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的確燙得不錯,很合夏竹筠的心意。波浪似的推向一個方向,很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她上了年紀,不能再像年輕的婦女那樣弄得滿頭小卷。再說那也很俗氣,她又不是那些小市民階層的婦女,好不容易燙次頭發,不弄得滿頭是死死的小花,頂好一年不用再燙,就像虧了本似的。她對著前後的鏡子,從從容容地打量了額前、腦後、兩側的頭發,滿意地微笑著,向站在她身後、舉著另一麵鏡子的劉玉英點點頭。她想:這理發員的手藝不錯,難怪人家向自己推薦。隻是她的眼神為什麼顯得那麼愁苦?年紀不大嘛,怎麼這麼一副消沉的樣子。讓人看了心裡挺沉悶的。夏竹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等著理發員去拿她存放的提包和大衣。銀嵌的、深灰色的大衣很厚,但分量很輕,是用上好的毛料縫製的。提包的式樣也很少見,扁扁的,很寬,麵上有壓製出來的花紋。那是鄭子雲去年到英國考察給她帶回來的禮物。這是老規矩,不管老頭子上哪兒出差,總得帶些禮物給她。逢到這時,她的臉上就會浮起皇後接受藩邦進貢時的那種微笑。可是,要是她知道老頭子在杭州給她買龍井茶葉的時候,帶著怎樣一種揶揄的口氣,學得保定府的口音對人說:“送給我‘耐’(愛)人的。”她一定不會這麼笑了。劉玉英站在一旁,看著夏竹筠慢慢地穿上大衣,輕輕地蒙上頭巾——小心不要壓壞了剛才做好的發式——又慢慢地打開包。這種緩慢,絕不是有意做出來的。這是那種有個有地位的丈夫,又長年地過著優裕的生活,受慣了人們的逢迎的女人才有的緩慢。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是掉了一張化妝品的使用說明,也會讓人把急著要辦的事情扔在一邊,耐著性兒,畢恭畢敬地守候在她的身邊,隨時聽候著她的派遣。夏竹筠從提包裡拿出一個精致的羊皮錢夾,淺黃的皮革上,燙著咖啡色的花紋,配著兩個金黃色的金屬按鈕。皮夾裡至少有五六張十元錢一張的鈔票,那幾乎是劉玉英一個月的工資,也許還要多。劉玉英隻有發工資的那一天,身上才會帶著這麼多錢。平時,能拿出來的,不會超過一元。夏竹筠從錢夾裡抽出一張鈔票,食指和拇指用力地撚了一下,好像這麼一撚,還能撚出來一張,然後遞給了劉玉英。在櫃台前交賬的時候,小古覺得劉玉英的麵容,因為愁苦顯得更加疲倦了。她一麵數著零錢,一麵匆匆地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對劉玉英說:“五點半,你該下班了。”劉玉英朝小古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裡想,下班又怎樣呢?還不是一大堆煩心的事在等著她。錢很臟,揉得皺皺巴巴,特彆是那些角票。夏竹筠嫌惡地用手指頭尖兒輕輕地捏著,不過在裝進錢夾之前,並沒有忘記清點一下應當找回的數目,然後合上錢夾。錢夾上,那兩個金屬按鈕,清脆地“哢嗒”一響。夏竹筠再次向鏡子裡瞥了一眼,然後向理發店門口走去。劉玉英在她身後,輕聲地說了句:“再見!”夏竹筠趕緊回過頭去補了一句:“再見!”想不到一個理發員,還挺懂得規矩,倒顯得她好沒教養。她心裡有些不快。這理發員,服務態度是不是有些好得過了勁兒?走出理發店大門,夏竹筠朝手腕上的小金表看了一眼。嗯,四個多小時又打發過去了。夏竹筠並不在乎時間,她愁的是如何打發時間。洗衣服、收拾房間、做飯有阿姨管著。跟前剩下的這個女兒也大了,已經參加了工作。工作很理想,是個攝影記者。唯一操心的是,得給她找一個稱心如意、門當戶對的丈夫。心裡高興的時候,夏竹筠也上上班。不想上班的時候,就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她也不能老是躺著睡覺哇。織毛衣吧,幾年也織不好一件。老頭子笑著說:“等你這件毛衣織好了,我的胡子都該綠了。”管他,反正那是一種消遣。當然,她還可以看書、看報。鄭子雲給她訂了許多雜誌、報紙,每天幾乎有一大半時間在看書,看雜誌,看報紙。她和有些高乾夫人可不一樣,她上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但是,她並不能理解或是記住書上、雜誌上、報紙上的文字。到了晚上,老頭子在部裡開會,女兒在外麵有活動,會客室幾張大沙發上就她一個人,守著一台二十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說她在看,又分明眯著眼睛,似睡非睡;說她沒看,又明明對著電視機坐著。真到了床上她又睡不著了。於是,便會找點事情來想。她用不著吝惜晚上的睡眠,反正第二天早上願意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不必急著起床。她常想的是二女兒的婚事:王副司令員的老二還沒有對象,不過那孩子吊兒郎當,沒什麼正經的本事;又想起俞大使的兒子,可那孩子身體不好,彆中途夭折害了自己的女兒;又想起田守誠的老三,長相不錯,人也聰明,是個翻譯,不知有沒有對象了……鄭子雲堅決反對,說:“這叫什麼?你想搞政治聯姻?我看不慣這一套。假如一個部,或一個單位的黨、政領導,都照你這種辦法搭上親家,還怎麼工作呢?能分得清公事或私事嗎?要是大家坐在一起開會,誰能說清那是研究工作,還是在走親家。彆忘了,咱們還是共產黨員。搞什麼名堂!”夏竹筠撇嘴。共產黨員怎麼啦,黨章上也沒寫著乾部子女不能通婚。現在和外國人還能通婚呢,中國人和中國人結婚倒成了問題。真是豈有此理。當然,在她這樣的年齡,花這樣多的時間去裝扮自己,已不是為了討什麼人的歡喜,而是她這個身份的習慣使然。她那位忙著上班、忙著開會、忙著深入基層、忙著打電話的鄭子雲,從來沒有時間欣賞她的衣著和發式。他的電話那麼多,惹得她經常埋怨:“整天給你接電話。”他卻說:“誰讓你那麼愛接呢。”不讓她接電話,那可不行。那是顯示女主人的權力以及監督丈夫的重要一環。一九五六年,她死命拉著鄭子雲去北京飯店參加了一次舞會,第二天,她問:“你覺得昨天晚上我穿的那件衣服合適嗎?”鄭子雲認真地想了想,說:“不錯,淺黃色很配你的皮膚。”聽了他那經過認真思索的回答,夏竹筠目瞪口呆了好一陣。然後,她氣得大叫:“天哪,我想你該不會突然患了色盲症吧?我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縐綢旗袍啊。”他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那麼,你再做一件淺黃色的就是。”等到她真做了一件淺黃色的綢襯衣穿給他看的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說過淺黃色很配她膚色的這件事,卻說:“淺黃色?你穿起來好像不怎麼合適。”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年輕的時候,他人很漂亮,也很有風度,和他一起走在街上,許多女人羨慕得眼紅。而且他很忠實,對任何女人都沒有興趣,就連她,也好像是他房間裡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他們早就不住在一個房間裡了。她曾暗自揣度,他是不是懊悔當初不該弄個老婆來麻煩自己?或許他們結婚的時候,他錯把青年人的衝動當成了愛情?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她,以致他把自己沒有實現的熱情全部獻給了工作?有時她埋怨他:總是工作,工作,工作,好像這個家不是他的。要不是她出麵張羅,小女兒能到那麼一個理想的單位去工作?攝影記者,這工作又體麵又輕鬆,接近的是上層人物,見識的是大場麵。當然,還得張羅一套好房子,老頭子恢複工作的時候,部裡的房子一時緊張——怪事,部裡年年蓋房子,偏偏想不到給部長級的乾部蓋一些——隻好在這套房子裡住下了,這哪裡像個副部長的房子?五個房間,還是四層樓。瞧瞧彆的副部長,有誰住這樣的房子?又不是讓部裡專門給蓋一套,換一套合適的,還是合情合理的吧?這事靠鄭子雲算是白靠,還得由她出麵。顧客一走,好像把劉玉英撐著的那點勁兒也帶走了,她覺得全身像散了架。昨天晚上,整整一夜沒有合眼,早上連飯也沒吃就出來了,中飯也沒咽下去幾口,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使她難以下咽。想起來她就傷心,可是她不願意坐下來歇著。她必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眼淚立刻會流出來。她拿起掃帚,打掃散落在地上的頭發。長這麼大,不論爹,不論娘,彆說碰自己一手指頭,就連一聲申斥也沒有過。昨天,她卻挨了一個嘴巴子。打她的,就是她恨不得連命都舍給他的丈夫。為什麼?不過是因為小壯打碎了一個暖水瓶。吳國棟也不問問孩子是不是燙著了,伸手就是一巴掌,她隻是說了一句:“不就是一個瓶膽嘛,一元來錢的事兒,乾嗎打孩子。”聽聽吳國棟說的是什麼喲:“聽你說這話,好像你是個部長太太!一元來錢,你有幾個一元來錢?”一元來錢倒是有的,可要是到了月底,就是花一元來錢,也要顛過來、倒過去地盤算好幾遍呢。誰要是沒過過那種日子,誰就體會不到一元來錢是怎樣牽動著一個家庭主婦的心。自從吳國棟得了肝炎,病休半年以後,每個月隻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也就是五十幾元,她自己,加上輔助工資頂多五十多元錢。四口人,每個月還要給吳國棟老家裡的父母寄十五元錢。吳國棟有病,需要加強營養,再有,能讓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嗎?吳國棟也咽不下去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還能過得去。隻不過劉玉英要使出渾身的勁兒才行。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不買切麵或掛麵,哪怕在理發店裡站一天,腳背腫得多高,回到家裡,也要自己擀。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沒有買過新鮮的時菜,總是到地攤上去買一角錢一堆的“處理菜”。大姐從新疆來信說,那裡的青菜很貴。這麼一比,北京還是不錯,什麼都有處理的賣:菜啦,魚啦,布啦,鞋啦……劉玉英很熟悉在哪幾個商場可以買到這樣的便宜貨。為了省點洗衣粉,她充分地顯示了她在計劃方麵的才能:先洗淺色的衣服,後洗深色的,然後再刷兩個兒子的鞋,最後還用這不起沫的黑湯洗拖把。她把一個女人的全部天才和智慧都用來打發這令人操心的日子了。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她哪過過這種日子,受過這種罪。不過,那時候情況不同呀。她懷念一九五八年以前的日子,那時候,家家的日子過得多富裕呀。一九六五年以後,這日子一天天地就難起來了。難,可是她還怕爹媽知道。一是怕他們惦記,二是他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寬裕。爹從廠子裡退了休,弟弟也添了個小閨女。何必讓他們揪心呢!每次回娘家看看,劉玉英總是儘力把大人孩子收拾得整齊一點,還帶上一盒子點心,不過都是七角多一斤的蛋糕,六角多一斤的桃酥。但這一切苦心都逃不過慈母的一雙眼睛。做娘的也是千方百計地找個借口,總要添補添補閨女。老大、老二過生日啦,逢年過節啦,還琢磨著怎麼才能不讓女婿看出來,免得傷了女婿的自尊心。這還不算,劉玉英放棄了女人天性裡對於美的一切追求。前些日子,添了一件冬天的罩衣。本來,她很喜歡一塊駝色的,上麵有綠色和藍色小麻點兒的棉的確良。一算,一件上衣得十來塊錢。她下不了決心,在櫃台前頭轉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買了塊布的。想來想去,還不如用那些錢給吳國棟買些營養品,再說,兩個兒子也該添棉鞋了……這一切勞苦,全像她一個人應該受的。沒有一句體貼的、知情的話,卻遭到這樣的搶白,這樣的奚落。這也罷了,憑什麼還要拿孩子撒氣呢?不是一次、兩次了。孩子有什麼罪!要是你沒能耐撐住一個家,你就彆結婚。既是有了家,你就得咬牙撐住它,那才叫個男人。要是你隻會怨天怨地,打孩子罵老婆,拿他們撒氣,你還叫男人嗎,那叫窩囊廢!她越想越冤,越想越氣,就說了一句更讓吳國棟火上澆油的話:“誰讓你不是部長。”“你當初怎麼不找個部長嫁去。”誰也不饒誰,誰都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苦水,誰都覺得對方不憐惜自己。於是,你一刀、我一槍,話趕著話,越吵越厲害。自然,小壯又成了借題發揮的對象,吳國棟往死裡打,劉玉英就堅決不讓。本來是在孩子身上做文章,打著打著,吳國棟往劉玉英臉上來了一巴掌。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行為嚇蒙了。他這是怎麼啦。劉玉英突然不吵了,也不哭了,隻是定定地瞅著他,像傻了一樣。這幾年,他們經常吵架,卻從來沒發生過動手的事情。這究竟是怎麼搞的,又應該怪誰啊?這一巴掌倒好像把吳國棟自己打清醒了,他這才感到,劉玉英是家裡的功臣,要是沒有她,這個家怎麼撐得下去呢?他問過她憑著那點收入,怎麼把日子過下來的嗎?沒有。他想過她有什麼小小的需要嗎?沒有。她,毫無怨尤地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用她那柔弱的肩膀,默默無言地、堅忍地擔著這副力不勝任的擔子。女人,也許比男人更為堅忍,更為頑強,更富於自我犧牲的精神。然而,不知他中了什麼邪,卻不能立即說出一句贖罪的話。而在那一瞬間,劉玉英想了很多、很多。她想過,不如立刻死掉,讓吳國棟後悔一生一世。但是,撇下的孩子誰來管呢?也許他們會攤上一個苛刻的後娘。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那許多後娘虐待前房孩子的淒慘故事,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好像她真的死了似的。不行,死不得。她想過,和吳國棟離婚。可離婚像什麼話,那會讓人覺得她不正經,好像她乾了什麼丟臉的事兒。不是嗎?人們不就是用那種鄙夷和猜疑的目光看待那些離過婚的婦女嗎?不行,她決不能讓人家指自己的脊梁背。她想過,一卷鋪蓋卷回娘家去。不行,家裡哪有地方讓她住。再說,兩位老人又該多麼的著急……想來想去,從早上到現在,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來懲罰吳國棟。天哪,她想:為什麼她的命是這樣的苦啊。比起剛才那位顧客,她們的生活該有多麼不同啊。她一定幸福、知足、快樂。她的男人,彆說不會打她,就連一句重話也不會說啊。想到這裡,眼淚又湧了上來,她生怕彆人瞅見,趕緊用手背抹去了。下雪九九藏書了,一片片茸茸的、潔白的、輕飄飄的雪花,在寒風裡歡快地飛舞著,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這讓她想起了自己做姑娘時的生活,也是這麼輕盈、這麼新鮮、這麼清涼涼的。多好啊!從外麵又進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姑娘的臉蛋被冷風吹得緋紅,越發顯得眼睛亮晶晶、活潑潑的。小夥子手裡拎著兩個很大的提包,裡麵滿塞著印有各個商場名稱的紙包。一進門就站在那裡,傻傻地笑著,並非有什麼可笑的事情,隻是因為他覺得幸福,他不能不笑。劉玉英接待過各式各樣的顧客,她知道,眼前這兩人,是準備辦喜事的一對兒。姑娘對劉玉英說:“同誌,我想找這裡的劉師傅……”“你找她有什麼事呢?”小夥子清清嗓子,大約是為了使人注意,他將要談到的事情,是多麼重要:“我們想請她給燙個頭,聽說她的手藝頂好!”開票的小古插嘴說:“找誰燙不行,我們這裡的師傅,手藝都不錯。”她覺得劉玉英今天的臉色尤其不好,她是不是病了?病了也不休息一下。這人太要強,心也太好,隻要顧客指名要她做活,她沒有不答應的。小夥子窘了。打這樣的交道,在他的一生中,當然還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人們明白,這件事對他,對他未來的妻子有多麼重要:“是這樣……”他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了。劉玉英明白,現在,對他來說,一切與他未來的妻子有關的,哪怕是頂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天底下頂重要的事了。她很累,她心煩,她一肚子的委屈,然而小夥子那傻裡傻氣的勁頭裡,有一種動人的東西。她不由得說:“我姓劉。”小古說:“好吧,好吧,那就開票吧。”然後小聲地埋怨劉玉英:“瞧瞧你的臉都腫了。”姑娘把錢遞給小古:“冷燙。”小古立刻把錢塞了回去,看看牆上的掛鐘說:“喲,冷燙可來不及了。”那兩個被幸福衝擊得有點昏頭昏腦的小傻瓜,這才知道世界上的事物,並不都以他們那個點為中心。他們麵麵相覷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好。姑娘說:“明天哪兒還能抽出時間來呢?來不及了……”劉玉英朝小古使了個眼色。小古像發了大慈大悲:“好吧,好吧,給你們開個票就是。你們可得好好謝謝這位劉師傅。”姑娘站在掛著各種發型的鏡框麵前,看了一會兒,帶著茫然的微笑,回過頭去問小夥子:“燙個什麼式樣的好呢?”小夥子也帶著同樣的微笑,鸚鵡學舌似的重複著:“燙個什麼式樣的好呢?”然後,像是忽然來了做丈夫的靈感:“劉師傅,您看吧,您看哪個式樣合適那就準行。”姑娘也好像有了主意:“對,準行。”劉玉英說:“好吧,既是你們相信我,我就看著辦啦。”她拿起姑娘的小辮,剛要下剪子,不由得朝小夥子望了一眼。雖然他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看著她手裡的剪子,但他的心思卻分明不在這裡,而是在儘力地分辨著、捕捉著什麼不清不楚,然而又是非弄清楚不可的東西。他在想什麼?也許他在想,辮子,辮子,剪了這辮子,她就要跨進另一個門坎。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由他牽著她來邁過這門坎兒呢?劉玉英停住手,對小夥子說:“也許這一剪子由您剪才合適。”他們沒有想到,他們心裡還朦朧著的、沒有剖析清楚的感情,卻被這個眼神愁苦、麵目浮腫、也許還沒有多少文化的婦女,勾勒得那麼清楚、那麼貼切。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力呢?這當然不在於人的文化水平,而在於有些人,天生地具有一顆專為體會美好事物的心。光憑這樣一顆心,就應該得到人們的尊敬。小夥子幾乎下不了剪子。大多數的人,在看到一朵美麗的花,而又不得不親自把它摘下的時候,都會產生這種矛盾的心情吧?他拿著兩條剪下來的辮子看了很久,然後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塑料口袋。這一切情景,劉玉英覺得都像十幾年前她和吳國棟經曆過的一樣。劉玉英拿著吹風機,最後再把那姑娘的發式修飾一下。鏡子裡映出的,是兩張多麼不同的麵孔。在那張緋紅的麵孔、亮晶晶的眼睛旁邊,她的麵孔更顯得蒼老、灰暗。她也曾有過這樣緋紅的麵孔和這樣亮晶晶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張年輕而美麗的麵孔,劉玉英心裡不由得生出了由衷的祝願:“哦,姑娘,希望你永遠這樣美麗,這樣新鮮啊。”吹風機嗡嗡地響著,劉玉英用手托著姑娘耳後的頭發,於是兩個發卷繞過耳後,往臉頰前麵彎了過去,給那姑娘的臉上添了一種少婦的嫵媚。姑娘不好意思地瞟著鏡子裡那個顯得陌生了的麵龐,羞澀地微笑著。她還不習慣自己的這個新形象。兩個年輕人不知怎麼都意識到了,婚前的這個晚上,他們在這個理發店裡所經過的一切,以及遇見的這個並不奇特的理發師傅,將會在他們未來的生活中,發生一種長遠的影響。小夥子在一陣激動和慌亂之中,從提包裡掏出一個紙袋,遞給劉玉英:“劉師傅,請您收下,這是——這是我們的喜糖。”劉玉英執意不肯接受:“哪能這樣,我心領了。”推來推去,盛情難卻。劉玉英隻好打開紙袋,挑了兩塊包著紅色箔紙、印有“囍”字的奶糖,然後又把紙袋塞進他們的提包,送他們出了理發店。路上行人已見稀落,地上的雪也積了薄薄的一層。劉玉英站在雪地裡,久久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再一次在心裡默祝那姑娘:“願你永遠這樣美麗。”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她才掉轉頭來,她看見,在理發店門口的一棵樹乾上,靠著吳國棟。他一定在那裡站了很久,舊棉帽上、肩膀頭上、圍巾上全都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劉玉英用力攥住手裡的兩塊喜糖,看著吳國棟一步步地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