車的困難。”說著,吳國棟按了一下車把上的轉鈴。轉鈴叮鈴鈴地響著,像唱著一支心滿意足的歌。吳國棟臉上泛著微笑,就連李瑞林也微微地笑了:窮工人哪,買輛車不容易。一抬眼,吳國棟瞧見李瑞林那霜白的兩鬢,謝了的頂,心裡立刻有股酸溜溜的味兒。便一把捂住了轉動著的車鈴。從為工人著想上,陳詠明沒什麼可挑的。那邊,職工自己蓋的宿舍,已經快蓋好了。嚷嚷了十來年的住房問題,總算有了盼頭。李瑞林兩個多月沒上班,真像古話說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吳國棟卻瞧著新起的房子犯愁。“這房子蓋得不易。先是建設銀行不給現錢。為這,老陳答應給人家也蓋點。你要說他實在也實在,滑頭也滑頭。他給人家抻著來,一年打基礎,二年蓋房子,三年再完工。他不敢一家夥乾完,怕銀行再提新的要求。施工隊伍又泡蘑菇,三棟房子兩年還不交工。這就決定自己乾。車間裡三個人的活兩個人乾,支付施工隊的錢,一部分給在車間堅持生產和抽出去蓋房子的工人發獎金,剩下的用來提高房子的平米造價。哪個車間出人,就先給哪個車間房子。比施工隊的進度自然是快多了。可是,銀行和咱們這麼乾對嗎?”為這,吳國棟找陳詠明談過,提醒他注意,不要違反了政策。陳詠明說:“我們隻好來點變通手段,不然我們沒法過日子。不過這些變通辦法都是沿著政策的邊緣,在它允許的範圍內浮動。既有利於群眾,也不損害國家利益。違法的事當然不乾。”陳詠明一天到晚,不知要花多少腦子,琢磨在哪兒還可以摳出一點變通的方法,好為工廠的生產發展、職工生活的改善創造點條件。有時他覺得自己簡直像那菜市場旁邊專門等著給顧客宰雞宰鴨的人,為的是弄幾個小錢,得點雞鴨下水。除了牢牢把住政治大方向,李瑞林對其他方麵的問題,比吳國棟顯得豁達。“嗨,這算什麼,比這邪乎的事多了。怎麼樣,你的肝炎好了嗎?”“好了。”吳國棟感慨地搖搖頭。自打生病以來的種種苦處,儘在這無言的搖頭之中了。李瑞林是很能理解個中滋味的,畢竟他們是同一代人,不論對社會、對生活的負荷,他們的感覺總是相通的:“那也要好好注意,千萬彆再累犯了。”說著話,呂誌民也騎車進了廠。蜻蜓點水似的把右腿從車上騙下來,用腳尖點了一下地,然後又把腿騙上車座,算是“出入下車”了,接著又“叭”的一聲從嘴上吐下來個煙屁股。李瑞林高嗓大叫:“下來!你給我下來!”心裡想,這下買賣可開張了,先罰他一元錢再說。呂誌民給他叫蒙了,眨巴著眼睛:“怎麼啦,怎麼啦。”“怎麼啦?拿一元錢出來!”“乾嗎?”李瑞林伸手往傳達室那邊一指:“牆上貼著哪,五罰一元錢。”呂誌民光翻眼睛,不見動靜。李瑞林和吳國棟都有些興奮。不論呂誌民掏不掏這一塊錢,他們都會覺得稱心。在這點上,他們也是相通的。要是他不掏,就是“五罰一元錢”的失敗。他們樂得這一套瞎胡鬨的新玩藝兒受到大家的抵製。要是他掏,那叫活該。他們就樂意看呂誌民這種小青年受到條條框框的約束,巴不得他們一個個像牛一樣穿上鼻眼兒才好。李瑞林說:“瞎起哄的時候挺來勁,拿一元錢就像從身上割下一斤肉。”這句話是有所指的。在陳詠明宣布撤銷大慶辦和政工組的大會上,李瑞林曾跳上台去痛心疾首地喊叫:“你們想乾什麼?你們還要不要走社會主義道路?”台下的小青年又是哄笑,又是吹口哨,又是拍巴掌。就是這個呂誌民把他從台上拽下來的,還說:“一邊玩兒去吧,您哪。”吳國棟插嘴說:“陳廠長不是在全廠宣布過嗎?你不知道?”呂誌民開始慢慢騰騰地解上衣口袋上的扣子。陳詠明說過的話,呂誌民願意捧場。吳國棟那個得意勁兒,卻讓他窩火,他正琢磨來句什麼話噎噎吳國棟才好。彆看他是他的車間主任,他才不吃他那一套呢。李瑞林不知怎麼,想起剛才老呂頭推著的那輛破車,穿著的那件破棉大衣。他忽然改變了主意:“算了,下次記著吧,這回你自己把煙頭撿起來,扔進垃圾箱就得了。”呂誌民乖乖地撿起煙頭,朝李瑞林揮了揮手,又朝吳國棟挑釁地瞥了一眼,騎上車子,揚長而去。吳國棟忙轉向李瑞林:“老李,您這是——”“算了,何必從他開刀呢?我得先從頭頭抓起。這條條是他們定的,對不對?”說好了,吃過中飯楊小東找葛新發和吳賓有“要事相商”。到時候,卻不見了楊小東。哪兒去了呢?是不是還沒吃完?他們又折回食堂。果然,楊小東端著兩個胳膊肘,和呂誌民在食堂門口站著。小呂一臉的不自在,臉上那個蛤蟆鏡,像一對蜻蜓的眼睛,往下耷拉著,給呂誌民那無精打采的臉,更添上一種百般無奈的樣子。小東呢,兩道濃眉,卻得意地、時不時地往上一挑,嘴巴咧得挺大,誰也說不出他是在乾正事,還是在逗樂子。吳賓是聰明人,一看就知道這兩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站在食堂門口。不過他並不露聲色:“吃飽了撐的,跑食堂門口站崗來啦。”楊小東不愧是楊小東,一向直來直去:“中午吃飯,是廠裡人員頂集中的時候,我把他拽來,在這兒瞧瞧,到底有多少個戴蛤蟆鏡的。”他轉向呂誌民,“瞧見了吧?一共就倆,你是第三個,那兩個是什麼人,你心裡全清楚。”然後,他嚴正起來,“我告訴你,咱們組就不能有這樣的事,你壓根兒就不是那號人,趕哪門子時髦?”“得,得,趁早收起來,沒勁。裝什麼假華僑。”吳賓一把把呂誌民的眼鏡抓了下來。葛新發眯著眼睛往天上瞅了瞅。太陽,整天整天地躲在灰蒙蒙的霧啊、雲啊、煤煙子的後頭。“就說是戴吧,大冬天的,也不是時候。”“我當初可是有言在先,你們選我當班長,你們十三個人就是副班長,彆管咱們組有什麼事,你們都得把自己擺在班長的地位上,想想自己該怎麼處理,那樣,事就好辦多了。你們當時都點了頭的,沒忘吧?”呂誌民認賬:“沒忘。”彆管楊小東說什麼,呂誌民從來不帶翻臉。小哥們兒相交,講的是仗義。為他穿喇叭褲的事,小東已經跟車間主任吳國棟頂過一回:“喇叭褲全讓小流氓給穿糟了。其實,穿的人不見得就壞,穿得油漬麻花的人,也不一定就好。”至於呂誌民和他父親不對付的事,究竟誰對、誰不對,那筆賬是算不清楚的。老爺子任嗎不懂,管得還寬,見人就數落兒子的不是。動不動就告給小東,呂誌民和他吵架;早上不起床;洗臉水、洗腳水不倒,就在地當間兒放著,誰不注意就“當”地踢上一腳,鬨得滿地都是水;晚上一出去就是半宿,說是“廠裡有事”;又說呂誌民床底下壓著一把三棱刮刀,可能是對付他的……去年,呂誌民帶回家一個新洗臉盆,兩條新毛巾,老爺子竟然問小東那些東西是不是偷的……淨把人往邪裡想,呂誌民擰勁兒上來了,越是這麼著,他越是任著性兒來。這關係好得了嗎?小東既不聽信老人那些狹隘的偏見,也批評呂誌民成心給父親找氣的不是。仗義的是,他從不拿那些挑三窩四、恨不得把人人家裡鬨得雞飛狗叫的人散布的閒言碎語當回事。該頂的頂回去,該解釋的解釋。在這點上,呂誌民覺著小東比老呂頭待他還好。這樣的領導——彆看是個小班長,難得遇上啊。“好吧,再戴你就給我沒收。”呂誌民下了決心,何必呢,為了個蛤蟆鏡和小東惹氣。“你再戴我就抓下來給你摔了。”楊小東毫不含糊。吳賓把眼鏡往呂誌民兜裡一杵。問楊小東:“你找我們有什麼事兒?”楊小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紙條,遞給了吳賓。吳賓一看,是前天小組裡搞的那個民意測驗。題目是:今年五十元安全衛生維護機床先進班組獎金如何處理?吳賓數了數,一共十四張,其中十三張寫著離廠子頂近的“新風飯店”,一張寫了“老莫”,都想到一塊去了。寫條子的時候,誰也沒和誰商量過,十四個人,心齊得都絕門了。楊小東說:“今天是一九七九年的最後一天。下午沒活兒,就是搞衛生,你和葛新發就彆參加了。莫斯科餐廳太遠,又是個彆意見,就到新風飯店去訂菜訂飯。你們倆占座、吃館子有經驗。五十元錢,該訂什麼菜,什麼酒,看著辦。我們三點鐘乾完,車間一封門,隊伍就開去了。”葛新發說:“喲,那筆賬你還記著哪。”“什麼經驗,都有用得著的時候,但要看場合和時間。你們吃館子的經驗這回不就用上了。”說罷,四個人都笑了起來。葛新發說的是上次發季度獎的事。那天,還沒把獎金發到個人手中,楊小東就和他們兩人打招呼了:“今天發獎金,你們可不許上班時間出去吃館子。”楊小東這個招呼,當然不是隨便說說。他從不跟人說那號沒有把握、沒有根據的話。葛新發和吳賓是班組裡有名的饞鬼。拿到獎金就吃館子是他們的老習慣。楊小東也多次勸說過他們:“又去吃館子?也不攢點錢,還打算不打算娶媳婦?”每每提起娶媳婦的事,葛新發總是滿腹狐疑地搖著大腦袋:“媳婦兒?不行。那玩意兒太受限製。你說說,你現在有單身那會兒自在嗎?”楊小東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是不那麼自在。可這不自在裡,又有點兒美不滋兒的味兒。那是沒媳婦的人,咂摸不出來的。”吳賓不以為然地說:“今天說今天,明天說明天。再說,一個月就吃那麼一兩次。”葛新發繼續表示著對婚姻合理性的懷疑:“是啊,就算你有了錢,沒房子也不行啊。你看小宋,就差沒給車間主任吳國棟磕頭下跪了。”“叫我,我他媽的兩口子就搬到吳國棟的辦公桌上睡去。老渾蛋,他敢情結了婚,下過倆崽兒了。”提起小宋要房子的事,吳賓總是一肚子火。楊小東表示:“不能那麼說他。車間裡生產抓得還不錯。他不走後門,也不利用職權,就連廠子從鄉下拉來的梨、蘋果,一聽不是國營商店裡躉來的,他都不買,生怕違反了政策。像這樣的乾部,就算不錯了。他那樣一個芝麻官,能有多大的權。還能要求他什麼?”吳賓說:“那也不能淨往歪處想我們。小宋跟他要房子,他連正眼都不瞧,在那兒翻報紙,看廣告。讓小宋在一邊站了老半天才開腔:‘結婚?你多大年紀了?’“‘二十七。您前些日子還問過我的年齡呢。’“你瞧瞧,他心裡有咱們工人嗎?車間乾部大小也是個官兒,他應該了解自己的工人。我看了本,說的是戰爭年代的一個團,上千人,不算少了。這個團政委的工作做到什麼程度?三天可以叫上團裡新兵的名字,一個星期了解了新兵的家庭情況。咱們車間到頭不過三百人。”葛新發插嘴了:“那是。”“彆打岔,聽下去。吳國棟接著說:‘你年齡還小嘛,咱們車間還有三十多歲的人沒結婚呢,還是再等幾年吧。黨和國家不是提倡晚婚嘛,作為工人階級的一分子,要考慮服從黨的需要,國家的需要。’“我要是小宋,我就問問他:‘你多大歲數結的婚?少給我來這套假招子。’“小宋太老實,說什麼‘我的事不一樣,非得趕快辦不成’。“你猜吳國棟想到哪兒去了?沒有比他更歪的心眼了。馬上問小宋:‘出了什麼問題?’“他媽的!出了什麼問題,他怎麼就不知道小宋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多麼漂亮的事。這號人,還配給人家做思想政治工作,兼任什麼支部書記?他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我們,拿我們當人,和我們心貼過心?他應該知道我們有權利娶媳婦,提意見,要房子,吃館子……好像我們是專政對象,他是專來監督我們的。小東,你說的不全對。一個車間的乾部,不光把生產抓上去了就是好乾部,他得把每個人的心都攏到一塊,像你那樣。你體貼大夥,大夥再累,也心甘情願。人到底是人,又不是牲口,他是需要點兒溫暖,同情,安慰,關懷的。這些東西帶來的力量,是錢、是壓製命令永遠做不到的。”為了吃館子,吳賓和葛新發確有一兩次沒下班就提前走了。楊小東早已警告過他們,再這麼乾,非得把這事兒拿到吳國棟那兒去說說不可,他決不再姑息他們。上次發完季度獎,他們倆沒聽小東的勸告,還是去了。一回車間,楊小東就批了他們:“我不讓你們去,你們非去,這是第一個錯誤。上班吃飯,違反勞動紀律,這是第二個錯誤。你們應該主動去找吳國棟承認錯誤,不要讓我去告狀。”他們耍賴,誰也不肯動窩。楊小東兩隻手像兩把大台鉗,擰著他們一人一隻胳膊:“不去?我押著你們去,我和你們一塊檢討,檢討我這個班長沒當好,你們才會上班吃館子去。”他們挨了吳國棟的批評,扣了工時,可他們誰也不記恨楊小東。因為他從來把話說到明處,不背後整人;不編排事情算計人;不背地裡打人的小報告,踩著彆人的脊背往上爬;也不給人小鞋穿。三點多鐘,吳國棟看見楊小東那個班組的人,匆匆忙忙地換下工作服,在水管子上洗手。呼啊吼啊地彼此吆喝著,催促著,像有什麼急事要辦的樣子。他才發現,這夥人裡,不見了吳賓和葛新發。他走過去,順手在吳賓那台車床的導軌上摸了一下,再看看手指頭,除了機油以外,沒有鐵末子染汙他的手指頭。床子是擦過了。再看看床子周圍的地麵,打掃得挺乾淨。加工好的軸蓋,整整齊齊地碼在木架子上,邊角上沒有磕碰的地方。工具箱鎖得好好的,沒有工具遺留在外麵。找來找去,實在沒有什麼毛病可挑。吳國棟並不死心,覺得自己既然兼任了支部書記,就得儘儘自己的責任,便問楊小東:“你們這樣成幫成夥地乾什麼去?”“到新風飯店會餐去。”“誰請客?”“自己請自己。你不是說了嗎?獎給集體的獎金,各組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車間不管。”旁邊,呂誌民還加了一句:“殺人放火去。”這不是成心噎他麼,太無法無天了,到底他還是個支部書記。吳國棟眼瞅著他們一夥人,從車棚裡推出自己的車子。那些車子,輛輛都是車座拔得老高。一個個在車把上貓著腰,撅著屁股,車鈴嘩啷啷地響成一片,像一群蝗蟲一樣地飛去了。蝗蟲!在吳國棟的眼睛裡,他們真是一群蝗蟲!好哇,這還了得。拿著獎金,就這麼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下館子去了。這叫什麼事兒啊。當初怎麼就鬼使神差地把這些刺兒頭全攏到車工組來了?可他也納悶兒,這夥子人怎麼那麼紮堆兒呢?乾活也好,玩兒也好,說乾什麼,呼啦一下全走了。沒看見他們之間鬨過什麼矛盾。就拿評工資這種最難平衡、最棘手的事來說,也沒見他們組有誰到車間主任這裡告過狀,訴過委屈,爭上一級。不像彆的組,哭天抹淚的有,吵架不團結的有,工作甩耙子的有……怨誰呢?誰也不怨,沒辦法,窮啊。要不是為錢,為窮,他能和自己老婆打架嗎?要是他們組裡有人生病,歇了兩天病假,眼瞅拿不上獎金了,大夥全去幫他。吳國棟就見過,有次呂誌民感冒,因為體溫沒超過三十七度,醫務室沒給開病假條,楊小東就讓他一旁歇著,自己開兩台床子。再說乾活。七八年以前,車間裡老是完不成生產任務。全車間的人都埋怨車工組不給勁,拖了殼體大組的後腿。吳國棟沒少批評他們拉了生產進度,影響鉗工裝配。他們不服氣,說殼體大組的組長是六八年進廠的,資曆淺,技術水平不高,經驗少,辦法不多,群眾威信低。他是銑工,不懂車工,亂派活,怎麼能當大組長?他們說,“一完不成任務就剋我們,是我們的問題嗎?”要求調整生產組織,把車、鉗、銑、裝配四攤分開乾,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到底是誰完不成任務。就這麼著,吳國棟調整了車間裡的生產組織。車工小組成立的那天,他們還開了個會。大家說:“這回咱們成了獨立的一個組,再不能乾不好。讓他們瞧瞧,咱們不是刺兒頭。”“不論車間布置的什麼工作,咱們無論如何要搞起來,非爭這口氣不可。”“這是給咱們一個翻身的機會,咱們行不行?”“行!”十四個人一齊做了回答。開過會以後,還貼了一份小組成立公告,說明小組於一九七八年一月五日正式成立,表示了把工作做好的決心。都挺好,就是最後來了一句:“年底見!”給吳國棟留下一種非常狂妄的印象。有這麼寫公告的嗎?“年底見!”跟誰較勁兒?啊?好像向他這個車間主任示威。勁兒鉚得是足,小組成立以來,連續二十四個月完成生產任務。一九七八年評了個車間先進生產小組,今年,又評了個廠先進生產小組,公司裡還評上了質量信得過小組。去年車間要求各班組建立廢品報告單,彆的組都搞不起來。過去習慣了,出了廢品,隨手一扔,下班走人,誰也不願意去搞那個原始記錄:今天乾了多少,出了多少廢品,為什麼出廢品,最後還要請檢查員簽字認賬。是楊小東他們組先搞起來的,沒錯兒。可是吳賓怎麼說?“他們不靈我們靈,他們乾不出來,我們乾出來了,怎麼樣?”吳國棟把心一橫:“就衝你們這種態度,不怎麼樣。”吳賓說:“喲,原來您就這麼個水平。”他們靠的是什麼呢?靠覺悟?沒門兒,他們組一共才兩個黨員,三個團員。靠領導?難道楊小東真有這兩下子?楊小東的情況,吳國棟清楚。他爸爸參加過國民黨,本人不是黨團員,一九六七年因為私自開車挨過批判……在汽車廠,私自開車並不稀罕,隻是他的辦法實在刁鑽。自己配了一大堆車門上的鑰匙,想開哪輛就開哪輛。把路碼表一摘,跑回來再安上,讓人察覺不出來新車是跑過的。下了夜班以後把汽車推著出去,離廠子很遠才打火,回來的時候老遠就熄火,滑行回到廠門口,再把車推進來。那時候,反正大家工作都不負責任,好長一段時間,領導和門衛都沒發現。這些事,說明楊小東賊得很。他用什麼辦法攏住了這幫子人?難道像幫會那樣,因為他招數高,大家都拜他做老頭子不成?靠集體的榮譽感?能指望這夥人有什麼集體觀念、榮譽感?這不,拿著自己的榮譽、集體的榮譽下館子去了。他們靠的是什麼?對吳國棟來講始終是個謎。彆看他們樣樣走在前頭,他始終對他們不放心,樣樣事情,他都提防著他們。就連他們加工好的軸蓋,他也覺得像是土地爺吹的一口仙氣變的,糊弄人的。等仙法一過,又會變成一堆鐵疙瘩。但是,吳國棟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工廠是憑技術乾活的地方,班組長要過得硬。要是技術上不行,跟他關係再好,他也不能用那樣的人。雖然從吳國棟個人來說,他不喜歡楊小東,可是楊小東技術上有一套,乾活也不偷奸耍滑,把一個工人的力氣全賣在這兒了。吳國棟要把自己車間的生產搞上去,就得用楊小東這樣的人。吳國棟發現,陳詠明卻是打心眼裡喜歡他們。他常看見陳詠明和楊小東那幫子人在一起聊天,什麼都聊:生態平衡、國家領導人頻繁出訪、尼斯湖怪、國際足球賽……有時,他們還嘰裡呱啦地講幾句英語或是日語。扯那些有什麼用?這些人不好管,就是因為懂得太多。陳詠明還很拿他們的意見當回事。比方他們提出,齒輪加工完了之後,隨手往筐裡一扔,容易磕碰,精度就會降低,嚴重地影響產品的質量,前麵辛辛苦苦的許多道工序就白費了。應該設計一種推車式的、有幾層格子的工位器具,加工好的齒輪可以直接擺上去。一層多少格,一格擺多少個,一共多少層,便於計算,防止磕碰,還便於運輸。這道工序到下道工序,一推就推過去了。但是這種車子,除了前頭兩個軲轆以外,後頭應該是兩個可以落地的撐腿。這種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很穩定,不會晃動。楊小東解釋說:“因為平時工人看旋轉的車床看得太多了,應該儘可能地在生產環境裡消除一切影響工人精神狀態的不利因素。”車間裡的工具箱,從打有工廠那天起,刷的就是黑色。楊小東小組,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全刷成了綠的。這麼點屁事,也說得天花亂墜:“廠房黑乎乎的、機器黑乎乎的,看起來多沉悶啊。來點綠,可以調劑調劑人的精神,多出活兒啊。這是心理學。”這,挨得上嗎?陳詠明也跟著瞎哄哄,讓大家把工具箱全刷成了綠色。還說:“好得很。這樣的主意,科室乾部肯定想不出來,隻有在第一線的工人和管理乾部才能想得出來。所以我才決定取消政治部。我們要把每一個基層管理乾部變成政治工作者,讓他們懂得企業管理心理學。我看,楊小東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他們班組的樣樣工作,才能做得出色。吳國棟,他們的經驗要是你們車間能夠認真地消化、推廣,你們的生產肯定會更上一層樓,你信不信?”難道使吳國棟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就在這裡?就在這個什麼心理學上?吳國棟覺得玄乎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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