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彬嚴厲地、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麵前那張胖得幾乎汪出油來的大臉。那張臉真大,差不多比一張普通的臉大出一半。他真想喝一聲彩,用舊戲園子裡那種怪聲怪氣的調門兒來一聲:“好臉,好大的臉!”再不,就來一聲:“好大的麵子!”那張油臉的主人,年紀並不很大。但脂肪卻過早地在他的腮幫上、下巴上、肚皮上沉積下來。那是長期沒有節製地吃喝的結果。賀家彬心裡想:“著急了?活該!也該讓你著著急,那些脂肪也許會消下去一些。”賀家彬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才不著急呢。他不過是做出一副焦急的樣子罷了。他乾了采購員這一行,整年在外頭走南闖北,知道該用哪一種態度對待哪一種人。臉上的表情,如同京戲裡的臉譜,根據不同的觀眾的胃口,決定演哪一折,畫哪一個。賀家彬這種人,頂好對付。他不過是個經辦人,當然首先要通過他,這叫敬酒。實在不行,可以甩開他,去找馮局長。馮局長是地委書記的老戰友,他們這個發電站配套用的全部機械、電器設備就是走馮局長的後門解決的。眼下這點小事,不在話下。但也不能為了屁大的事,動不動就找局長。利用關係,也是一門學問,要看時機,看火候。這就好像一筆存款,總有用光取完的時候,你得抻著點兒,不到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亂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還要不斷地再往存折上加一點。那人堆著一臉謙卑的微笑,說:“是不是麻煩您再向生產廠打個招呼,把電壓等級改一下,我們填寫訂貨卡片的時候,時間太緊,沒有顧得上再複查一下。”“笑話!這麼普通的常識,怎麼還會搞錯?這種規格型號的風機,配套電機的電壓等級就應該是六千伏,怎麼會寫成三百八十伏?也許填卡片的人當時喝醉了吧?這是業務工作,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擠進來混飯吃的。”他氣惱地拍了拍那張攤在桌上,揉得皺皺巴巴的訂貨卡片,“再說,這事兒我也管不著,你們這個發電廠,是今年國家計劃外的,根本就不應該通過我們這個渠道訂貨。我們這個渠道,隻保證國家計劃內基本建設項目的需要。我真納悶兒,你們是通過什麼辦法把機電設備弄到手的。”賀家彬連挖苦帶損地發泄著自己的怒氣。他常常感慨現在的工作簡直不好乾。要麼不乾,隻要乾,就惹得他肝火上升。比方眼前這個人,據他所知,早先是他們縣供銷社的售貨員。他要好好乾他的售貨員,也許是塊挺好的材料——也難說,就憑他這油滑勁兒,要不貪汙才叫見鬼——可偏偏要當什麼采購員。有些人,準把采購員當成售貨員了,以為那不過是和賣針、賣線、賣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兒,而且還可以借著這個差事遍遊名山大川。為什麼?無非因為他是那個電廠廠長的小舅子。正因為如此,才鬨出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笑話。鬨了這樣的笑話,賠了公家的錢都算不了什麼,反正不會從自己腰包裡往外掏一分錢。這種加塞兒、走門子的事,他見得太多了,何足為奇!彆說這麼一個小小的發電站,就是大的又怎麼樣?那一年,某位首長,不就是塞進來一個十二萬五千千瓦的大機組嘛!因為那個電廠的基本建設指揮長,戰爭時期是那位首長的警衛員,不必經過什麼手續可以直入首長府,話就好說多了嘛。賀家彬在重工業部呆了這麼多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哪年沒有幾個頭頭腦腦說上就上的建設項目呢。計劃內沒有?算不了什麼,可以增補計劃嘛。那計劃的嚴肅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建戰線過長,沒法兒不長。製訂得好端端的計劃(這計劃是否符合經濟發展的實際需要,還可以進一步總結),誰想往上加一個就加一個。五個人吃的飯十個人吃,誰也彆想吃飽。還要強詞奪理,叫做“有飯大家吃”。往下砍吧,壓縮一下吧,你砍誰的?誰的後台都挺硬。於是就這麼湊合著,誰也彆想快,一個大中型的建設項目,搞個十年八年完不成誰也不著急,反正離自己的心、肝、肺還遠著呢。就拿這位小舅子來說,雖然沒給哪位首長當過警衛員,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兒。前不久,運來了不少核桃、紅棗、雞蛋,還有名酒……處裡大家分了。當然,給錢了。誰能不要呢?外頭買不著哇!而且價錢還便宜得多。就連賀家彬也買了十斤雞蛋。他是單身漢,不像人家有家室的,有個副食供應本,每月憑本還可以供應兩斤。他們這裡什麼都不缺。黃花、木耳、花生米、人參……全國哪一個省不需要建設電站呢?又有哪一個省沒有土特產呢?當地的管電的又有什麼弄不到手呢?需要什麼,隻要張張嘴,不想辦法送來,就拉你的閘,停你的電!哪個單位能離了電呢?就連土特產公司也不能例外。建電站的單位,要想很快把電站建設起來,除了要為投資以及木材、鋼材、水泥……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機電設備能不能及時地、按質按量地拿到手也是關鍵哪。要想按質按量把設備很快地拿到手,就得搞好同分配、管理這些設備的人們的關係。人熟好辦事嘛。到時候,可給可不給的,也許就給了;不能及早提前交貨的,也能順順當當地提前了。事情就是這麼進行的,就像人體某個重要部位的血管上長了一個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會影響你的生命。血液不得不進行這種畸形的循環,把養料不斷地送進那累贅的瘤子裡去,養肥那多餘的細胞,任它長大、膨脹,慢慢地侵吞著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突然爆炸。而且,據說這麼一個縣辦的小電站,就派了五六個人在北京坐跑投資(隻靠縣裡自籌資金根本不夠,還是得靠國家貼補)、材料和設備。在招待所裡包了一間房子,一包就是幾個月,進出都是出租小汽車。光小汽車一項開支幾個月下來就是六百多元,那是全縣農民的血汗錢哪。如果能辦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就像這風機卡片一樣,電壓等級六千伏寫成三百八十伏,英文字母Z也可以寫成阿拉伯數碼2。這是哪兒和哪兒啊。賀家彬知道,他生氣也好,說刻薄話也好,不過是耍小孩子脾氣。這種事,他管得了嗎。再說,這家夥有的是本事,他可以找馮局長,馮局長可以找何處長。賀家彬不願意乾,何處長可以找個辦事靈活的同誌辦,反正又不是計劃內的項目,沒人分工抓它。比方可以讓石全清去辦。石全清正巴不得有這麼個機會來踩賀家彬。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說,要支援農業建設啊——這個電站,打的不就是這塊招牌嗎?——這是對農業現代化的態度問題啊。不想出這樣生拉硬拽的理由,他整天去何處長、馮局長那裡彙報點什麼呢?他不是要爭取入黨嗎?石全清確實在密切地注意著賀家彬的一舉一動,但他從不流露出注意的樣子。他正在看《參考消息》。不要以為他看《參考消息》是裝樣子,不,他有非凡的才能,既可眼觀六路,又可耳聽八方,四下裡全不耽誤。在石全清看來,賀家彬的行為是幼稚可笑的。他和賀家彬共事多年了,在這許多年裡,他眼見過賀家彬栽了一次又一次的跟頭,碰過一次又一次的釘子。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橫在賀家彬麵前,並且注定要把他絆個大跟頭的每一塊石頭,但他從來不提醒賀家彬注意,他巴不得賀家彬這樣折騰下去。因為,人在跌跤的時候,很容易丟掉自己的金表或錢包。偷彆人的金表和錢包是不行的,那太卑劣,但是可以撿,而且還不會被丟東西的人發現,因為,那會兒,他正疼得難忍呢。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這樣奇妙地平衡著。一種生物常會攀附在另一種生物身上才能生存。如同苔蘚類、蔓藤類的植物攀附在老樹的周身。它們不像菌類,隻在死亡的樹乾上依存,它們是在活活地掠奪著、吸吮著老樹的生命。賀家彬現在的這些言行,雖然還不值得石全清立即采取什麼行動,但是,先放在那裡,總有用處的。辦公室的門,先是無聲地開了一道小縫,然後“吱呀”一聲大大地敞開。從何婷處長比往日越發顯得威嚴的步態上,從她臉上那種大驚小怪、煞有介事的神態上,石全清知道,她一定是找賀家彬的。她走到賀家彬的辦公桌前,剛要對他說些什麼,電話鈴卻響了起來。那一定是長途電話,鈴聲急促而持續。賀家彬拿起話筒:“喂,哪裡?”“我是長途台,找賀家彬講話。”“我是賀家彬,請講吧。”“喂,喂,你是老賀嗎?我是洮江水電站的老蔡呀。”“你有什麼事呀?”“喂,喂——喂,喂——”“你老喂喂什麼,有話就講嘛,什麼毛病!這是長途,你這喂喂就喂了一分鐘,要算錢的。”“是這麼回事,我們的水輪機是在奧地利訂貨的——”“這我知道。”“最近奧地利才把主機的技術數據寄來,上次訂貨會議上訂的機電設備,有很多不符合主機技術數據的要求。我們要求退貨呀。”嗬,說得倒輕巧,重工業部好像是個皮鞋店,鞋子選得不合適說退就能退。賀家彬立刻大吼起來:“我早就跟你們說過,等一等,等一等,等主機技術數據來了之後再訂配套設備,你們就是不聽。現在都什麼時候了?生產廠早已經投料了,你退貨,生產廠怎麼辦?”老蔡滿腹牢騷地申辯著:“你老說等一等、等一等,我怎麼個等法?訂貨會議一年才一次,這趟班車一誤就是一年。到時候外國人的主機到了,國內的配套設備還沒訂上怎麼辦?隻能先這樣估摸著訂上貨再說。這是你們自己訂的製度嘛。人家國外都是用戶隨時訂貨,生產廠隨時接。有買賣就乾,哪有一年隻許訂一次貨的,人家要是也這麼乾,工廠早關門了。你們把這套辦法改改行不行?讓我們參加訂貨會,也是上頭的安排嘛,我們不訂貨行嗎?到時候說我們耽誤了工程進度,我們受得了嗎?我們是按國家計劃辦事嘛,怎麼能怪我們呢?”老蔡說得對,能光怪他們嗎?多年來,計劃工作成了這麼一個模式。每年先開材料訂貨會,也是過時不候,班車一過就是一年。這種僵硬不合理的體製,生產廠也同樣受不了。因為設備訂貨會開在材料訂貨會之後,生產廠訂材料時還不知道用戶要訂的設備是什麼,也隻好先估摸著訂一批鋼鐵、有色金屬材料。等到用戶需要的設備訂貨下來,生產廠原先訂的材料和加工這批設備需要的材料滿擰。然後,隻好再想辦法去串換材料。又沒有交易市場,弄得材料庫存積壓量很大。每年隻好再開幾次材料調劑會,說是調劑了庫存多少噸。領導一看,好像成績很大,其實都是自己多出來的事。這能怪企業嗎?難道不能有一個更靈活的、使材料供應和生產需要相結合的市場嗎?老蔡埋怨他們,他們埋怨彆人。實際上這都是經濟體製上的大問題,需要認真地改革。什麼時候工業經濟也能像農業一樣,有條放寬的政策,真正搞活起來,這才是解決材料積壓,加速資金周轉的根本辦法。而一些合理的規章製度,又不那麼認真執行,比方上麵規定,每個基本建設項目,都要嚴格地按照基本建設程序辦事。要有設計批準書,設計任務書,設計審批文件,全部的設計資料、圖紙,主、副機及配套設備的技術數據……並在列入國家計劃後才能參加訂貨。可是在今年夏天的訂貨會議上,光是賀家彬分管的幾個省,就有三個不按基建程序辦事的電站參加了訂貨。一個連主機究竟進口還是由國內生產還未落實;一個連廠址還沒有確定,究竟燒油還是燒煤也不知道,不用說,主機根本也就無從設計;再一個就是老蔡他們這個水電站。剛和奧地利簽訂了協議,還不是正式合同,主機技術數據還沒有拿到,就敢拍腦袋,憑著想當然提出配套設備。那麼以後,還要這基本建設程序有什麼用呢?想到這裡,賀家彬也隻有無可奈何地說:“造成的浪費誰負責?”這不是廢話嗎,誰負責?誰也不會負責。還是說句實在的吧:“你們賠償不賠償生產廠的損失?”老蔡真是老油子,立刻痛快地說:“賠償!”賀家彬心頭一動:“這樣吧,也不能隨隨便便說退貨就退貨,你們是不是把事情的經過寫個書麵情況,我們也好向生產廠做工作。”“那好吧,就這麼辦。”“就這麼辦。”賀家彬放下了電話筒,心裡盤算著,他一定要向國務院寫一封信,反映一下國家計劃和基本建設方麵存在的這些問題。“四人幫”沒垮台的時候,出了問題,責任當然是“四人幫”的。現在“四人幫”垮台了,經濟建設中如果還出現這種混亂,怎麼能把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用在刀刃上呢?又如何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呢?當他還在抹著額頭上因為大聲嚷嚷冒出來的汗珠,思緒還留在計劃、基建程序等等問題上的時候,何婷不耐煩地用手指頭敲了敲他的桌子。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有話要對他說,但他並不主動問她。她從來看他不順眼,對他也很刻薄,要是他好心好意地主動問她,沒準兒還會被她搶白一頓。“聽你們科長說,你個人學大慶的總結還沒有交?”“我不是早說過了,我壓根兒就沒有寫個人學大慶的規劃。”何婷像在牌桌上甩出一張“小王”似的說:“那好吧,馮局長請你去一下。”那油臉的漢子立即顯出一副解恨的模樣。而石全清連忙垂下眼瞼,擋住眼睛裡滿得快要淌出來的快意。何婷原來和賀家彬的關係還過得去,但自從去年支部改選以後,便每況愈下了。如果真是因為郭宏才工作能力差,宣傳委員的工作做得不大好,讓老羅上,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是,見鬼喲。這一套全是擺在明處讓人看的樣子貨。實際是因為郭宏才在支委裡,總是一個唱反調的角色,是何婷和羅海濤的眼中釘。他們處處想找岔子整整郭宏才,可是他又沒有什麼小辮子可供人揪。支部裡不團結,鬨得群眾也分成了兩派,團結總是搞不好。為這,賀家彬多次向何婷提過意見:應該開個生活會,大家交換一下意見。自從何婷到電力處領導工作,總有幾年沒開過生活會了,實在說不過去。何婷這才下了大決心,全處開了一次生活會。平時,羅海濤對郭宏才意見大極了,總在何婷麵前說三道四,會上卻一言不發。等到散了大會,回到科裡分小組繼續開時,卻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賀家彬實在看不下去,石全清卻在一旁煽動說:“說話小心,當心有人傳閒話,影響團結。”賀家彬本來不想理他們,可石全清這一悶棍是朝他打來的。賀家彬能不挺身而出嗎?他說:“這些話,你們剛才為什麼不當著郭宏才同誌的麵,拿到桌麵上說呢?非得背地裡說見不得人的話。因為彆人不願意和你們同流合汙,就甩閒話。你去打聽打聽,我在局裡工作這麼多年,什麼時候乾過撥弄是非的事?究竟誰在鬨不團結?”石全清接著說:“我沒有說你,我是說王夢雲。”“說誰也不對,何況王夢雲早就調出我們處了,和這些事情根本無關。搞什麼名堂!”羅海濤的臉,陰沉得像個判官:“我們是當著全科室的人講的,怎麼叫背地講人壞話。”這是無賴漢的詭辯。“背著當事人講,就是背後講。作為一個黨員科長,你不但慫恿石全清講那些誹謗和誣陷郭宏才同誌的話,自己還參與了這種活動,這是錯誤的。這種會議,我拒絕參加。”說著,賀家彬就站了起來。羅海濤知道賀家彬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人物,於是轉了彎子,軟了下來:“你這麼一來,把這個會全攪亂了,還怎麼開下去?”“這個會開不成,倒是對你的一個挽救,否則越開下去,你的錯誤就越大。”這種事傳得很快,不過不是賀家彬傳出去的。局黨委很快就知道了電力處處長和科長、科長和科長之間的不團結的情況。馮效先找幾個群眾了解情況。自然,也找到了賀家彬。賀家彬把處裡存在的問題,全麵地作了一次彙報。但是,這位主管政治、人事工作的局長,在與何婷談話時,把賀家彬幾個人反映的問題,一字不漏地告訴了何婷。如果說,在一個政治生活正常的單位,又有一個政治水平比較高的領導,這樣做,也不會導致什麼不好的後果。但客觀上是,賀家彬幾乎就要拿到支部大會上討論的組織問題,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了。理由是他還有許多非無產階級意識,有待進一步改造。而多年不抓政治學習的何婷,把幾位向馮局長反映過問題的同誌組織起來,學習了一周毛主席關於反對自由主義的論述。人們不得不對永遠關閉著的213房間懷著一種神秘感和敬畏感。因為,人們的命運常常是由這裡決定的。從這扇門裡,不斷發布出這樣或那樣的命令:某某人提拔處長、科長職務;某某人長工資、提級;某某人發展入黨;給某某人處分;調動某某人的工作……在去213房間的路上,賀家彬把這些方麵的情況都思量了一遍,除了調動工作,其他方麵的事情,似乎都不和他沾邊兒。調動工作?!現在他還能乾什麼呢?快五十歲的人了,在這個崗位上消磨了二十多年,什麼成績也沒乾出來。他原是學物理的,如果大學畢業時,就分配到一個專業對口的單位,也許會做出點兒什麼。唉,還提當初乾什麼。這裡當然也用得上一點物理學方麵的常識,不過,再照現在這個辦法組織基本建設工作,就是一個中專畢業生乾起來也富富有餘。二十多年就這麼混過去了,彆說世界上,就連國內物理學的研究已經達到了什麼水平,他也不甚了了。學過的那點東西,也差不多全都忘光了。他懷著虛度年華的無限感慨,走進了213房間——馮效先的辦公室。“馮局長,您找我有事?”馮效先從一大摞文件上抬起他那思想家才有的、碩大的頭顱。也許他的思緒還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他的眼睛視而不見地把賀家彬看了很久:“啊?我找你?誰通知你的?老何?”他有些想起來了,“哦,對了,我想找你談談,請坐,坐。”馮效先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一點,摘下自己那副從地攤上買來的花鏡,拿在手裡把玩著。從穿著打扮來看,馮效先似乎和剛進城時差不多。沒有穿過皮鞋,腳上老是一雙小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一套中山裝,原先是灰布的,而後是藍哢嘰的,再後是藍滌卡的,當然,也有藍色毛嗶嘰的。夏天,他喜歡敞開襯衣扣子,把裡麵的背心一直卷到胳肢窩底下。一雙手掌,像洗澡時往身上搓肥皂,在毛絨絨的胸脯上搓來搓去,於是,便有細細的泥卷掉落下來。如果不搓胸脯,那就把褲腿兒捋到不能再高的地方,搓那雙毛絨絨的腿。到了冬天,這一切活動都變得不大方便的時候,他就脫了鞋子——所以他不穿皮鞋,有帶子的鞋他不喜歡,穿脫起來都很麻煩——搓腳趾頭縫,好在天冷,他才沒脫襪子。這些習慣,在開會的時候,尤其顯得突出。好像小學生做不出算術題就咬鉛筆杆。賀家彬猜不透他究竟在考慮措詞,還是壓根兒忘記了為什麼把他找來。不,馮效先不過正在記憶裡搜索,把與賀家彬有關的印象連綴起來,然後決定用什麼分寸和賀家彬談話。這個人不是學大慶的標兵,也不是先進工作者,喜歡提意見,而且提得很尖刻。愛發奇談怪論,愛吵架抬杠。有點理論水平,張口馬克思,閉口恩格斯。他還到方文煊那裡反映過家鄉為感謝自己對當地興建電站的支援,送來過“土特產”。幸虧我讓何婷去處理了那些東西,並且一再聲明我什麼也不要。核桃和竹葉青酒是何婷給送到家裡去的,我付了錢。雖然那是個象征性的價錢。這是何婷的不慎,這種事怎麼搞了個滿城風雨?什麼事要給人留下把柄,就是頂大的笨蛋。老方不是抓住了這一點嘛,在黨委會上提出什麼不能把國家計劃內的物資,分配給計劃外的建設單位呀,不能徇私情要注意影響呀,等等。哼,大驚小怪,裝模作樣。馮效先當即作了一個文不對題的、調子很高的發言:“是啊,我們應該保持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過去我們經曆過多少困難?!比現在難不難?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改、抗美援朝,還有三年困難時期,天災人禍都抗過去了。那是為什麼?黨的威信高啊。黨的威信是通過黨的各級乾部和黨員群眾來體現的。現在,有些乾部把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丟掉了,脫離群眾,違法亂紀。這樣下去,會影響我們的事業。”這叫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與會的人誰也搞不清楚他要說的是什麼問題。他犯不著當麵和老方頂撞,逢到他們的矛盾趨向表麵化的當兒,馮效先總是顯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暗地裡,他早已利用自己掌握的權力,在方文煊周圍安排了自己的人。方文煊的一言一行不但會有人及時彙報給他,就連方文煊還在腦子裡想著的事情,也會有人加以分析,然後具體化、形象化地反映給他。這個方文煊,有什麼能力?又有多少資曆?四一年參加革命,比自己還晚兩年,竟然當了正局長。憑什麼?無非肚子裡有那麼點文化水。有點文化水也許是壞事,淨愛想點邪門歪道的事兒。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眼前這個賀家彬和方文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想到這一點,他好像有了譜,便開始了迂回的包圍:“你最近怎麼樣啊?”這種問題讓人怎麼回答?“什麼怎麼樣?”馮效先皺了一下眉頭。這叫什麼答複?跟領導談話,怎麼能用這種態度呢?太不尊重領導了。不過他並不表現出來,還是耐心地解釋著:“哦,這個,比如說,思想、工作、生活……”賀家彬明白,沒有哪個政工乾部是因為沒事好乾,忽然會關心起一個無聲無息的人物。他猜錯了,根本不是什麼調動工作的問題。從剛才何婷的話茬兒分析,這場談話也許和他既不做個人學大慶的規劃、又不寫年終學大慶的總結有關。馮效先既然不先提,他又何必自作聰明呢?所以,他也用含混的回答去對付馮效先含混的問話:“沒什麼,一般還過得去。”得,還是讓他逮著了。“過得去可不行啊,按照我們局的規劃,兩年達到大慶式的單位嘛,這就要求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按大慶的標準來指導我們的工作……”賀家彬心裡想:來了,就是這麼回事。“你學大慶的個人規劃執行得怎麼樣啊?”賀家彬想,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寫學大慶的規劃,也沒有寫學大慶的總結,何婷早就向他彙報過了,何必還這麼假模假式地繞彎子呢?要是方局長,絕不這麼乾,他一定張口就說:“賀家彬同誌,你怎麼不做學大慶的規劃,也不寫學大慶的總結呢?”而這,就是他的思想政治工作。“我沒有做過學大慶規劃。”“為什麼不做呢,這可是個原則性的問題。”“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賀家彬心中暗笑,要是他告訴馮效先,處裡有些人學大慶的規劃,是以某同誌的規劃為藍本,互相傳抄的,他會怎樣呢?馮效先把花鏡戴上,對著賀家彬直愣愣地看了好一陣子,好像賀家彬頃刻之間變成了動物園裡的四不像,需要認真地看個仔細。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對付賀家彬。扣個帽子?不行,那玩意兒現在已不大時興,而且人們對扣帽子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誰也不再拿它當回事兒了,對賀家彬這種人,就尤其不管事兒。再說,一時也找不到一頂合適的,過去用過的那些帽子,規格品種還不齊全。那麼,批評他?一時還搞不清他真正的意思,如何批評?但是,他對學大慶這種不以為然的態度,至少可以說是一個值得警惕的苗頭。他既然是分工管人事、政工的副局長,就更加感到這個問題的分量。大慶,是老人家樹的旗幟,從沒見過有人持不同意見,怎麼這個天字第一號的人物就出在他主管的單位?這還了得?而且這個人不分場合,到處都敢亂放炮。張揚出去,對他本人怎樣暫且不說,對他這個主管政工、人事的副局長卻極為不利。怎麼辦呢?首先,他想到的是立刻表明自己的態度。“你這種觀點,我是不能同意的,發展下去是危險的。”“我還沒有說過我是什麼觀點呢。”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善於詭辯。但是,老弟,搞政治,你那兩下子不行,還差著點兒呢。“那麼你不妨說說你的觀點嘛,不做規劃,不寫總結,總得說出個道理來嘛。”“我沒有什麼觀點。隻是有個朋友的妹妹在大慶的一個女子采油隊工作,那年她回家探親,我碰到她。隨便閒聊的時候,我問過她:‘你們平時下班以後,都乾點什麼?’“‘不乾什麼。’“‘不乾什麼?比如說,不看看嗎?’“‘不看。’“‘不看看電視嗎?’“‘不看。’“‘不看看報紙嗎?’“‘不看。’“‘那你們怎麼打發業餘時間?’“‘沒什麼業餘時間,除了星期六晚上,每天晚上就是政治學習。學習完了洗洗涮涮也該睡覺了。洗澡堂子也是最近才有的……’“您聽聽,是她們不關心時事,沒有提高文化、技術的要求嗎?不是。她們是累得直不起腰來,沒那個精力了。再說洗澡,也許是小事一樁,可人家是采油工啊。總算不錯,到底還是修了一個洗澡堂子。“還說什麼趕美超修!人家采油工的工作量比我們輕多了,靠什麼趕超?靠拚體力?那是不行的,隻有靠機械化、現代化。當然,我們的工人階級有覺悟,能吃苦、能耐勞,我們的老百姓又何嘗不是如此,可我們應該愛惜他們,不能這樣揮霍他們的積極性。他們早晚要做現代化企業的工人,不給他們時間學習技術,提高文化,將來怎麼掌握、操縱先進的設備?“此外,想過沒有?他們還要戀愛、結婚、生孩子……他們是人,不是機器,機器還有個膏油、大修的時候呢……“還搞什麼蒙上眼睛摸零件,一個人要不要熟悉自己的業務?要。作為個人,這種精神也是可嘉的,可對主管人來說,卻是思想上的一種倒退。世界已經進入了電子化時代,我們卻還要倒退到連眼睛也不必用的地步。都這樣閉著眼睛去摸,又何必搞什麼現代化?還有人對此津津樂道,這就好像讓人回到用四肢在地上爬的時代,然後還要警告那些用兩條腿走路的人:‘人們,你們讓兩隻手閒起來是錯誤的,這樣下去,你們會變成遊手好閒、好逸惡勞的二流子,還是像我們這樣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忠誠地在地上爬吧!’“他們那套模式我們就非得遵循嗎?那套企業管理辦法很值得研究,隻要用一點經濟手段,哪怕是一小點,完全可以達到他們那種強製性的手段達不到的效果。共產黨人不是要講辯證法嗎?不能一個模式互相抄襲,年年老一套,十年如一日。應該根據本單位的實際情況,製定適合本單位的管理辦法。並且不斷發展,不斷完善,使之適合現代化的需要。”哼,他倒給我上起政治課來了,馮效先不滿意地想。要是連賀家彬這樣的人,也敢在他麵前試巴、試巴,他馮效先又往哪兒放呢?他必須敲打敲打賀家彬:“大慶這麵紅旗可是毛主席親自樹的,你不要犯糊塗!”“我沒有說大慶不好。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沒有油,大慶人為我們摘掉了貧油的帽子,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特彆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把國民經濟弄到幾乎崩潰的邊緣,大慶硬是頂住了,抓住了生產。可是,沒有什麼事物是一成不變的,先進就永遠先進?再沒有可以改進的了?為什麼不提超大慶?我們乾什麼都喜歡劃個杠杠,不許超過,不許發展。發展就是砍旗,就是修正。這叫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您看著吧,將來準會超過,限製是限製不住的,因為生活本身是前進的,豐富多彩的……”賀家彬越說越興奮,而對馮效先來說,什麼企業管理、形而上學、唯心主義……聽起來實在吃力。他犯困了,想打哈欠,但他極力克製住自己。他把賀家彬說過的話很快地過了一遍篩子,決定彆的都不記,隻記住他反對大慶紅旗這條最根本的就行了。彆看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實質性的問題,就在這裡。現在,拿眼前這個人怎麼辦呢?一切事情要看形勢,看氣候。時間、條件、地點,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三要素。馮效先暗暗地讚賞著自己: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乾的,馬列主義水平,還是有一套的。比方,以個人的名義,對某人或某個事件表什麼態,搞什麼名堂,都是冒險的。政治風雲,變幻莫測啊!今天挨整,明天也許就變成了英雄好漢。《紅樓夢》裡的“好了歌”怎麼說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很有點辯證法嘛。孫中山在《總理遺囑》裡又怎麼說的?啊,“積四十年革命之經驗”嘛。對,凡事總得留個後路。他那碩大的腦袋,活像擺滿油、鹽、醬、醋的雜貨鋪,裝著七零八碎、五花八門的學問。他決定隻就眼前的事情講幾句:“你不搞學大慶的規劃和總結,會影響你們處成為大慶式的處,你們處又會影響我們局嘛。工作了這麼多年,這點道理還是應該知道的。不能因為個人影響全局嘛。你如果這樣堅持下去,我們局成不了大慶式的單位,你要不要負責?”“我才不負這個責呢。我乾嗎非得學大慶,不學大慶我就搞不好工作啦?咱們單位年年搞這一套,總結呀,評比呀,傳經送寶呀,有多少貨真價實的玩藝兒?有這時間,乾點踏踏實實、正兒八經的事好不好?比方說,認真解決一下我們處的團結問題,乾部問題。”馮效先被將了一軍,感到不能再和賀家彬糾纏下去,誰知道他還會說出什麼更讓他尷尬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以後,似乎再也沒有什麼“機密”可言了。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領導的私人生活。甚至連誰找誰吃過飯,誰不花錢讓公家的木工打了一套家具,諸如此類的瑣事,一下子就鬨得滿城風雨。風氣大不如前了,誰也不再把維護領導的威信當回事,堂堂一個單位的領導竟還不如眼前這個一般乾部氣兒粗。人們動不動就向上級機關反映你,或是紛紛揚揚地給你擴散,要是你稍稍做點兒消除影響的工作,有人又會指控你打擊報複……現在當領導真難啊!人們的思想象豆腐渣,怎麼也捏不到一塊兒去。“文化大革命”以前,有誰敢對本單位的領導這樣講話呢。五十年代是讓人留戀的,多少人懷戀那個時候的生活水平、人的思想狀況、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連馮效先也發出了今不如昔的感慨:像賀家彬這樣的言論,要在一九五七年,早就是右派了。難怪他們支部把他的組織問題撂下來,這樣做是正確的。組織觀念這麼差的人,吸收到黨內來,不是禍害嗎?還是讓何婷自己去對付他吧。下班的時候,賀家彬在機關大院門口,碰見了萬群。她站在泥濘的融雪裡,緊緊地鎖著眉頭。她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嗎?也許沒有。那不過是她眉心之間幾條深深的皺紋留給他的感覺。她叫住賀家彬:“老賀,明天是星期天,幫我去煤廠拉點蜂窩煤。”“怎麼不等煤廠送呢?”“他們好久都不送煤了,催了幾次,答應得倒挺好:‘馬上送,馬上送。’就是不見行動。我的煤都燒完了,不自己拉,怎麼辦?”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個孩子過日子真不容易。她為什麼不再結婚呢?他再也不敢勸她去乾這種事。如果當初他不勸她結婚,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賀家彬想,他該不該對萬群的眼淚負責呢?一九六二年,萬群大學畢業,剛分配到機關來的時候,是一個多麼惹人注意、惹人喜愛的人物啊。你就是對她說,有人長了四隻耳朵這種荒謬絕倫的傳聞,她也會歪著腦袋,認真地聽下去,然後睜大一對眼睛,對這種絕不可信的事情,竟然還要將信將疑地問一聲:“真的嗎?”就是對頂蹩腳的笑話,她也會熱心地哈哈大笑。人人都愛想出點騙三歲小孩的笑話、故事去引逗她。因為,看著那樣一雙信賴你的眼睛,會享受到一種天真的快樂。她愛唱那首《鴿子》:“當我告彆了親愛的故鄉,愛人含著眼淚悄悄地對我講,親愛的,我願隨你一同去遠航,像一隻鴿子在海上自由地飛翔……”那時候,她自己就像一隻鴿子,一天到晚咕咕咕地叫著。可現在呢,她身上早已看不到當年那種可愛的稚氣和灑脫勁兒了。眼眶深深地凹了進去,原來那任性的、俏皮的、向上翹著的嘴角,像被愁苦所壓服,終於承認了失敗似的耷拉下來。那些毛茸茸的、環繞在額頭上、永遠不會長長的柔發早已不知去向,把寬寬的腦門兒露了出來。她太瘦了,即使在不發脾氣的時候,腦門兒上的青筋也凸現著。刻薄的人會說:“一臉寡婦相!”她是寡婦。一九七〇年丈夫因為受不了“五·一六”嫌疑的審查,在乾校自殺了。當初真不該勸他向她求婚。但誰能預卜未來呢?誰又能解答婚姻這斯芬克斯之謎呢。在大學,他們是不錯的朋友。他雖然是理工科的大學生,但在繪畫、音樂、文學……方麵的修養都很高,人也生得風流倜儻,有什麼配不上萬群的地方呢?“你應該去追求萬群,不然這小鴿子早晚有一天會在彆人的屋簷下做窩。可有誰能配得上她呢?”“你為什麼不追求她呢?”“我?不行!我隻能把女人當做藝術品來欣賞,而不願意破壞這藝術品的完美。要是有一天我看見我的妻子懷孕,像袋鼠一樣挺著個大肚子,同哺乳類的動物一樣哺乳,我會覺得我犯了大罪,而且,我也不會再愛她了。”“你是個唯美主義者。”“也許吧。”“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慫恿我去追求她呢?”“我不能讓人人都按照我的觀念去生活呀!與其彆人把她娶了去,還不如你娶。”“你這古怪的人,淨發些古怪的謬論。”唯美主義的賀家彬哪裡知道,人的某些內涵,非得成為夫婦之後才能了解呢?除此,任什麼絕頂要好的朋友都是領會不到的喲。萬群從未在婚姻這件事上體味過幸福:先是對愛情的失望;然後是政治上的包袱。固然,平反了,不再按自殺、按反革命分子論處,但是誰幫她挑生活這份重擔呢?他漫不經心地向她指出:“應該換個煤氣爐。”但他立刻後悔。她曾說過,她不願意用煤氣爐,因為換煤氣罐的時候她一個人拿不動,就得求人幫忙,一兩次還可以,月月如此,人家不嫌煩嗎?而用蜂窩煤,隻要煤廠送到院子裡,她自己總可以慢慢地搬上樓去,用不著求誰。小汽車的喇叭輕輕地、不停地響著,他們擋住了汽車的去路。賀家彬拖著萬群揀著泥水稍淺的地方讓開去。汽車的小窗裡,方文煊那張閉著眼睛的臉,一閃而過。賀家彬對萬群說:“好吧,明天上午九點鐘左右,我到你那裡去!”他發現,萬群的眼睛裡,好像有晶瑩的淚珠在閃動。她怎麼了?這神經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