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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 張潔 7324 字 3天前

這棟樓房,準是一九五六年以前蓋的,四層樓,像新建的五層樓那麼高。對一個年輕而健康的人來說,爬四層樓梯,算不了什麼。葉知秋雖然還算健康,但是,頭發的脫落、皺紋的加深、牙齒的鬆動、心臟機能的衰退,都足以說明四十多個年頭裡,有多少事情曾經發生、過去。雨水就是這樣一滴滴地穿透石頭,花崗岩就是這樣地風化,生命就是這樣地更替,這一個瞬間便這樣被下一個瞬間所淘汰。她也會被淘汰,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就像頭發不知何時開始脫落,皺紋不知何時在眼角、額頭聚集,牙齒何時變長,心臟從哪一個節拍上開始出了故障。然而,已經稀疏的頭發還在裝飾著頭顱,皺紋也不再會使她那不美的麵孔更醜,牙齒也還在嚼著維係生命的食物,心臟也還在拚卻全力地把血液擠壓到軀體的各部分……生命的天職,蘊含著怎樣不屈不撓而又自我犧牲的精神!爬到二樓,呼哧呼哧,胸口像個破風箱在呱嗒、呱嗒地響著。葉知秋靠在欄杆扶手上休息一下,揣測著這樣冒昧地拜訪一個大人物,會遭到一個什麼樣的對待?樓道裡傳來的一切音響全是不顧一切的、理直氣壯的,仿佛都在宣告著自己存在的合理:剁餃子餡的聲音,嬰兒啼哭的聲音,彈鋼琴的聲音……熱鬨的星期天。那是一首簡單的鋼琴曲。彈琴的人總也不能流暢而連貫地彈下去,讓葉知秋心裡起急。仿佛要幫彈琴的人加把勁兒,她按著記憶裡的旋律,手指在欄杆的扶手上習慣地掠過,好像那是一排琴鍵。她喜歡這個曲子,念中學的時候,她常常在那架棄在禮堂角落深處的鋼琴上彈它。那架鋼琴又老又破,下過十八層地獄似的,遍體鱗傷,磕磕疤疤。好幾個音已經不準,調都沒法調了。好像一個漂泊了一生,到了風燭殘年,又聾又瞎的孤老頭子。陽光透過高大的白楊樹枝,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灑在禮堂的地板上。那和聲裡充滿著幻想的力量。念大學以後,她就很少彈琴了。那是沒有工夫幻想的年月,而且,幻想是什麼?是虛無縹緲、是遊手好閒、是有閒階級的情調……工作以後,她克勤克儉,還是買了一架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琴在一張舊毯子底下睡了十年。現在倒是可以彈了,但她早已沒有那個心情:幻想、和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上的事。這熟悉的,因為不熟練而顯得遙遠了的、模糊了的旋律,使她想要流淚——使她的心稍稍有點發緊的眼淚。像有意和這琴聲作對,有誰在狠狠地、挑戰似的用錘子敲擊著什麼:乒!乒!乓!乓!葉知秋有點奇怪,一位重工業部的副部長,居然能和凡人一樣,住在這公寓式的房子裡?彆是賀家彬記錯了地址?不會,他說過他曾經來這裡坐過、聊過。當然,也不能算什麼凡人,這裡至少是司、局級乾部的宿舍。就是響著鋼琴和敲擊聲的這個單元。她用力地敲了好幾次門,裡麵的琴聲才戛然而止。門開了。好像有一道柔和的、色彩交錯的光環閃過,這就是鄭圓圓留給葉知秋的最初感覺。她有一頭柔軟的、自然鬈曲的頭發,照中國人的欣賞習慣,過於黃了一點。頭發剪得很短,比莫征的頭發長不了多少。葉知秋總愛拿彆的孩子和莫征比較,仿佛莫征是她的親兒子。眼睛長得有點特彆,也許一隻稍稍有點斜視,不過,奇怪,那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反倒給她增添了一種特彆的風韻。有點調皮?還是有點任性?彈性很好的、高領子的白毛衣,緊裹著她纖巧的身子。身子是那麼的窈窕,葉知秋幾乎沒有見過。褲子有點不倫不類,太過肥大,就是偷了一隻老母雞放在褲腿裡,人家也看不出來。沒有褲線,或許原來有過,早被她不經心地穿皺巴了。像往常和陌生人第一次接觸時所感覺的一樣,葉知秋立刻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樣的意思:“天哪,這個女人可真醜。”然而,在鄭圓圓那雙眼睛裡,葉知秋還看到了更多的一些東西:同情和憐憫。這善良的小姑娘。那不流暢不連貫的琴聲當然是她彈奏的。“您找誰?”那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鄭子雲部長在家嗎?”“您是哪個單位的?”葉知秋拿出了自己的記者證和介紹信。鄭圓圓對記者證很注意,同一的職業引起了她的興趣。她熱情地請葉知秋進去,然後走進另一個房間裡去了。那“乒乒乓乓”的敲打聲也驟然停息下來。房間打掃得很乾淨。但卻有一種誰也不打算在這裡住一輩子的感覺。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比如風景畫、照片、條幅之類的東西。家具,全是從機關裡借來的,既談不上色彩的協調,也談不上款式的新穎。就連淺藍色細布的窗簾,大概也是從公家借來的。從這房子裡的陳設,絕對猜不到主人的愛好、興趣。葉知秋暗暗驚奇:為什麼在這陌生的房間裡,竟隱約地感到她對生活的那種疏忽、淩亂、大意?“您找我?”葉知秋回過頭來。她完全沒想到他是這樣的。衣著是那樣的隨意,可他一舉一動,都會招人猜想:他是牛津,還是劍橋出身?根據賀家彬的介紹,當然都不是。人很瘦,握起手來卻很有力。“為什麼不通過部值班室呢?”他似乎很不客氣,“請坐吧。”沒等葉知秋坐下,自己已經先坐下了。“找過值班室,他們答應過,給我安排個時間。但您似乎總也沒有時間,我有點等不及了。”“啊!”鄭子雲抬起眼睛,注意地看了看葉知秋。這女人有一種男人才有的死硬派頭。是做什麼工作的?圓圓告訴他是位記者。他的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臉上,大得似乎有點不成比例。葉知秋想,他小的時候,一定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剪著短短的頭發,穿著翻領的白襯衣,還有一雙眼白發藍、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眼睛。唉,怎麼搞的?她常犯思想不集中的毛病,思緒常會從眼前的事物上飄移開去,發出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聯想。比如現在,為什麼會想到這老頭子的少年時代呢?她用力搖了搖腦袋,驅散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聯想,惹得鄭子雲又發出一聲:“啊?”她接著很快地說下去:“我想采訪一下您……”鄭子雲的臉上立刻顯出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神氣。好像生怕葉知秋會把他和什麼吹牛、浮誇的事情牽扯在一起。他對新聞報道,有著顯而易見的警覺,是對十年動亂期間,某些新聞報道失真的成見?抑或是他不願成為新聞人物的防範?“對不起,我沒有什麼情況可以提供給您。”“您誤會了,我並沒有打算寫您,我是來向您請教,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進程中,工業經濟部門應該怎麼辦?”“噢?”鄭子雲來了興趣,“是報社交給您的任務?”“不,是我自己。”接著,她談到了前不久和莫征的那場爭論,以及莫征那些切中時弊的話。這是她絕不肯向莫征當麵承認的。“您為什麼會對這個問題發生興趣呢?”“這個問題,是影響全國十億人民生活的根本問題。物質是第一性的,沒有這個,什麼發展科學、文化、軍事……全是空談。三中全會以後,當全國人民即將把重點力量放到經濟建設上去的時候,我們想多報道一些這方麵的情況。而我現在隻是憑感覺,覺得前十幾年經濟建設花的力量不小,大乾苦乾,實際效益卻遠不及我們付出的代價。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又怎樣才能搞好?我卻說不出道理。您知道老百姓是如何盼望著、期待著工作在經濟戰線上的人們,尤其是那些決策人。我們是不是真就這麼窮呢?我是經濟部的記者,免不了天天同數字打交道。解放三十多年,平均每年產值增長百分之七,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了不起的數字,可我們為什麼老富不起來呢?我想,要是我們像日本人那麼會花錢,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我們不會這麼窮。我們為什麼老是瞎折騰呢?再有多少錢,也經不起這麼瞎折騰。大的不說,就說我上班每天都要經過的那條馬路,從去年到今年,路麵翻了三次。先是下水管道換成粗的一次;供熱管道的鋪設又是一次;冷水管道換成粗的再來一次。路旁的樹呢?原來是槐樹,鋸了,改種成白楊樹;還沒長兩年,又換成鬆樹……能不能有個全麵的、長遠的規劃,一次把它解決了呢?好像人們不知道,這麼來回折騰,工人的開支、汽油、瀝青、砂石……是需要重複消耗的。能不能不這麼乾呢?這些問題說起來,似乎人人都知道,可為什麼還是這樣乾下去呢?”這女人,外表是那麼一副死硬的樣子,其實呢,像未醒世的兒童一樣的執著、認真。鄭子雲不由得問道:“您記得《共產黨宣言》裡的第一句話嗎?”“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都為驅除這個幽靈而結成了神聖同盟。”“好極了。記得最後一句嗎?”“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簡直像中學生在課堂上回答教師的提問。他在想什麼?純粹的“意識流”。鄭子雲從沙發上站起來,倒背著雙手,腳步很輕地,但又是很快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著。隔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說話:“您怎麼會找到了我?”“我有個同學,在您那個部工作。他告訴我,在您這一層乾部裡,您是一個肯乾、敢乾、思想解放的領導乾部。”這話說得真糟糕,好像成心在拍他的馬屁,葉知秋渾身不自在起來。鄭子雲果然鎖緊了眉頭。“您那位同學叫什麼名字?在哪個部門工作?”“他叫賀家彬,在……”“哦,我熟悉他。他很久沒來看我了。”“他這人有點古怪。”“他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這也許是知識分子的通病。不過人是很好的。”葉知秋笑笑:“未必吧?”“怎麼這樣說呢?”“他們那個管政工的局長,似乎並不這麼認為。”“為什麼?”“也許他的思想有些偏激和異端吧。”一抹譏諷的微笑,浮上了鄭子雲的嘴角。“念大學的時候,我們都是B大學最早的校刊編委,當時,為了給校刊命名,爭得麵紅耳赤。他說我那些提議,隻能讓人想起女人用的化妝品商店,而新聞絕不應該是一種裝飾。新聞報紙的靈魂,是真實。他建議用‘X光室’,編委們一致反對,說那個名字容易引起人們的誤解,以為我們辦的是一張有關醫學方麵的報紙。他大嚷大叫,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報紙就應該像醫生一樣,至少是個會照X光的醫生,即使治不了病,也應該能夠作出診斷,告訴這個社會,你有病了,你的病在哪兒;或是說,你彆疑神疑鬼,你沒病,你的內臟是健康的,它在正常地工作。挺幼稚,還有點偏激,是不是?想起來很可笑。可是這裡麵總有些讓人感動的東西。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保留住那些讓人感動的稚氣,保護著自己不受世俗生活的汙染。二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個勁頭。這個連花崗岩也能銼碎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將他改變多少。您說,究竟什麼力量是強大的呢?生活?歲月?精神?我倒真是乾了新聞這一行。我才明白,他那套議論,完全行不通。按理,應該說真話,怕什麼呢?不是說嗎,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也許我們還不夠徹底。我們常說報紙的黨性,但黨性就是隻說好話嗎?我們吃這個虧吃得不少了。我不是政治家,我大概也不是個合格的記者——我隻是從思想深處說。事實上我還是按著整個機器的轉速運轉著。您知道我們那一代人最基本的特征是什麼?是不識時務。”葉知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哦,這茶葉的味道很好。”鄭子雲停住腳步。為什麼她也喜歡龍井?他看不出她和自己的老婆有什麼共通之處,幾乎沒有。她總在想著什麼,問著什麼。要是十億部頭腦都像這樣開動起來,會產生多大的能量呢?喜歡龍井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他為什麼要去考慮這個問題呢?在他心底深處,總是糾纏著一種淡淡的憂慮,他害怕所有的人會變得和他老婆一樣。“喜歡嗎?”“不錯。”葉知秋一向分辨不清茶葉的品種。喝茶是一樁講究的事,她和莫征連開水都不能保證供應。鄭子雲重又開始踱步。應該從哪兒說起,又應該怎樣才能讓一個和工業、和經濟毫無關係的人明白,工業發展、改革所麵臨著的重重困難,又怎樣在困難中前進呢?她有熱情,願意了解、研究,然而這是多麼複雜的一套程序啊。也許應該先讓她看些經濟研究之類的材料?有關目前工業生產、企業管理、體製改革以及國外的經驗?對,讓秘書或調查研究室的同誌找些材料給她看看,但她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對不起,請問您的名字?”他早已忘記了那張介紹信上的名字,儘管他很認真地看過介紹信上的印章和日期。“葉知秋。”“這名字很美。”他站住沉思起來,想著這女人有個很適合她的,能表現她精神、性格的名字。“對了,可惜給了我這樣一個人。”她為什麼這樣敏感?也許還有一點神經質。鄭子雲覺得這句隨意的話好像傷害了她。他很想向這個值得尊敬的女人挽回這一點,於是玩笑地加了一句:“哦,不,比方苦瓜很苦,可有人就愛吃它的苦味兒……”這句話更是不倫不類,鄭子雲覺得這次是真正地失言了。除了自己的老婆,他從未在辦公室以外和女人打過交道,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理,不知道如何同女人周旋。況且,這女人和他妻子不同,不能用那種“好男不和女鬥”的遷就態度,她是完全獨立於男人之外的。也不能用虛偽的奉承,雖然好些女人都喜歡那一套假話。她的頭腦相當清楚。葉知秋卻豁達地笑了:“這比喻挺準確,我還從沒有想到過這麼合適的一個字眼兒:苦瓜,好。”她是真沒有生氣,還是有意地做作?不,這樣的女人是不會做作的。這萍水相逢的女人,給人一種信賴感,她是那種第一次見麵就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第六感覺究竟是唯心的,還是科學的?時間過得真有那麼快嗎?他們談社會,談經濟,談體製改革,談三中全會以後正在展開的遠景,也談哲學,談政治……她,一副職業婦女的派頭,像男人一樣把手叉在腰上講話。談到激動的時候,也不管是不是第一次在一個副部長家裡做客,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鄭子雲從這頭走到那頭,葉知秋從那頭走到這頭,或是他們就乾脆站在地當間兒講話。真怪,他老婆是和他差不多黨齡的老黨員了。可是,為什麼他們早已不在一起談政治,談社會,談經濟,談哲學了呢?也許這應該怪他自己。他大部分的生活,除了睡覺(而且他們也早已不在一個房間裡睡了),都是在部裡、在各種會議上、在小汽車上度過的,就連星期天也很少休息。即使回到家裡,那些公事,也像他熱戀著的情人,不肯從他的腦海裡退去。更何況每每回到家裡,便已累得精疲力竭,沒有精力說東道西。有時,即使想要聊聊,夏竹筠也似聽非聽地沒有反應,鄭子雲很快地就沒有了興味。他常想,有什麼能撼醒她那任什麼也不思索,已經變得麻木的頭腦呢?難道她的精神,已經隨著肉體變得老朽?讓一個人的情感保持經久不變的吸引力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僅僅是物質上、形式上的美?但再美的肉體也會老化、起皺。他不明白為什麼好些女人,偏偏把全副精力,放在監視自己的丈夫和防範彆的女人這種完全不可挽回的後果上,而不注重於保持自己的進取精神,永遠把一個嶄新的、可愛的、美好的、因而也是富有魅力的精神世界展現在丈夫的眼前?愛情,絕不是少男少女才享有的專利權。即使在多年的老夫老妻之間,也應該注意保持著初婚時那種詩意和美麗。對待它,應該像對待花朵一樣,經常澆水、施肥、鬆土、去蟲……絕不能像對待買回家的掃帚一樣,往廚房的門後一扔,就萬無一失了。不了解這一點的女人,真是個傻女人。夏竹筠衣著入時,注意修飾,從不哈哈大笑,生怕臉上不斷堆出的笑紋會加深皮膚的皺褶。真的,近六十歲的人了,看上去也就是四十七八的樣子。臉上的皮膚仍然白皙光潔,沒有一塊花斑。隻有湊得很近,又十分注意觀察的時候,才能發現她眼角上那些很細很細的皺紋。可鄭子雲還是覺得結婚之後的夏竹筠,像個開完化裝舞會的仕女,一走進那個外人看不見的家門,立刻就丟掉了頂溫柔的微笑、頂文雅的風度、頂上流的教養。擦去塗過的紅唇、描過的長眉,撕下粘在眼皮上的假睫毛,摘掉了假胸,脫掉了勒住鬆弛肌肉的緊身馬甲,隻穿件睡袍,披頭散發,趿著一雙踩歪了後跟的鞋子,摔摔打打,無緣無故地豎起眉毛,惡聲惡氣地對待家裡的人……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發生這種變化呢?天色暗下來了,他們忘了開燈。沙發啦,電視機啦,小櫃子啦,鋼琴啦,以及人的麵孔,全都變得含混起來,溶在濃濃的暮色裡。葉知秋覺得,這景象分明在哪裡見過。在哪兒呢?也許是在夢裡,也許在她那數不儘的幻想裡。好像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便曾在這硬邦邦的、又窄又長的沙發上翻過筋鬥,讀過童話,聽過祖母講故事……她好像已經在這沙發上麵坐了一生一世……她突然意識到她應該告辭了。但是,女主人回家了。夏竹筠把大提包往沙發上一丟,順手打開了天花板上的吊燈。注意到房間裡有個女客人,便怪聲怪氣地說:“喲,怎麼不開燈啊。”然後又高聲地叫道:“圓圓!”樓下沒有停著“豐田”或是“奔馳”,家裡的客人肯定是個平頭百姓。鄭子雲皺了皺眉頭,向夏竹筠介紹著:“這是報社的葉知秋同誌。”夏竹筠這才慢慢地轉過身來,點點頭:“請坐。”沒等葉知秋回答,又叫了一聲:“圓圓!”葉知秋發現,當夏竹筠把目光從一件東西移到另一件東西上去的時候,總是閉著眼睛來完成這一目光的轉移。再加上她一切動作都慢得過分,就給人一個十分傲慢的印象。鄭圓圓從自己的房間裡走出來,從她蓬亂的頭發可以猜出,她大概剛從床上爬起來。“你又躺在床上看書了吧,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樣會變成近視眼。一個女人戴眼鏡,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夏竹筠完全不顧葉知秋是戴眼鏡的。鄭圓圓和鄭子雲立刻感到極大的難堪。仿佛這沒有教養的話是他們說的。兩個人都僵在那裡,一時不知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令人尷尬的場麵。倒是葉知秋沒事兒人似的接著說下去:“是的,躺著看書對眼睛不好。”夏竹筠並未感到有什麼不妥,也根本想不到丈夫和女兒有什麼必要因她的行為而害臊。她打開一個大紙包,自管自地說著:“我給你買了一件淺藍色的登山服,鴨絨的,又暖又輕,現在很多女孩子都穿這種衣服。”鄭子雲似乎沒聽見:“吃晚飯吧,好不好?”然後對圓圓說:“請吳阿姨開飯吧。”精明的吳阿姨,顯然知道圓圓的吩咐是不作數的,係著圍裙從廚房裡跑過來:“夏同誌,要開晚飯嗎?”夏竹筠看看手表:“好吧。”然後想起,“今天有客人,添點什麼菜了?”葉知秋看見,她腕上的皮膚是細膩的,雪白的。細細的金表鏈勒在手腕上顯得緊了,她已經開始發胖。吳阿姨在圍裙上揩著她那雙並不需要揩的胖手。永遠是一副剛剛放下又累又臟的苦差事的樣子:“今天是星期天,我多買了些菜,準備著有客人來的。一隻母雞,自由市場上買的,七塊多錢……”“七塊多?!”夏竹筠插嘴了。吳阿姨趕緊補充情況:“因為是活的,貴一些。還買了幾斤黃魚……”大家全站在那裡聽吳阿姨報賬。葉知秋把眼睛冷冷地掃向鄭子雲。他臉上,那種譏諷的微笑更濃了。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狡黠的光。而當他的目光和葉知秋的目光相遇時,她又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種近乎於冷酷和陌生的情緒。葉知秋立即告辭。他生硬地問:“您不留這兒吃晚飯嗎?”然後說不上是嘲諷自己還是嘲諷彆人,“您沒聽見,這兒有一隻七塊多錢的活母雞。”葉知秋忽然從心底升起對他的一片同情。唉,這受著許多人的尊重,掌管著上萬個企業、上百萬職工的副部長,也像常人一樣,有著他的煩惱和被生活捉弄、奚落的時候。情緒轉換得似乎毫無緣由。鄭子雲一下子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是無聊透頂。他有點琢磨不透地看著葉知秋,難道他剛才真和她進行過那麼有趣的談話嗎?來了一位有身份的客人。他一進門就喊:“我是來趕飯吃的,有什麼好吃的嗎?”“汪部長,歡迎,歡迎。”即使對這樣一位客人,夏竹筠也不過是稍稍提高了一點聲調,稍稍加快了一點節奏。汪方亮直盯盯地瞅著葉知秋:“這位同誌好像沒有見過嘛。”鄭子雲介紹著:“報社的記者。”“噢,記者。老鄭,我們應該拍記者的馬屁,不然,他們要是寫起文章來罵我們,我們可受不了。”他說話的聲音很響,好像有一屋子人在聽他講話,而且這屋子還很大,生怕坐在角落裡的人聽不到似的。葉知秋想,他平時一定是作慣了報告。不等任何人插話,汪方亮又接著說:“你來采訪他?那你算倒了楣啦。他是個異教徒,前不久還挨了批。不怕你生氣,我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憑你選的這個采訪對象,當記者,你還太嫩哪。哈哈——我說老鄭,你沒有跟她講講你那套理論?‘買一個現代化,還是自力更生創造一個現代化,這個事搞不好,中國老百姓會沒褲子穿。’”鄭子雲笑笑:“你不要嚇唬人家。”圓圓送葉知秋下樓的時候說:“葉阿姨,您住哪兒?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去看您。”善良的好姑娘。她正在努力地填補她媽媽留下來的缺陷。像她媽媽這樣的女人,似乎不缺乏使男人愛她的那些條件。可是,這個家庭,幸福嗎?人在冥冥之中被創造著的時候,是不是顯得太匆忙了一點?不是忘記了最必要的這一方麵,就是忘記了最必要的那一方麵,而留給人們無窮無儘的不可彌補的遺憾。汪方亮隨隨便便地在沙發上坐下,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卡普隆襪套已經褪落到腳心,露出了腳踝和腳背。他脫了鞋子,一把把襪子從腳上抓下來,一麵抖落著手裡的襪子,一麵埋怨:“你看看,這就是咱們的產品質量。”夏竹筠竟也難得地蹙起了眉頭。但她立刻想起兩條豎紋會出現在眉心之間,又很快地舒展開雙眉:“可不是,我買了個洗衣機,沒用幾次就壞了。”汪方亮嚷嚷著:“難得,難得,連我們的小夏也關心起產品質量來了,可見這個問題的重要。”“跟咱們的機械產品一樣,彼此彼此。”很難說鄭子雲不是借題發揮。“可不是。”汪方亮喟然歎息,“就拿機電產品漏水、漏油、漏氣這個最簡單的問題來說,工藝上究竟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沒有嘛,它就是長期得不到解決。”夏竹筠在沙發上移動了一下。她對這些可不如對襪子、洗衣機那麼感興趣。汪方亮還注意到她完全沒有必要地拉扯著身上那件很平整的上衣,還把右腿向斜斜地向前伸著的左腿上靠去。汪方亮是個絕頂聰明的,又能夠洞悉彆人心理狀態的人,雖然這剖析有時未免過於刻薄。他不難看出,凡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不論其中有沒有畫家或是攝影記者之類的人物,夏竹筠總是選擇和儘力保持一個頂美、頂適於拍照或是素描的角度。和她在一個屋子裡哪怕隻呆十分鐘,也會感到疲倦的。他不知道這種生活鄭子雲怎麼受得了?但他又有點可憐夏竹筠。女人嘛,總是有些讓人覺得短淺的地方,也許正是這短淺使她們顯得可愛了?“最近身體怎麼樣?”汪方亮不全是敷衍地問著。“還可以吧。”鄭子雲卻不管他們,繼續談下去:“因素是多方麵的。正像你所說的,隻要嚴格地按照操作規程辦事,質量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何況現在質量管理,已經有了一套比較成熟的科學方法。我們不是在進行全麵質量管理的試點嗎?但這個問題,為什麼長期解決不了?難道我們花費的力氣還少?也抓思想政治工作,也搞物質獎勵,但為什麼不那麼靈了。難道思想政治工作和物質獎勵都不對了?還是我們這套辦法不夠科學,有改進的餘地?如果我們還按老一套的辦法去搞思想政治工作,大多數工人大概是不吃那一套了。怪他們嗎?不,怪我們自己。前些年,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停留在說大話,說空話,唱高調,喊口號,扣帽子,批這個,批那個,抓階級鬥爭新動向上。書本上雖然寫著: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事實上我們對工人群眾切身的困苦了解了、解決了多少?我們又尊重了多少他們的獨創精神?讓他們行使了多少他們理應行使的權力?如果說國家暫時還很困難,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全部解決,那麼,在感情上我們又給了他們多少溫暖?過去在戰爭時期,政工乾部和群眾多麼親哪。到了乾部部門,真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現在呢,他們像是掌握著人家生死簿子的閻王老爺,鬨得人家的心都冷了。我們不真正地把工人當成國家的主人,他們也就不把企業當成是自己的企業。重要的是把這些冷了的心溫暖過來,重新激發起他們的熱情。要把群眾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主動地、積極地去乾。否則,再科學的方法也實現不了。實際上,發揮人的積極性也是一門科學,在這方麵雖然我們有過長期的、豐富的實踐經驗,但它仍舊是一門值得我們努力去研究的科學。必須使每個車間主任,每個工段長、班組長都懂得思想政治工作的各項原則和方法,並在實際工作中同時做好它。使它滲透到生產和管理中去,成為現代化管理的一部分。不能隻把它當成一種教育工作,也不能隻依靠專職的政工乾部,這也是當前思想政治工作要解決的問題之一。”對於丈夫的高談闊論,夏竹筠每每持著一種寬容和遷就的態度。如同一個理智的、絕不喝酒的妻子,對待軟弱的、愛喝酒的、又喝不了多少便會酩酊大醉,滿嘴胡言亂語撒酒瘋的丈夫。談什麼都可以,隻要丈夫不做出讓頭上的紗帽翅顫悠的事,她都可以聽之任之。不論談什麼,她是一百個沒聽著。彆看她在跟前坐著,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這無非表示,她並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家庭婦女,當然,多少也是出於對比較顯貴的客人的禮貌。“老鄭過兩天不是要去拜訪那位心理學教授嘛,準備研究研究他提出的那些理論。”她不大清楚什麼是心理學,但是談談“科學”這個眼下紅得發燙的字眼兒,似乎自己也就顯得“科學”起來。語氣裡,免不了有些小小的賣弄。“哪裡,如何搞好思想政治工作,這是我和老汪都感興趣的一個題目。因為實際工作中的困難,逼得我們不得不去探索、思考解決這些難題的辦法。”鄭子雲這番實實在在的話,反倒讓夏竹筠感到一些教訓人的味道。她站了起來:“好啦,好啦,還是先吃飯吧,吃過再聊。”菜肴不很豐盛,但味道精美。夏竹筠細細地品味,從從容容地、耐心地用細細尖尖的牙齒,把每塊雞骨頭剔得乾乾淨淨。鄭子雲吃得很有節製,連吃飯也像他的為人處世。圓圓匆匆忙忙、心不在焉地往嘴裡扒拉著飯粒,仿佛是在對付一件不得不對付的事。夏竹筠不滿意地拿眼睛掃著她掉在飯碗周圍的米粒和菜屑。汪方亮則是大刀闊斧,如同在自己家裡一樣的隨便。他勸說著鄭子雲:“你再喝點湯嘛。”“喝不下了。”“那你就把啤酒放下。喝湯,喝湯。吃飯也同打仗、乾工作一樣,你得有個主攻方向。”圓圓說:“汪叔叔,我看什麼都是您的主攻方向。”說完她伏在手臂上吃吃地笑著。“圓圓,你怎麼跟大人開玩笑。”夏竹筠製止她。“怎麼就不能和大人開玩笑?平等嘛。”汪方亮嬉笑地看著圓圓,“今天早上,起得晚了一些,又趕著要到東方紅公社去,匆匆忙忙的,不是在走廊裡一腳踢上個籃球,就是在廁所裡被誰的球鞋絆了一腳。我對兒子們說:‘把你們的鞋子、籃球放好行不行?放在地當間兒多礙事。’老二對我說:‘爸爸,剛才我在書房裡就讓您放在地當間兒的皮鞋絆了一腳,這叫上行下效。’我沒詞兒了。小孩子有小孩子的道理。”“你今天去東方紅公社的結果如何?”鄭子雲極有興趣地問。“我可是給田守誠來了個突然襲擊。”汪方亮隻說了這麼一句,便停住不說了,好像有意在賣關子。前不久,東方紅公社給田守誠部長寫了一封人民來信,反映他們公社買了一台拖拉機,質量極差,不能使用,錢等於白扔了。這個部直屬廠的產品,很多用戶反映質量不行。可是這個問題,成年成年地拖著,總也解決不了。向國務院彙報生產情況的時候,田守誠又總是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比方,“文化大革命”初期是什麼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乾擾;後來又是林彪反革命陰謀集團的乾擾;再後是什麼右傾翻案風的乾擾;最後是“四人幫”的乾擾……這一次,田守誠卻出乎意料地作出了強烈、迅速的反應,決定派一個部級乾部,帶著製造廠的廠長,到東方紅公社背回這台質量不合格的拖拉機,並向公社賠禮道歉,保證負責到底,為他們提供一台優質拖拉機。這是怎麼回事?也許因為“四人幫”垮台已經三年多,再也找不出什麼堂而皇之的托辭了。當前經濟界要求體製改革的這股風,預示著經濟結構上必然到來的徹底變革。近兩年來,很多有遠見卓識、有實踐經驗的領導同誌和經濟理論家在許多文章裡、講話裡,已經涉及了這個問題。田守誠清楚,經濟界不是這股風的風源。“風源”這兩個字,讓他想起一九七六年批判右傾翻案風的那段往事。那時,他看錯了、分析錯了形勢,以為大局已定。在人心所背的情況下,隻有他,煞費苦心、冥思苦想地打出了《批判一個大政策——最大走資派的進口風》的炮彈。在那些違心的、按照兩報一刊的調子寫出的抄書抄報的批判稿中,尤其在他這一層高級領導乾部中,是一發很有分量的、有價值的炮彈。假如不是很快地打倒了“四人幫”,他將會怎樣呢?飄在中國上空的政治風雲是無常的,至少前幾十年的曆史是這樣的。他丟了很重要的一分。這股風的風源在上頭。那麼,這股改革的風,就絕不隻限於經濟結構,它將波及政治結構、乾部結構……遍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一個喪失了黨性原則而又身居要職的人,往往會變成一個混跡於官場的投機家。田守誠必然會想:在這場變革裡,他得到的將是什麼?失去的又是什麼呢?從東方紅公社背回不合格的拖拉機,這樣的事還沒有一個部門做過。根據目前的氣候,很可能會登報、廣播。這可以算是一個小籌碼,或者,至少是一粒探路的石子。鄭子雲鬨不清在黨組會上,汪方亮為什麼固執地非要去東方紅公社處理這件事情不可。看著汪方亮那雙詭譎的眼睛,他想汪方亮準又在這裡麵做了什麼文章。“昨天,我讓秘書打電話給縣委,同他們商議,是不是請各公社的書記、乾部,以及附近的社員儘量參加?縣裡的同誌同意了。今天一看,會場安排在縣委機關禮堂,隻能容下幾百個人。社員呢?說是來了不少,但是場地有限。我說:‘咱們還是找個廣場好不好?’縣委書記為難地說:‘恐怕天氣太冷。’我說:‘再冷我也受得了。咱們是共產黨,不能吹牛皮的時候人越多、場麵越大越好;等到做檢討的時候,人越少、場麵越小越好。那成什麼啦?’好,重新到廣場上去,臨時搭了幾個桌子,拉上了有線喇叭,然後,我就說了:‘社員同誌們,作為一個副部長,我為我們把質量這樣差的拖拉機賣給你們感到害臊。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這等於坑了你們,騙了你們。你們的錢,辛辛苦苦,掙得不容易,我們再也不能這麼欺騙你們了。現在,我要給你們交個底,你們暫時不要買這個廠生產的拖拉機,如果他們不改變這個現狀,你們就永遠不要買他們的拖拉機,他們生產的拖拉機,從全國來說,質量是頂糟糕的。“‘告訴你們這麼一件事,你們就明白了。這個工廠附近的一個公社,買了他們一台拖拉機。有些零部件,老得拉回廠子去修理。他們還算不錯,占了離廠子近的便宜。一開始,社裡還派個社員趕著小驢車,送到廠子裡去。後來社裡也煩了,不再用人押送,隻要把返修的零部件往小驢車上一放,再給小毛驢一鞭子,小毛驢自己顛巴顛巴就能拉到廠子裡去。往大門口一站,傳達室就放它進去。工人把那零部件拿下來,三搗鼓兩搗鼓之後,再往驢車上一放,小毛驢又顛巴顛巴地拉回來。社員同誌們,連小毛驢都跑得識了路,你就說說這拖拉機的質量怎麼樣吧。’“台下的人鼎沸了,生氣了,著急了。直嚷嚷:‘那怎麼辦呢?我們都訂貨了。’我當場回答他們:‘退貨——退貨——’把那位廠長氣得麵孔煞白。他當時心裡準想:‘文化大革命’期間這老家夥坐牢真是活該,怎麼不多坐幾年?!可他不敢說什麼,我是部長,他是廠長。等級觀念也還有它一定的好處,是不是?我真納悶兒,為什麼這樣的廠長,就不敢碰碰他。還了得啦?難道背回拖拉機就算完事了?以後怎麼辦?照樣生產這樣的拖拉機?為什麼我們的乾部、廠長,彆管他賺錢、賠錢,能乾、不能乾,一當就是一輩子?這種廠長、乾部,在哪兒工作哪兒垮台。不治治他還行?“底下又嚷嚷起來了:‘退了貨上哪兒買去呀?我們的生產上急等著用。’“我說:‘找黎明拖拉機廠,他們生產的拖拉機質量又好,價錢又便宜,服務態度也好。’這就叫競爭的好處。誰也彆想象過去那樣躺在包銷的辦法上吃大鍋飯,不行就沒人要。賣不出去就發不了工資,工人就不答應你,你這個廠長就沒好日子過,你得千方百計地行動起來找出路。那種廠長才像個廠長的樣子。“有個會計問我:‘沒有分配指標能買著拖拉機嗎?’“‘那是老皇曆啦,現在擴大了企業自主權,廠裡也有點權啦。’“我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他們不大相信這是真的。我把你六月份批準黎明拖拉機廠登廣告的事情講給他們聽,還告訴他們那條廣告登在幾號的報紙上。有個書記問我:‘生產資料進入流通領域合適嗎?馬克思老祖宗可沒說過。’“我說,‘馬克思沒講的事多了,難道我們就不知道怎麼活了?隻要對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對發展國民經濟有利,對實現四個現代化有利,那就符合馬克思老祖宗的原則。’”說完,還不等彆人有什麼反應,汪方亮自己便開心地大笑起來,眉宇之間流露出十分的得意。“汪叔叔,您太可愛了。您這才像個部長的樣子,要是都像田伯伯那樣當部長,我也能當,不就是劃劃圈嘛。再不就是什麼‘按上麵的精神辦’,‘我同意大家的意見’,他自己究竟準備怎麼辦?誰也不知道。”“圓圓。”鄭子雲嚴厲地喝住她。圓圓噘起嘴巴,把眼睛一翻:“本來嘛。”汪方亮說:“圓圓,你怎麼可以批評你未來的公公。”“誰要他這個公公。”“咦,不是你和他家老三在搞對象嗎,這有什麼好保密的。”夏竹筠臉上很不是顏色。汪方亮說話一向不照顧彆人的隱私和麵子。“哼,我才不和這種人交朋友呢。”“什麼這種人那種人的,他有什麼不好?”夏竹筠搶白圓圓。“誰覺著他好,誰和他過去。”“圓圓,你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圓圓把筷子一摔,踢開椅子,一擰身,回自己房間去了。“何必提登廣告的事呢!”鄭子雲全然不理會她們的爭吵,繼續方才的談話。汪方亮嚴肅起來:“老鄭,我佩服你的勇氣。”他停住,覺得沒有必要再深說下去。彼此是深有了解的老同誌,什麼風浪沒經曆過,什麼驚心動魄的場麵沒見過?但鄭子雲挺身而出,為黎明拖拉機廠登廣告承擔責任的做法,還是讓他感動。那還是夏天,剛剛開始談市場,談利潤,談競爭。像拖拉機這種生產資料,按現行管理體製,工廠按計劃數字生產。然後按行政層次,由省呀、地區呀、縣呀一級級切塊分下去。現在是計劃任務不足,工廠的能力還沒發揮一半,而下麵急著買拖拉機的單位又沒有分配指標。工廠寧可閒著賠錢,也不能多生產一些,賣給急需的單位。誰要是賣了,就是私分。根據把經濟搞活的精神,鄭子雲和黎明拖拉機廠的同誌,一同詳細地研究了廠裡的計劃任務、能力和材料情況,認為在滿足計劃外,還可以生產一批供應市場。並把這一情況報給上級主管部門,取得了他們的同意。又建議工廠在報上登個廣告,歡迎國內外用戶直接訂貨。生產資料登廣告,當時還是頭一回。他對廣告稿一個字、一個字地進行過斟酌,認真地做過修改,最後由他簽字批準。他想,就是有一天翻騰起來,廠子裡也有案可查,有頭可尋。誰能擔保哪一天不會翻個個兒呢?以前遇到的這種事還少嗎?鄭子雲怕廠子裡到時候吃不消。這在過去的年月,也許算不了什麼。然而這十多年來,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壓彎了多少人的脊背啊,這不能不讓人感到痛心,也更加讓他感到鄭子雲不為世俗利祿、切身利害而盤算的可貴。這一下子,工廠的任務飽滿了,虧損扭轉了,職工的勁頭也上來了。這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農民有需要,工廠有能力、有料、又不影響國家計劃——卻引起了很多的議論。也許幾年以後,人們會奇怪,當時為什麼那麼死心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卻是那麼不好辦呢?人,可能就是這個樣兒。鑽進哪個模式裡去,再鑽出來還真不容易。像魯迅先生說過的,現在我們吃螃蟹,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世界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當時可得有好大的勇氣,一定還有很多人認為他是胡鬨——過去多少輩子都沒人敢碰的東西,書上也沒有寫過,你乾嗎去碰呢。汪方亮沉思著,順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遞給鄭子雲。鄭子雲擺擺手。汪方亮那矍鑠的目光,不無譏諷地一閃:“老婆下命令了?”“這麼大年紀了,誰還管誰呢,下午吸得太多了。”“管歸管,乾歸乾,皆大歡喜。我一向就是這麼對待不能苟同的意見。”他笑眯眯地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個上麵印有精致圖案的硬殼小紙盒,看了鄭子雲一眼,然後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地念著:“本品係由砂糖、液體葡萄糖、膠姆基體等添加部分生物製劑及天然藥物製成,經試用,戒煙效果良好,兼有潤肺、止咳、提神、健胃等功能。使用方法:每用一片,咀嚼三十分鐘左右,按煙癮不同,可有二至四小時之效果。戒煙膠姆糖,要不要試用一下?”鄭子雲並不答腔,知道他有時好弄點玄虛。汪方亮打著哈哈:“老婆的命令,不可不從。煙癮太大,不可不吸。我就又吸煙又吃糖,既照顧了老婆的情緒,又體貼了自己,兩全其美。”這就是汪方亮。他就這樣周旋於各種矛盾之中。但對即將到來的,可能會動搖某些根本觀念的衝突,這套辦法夠不夠呢?過去,人們愛用什麼階級鬥爭、你死我活這一類的字眼,好像隻有在敵對的營壘之間,才會發生如此激烈的衝突。難道在同一營壘之內,新的、進步的觀念和舊的、陳腐的觀念的衝突會比這和緩一些嗎?縱使不提你死我活,也找不到恰能說明其激烈程度的詞彙了。那些舊觀念,根深蒂固地滲透在許多人的意識裡,並且被視為天條而不可犯。這些舊觀念有時真像一張羅網,把所有的人都緊緊地罩住、捆住。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死。要是這裡麵有一個人死去了,腐爛了,誰也彆想鬆動一下手腳把這腐爛的屍體處理掉,誰也彆想把鼻子伸到罩子外麵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大家就這麼臭著、熏著。曆史必然淘汰這許多人會拚死命去維護的天條。困難就困難在這些人,偏偏又是自己的同誌,甚至是好同誌。然而,共產黨人是什麼呢?是推動曆史車輪前進的人。現在被視為大逆不道的,在不遠的將來會成為天經地義。當一八四七年,馬克思向全世界發出“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個號召時,響應者很是寥寥,而四十二年後,一八九〇年五月一日,恩格斯在倫敦為《共產黨宣言》再次重寫序言的時候,全世界無產者已真正聯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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